他早就知道唐澤雪穗不是一個普通女人,所以才不贊成康晴迎娶她。然而,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委託今枝調查,竟然危及他的性命。
「她的母親嗎?」
耳裏聽到說話聲。濱本夏美停下腳步,朝身邊一道拉上的紙門說:「社長,方便打擾嗎?」
「呃,妳是……」
「明天我會說一聲。這個時間還打電話過去吵醒他,他老人家的身體會吃不消。」
他輕輕清了清喉嚨,拿起聽筒。「喂。」
雪穗似乎有所遲疑般靜靜地等了幾秒鐘,隨即迅速起身。電話在矮腳桌上。
「你向社長介紹過唐澤雪穗小姐了嗎?」儘管認為這個問題涉及私人領域,一成還是問了。
濱本夏美把紙門拉開三十公分左右。「我把篠塚先生帶來了。」
「要去大阪哪裏?」
正當他的心防就要瓦解的那一剎那,電話響了。一成回過神來,抽回放在她肩上的手。
「可是,一個人作主總是教人不安,身旁有人可以商量心裏就篤定多了。」
「她……唐澤小姐的情況怎麼樣?」
「跟這個院子很不搭調吧?不過,媽媽以前就很喜歡,種了很多再分送給別人。」
他面前擺著許多小盆裁,幾乎都是仙人掌,其中有許多是球狀的。
第二口白蘭地流進喉嚨時,電話響了。一成站在原地,沒有接起聽筒。連接著電話的傳真機,開始吐出白色的紙張。
「對不起,我太漫不經心了。也有啤酒。」
「你的行程已經改了,明天你不用上班。一早,你儘量搭早一點的新幹線到大阪去,知道了吧。幸好明天是星期五,我可能還得接待客人,要是晚上沒辦法過去,後天早上應該走得成。」
與葬儀社討論完種種細節,時間已將近兩點。在討論過程中,一成得知守靈的準備工作已著手進行。守靈與葬禮都會在距此車程十分鐘左右的靈堂舉行,靈堂是在一棟七層樓的大樓裏。
「我沒有理由討厭妳啊。」
自從康晴表明對唐澤雪穗的愛意以來,一成不知有多少次想找父親篠塚繁之商量。他認為,只要將她的不尋常處告訴父親,伯父遲早會從父親口中得知此事。但是,要干預未來篠塚家族掌權人康晴的婚事,他手上有的訊息實在太過曖昧,不具說服力。光是空口說她有問題,只會徒增父親困擾。父親極有可能反過來斥責他,要他擔心別人之前先擔心自己。而且,父親去年甫出任篠塚藥品旗下篠塚化學公司的社長,肯定沒有餘力為姪子的再婚操心。
「喂,哦,淳淳,妳到了?……是嗎,那一定很累吧,辛苦妳了。不好意思,可以麻煩妳帶著喪服,到我接下來跟妳說的地方去嗎?妳上了計程車以後,先……」
「好。」一成搭乘新幹線時,曾在萬用記事本上寫下好幾則葬禮的準備事項,他將其中「聯絡學生時代的朋hetubook.com.com友」一則畫掉。
「還沒有。不過,我跟他提過我有考慮結婚的對象。我爸那種個性,看樣子也不怎麼關心。我看他也沒有閒工夫管四十五歲的兒子的婚事吧。」
「醫院是昨晚九點左右通知的。那時候還沒有走,只說情況突然惡化。可是,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斷氣了。」濱本夏美淡淡地敘述。
「她上午應該是在葬禮會場安排事情,她說,下午會先回娘家一趟。我已經收到傳真,兩個地方的地址和電話都有了,等一下傳給你。你的傳真也是這個號碼吧?」
「為甚麼?」
「請節哀順變。」
「康晴哥……,出了甚麼事嗎?」
他推測一定是他搭乘新幹線時,康晴打電話告訴雪穗。也許康晴曾對她說會派一成過去,有甚麼事儘管吩咐之類的話。
