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冠冕堂皇一點,是摸索。我想再次確認甚麼是音樂,還有音樂能夠做甚麼,於是我到監獄裏演唱。我不曉得你知不知道,做這個完全賺不了錢。這並不是監獄委託的,所以完全是當義工。」
「這我明白,我也不認為你這麼做有錯。但那是物理上的事吧?精神上又是如何?你不可能因此雲淡風輕吧?」
「〈想像〉啊……,你第一次在我們面前唱的歌,對吧?」
「但這是很大的安慰。」
直貴步出浴缸,用冷水洗臉,看見鏡中瀏海濡濕的臉,自言自語說:「去看看吧……」
「我現在還是很喜歡這首歌。」直貴放鬆嘴角線條。
「我去洗澡。」他說完起身。
「至少,目前是。」寺尾霎時垂下視線。
直貴垂下視線,抱起胳膀,口中發出低吟聲。他感覺到雖然好幾年不見,這個男人還是肯當自己是好朋友。
直貴嗤之以鼻。「因為浩太和敦史他們可能要退出,所以要我加入嗎?」
「武島……」
由實子默默垂下目光,彷彿在說:那種事我不說你也知道吧?
直貴縮起下巴,微微抬頭。「所以你來邀我?」
實紀的額頭上仍留著疤痕,現在是以瀏海遮住,但是醫師建議,等她大一點可以接受雷射治療。
「既然他說想退團,我也不能強迫他留下吧?唉,如果那傢伙退團的話,敦史和健一大概也會心生動搖。」寺尾笑著歎氣。「已經是風中殘燭了吧。」
「現在公司裏的人,沒人知道我大哥的事。無論是鄰居,或實紀幼稚園裏的人,做
https://m.hetubook.com.com夢也想不到我們是強盜殺人犯的親人。正因為這樣,我們才能過著安穩的生活。實紀也是搬到新家後,才變得開朗的。」
「妳怎麼了?」
「我看到這個,心想:啊,他們還記得。我原本以為,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幾個月,他們一定只擔心兒子的將來,而忘了被害者。但是他們沒有忘。」
和寺尾見面後五天,由實子將一封信放在直貴面前。她臉上浮現複雜的表情。
「目前是,是甚麼意思?」
「為監獄裏的受刑人演唱。敦史他們也參加過,但基本上總是我一個人。」
寺尾的話像細針般刺著直貴的心臟。即使如此,他還是抿著唇搖頭。
「沒有歧視或偏見的世界,那只是想像中的產物。人是一種不可能沒有歧視或偏見的生物。」直貴注視寺尾的眼睛,以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冷靜語調訴說。別開視線的是寺尾。
「又是換工作,又是搬家,你好像發生了很多事。」寺尾說。
「是啊。」直貴點頭。搬家通知他只寄給了極少數的人。直貴和寺尾很少聯絡,但是寺尾每年都會寄賀年卡來,於是將他列入通知名單。
「你要我扮演橋樑的角色啊?」
「另一個理由是,純粹雞婆。」寺尾說,「當決定要在千葉演唱時,我第一個就想到你。我想,你會不會還為你哥的事所苦。如果能藉此讓你擺脫某種心理障礙的話就好了。反正,你一定沒去會面,對吧?」
「我沒有在開玩笑,我們最https://m•hetubook•com•com近預定要辦演唱會。你要不要以特別來賓的身分登台?如果以現在的說法,應該叫做友情跨刀吧。」
「關懷……」
「甚麼?」
「甚麼意思?」
「這一陣子,我父母老是跟我發牢騷,要我差不多該找個正職工作了。在父母眼中,我們看起來不像是在工作。」寺尾面露苦笑。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我想到此為止了。」直貴拿著帳單起身。「不過……,我喜歡唱歌。」
寺尾祐輔來電聯絡,是在暑氣漸消的九月中旬。聽見電話裏的聲音時,直貴沒有馬上想到是他。好久沒聽見他的聲音也是原因之一,總覺得他的聲音比以前更低沉了。
「就算這樣,我們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打從心裏感到歉疚。我認為他們做這種事,只是認為自己是好人,自我陶醉。」
「嗯……,我在想,是這樣嗎?」
「〈想像〉啊。」
「為甚麼要做那種事?」
由實子沒有回應,以許久不曾用的「直貴」叫了丈夫一聲。
「你這是哪一國的玩笑話?」
「你怎麼樣?女兒叫實紀是嗎?我在電話裏聽見了一點聲音,你家裏的氣氛很和樂嘛。」
「你記得浩太吧?那傢伙跟我說他想退團。」
直貴將咖啡含在口中,心想: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樣啊。他常看音樂節目,也常讀音樂相關雜誌。當然,這是因為關心寺尾他們,但是他已經想不起來,上次看見Specium 這個樂團名是甚麼時候了。
直貴驚訝地看著寺尾。「你要怎麼做?」
m.hetubook.com.com
「妳究竟想說甚麼?」直貴瞪視著她。
