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初三那年秋天說的那句話,是她找到唯一方法所做的結論,只有那個方法才能抹去她內心不斷膨脹的懷疑。
「因為健介的病例,好像是很難的手術……。這些院方事先就解釋過了。」
但是,他從來不久坐。在夕紀回家後半個小時便離開,這已成為半儀式性的慣例。於是,有一次夕紀對百合惠說:
百合惠眨了好幾次眼,表情有點僵硬,然後才回答:「也許吧。」
她與百合惠的對話在腦海裡重現。母親那種有點靦覥,又有點尷尬的口吻猶在耳邊,「在想是不是要再婚——」。
百合惠也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
正因為對健介的回憶還栩栩如生,她更不想承認母親對其他男性有好感,更何況對象是那個沒有救活父親的醫生。
不過百合惠並沒有不悅地皺眉,反而有些臉紅。這應該不止是紅酒的關係吧。
正如親戚所說的,當時才唸初中的夕紀也懷疑是醫生的疏失。無論手術有多難,能夠克服困難完成手術的才叫醫生,不是嗎?所以他們才能收那麼多錢、受到那麼多人的尊敬與感謝,不是嗎?
這種想法無法與任何人商量討論,一切都是想像的產物。然而,這想法卻如同黑色的殘渣在夕紀心底滯留、沉澱,任憑時光流逝也沒有消失,反而使她的心情更沉重。
夕紀本來正在做五寶炊飯,因為那是百合惠愛吃的,但是掛了電話之後,就提不起勁了。她把材料擱在一邊,直接倒在沙發上,沒多久便打起盹來。等到醒來時,時鐘的指針已經指向將近十點了。百合惠還沒回來。
在父親過世的當天晚上,眾親戚趕來時,百合惠把情況解釋了一遍,伯父立刻大發雷霆。
回到家,百合惠先到廚房喝水,放下玻璃杯,歎了一口長氣,夕紀一直在餐桌旁注視著她。
是嗎?!夕紀說著點點頭。
不過,她對於同行那名男子的解釋很不自然。來探望家人的訪客會走錯樓層,這種事平常不可能發生。更何況電梯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們倆是面對面站著的,那種感覺像在交談。
夕紀差點叫出聲來。微光中照亮的,不正是那位西園醫生嗎?震驚之餘,她躲在m.hetubook•com•com旁邊的一輛輕型車後面偷看。
這份工作雖然沒有豐厚的收入,但健介保了幾個壽險,只要節省一點,母女倆的日子應該還過得去。放學回家,家裡空無一人縱然讓夕紀感到寂寞,但一想到母親正在為她們努力,感恩的心情便大於一切。過去很少做的家事,也開始主動幫忙了。
「謝謝醫生這麼費心。」百合惠向他道謝。
哦。夕紀也應了一聲,拿起便利商店的袋子,走進廚房,把便當放進微波爐,按下加熱開關。
「醫生說剛好有事來附近,順便過來看看。」百合惠的話聽起來很像藉口。
即使如此,夕紀還是不想馬上離開,於是開始處理昨天動手術的患者用藥相關事務。才剛過十二點就能下班,這種機會實在難能可貴,但今晚,她不想在那間小宿舍久待。她很清楚現在回去也無法馬上睡著,一定是望著滿佈污漬的天花板,為一些再怎麼想都無能為力的事情煩惱,胡思亂想,失去客觀的判斷力,徒然地讓情緒激昂亢奮。
「我可以晚一點回來啊。這樣西園醫生也不必急著走了。」
「夕紀……,妳怎麼會跑出來?」
百合惠似乎倒抽一口氣,微微點頭。
夕紀心想,他會不會是望的朋友?但她並沒有追究。即使真是如此,也不是甚麼大事,她認為與自己無關。
走廊上靜悄悄的。太好了,夕紀總算鬆了一口氣。住院病人發生異狀時,走廊上的氣氛就會不一樣。一直以來的住院醫師生活,讓夕紀學會分辨這種差異。而且,若有甚麼問題,真瀨望的表情應該會更緊張。
母親的這種態度也讓夕紀感到不滿。
車門關上後,百合惠似乎仍笑盈盈地說甚麼,而且車子啟動後,她還在現場停留,目送車子遠去。在夕紀看來,那是依依不捨的模樣。
百合惠從廚房裡出來,表情轉為深思熟慮。
然而,百合惠搖搖頭說沒這回事。
對,再怎麼想都無能為力。
不祥的思緒開始在夕紀腦海裡膨脹,這想像實在太醜陋、太殘忍了,即使教自己不要想,棲息在內心的疑惑,仍不受控制地繼續擴大。
健介的生死https://m•hetubook.com.com掌握在西園醫生手中。那場手術即使失敗,也只要一句「很困難」就能交代,事後怎麼解釋都可以。如果是這樣,他還會全力以赴嗎?