一成猜想,社長心裏恐怕認為只要那個女人不會讓篠塚家聲名塗地,兒子再婚對象是誰都無所謂。
一落單,一成便從椅子上站起來,環視室內。這個房間雖然是西式的,但房間一角放著傳統的茶具櫃,不過這款傢具也與整個房間相當協調。
「啊……,說的也是。」
「明天,你會去吧?」康晴最後一次確認。
「不過,我不想賣掉,也不想拆……」她把手放在紙門框上,憐愛地撫摸著上面的小小傷痕。然後,像是突然想起般抬頭看一成。「篠塚先生,真的很謝謝你,我還以為你不會來。」
濱本夏美對司機說,請到天王寺。一成昨晚接到康晴的傳真,知道唐澤禮子家位於天王寺區真光院町。不過那是在大阪哪個地方,他幾乎完全沒有概念。
「篠塚先生……,謝謝你特地遠道而來。」她行禮致意,身上穿著深灰色連身洋裝,她比起上次見到時瘦了不少,可能是因母喪而憔悴。臉上幾乎素顏,但儘管素淨的臉上難掩疲憊之色,卻仍有其魅力。換句話說,她是真正的美人。
一成將近正午時抵達新大阪。踏上月台的那一刻,立即感覺到濕度與溫度的差別。都過了九月中了,還是暑氣逼人。一成這才想起,是啊,大阪的秋老虎是很凶猛的。
「但願我能幫得上忙。」一成說。
「那,我喝茶就好。有沒有涼的?」
「嗯。」她好像回應了一聲,但聲音低不可聞。
「我想應該是沒有闔過眼。我在唐澤家的二樓過夜,半夜有一次下樓去,看到房間裏開著燈,也聽到微弱的聲音,我想大概是社長在哭。」
「不知道,我還沒有想到這裏。」她露出悲傷的笑容。
一成下了床。人頭馬白蘭地和白蘭地酒杯就放在玻璃門書櫃裏。他拿出酒瓶與酒杯,在酒杯裏倒進約一公分半高的白蘭地,站著便將酒往嘴邊送,讓白蘭地停留在舌上,細細品味白蘭地的酒香、味道與刺|激後再入喉。有和圖書種全身血液都甦醒的感覺,他知道神經都敏銳了起來。
「稍微整理一下,就會像以前一樣漂亮了。像那個燈籠,真的很不錯。」
「是啊。篠塚先生,你對盆栽有興趣嗎?」
她將白皙的手疊了上來,好冷的手。他感覺到她的顫抖趨於平緩。
唐澤雪穗的老家是一幢木籬環繞、古意盎然的日式房舍,有一扇小小的腕木門。學生時代,雪穗一定每天都會穿過這道門。也許她一邊走過,一邊對養母說「我上學去了」。一成想像著那樣的情景,那是一幅美得令人想深深烙印下的畫面。
「社交舞社的人呢?」
「是啊。」她點點頭。「因為可能有危險,我昨天就先過來了,可是沒想到竟然就走了。」
「請多指教。」一成對他們說。
「說的也是。」她露出淺淺的笑容,轉身面向院子蹲下。「這些孩子真可憐,沒了主人了。」
就在這時,有人喊著「篠塚先生」,是女人的聲音。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一名二十四、五歲的女子以小跑步靠近他,她身上穿著深藍色套裝,內搭T恤,長髮紮成馬尾。
濱本夏美與葬儀社的人先行前往靈堂,唐澤雪穗表示她必須等東京的東西送到。
他是個甚麼樣的人,笹垣並沒有清楚交代。他以槍蝦和蝦虎魚來比喻,說桐原與唐澤雪穗就像這兩種動物一樣,互利共生。
「這些仙人掌以後怎麼辦呢?」
「那就麻煩你了。」電話掛斷了。
他打開與進房紙門相對的格子門,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緣廊,角落裏堆著舊雜誌。
「哦……,是啊,我想不必通知,因為現在幾乎沒有來往了。」
「那麼,昨晚大概沒怎麼睡吧。」
「是的。」
她究竟是甚麼人呢?他再次思索,那女人真正的身分到底是甚麼?
