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趕往災區的人個個都帶著大行李,背著登山背包的人也不少,想必是為受災的家人朋友運送物資。佐貴子也預防萬一在包包裏放了自己的換洗衣物和簡單的餐點,但她完全沒考慮到要為誰帶東西,一心只想著如何儘早脫離這麻煩的狀況。
「之前也跟妳提過,他們家跟我借了一筆錢,連利息在內應該有四百萬。之前他們還不出來,現在就沒問題了吧,因為幸夫應該保了壽險。」
「像是文件之類的。」她仔細觀察雅也的表情。
佐貴子心想,必須設法說服信二才行。為此她需要誘因。
「我知道。舅舅在這邊。」雅也大拇指往後一指,轉身帶路。
「對了,昨晚是守靈夜嘛!妳也知道的,水原家。」
「妳怎麼過來的?」
「也許吧。謝謝。」她接過皮夾,看看裏面,只有幾張千圓鈔。她內心是懷疑的,卻不好意思問。
要是沒指望要回這筆錢,她真不明白跑這一趟是所為何來,結果只是把父親的喪事這種麻煩攬上身而已。這下該怎麼跟信二解釋?
「噢,好。抱歉。」
佐貴子對雅也的話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他是基於好意才這麼說,但以她目前的心境聽在耳裏,雅也根本是多管閒事。其實他把俊郎的遺體自瓦礫中拉出來搬到這裏,就等於是給她找麻煩。當時若放著不管,搞不好早被當成無名屍處理掉了。
這是……
她在阪神地區有許多朋友,但第一個想到的畢竟是父親。俊郎獨自住在尼崎。
「佐貴子,妳決定怎麼辦?」
俊郎不可能沒讓雅也看借據。一定是雅也看到俊郎的遺體,當下便把借據搶走,現在大概已經燒成灰了。
佐貴子伸手撕下那張照片。照片是從影帶截取畫面列印出來的,看不清細節教人好生不耐,但她內心已開始感覺有異,而這份感覺不消多久便化為懷疑。
「真的很抱歉,給你添這麼大的麻煩,對不起喔。」
「嗯。我本來以為可以在這裏火化,也跟我老公這樣講。現在既然要在家裏辦喪事,得先跟他商量,也有很多事要準備。今天就讓爸爸的遺體在這裏多放一晚,雖然這樣對雅也很過意不去。」
要是把這四百萬的事告訴信二,他應該就不會反對幫俊郎辦喪事了。又不必辦得多隆重,火化就行了。
地震發生當時,她正在奈良家裏睡覺,雖然感覺到搖晃,沒想到是場大地震。一直到丈夫信二打開電視,才曉得事情有多嚴重。看到倒塌的高速公路像和*圖*書條大蛇般癱瘓在地,她心想這一定是哪裏搞錯了。
「也對。那個……,雅也,不好意思,可以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嗎?」
「我今天還是先回家吧。」佐貴子裝出考慮再三才做出決定的表情。
「咦?回奈良?」
走出體育館站在走廊上,雅也又過來了。
「行李?」雅也搖搖頭,「沒有啊,那天舅舅只拿奠儀來,沒帶行李。我記得他是空著兩手來的。」
「搬?開車搬嗎?」
「不會,我無所謂。」
「錢包或駕照之類的呢?應該還有家裏的鑰匙吧。」
「那就好。我是很想借妳車,可是我家的車被電線桿壓壞了,實在是倒楣透頂,很頭痛啊。」
她把照片收進包包,正要踏出腳步,她發現身旁有人,心頭微微一驚。是那個她在單獨面對俊郎遺體時待在一旁的女子。這年輕女子看也不看佐貴子一眼,轉身便離去。
其實佐貴子今天還願意特地跑來這種地方就是打那筆借款的主意,否則她才不想來。本來正想打電話給母親跟她說那是妳的前夫,妳自己想辦法處理吧。