「妳怎麼會跟他一起回來呀?」
當然,夕紀受到不小的震撼。她倉皇失措,幾乎想奪門而出。然而,下一瞬間說出來的話,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意外。
「就這樣?」
「這不是很好嗎?我沒意見啊。媽自己決定就好了,這是媽媽的人生,媽媽的重新出發。」
「西園醫生是在等夕紀呀!他說,如果不親眼看到妳過得好不好,特地來拜訪就沒有意義了。所以,妳要像現在這樣,儘可能早點回來。」
百合惠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先是露出淺笑,然後才開口:「是呀。」語氣很平穩。
她把躺在加護病房病床上的患者和父親的面孔重疊在一起。健介在動手術之前,臉色比這名患者還好。換作平常,根本沒有人會認為他是病人。
夕紀看到這一幕,直覺這個人對母親而言,可能是個特別的人……
「說的……也是,重新出發。」
夕紀聽到這幾句話,驀地裡想起一件事。母親沒有對院方提出強烈抗議,莫非是因為當時已對西園醫生產生好感?舉凡面對自己心儀的對象,無論對方做錯甚麼,都不忍加以責備。
「不然該說甚麼?啊,對喔,要說恭喜才對。」
夕紀覺得這樣也是一種困擾,但沒有說出口。
百合惠簡短地嗯了一聲。
她往駕駛座一看,可能是因為車門打開,車內燈亮了,辨識得出駕駛的面孔。
這代表了甚麼?
「其實,」她微微低著頭說,「媽現在的工作是西園醫生介紹的。因為醫院經常在那家飯店舉辦醫學方面的會議,所以西園醫生在那裡好像有人脈。」
與母親的新生活,讓夕紀變得懂事而堅強。每天埋頭苦幹地過日子,總算能夠趕跑在心裡萌芽的怯懦。
連自己都覺得話裡帶刺。
夕紀默默地跟在快步前行的母親後面,覺得母親的背影似乎在排斥著甚麼,以前走在母親後面,從來沒有這種感覺。
夕紀搖搖頭。
「噢……」
倘若手術成功,健介便會康復m•hetubook•com.com,過不了多久就會出院,恢復正常生活吧。也就是說,健介與百合惠的夫妻關係也會維持下去。
從那天起,西園便經常造訪冰室家,他總是在星期一來。從第二次起,不但西園本人,連百合惠也沒再說「剛好來這附近」的藉口了。
「要是有甚麼事,儘管告訴我,別客氣,只要我能力所及,不管甚麼事都會幫忙。」西園說著,便點點頭。
「早知道那時候我就該出頭的,實在沒想到百合惠竟然就算了。」伯父邊抱怨邊自斟自飲。
「沒甚麼好問的啊,對象我也早就知道了。」
百合惠活像一具發條鬆脫的人偶,頓時定住不動,接著慢慢轉身,動作也顯得很生硬。
百合惠沒說話,微微地低下頭,眼神透露出信任的神情。
夕紀到加護病房查看了一下,似乎沒甚麼問題,也沒看見元宮或山內的影子。看樣子,真的沒有緊急手術。如果有,就算她是和教授用餐,也應該會被叫回來。
「因為很難,所以失敗了也要我們認命嗎?這也未免太奇怪了!哪有這種道理!百合惠,這種理由妳竟然能夠接受?我在手術前三天還見過他,他可是生龍活虎的,跟我約好出院以後去釣魚。這種人三天以後會死?豈有此理!」伯父說得口沫橫飛。
某天,夕紀經歷了一個決定性的會面。
他端正地坐在起居室,背脊挺直,笑著向她打招呼。
那天也是星期一,她放學回到家,西園就在家裡。
「原來是這樣啊。」這當然是夕紀第一次聽說。
「那,妳是跟西園醫生吃晚飯?」
但是,夕紀無法確定百合惠沒有與西園醫生見面。她的休假是星期一,因為是平常日,夕紀當然得上學,這段時間百合惠在做甚麼,夕紀就不得而知了。
「媽,西園醫生為甚麼要幫妳介紹工作啊?」夕紀望著在微波爐裡轉的便當問道。「是為了手術失敗贖罪嗎?」
「可是,如果不動手術,有破裂的可能……」
仔細一想,其實那是十分可能的,更何況百合惠還年輕,儘管在夕紀眼裡怎麼看都是中年婦女,但以她的年紀,談戀愛也不足為奇。
失去父親的傷痛,並沒有輕易消失。但夕紀m.hetubook•com•com馬上明白,哭不是辦法,因為百合惠必須出去工作,結果在飯店的美容院找到了替客人穿和服的工作。夕紀從來不知道母親有這項專長,她也是這時候才知道母親在婚前,曾經在百貨公司的和服賣場工作。