「對。」
「我把篠塚先生接來了。」
一成的問題讓雪穗瞬間睜大了雙眼,她的表情,彷彿被觸動了心靈死角。但是,她立刻回復平常的表情,輕輕點頭。「嗯,我想不必特地通知。」
「突然發生這種事,妳們一定措手不及吧?」計程車開動後,他說道。
「請進。」應答聲從裏面傳來。
「這我知道,是為了『美巴隆』的事吧。按照預定,我也要出席。」
他隨著她穿過大門,玄關還安裝了拉門。一成心想,最近一次看到這麼傳統的房子是甚麼時候呢?他想不起來。
「嗯,已經走了,結果還是沒有醒過來。」
真想拒絕。聽過笹垣的話之後,一成更加不想與唐澤雪穗有所牽扯。然而,他找不到拒絕的理由。計劃結婚的對象的母親死了,希望堂弟代為幫忙處理葬禮等事宜——康晴的請託從某個角度來看,是合情合理的。
濱本夏美朝計程車招呼站走去,一成跟在她身後https://m.hetubook.com.com。
「是甚麼時候往生的呢?」
「在家是指?」
「謝謝您大老遠趕過來,辛苦您了。」一在他面前站定,她便客氣地行禮招呼,紮起來的頭髮恰似馬尾巴般掃動。
社長指的便是篠塚總輔,社長府邸與康晴家同樣位於世田谷的住宅區。康晴是在結婚時搬離老家的。
他別開視線,稍微拉開了他們的距離。在她身邊會產生一種錯覺,似乎會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牢牢捕獲。
「不必通知學生時代的朋友嗎?」
話聲才落,她的肩膀便開始微微地顫抖。不久,顫抖加劇,她的全身都在晃動,而且發出嗚咽聲。「孤伶伶的,不止它們,我也無依無靠了……」
「妳是來接我的?」
這時,電話響起。他心頭一驚,打開檯燈,鬧鐘就快指向一點。一時之間,他以為家裏出事了。現在一成獨自住在三田,這間兩房兩廳的公寓是去年買的。
一成聽得一頭霧水。無論十幾二十年前大阪發生了甚麼事,那些事怎麼會影響到自己呢?
光聽聲音就知道來電者是誰,心裏同時湧現不好的預感。與其叫做預感,不如說是確信比較接近。
一成愣愣地聽著她明朗的說話聲。
「但是,我不知道他們的巢穴在哪裏,為此我追查了將近二十年。」說這幾句話時,刑警的臉上露出了自嘲般的笑容。
「因為……」雪穗先垂下眼睛,才又再次抬起頭來。她的眼眶泛紅,珠淚欲滴。「篠塚先生討厭我呀。」
「不了,謝謝。」
「院子很見不得人吧?因為完全沒有整理。」聲音從後面傳來。雪穗端著擺了玻璃杯的托盤站在那裏。
「只好送給別人了。」
「原來如此。」
「這件事社長那邊……」
「喪服,我麻煩店裏的女孩幫我送來。我想,她應該快到新大阪了。」她看著牆上的鐘說。
「太好了。」雪穗閉上眼睛,彷彿由衷感到安心般舒了一口氣。甜美的香味瞬間麻痹了一成的神經。
「啊,是嗎……」
「是社長交代的。社長說,您應該會在中午前到達,但是我因為塞車來晚了,真是抱歉。」
他見過這名女子,她是唐澤雪穗南青山精品店的員工。
「明天,你沒問題吧。」康晴說,他的口氣不給一成任何反對的餘地。
「我也沒有當喪家的經驗啊。」
在濱本夏美示意下,一成跨過門檻。房間雖是和室,卻以西式的方式佈置。榻榻米上鋪著棉質地毯,上面擺著籐製的桌椅。一把長椅上坐著一對男女,他們對面本應是唐澤雪穗,但她為了迎接一成站了起來。
她張開眼睛,已經不再泛紅了。難以言喻的深色虹膜想吸住一成的心。
「真的嗎?我能相信你這句話嗎?」她向他靠近一步,兩個人僅相距咫尺。
一成心想,無論唐澤雪穗有甚麼樣的過去,懷著甚麼樣的秘密,m•hetubook.com.com終究無法不為母親的死悲傷。根據今枝的調查,雪穗應該是成為唐澤禮子的養女後,才得以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也才擁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
「明天我實在走不開,史洛托邁亞公司的人要來,我得跟他們見面。」
「哪裏,沒關係……,呃,她現在在哪裏?」
「這個房子,妳有甚麼打算?」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雖然不太需要照顧,但總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
「一成嗎,抱歉這時候打電話給你。」
輾轉反側的夜晚接連而至,篠塚一成翻個身,前幾天與笹垣的一席話一直在腦海裏盤旋不去。自己可能處於一個不尋常的狀況,這個想法隨著現實感壓迫著他的胸口。
他站在緣廊上望著庭院,雖然不大,但植株和頗富野趣的石燈籠營造出素雅和風庭園的氣氛。原本可能由草皮覆蓋的地方,很遺憾地,已經全被雜草佔據。年過七十,要讓這個庭園維持美觀,想必很困難吧,一成心想。
