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豆沙包啊。」
和室角落有個小茶櫃,那是父母婚後不久買的,年代相當久遠了。最下面的小抽屜裏有個藍色的檔案夾,壽險、火險,甚至汽車險的保單,都仔細收在裏面。禎子最擅長這類需要周密心思的工作。雅也覺得細心的母親死了之後,家裏的生意也變得雜亂無章,雖然每次她對工廠的事提出意見時,父親幸夫總是破口大罵女人家不要插嘴。
「這次也讓舅舅忙進忙出的。」雅也言不由衷地說。
送他們離去關門之後,雅也回到屋裏。與工廠相連的主屋,只有一間三坪的和室與狹窄的廚房,以及二樓兩間相連的和室而已。雅也直到三年前母親禎子病逝後才有了自己的房間。
打開熱水器開關,熱水流出開始洗碗。屋齡四十年的水原家,並沒有打開水龍頭直接供應熱水的設備。
「會吧!又不是死得不正常。」
「我會還的。」雅也又說了一次。
「我跟你說,雅仔,你可能也聽說了。」俊郎把手伸進上衣口袋。
仰望天花板,鋼骨屋樑左右橫架。雖然黑暗中看得不甚清楚,他甚至能描繪出上頭鏽斑與油漆剝落的形狀,其中有一塊很像日本地圖。
「我爸也不想依靠他們吧。」
聽到俊郎這句話,雅也停下收拾盤子的手。
「好啦,差不多該走了。」鐵屑業者開口。他的杯子早已空了。
「雅仔,那我們走了。」承包商大叔說。
「謝謝叔叔們,今天這麼忙還過來。」雅也起身行禮。
雅也站起身,打開面向工廠的玻璃門,冰冷的空氣迅速包圍了他。他打個哆嗦,趿起腳邊的涼鞋。水泥地面冷得像冰,機油和_圖_書與塵埃的味道嗆鼻。儘管不喜歡這個味道,卻是他從小聞到大的。
只不過,雅也記得禎子曾提過,這不是俊郎周轉不靈的唯一原因。據她說,俊郎自從玩股票嚐到甜頭之後,便忘了該腳踏實地地工作。
俊郎是眼鏡鐘錶盤商,主要供貨給神戶、尼崎等地的小商店,開著輕型小貨車來回奔走,以量取勝。然而泡沫經濟破滅之後收入大減,因為下游小商店客戶也都無力繼續進貨了。
「聯絡過了吧?」
雅也再次面朝棺木盤腿而坐,那是葬儀社推薦的棺材裏最便宜的,遺照裏的幸夫一臉空虛。他心想,爸爸臨死之際一定也是這種表情吧。失去了一切,在絕望之中,對將來與自己的存在都不再有信心。
「可以給我看一下嗎?」
「你爸啊。你爸還很生氣,說那些人景氣好的時候湊過來稱兄道弟,一看苗頭稍微不對,態度整個都變了。」
甚麼叫「拜託我說無論如何需要一大筆數目」……
身旁湊過來一隻大酒瓶,往他空空如也的湯碗裏倒酒。
雅也點點頭,又開始整理。這番話雖是第一次聽到,他倒不驚訝。他本來就不相信那三人,死去的母親也討厭他們。母親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每個都一個樣,光會叫你爸爸花錢。」
「舅舅,這話你是聽誰說的?」
「喔……,我等等去拿。」
就在前天夜裏,雅也回到家,只見那日本地圖底下懸著繩子,幸夫上吊死了。
「之前很多事要忙,還沒聯絡。就算他們這時候來找我,我也很麻煩。」
「前田他們那幾個呀,說甚麼有幫得上忙的儘管說,可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力,心裏壓根沒這打算,還好意思說。」
雅也沒應話。心裏很想說,那樣不叫不正常,不然叫甚麼?
「三千萬圓啊,果然。」俊郎指間夾著點燃的hi-lite香菸,一邊看著檔案夾裏的資料。聽他語帶不滿,想必是因為金額不如預期。
雅也歎了口氣,放下手中滿是泡泡的海綿。
俊郎點個頭,合上檔案夾,向空中吐了幾次hi-lite的煙,又出聲叫雅仔。
「我是真的很不想提這件事,」俊郎擺出一臉苦相,搔搔頭說:「可是我也跟人家借了錢,而且是跟不太好惹的地方借的。再不還,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對付我,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那只是客套話吧,幾位大叔自己也都火燒屁股了。」
「吶,有沒有吃的?」
雅也沒停下手邊洗碗的工作,只是默默點頭。他知道俊郎的目的。
靈堂前的酒席仍未結束。席間三人是雅也父親幸夫生前的好友,分別是建築承包商、鐵屑業者與超市老闆。他們幾個是麻將牌友,常在這個家聚頭。當年景氣好的時候,還曾五人同遊釜山。
雅也的手停了下來,然後又開始搓盤子,「有啊。」
「那時候是為了擴廠吧。」
出席今天守靈之夜的,就只有這三人和幾個親戚。雅也並未知會各方親友,也難怪場面如此冷清,但他暗想,就算知會了結果恐怕也大同小異。客戶就不用說了,同業也不會有人來的。親戚也一樣,深怕待久了被纏著借錢難以拒絕,上過香便匆匆離去,親戚裏留下來的就只有舅舅俊郎一個,但雅也早就料到他為何m.hetubook•com.com不走。