種種思緒在她心中翻攪,既為借據如此輕易被搶心有不甘,又為俊郎遺體這麻煩事落在身上感到可恨。但她很小心,不讓這些情緒顯露在臉上。
雅也大概是以為打擾了她與亡父的單獨相處,一臉歉意地離開。
「地震時,舅舅睡在我家二樓。可是妳也知道,我家那麼破爛,天花板、牆壁全塌下來把舅舅壓扁了。聽說頭部的傷是致命傷,推測應該是當場死亡。」
佐貴子的眼睛盯住了某一點。細節雖看不清楚,但有人被壓在瓦礫下。
雅也的話合情合理,一般人家多半會這麼做吧!但偏偏自己家裏不是這樣,自己根本不想要父親的遺體,也不想親手為他辦喪事。
「所以我才要在守靈夜就去盯住雅也啊!我可是有正式文件的,拿給他看,他就會認帳了。」
信二鐵定會氣得暴跳如雷。更何況要自行搬運屍體,就得動用他的愛車,她實在不認為他會答應。
「從甲子園走來的,我的腿都僵了。我是來……」
「只好回佐貴子家辦了吧?昨天開始就有很多人把遺體運往外地去,聽說原本規定是不能私自搬運遺體的,可是現在非常時期,好像只要向區公所申請就可以了。」
「你沒看到?」
「甚麼東西?」
確定他離開之後,佐貴子翻遍俊郎上衣的口袋,從長褲口袋裏找出皺巴巴的手帕和鑰匙,但也www.hetubook.com.com只有這樣了,上衣內口袋裏甚麼都沒有。
「有是有……」
「守靈夜去跟人家提這個?」
她看出來那應該是俊郎,衣服的顏色和遺體穿的一樣。但如果是這樣,這張照片所拍的內容顯然與事實有所矛盾。
「請妳先生開車來怎麼樣?可以順道把舅舅載回去啊。」
佐貴子一邊經過照片前方一邊不經意瀏覽著,接著她停下腳步,因為其中一張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照片拍到寫著「水原製作所」的招牌,斜斜掉在地上。
「可是他們家也欠別人錢吧?還了之後不就沒錢還爸爸了?」
「那是妳的事。那是妳爸爸,不要來問我。」腦海裏早已浮現信二肯定會說的冷言冷語。
有個年輕人戴著臂章,佐貴子向他詢問遺體的所在。那名年輕人帶她到體育館角落,那裏並排了數十具屍體,有些已放入棺木中,但還有許多僅以毛毯包裹。
「真是苦了你了。」
「這樣啊,我知道了。不好意思,沒頭沒腦問你這個。我去上個香。」佐貴子轉身再度走進體育館,一邊走回俊郎的遺體旁,心裏一路懊惱:被他搶先一步了……
「是啊,不過,苦的不止我一個。」
屍體旁附有紙張註明身分,佐貴子望著一枚枚的紙張前進。腳底冰冷極了,而且空氣中有股惡臭,可能是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了。
聽起來就是一副「所以,以後妳可別拒我這老爸於千里之外」的口吻。
「如果想要遺物,還是跑一趟舅舅家比較好吧,不過尼崎的災情好像也很嚴重,不知道房子有沒有事就是了。」
雅也望著體育館前的廣場。不知從哪裏開來的輕型卡車,在貨台上賣起一盒盒便當。價格貴得離譜,但飢餓的人們只能一臉無奈地購買。
「得辦喪事才行。」合掌拜過之後,她吐出這句話,內心只覺得好麻煩。
電話完全不通,打給住在大阪的親戚也一樣。到了下午,好不容易才打通某一家親戚的電話,那時候已得知這是場空前大災難了。
那名女子當場垂下眼睛,之後也不像是特別在注意佐貴子。佐貴子回過頭想想,或許她剛才並不是在看自己。
我才頭痛呢!佐貴子很想這麼抱怨。信二也討厭俊郎,所以今天才不肯和她一起跑這趟。「妳隨便在那邊弄個火葬,骨灰也別拿回來,找間廟寄放就好。」她出門的時候,信二是這麼說的。