她買了東西回到住處附近,看到路旁停了一輛車,她也認得出那是一輛賓士。車內人影晃動,車門開了,她看到下車的人,不由得停下了腳步,那人正是百合惠。
不知他們倆是否在星期一以外的日子碰面,她儘量不去想這件事,因為只要一開始想,就會忍不住對他們的關係胡思亂想。
回顧她們的對話,讓她陷入自我厭惡之中,後悔自己怎麼會與母親這麼對答。既然有所不滿,直接說清楚就好了。說不出口,是因為若被問到理由,她也講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這算甚麼?怎麼回事?既然這樣,不如不要動那甚麼手術嘛!」伯父憤怒的聲音在夕紀的耳內復甦。
「妳沒有甚麼想問的嗎?」百合惠說道。
健介的大動脈瘤似乎長在極為棘手的地方,也就是重要血管分支的部位,而且開胸之後,才發現大部份都已經沾黏了。
「今天,醫生因為有事來飯店一趟,順便來看看我。我也覺得應該跟他道謝,才會比較晚回來。」
就這樣,幾個月的時間轉眼過去了。她對於健介的死因雖無法釋懷,但親戚們也不再說甚麼了。即將破裂的大動脈瘤在手術時破裂——情況就當作這樣結束了。
我懷疑你們——她總不能這麼說,就算他們倆早已從她過去的態度看出來。
有些親戚還建議最好控告醫院,百合惠卻不表明態度,甚至還認為健介本人也會接受這樣的結果。
「也沒甚麼。我們先回家再說吧!天氣有點涼了。」百合惠說著,不等女兒回答,便提起腳步向前走去。
夕紀覺得很餓,卻不想做炊飯。她披上外套,拿了錢包便出門。便利商店就在走路五分鐘的地方。
西園醫生會希望如此嗎?他希望百合惠繼續為人|妻嗎?
她從百合惠那裡得知西園單身,好像結過婚,但妻子過世了。不過不知道西園有沒有小孩。
假使……
百合惠與西園的關係,在健介動手術之前便開始和_圖_書了嗎?不用說,這是外遇。如果維持現狀,這兩人絕對無法結合。
「為重新出發乾杯?」夕紀舉起水杯。但她在心裡悄聲說,這可不是我的重新出發——
「就算那樣好了,可是手術失敗不是甚麼都沒了嗎?」
「那麼,我告辭了。」西園站起來。「看到令千金精神不錯,我就放心多了。」
那時候,她很單純地以為他們在討論健介的病情,但如果是談病情,照理說應該在醫院啊?為甚麼在咖啡廳呢?
「我將來要當醫生。」
直到看不見車子,百合惠才提步走向公寓。夕紀從後面追了上去,叫了一聲「媽」。
同樣的事情沒再發生。百合惠偶爾晚歸,但顯然都是為了工作,即使是這種時候,回家的時間也很少超過晚上九點。
如果這種情形持續下去,並沒有發生任何事的話,或許夕紀會逐漸打消內心的懷疑。然而,事態並非如此。
然而,緊接著一幕情景在夕紀腦海裡浮現。健介的病剛發現時,百合惠和西園曾經在住家附近的咖啡廳碰面。
「便利商店。」她把手上的袋子舉起來。「媽,剛才那個人……」她面朝賓士離去的方向,「不就是那個人嗎?幫爸爸看病的醫生,西園醫生。」
但是,百合惠的丈夫病倒了,而為他動刀的是西園陽平。手術極具高難度,這也是眾所公認的事實。
事情發生在某天晚上。夕紀正在準備晚餐,家裡的電話響了,是百合惠打來的,說會晚歸,要夕紀自己先吃,她可能會在外面吃過再回來。
夕紀連想都沒想過百合惠會喜歡上其他異性。母親在生物學上雖然是女人,但夕紀卻毫無來由地深信,母親不會再建立男女關係。
「不是的,醫生說總有一天會破裂的。」
可是,他卻死了。說要活得很酷的父親,在第二天夜裡就不動了,也不呼吸,全身被乾冰包圍著。
「甚麼叫有可能,這種事誰知道啊!也有可能不會破啊!」
「是嗎?不錯啊,那不是很好嗎?」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不久,健介過世屆滿一年,週年忌的法事結束之後,大家一起用餐,伯父又提起了對院方的質疑,但幾乎沒有人附和,甚至有一種「過去的事何必再提」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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