「是嗎,那太好了。抱歉哪,這種時候跟你提這些。」俊郎擺出過意不去的表情,指間還夾著hi-lite香菸,豎直手掌拜了一下。
俊郎還在安置靈位的和室裏繼續喝酒。魷魚乾好像吃完了,他正往承包商他們吃剩的花生伸手過去。
「咦?」
「算是這麼算,實際上會怎樣就不知道了,又不曉得保險金會不會全數照給。」
「有些地方我要確認一下,碗明天再洗就好了,你現在就讓我看吧!放在哪裏你跟我說,我來拿。」
雅也開始收拾,俊郎怪腔怪調地說:「話說得還真好聽。」
上週才和債權人談過,當時雅也也在場。
「豆沙包好嗎?」
雅也才說完,俊郎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撇了撇嘴。
之後俊郎喝掉剩下少許的啤酒,就喊睏上二樓去了。這人以前便經常在水原家出入,連客用棉被放在哪個壁櫥都一清二楚。
「話是沒錯,可是還是早點聯絡的好。手續辦得慢,錢下來也慢。」
「這麼說,把債全部還清也還剩一千萬吧。」
承包商大叔喝光瓶裏的日本酒。那是他們最後的酒了,剩下的就只有俊郎慎重其事攬在懷裏的那個大酒瓶。承包商大叔小口小口地舔著杯裏剩下三分之一的酒,直盯著俊郎的酒看。俊郎坐在暖爐旁,啃著魷魚乾自顧自地喝。
雅也心想總算進入正題了,但臉上表情不變,只是搖了搖頭,「沒,還沒有。」
他將倒在湯碗裏的酒送到嘴邊,碗口有個細微的缺角碰上了唇。喝光之後,他歎了口氣。
「約聘也好啊!這年頭找得到工作就要偷笑了。」俊郎輕拍雅也的肩。www.hetubook.com.com連這種接觸都令雅也感到不快,但他還是報以一笑。
「哪裏,這沒甚麼。倒是你,接下來有甚麼打算?不過我想憑你的本事不怕沒工作。聽說你在西宮的工廠找到工作了?」
「是約聘的。」
「對了,雅仔。」身後有人叫他。回頭瞥了一眼,不知何時俊郎已站在廚房門口。「你跟保險那邊談過了嗎?」
「有叔叔們這幾句話,我安心多了。到時候還請叔叔們多幫忙。」他再次鞠躬。已有些老態的三人也點頭回應。
「才沒那麼嚴重。像前田,他接了些小案子應該賺了不少,我倒覺得他其實是有能力幫幸夫的。」
「哪有這回事。雅仔你甚麼都不知道。」
「我們雖然沒多大力量,不過要是有甚麼幫得上忙的地方,儘管開口,多少可以出點力。」
「肚子餓了。」俊郎低聲說。看來大酒瓶終於空了,盛花生的碟子也空空如也,雅也將那碟子一併收進托盤。
雅也早就聽幸夫講過借錢的來龍去脈。父母在俊郎的慫恿下買了投機型股票,不,應該說是被俊郎投入的股票炒作牽連了才對。他說自己先幫忙代墊,要幸夫寫下借據。借據沒甚麼太大意義,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啦。——他當時是這麼說的。幸夫大概做夢也沒想到會被小舅子坑吧。事到如今,連俊郎是否真的買賣過那些投機型股票都相當可疑。
「車床的款子周轉不靈那時候,幸夫第一個就想到去找他們三個商量,結果他們不知道從哪裏聽到風聲,沒一個在家。那時候,要是有誰肯墊個一百萬,情況可就大大不同了。」
「你有保單吧?」俊郎說。
昏暗的工廠裏,工具機的黑影林立和-圖-書。那模樣讓雅也想起夜裏的墳場,只不過他心裏還想,老爸要進的那座墳可沒那麼體面。黑影們看來也像失去主人的忠僕,或許他們懷抱著和雅也同樣的心情,肅穆地迎接這個夜晚。
「現在還欠多少債?」渾濁的眼珠似乎閃過一道光。
雅也不理會皺起眉頭的俊郎,將疊了髒碗盤的托盤端進廚房放進流理台,水槽一下子就堆滿了。
「好像是跟銀行借錢時投的保。」雅也說。
是啊,時間差不多了。——另外兩人也應和著站起身來。
雅也早料到他會拿出甚麼。果不其然,俊郎手裏拿著一個牛皮紙信封,從中取出仔細摺好的文件,攤到雅也面前。
「接下來你可有得辛苦了,不過你要加油,別喪氣。」舅舅俊郎說。他滿下巴的鬍鬚裏摻著白絲。他漲紅著臉,呼出的氣息有熟柿子的味道。
「嗯。」一九八六年,整個日本正開始意氣風發的時候。
「你媽還在世的時候,大概三、四年前吧,來拜託我說無論如何需要一大筆數目,我就湊了四百萬給她。現在這麼不景氣,又不好向自己姊姊討債,就拖到今天,可是我自己也快撐不下去了。」
「是嗎,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俊郎露出黃牙笑了,「實在是因為對方不好惹,也知道我借了你們一筆錢。要是我不還錢,對方一定會來要你媽那張借據,到時候他們就會來找雅仔你的麻煩,我還在煩惱該怎麼辦呢。」
「兩千萬……左右吧。」
「好啊,我知道了。」雅也點點頭,「等還清其他的債之後,跟舅舅借的錢我也會還的。」
「是啊,你爸爸以前很照顧我們。」鐵屑業者跟著說,超市老闆則是默默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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