「佐貴子,」一來到走廊上,雅也便趕過來,「我去和圖書要來的。」說著把線香遞給她。
水原家也聯絡不上。佐貴子是在翌日傍晚得知父親的死訊,因為電視上播報了俊郎的名字。
「那……該怎麼辦?」
「啊,謝謝。」佐貴子望著接過來的線香,抬起頭來,「唔,雅也,我爸爸有沒有帶著東西?」
如果要在奈良家裏辦葬禮……
佐貴子本來一直認為這事不關己,事實上她根本忘得一乾二淨,是在得知俊郎死在水原家時,信二的一句話才讓她又猛然想起。他是這麼說的:「反正他死了,也不會有甚麼財產留給妳。」
佐貴子不喜歡父親。他的酒品很差,工作也遠遠稱不上認真,因此與妻子口角不斷。佐貴子的母親是個性很強的女人,出外打工多少能賺到錢之後,便老實不客氣地罵起丈夫來。後來有次俊郎動粗,雙方便一路談到分手,彼此應該早就看對方不順眼了吧。
聽了雅也的話,佐貴子默默點頭。俊郎的額頭蓋了一塊布,當時大概滿臉是血吧,她想像著。
俊郎的死雖突然,她卻不認為是晴天霹靂的悲劇,老實說,她反而有種解脫的感覺。當得知地震災情慘重時,她想立即知道俊郎的安危,也是因為內心抱著父親也許會罹難的期待。
怪了……
「雅也接下來有甚麼打算?」佐貴子問送她到體育館出口的雅也。
親戚家並沒有受到太大損害,但他們也不清楚俊郎的安危。
「文件嗎?我不知道欸。」
有人喚她。一抬頭,有個身穿骯髒綠色厚夾克的男人站在那裏,頭髮油膩糾結,鬍子也沒刮,臉色很差,雙頰消瘦。佐貴子花了好幾秒才認出那是自己認識的人。
佐貴子暗忖,要是現在有四百萬,幫助可不小。店裏生意很差,幾年前甚麼都不必做就會客滿,但現在一天只有一、兩桌客人的狀況已不是甚麼新鮮事。為了降低人事成本,減少小姐的人數,結果客人反而更不願意上門。
「哦。」
和雅也道別後,她朝體育館的大門走。來時看到那些地震後的照片仍貼在那附近,真不知是誰為了甚麼做這種事,但現在沒有任何人駐足圍觀。
「嗯,怎麼辦才好呢?」
「區公所的手續馬上就能辦,他們在這邊設了臨時辦事處。」
結果走了一個多小時,總算來到安置俊郎遺體的體育館。外面人很多,有人圍著火堆,有人緊抓著救難乾糧,哭號聲此起彼落。
她正感不解,驀地覺得有一道視線。往前一看,與一名陌生女子對上了眼。女hetubook.com•com子的頭髮束在腦後,年約二十五歲,身穿奶油色運動服,外披羽絨夾克。她似乎也是罹難者家屬。
「啊啊,雅也,情況好嚴重啊。」
「佐貴子!」
「嗯……」
「反正,我回去跟我老公商量,明天再來。」
佐貴子站起身離開遺體旁。怎麼會找不到借據呢?那天在電話裏,俊郎的確說他要讓雅也看借據的,既然這樣,他沒帶在身上就很奇怪了。
「那就只好請他明天過來,佐貴子也得在這兒住一晚了。不過昨天開始有暖爐設備進駐,不會那麼冷了。」
「嗯。」
佐貴子知道有這筆借款,但並不曉得其中的原由。她猜也猜得到,反正一定是俊郎把幸夫姑丈拉進自己的投機買賣當中了。
可是這麼說來就得先拿到借據才成。沒有正式的文件,光說「我爸爸應該借了一筆錢給你們」就要人家還錢,是不會有人理會的。
她試圖問出俊郎的遺體安置於何處,但打電話到哪裏都是通話中,一時之間毫無進展,好不容易昨晚總算得知安置地點,是大阪的親戚打電話通知的,說水原雅也和他們聯絡上了,俊郎果然是在水原家中遇難的。
到了甲子園,她沿著鐵路開始走。很多人和她同路。望著那些哀傷的背影,她覺得猶如置身戰場,四周的景象與以前在照片裏看過的空襲後的街景一模一樣。