「關懷演唱會。」
「嗯,還可以。我薪水微薄,老是讓我太太吃苦。」
由實子沒有表示同意。她沉著一張臉定定地盯著信封。
直貴心想:樂團都快解散了,這個男人還是沒變,至今仍追逐著夢想。這個夢想,並非單純想以音樂出名。直貴對於自己剛才心想「還好沒有一起玩樂團」,有點感到羞恥。
「甚麼新的事物?」
「是喔……」
「其他團員怎麼樣?大家都還繼續嗎?」
兩人在池袋車站旁的咖啡店裏相對而坐,因為寺尾說想見個面。直貴在附近的電器店上班,工作到晚上八點,下午三點到四點休息一個小時。他利用休息時間和老友敘舊。
「樂團怎麼樣?一切順利嗎?」直貴試探性地問。
「真的會感到寬慰。」
「在那之後,你果然發生了很多事。」
「是喔……」寺尾好像有點困惑。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認為如果能夠繼續玩音樂的話,哪怕是一個人也無所謂,我已經做好了這種心理準備。其實,從去年起我開始挑戰新的事物。」
「或許是那樣沒錯,但是我覺得,總比甚麼都沒做好。好歹寄一張明信片來,至少讓我們知道,他們沒有忘記那件事。就算我們想忘,每當看見實紀的傷也會想起,我們絕對忘不了。但是世人卻會漸漸遺忘,這一點對我們是更嚴重的傷害。所以,光是知道這件事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人忘不了,就感到一絲寬慰。」
「平常都在唱歌,至少說話的時候想讓喉嚨休息和_圖_書,只用氣音小聲說話。不過我也老大不小了,要是用那種說話方式,人家不把我當成獨當一面的男人看待,那可就慘了。」寺尾重新蹺起一雙穿著黑色皮褲的腿,笑道。他從學生時代就是竹竿身材,現在似乎更瘦了,而且臉色也不太好。
「我和我大哥……,」直貴隔了一個呼吸之後,說:「斷絕關係了。現在完全沒有聯絡,我也沒告訴他現在的住址。」
「我順著你的做法。你和你哥哥斷絕關係,我也沒有說甚麼,對吧?但是,我想你必須記得:忘不了你哥哥的事件的人,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人比你更痛苦;因為隱瞞你哥哥的事,我們現在過得很幸福,但是這世上有人隱瞞不了。我們應該好好為這件事劃下句點。」
「這是我的內心話。你和你哥哥的事,我絕對會保密。」
聽寺尾說完,直貴低下頭。如果當時自己也一起玩樂團的話,會怎麼樣呢?這個想像掠過腦海。不可能這麼一來就會成功,音樂的世界大概更嚴峻吧。如果當時一起繼續玩下去的話,自己現在就和寺尾站在相同的立場。這麼一想,雖然說不過去,但或許抽身才是正確的。直貴心情變得五味雜陳。
直貴的話,令寺尾瞠目結舌,「咦」了一聲。
「你可別亂猜!我邀你倒不是因為想製造社會話題。原因之一是,我需要一座連接觀眾和自己的橋樑。至今做了幾次,但和觀眾之間的距離感總是拿捏不好。我想一面確認受刑人和自己之間的相對關係,再試著演唱一次。」
「由實子沒問題的。」寺尾點頭,稍稍挺m.hetubook.com.com
直背脊看著直貴。「你哥哥怎麼樣?你們還有聯絡嗎?」
「這是甚麼?」他看見寄件人,微微倒抽了一口氣。因為寄件人是前山;是之前那個搶犯的父親。信封裏裝了信紙和東京迪士尼樂園的入場券,信紙上的內容是再度對自己兒子闖禍致歉、詢問實紀復原的情形、如果需要幫忙的請告知等等。
「我說,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上台唱。你該不會討厭音樂了吧?」
「他為甚麼要做這種事呢?我們都已經忘了那件事了。」直貴將信紙和入場券收進信封。「自我滿足吧,如果這麼做能夠贖罪,多少能夠減輕他們的痛苦。」
「下次的表演地點在千葉。」寺尾說完,看著直貴。
「撐得很辛苦。這一陣子幾乎沒上電視,我想你應該察覺到了,公司的人說不定也快放棄我們了。暫定要出下一張CD了,但是遲遲不見具體內容,不曉得會怎麼樣。」
「當然,我認為你不可能為了製造話題才提起這件事。」
寺尾將眼前的咖啡杯和水杯挪到一旁,雙手撐在桌面,趨身向前。「你要再唱一次〈想像〉嗎?」
直貴坐在狹窄的浴缸裏抱膝,反芻妻子的話。每個人都說同樣的話,寺尾也是如此。他說,如果能藉此讓你擺脫某種心理障礙的話就好了;由實子說,應該為這件事劃下句點。而他們說的絕對沒錯。
他舉步朝門口走去,寺尾沒有叫住他。
「是嗎?唉,或許是吧。」直貴再度從信封中拿出入場券。「既然人家好意寄來,下次放假我們三個一起去吧。」
「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和我大哥斷絕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