康晴壓低聲音的原因,恐怕不單單是因為夜深了,一成更加確信了。
一成一驚,要掩飾內心的波動並不容易。「我為甚麼會討厭妳?」
「我姓濱本。」她再次行禮,取出名片,上面印著濱本夏美。
那位老刑警雖然沒有明言,但他暗示今枝可能已遭遇不測。就他所描述的失蹤與房內的狀態,一成也認為這樣的推論是合理的。然而,他附和老刑警時的心情,仍有部份像是在聽電視劇或小說的情節。即使大腦明白這些事情便發生在周遭,卻缺乏真實感。即使笹垣臨別之際對他說:「你可不能以為自己能高枕無憂哦。」他也感到事不關己。
「好的,我知道了。」
「甚麼東西?」一成問。
「糟糕,我真是的,竟然連茶都沒有端給篠塚先生。」雪穗匆匆忙忙地站起來。「咖啡可以嗎?還是要喝冷飲?」
門上設有對講機。濱本夏美按了鈕,一聲「喂」立刻從對講機裏傳出來。正是雪穗的聲音。
還有那個叫做桐原亮司的男人。
「不用費心了。」
一般認為篠塚總輔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他也的確不曾過問一成他們的私事。但一成早就發現,這是一種極端的工作狂個性,對生意之外的事一概不關心。
「這個啊,」說著,濱本夏美蹙起眉頭,搖搖頭,「連我們看的人都難過。我們社長那種人是不會放聲大哭的,可是她把臉埋在母親的床上好久,動也不動。我想,社長一定是想忍住悲傷,可是我們連她的肩膀都不敢碰。」
「這我就不知道了。也許你氣我跟誠離婚,也許還有別的理由。只是,我確實感覺到,你躲著我、討厭我。」
下了月台樓梯,走出收票口。車站建築物的出口就在眼前,計程車招呼站在對面。他走向招呼站,心想先到葬禮會場再說。
坐在對面的男女兩人臉上露出和_圖_書困惑的表情。雪穗似乎察覺到了,便告訴一成:「這兩位是葬儀社的人。」接著對他們介紹一成:「這位是工作上的客戶。」
「妳怎麼知道我要來?」
「是。」濱本夏美回答後,抬頭看一成。「請進。」
在濱本夏美的帶領下,他來到屋內,走在走廊上。木製的走廊打磨得極為光亮,其中綻放出來的光澤,來自耗費無數精力的手工擦拭,而非打蠟,同樣的光澤也出現在每一根柱子上。一成彷彿看到了唐澤禮子這名女性的人品,同時想到,雪穗是由這樣一位女性教養成人。
「那,我先掛電話。你收到傳真後,可以打個電話給我嗎?」
經過古老的寺廟,轉入幽靜的住宅區時,計程車停車了。一成準備付車資,卻被濱本夏美堅拒了。「社長交代,絕對不能讓篠塚先生付錢。」她雖然帶著笑,語氣卻是明白而篤定的。
她哽咽的呢喃大大撼動了一成的心,他站在雪穗身後,將右手放在她搖晃的肩上。
「篠塚先生,你來得正好。我們現在正在討論,可是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正頭痛呢。」雪穗坐下後說。
看來極為堅固的木製書架上,並排著茶道與花道的相關書籍,但也摻雜了國中參考書和鋼琴初級教本等等,應該是雪穗用過的。一成想,她也曾在這個客廳讀書,鋼琴可能在別的房間。
「哦。那麼,直接請他進來,玄關的門沒有鎖。」
一成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空調遙控器。按下開關後不久,便滿室涼意。
「社長在家與葬儀社的人談事情。」
突然間,連自己都無法說明的感情從心底泉湧而出,簡直像是封印在內心深處的東西獲得了解放。甚至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擁有這樣的感情,這份感情逐漸轉變為衝動,他的眼睛注視著雪穗雪白的頸項。
「有烏龍茶。」說著,她離開了房間。
「妳母親,」他看著庭院說,「一定很喜歡仙人掌吧。」
目的地大概不遠了,濱本夏美開始為司機指路。一成從口音判斷,她應該也是大阪人,這才明白唐澤雪穗在許多員工中找她來的理由。
「是妳想太多了,沒這回事。」一成搖搖頭。
「是嗎,真可憐……」一成說,但並不是出自肺腑,只是自然反應。
即使如此,一成還是加以確認。「你的意思是要我到大阪去?」
「請客人進來。」
「嗯,上次跟你提過的那件事,剛才,她跟我聯絡了。」
雪穗到大阪時,可能沒有預期到要辦葬禮吧。即使養母的狀況一直沒有好轉,想必她也不希望預先備好喪服。
「可是,已經沒有人來欣賞了。」雪穗把裝了烏龍茶的玻璃杯放在桌上。
等到他獨自一人,關掉房間的燈,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類似焦躁的衝擊便席捲而來,讓他全身冒冷汗。
「我們社長的老家,社長要我帶篠塚先生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