「錢包在我這兒。」雅也從厚夾克口袋拿出一個黑色皮夾,「其他的應該都還在舅舅口袋裏。因為錢包會有人偷。」
佐貴子正愁不知如何是好,親戚阿姨在電話那頭說:
米倉佐貴子進入災區是在大地震後第三天。從奈良經難波到梅田,一路都很順暢,但接下來才是難關。電車班次少,而且只到甲子園,之後只能步行。
能夠抵四百萬的債,這麼一點小事根本不算甚麼。——她如此暗罵。
俊郎的遺體用毛毯裹著,一打開便有白色煙霧狀的東西冒出來,原來裏面放了乾冰。
「也只能這樣了吧。佐貴子,妳家裏有車吧?」
有一處聚了一群人,她也湊過去看,原來是一張小桌子上擺了圖畫紙,紙上貼著幾張照片,說是地震剛發生時拍的,畫質很粗糙。她正覺得奇怪,看到寫在一角的文字才明白,上頭寫的是:「地震剛發生時以攝影機拍攝的部份畫面 意者請洽——」,聯絡地點寫的是大阪,看來拍攝的人已經離開這裏了。
她無法聯絡上雅也。親戚雖然已將佐貴子的電話轉告他,但雅也說他人在避難所,要和_圖_書打電話恐怕很不方便。
佐貴子沒有與父母親任何一方同住,那段期間她已認識現在的丈夫,過著半同居的生活,因此不愁沒地方住。之後除非特殊情況,她從不與雙親碰面。母親似乎期待著女兒會關心自己,但佐貴子極力地忽視母親,她不認為跟那種父母扯上關係對自己的將來有任何幫助。即使如此,母親有時還是會趁信二不在時來家裏,每次來找她都是要錢,而且總要狠狠痛罵俊郎一頓才甘休。
雅也搖搖頭。但佐貴子心想,怎麼會無所謂?還得換乾冰等等許多煩人瑣碎的事要做,他卻一聲抱怨也沒有。佐貴子不禁覺得這是他內疚的表現。
俊郎不會來找她要錢,但年老之後巴望佐貴子照顧的企圖昭然若揭。信二在奈良經營酒吧,佐貴子也一起幫忙店裏,俊郎大概是以為他們賺了不少錢吧。
她又搜了一遍俊郎身上的衣物,沒找到要找的東西。
她這麼一提,佐貴子也想起來了。她從俊郎那裏聽說水原姑丈死了,但平日跟他們幾乎沒來往,所以也沒有致電弔唁的意思,聽過就算了,只是俊郎曾在電話裏提過守靈時要過去。
淚腺微微發熱,她取出手帕按了按眼睛。連她自己都為流淚感到意外,但這麼一來,心情清爽多了。
俊郎打電話來說要去水原家守靈夜時,說了一件奇怪的事——他將有一筆不小的進帳。
她湊近看。水原家她去過好幾次,工廠後方的主屋整個塌掉了。
「老實說,沒頭緒。照現在這個樣子,本來說好要雇用我的工廠這段時間應該也沒辦法開工吧。我又沒地方投靠,大概暫時要住在這個避難所了。」
俊郎的臉呈灰色,雙目緊閉,感覺與其說是安詳,不如說是毫無表情。佐貴子心想,和櫥窗人形模特兒給人的感覺一樣。她看到死人的臉並沒特別的感覺,但俊郎身上那件熟悉的衣服,卻稍稍觸動了她的心。不知有多少次,她目送父親穿著這件破爛外套的背影出門。
「嗯,路上小心。」
他的提議再再令人憂鬱。佐貴子真想給雅也一巴掌,抓住他的衣襟,逼問他到底把借據弄到哪裏去了。
「沒辦法啊!不機靈點就會被其他債權人搶走了。這下子我欠的債就能還清啦,真是謝天謝地,往後也不會連累妳了。」
「雅也。」她抬頭看他,「我爸爸的行李呢?」
「現在沒有瓦斯,所以火葬場全都歇業,沒辦法在這邊辦。」
「可是,今天沒辦法。已經這麼晚了,我們家那口子又得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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