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具體作法還沒決定,但我想過寫信詢問各個芭蕾舞團也不失為一個方法。」
咦?她突然停下腳步,加賀不禁愣了愣。而且她整個人像鬆掉發條的洋娃娃,動作極不自然。
「他的心情不難理解。」加賀說道。
等到再也看不見父女倆之後,加賀先說了。「我們也喝點東西吧。」他覺得似乎可以開口談談了。但未緒沒回答,反而是唇邊泛起一抹輕笑問道:
「你的意思是默契不夠嗎?」
「這樣啊……」
一旁的加賀說道。「或者還有其他被盯上的理由呢?」
「大概認為等你找到就太遲了吧。」
「所以是我打擾了妳嗎?」
她豎起食指放在嘴邊,眼神迷濛地一面回想電影情節,一面敘述。「這個小女孩很崇拜一個男人,是某位剛踏入政壇的政治人物,小女孩希望盡力幫助他當選。女孩的母親坐擁大筆財富,聽了女兒的願望後表示願提供年輕政治家資金援助。男子卻不願被這種扮家家酒般的遊戲利用,大發雷霆。」
加賀儘量把傘撐低,好讓其他人不會看到她的模樣,一面往大馬路上走。這雨下得還真是時候。
「但我知道你在想甚麼。」
「哪有這種事。我昨天一整天都在被窩裡苦思,為甚麼兇手殺了老師之後還要殺我呢?原來是這麼回事呀,兇手要在被我揪住狐狸尾巴前先除掉我。」
兩人走在公園的樹林裡,迎面沒見到任何人。遠離車道之後,似乎就連噪音也被吸收掉。腳下的土壤吸了適量的水分,每踏出一步都發出讓人覺得舒服的聲響。
「聽說你前天在辦公室看過梶田先生赴美的紀錄。」太田問他。
「意思是說,你們是從這場生存競爭中一路獲勝嘍?」
講到這裡,他似乎有所察覺,睜大了雙眼。「欸,難不成我是因為這樣才被盯上的?」
「跑來這裡浪費時間,這樣好嗎?」加賀擔心地問她。
「當時你做了筆記嗎?」
「回到剛才的話題,你想不出其他被兇手盯上的原因嗎?」
她跑到停在球場邊的自行車旁,從置物籃中拿出一樣東西。
柳生在病床上坐起上半身,看看加賀和太田之後緩緩搖了頭。「我不懂你在說甚麼。」
「是啊。可是呢,」未緒說道。「還是有令人欣慰的地方。因為她跳了一場完美的舞,在對明天抱持期待之中死去。年紀輕輕就這麼過世的確很可憐,但對一名舞者來說,這種結束生命的方式不是最精采的嗎!」
「坦白說,我真不甘心,居然在這個時候碰上這種事。眼前還有一場大型演出耶。」
「反正現在這種狀況也無心練習。」未緒回答。
「是啊。」
柳生住https://www.hetubook.com.com進四樓的單人病房。加賀敲敲門,聽見一聲無精打采的回應。他打開門後,柳生一見到來者是加賀等人,臉色變得更難看。
加賀提起腳尖踢著地面。「話說回來,我比較擔心的是妳的……貧血嗎?是不是仔細做個檢查比較好呢?」
「加賀先生,你該不會以為我的貧血是因為腦瘤或血癌之類的不治之症引起的吧?」
太田停下腳步想了想,「那我去石神井分局嘍。」
「為甚麼?」
「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她抬頭仰望灰濛濛的天空。「只是一想起梶田老師,就不知怎的又難過起來,然後覺得今天不想練舞了,結果突然像上次一樣貧血。」她說到這裡又側著頭。「心想著為甚麼連這種日子還得遇上貧血呢,突如其來覺得好悲哀,所以想躲起來哭一場再回去——」
「想先知道一下都是哪些人到場。」
加賀連忙否認。
「請你說說吧。」太田向柳生招招手。「你現在掌握甚麼消息,打算找出甚麼。」
那天也沒看到未緒飾演的佛洛麗娜公主。對加賀來說這才是最大的遺憾。
「是嗎?」
「是的。舞者不做這種事,也做不出來。那些連續劇裡常有一些老掉牙的劇情,像甚麼為了爭奪首席舞者的寶座陷害對方,但現實生活中絕不會有這種事。舞者對於自己的舞蹈有一種潔癖,會客觀掌握自我和他人的實力差距。遇到比自己優秀的人時,本能上就不可能壓過對方只求自我表現。想要哪個角色就靠實力爭取,這是唯一的辦法。外人看來覺得我們很優雅,實際上生存競爭是很激烈的。」
加賀直覺現在不是追究她發生甚麼事的時候,他向未緒伸出手,未緒也順勢抓住。
說完之後,柳生眼神呆滯了一會兒,然後喃喃低語。「對哦。也得為她著想呀,除了我再也不能讓其他人演青鳥呀。」
「你原先到底打算怎麼調查梶田先生在美國的事呢?」加賀問他。
加賀倆經過女孩身邊時,不經意看了女孩手邊一眼。她正拿起軟式網球專用的充氣球,拔起前端的蓋子。
「話是沒錯。」柳生說到這裡,似乎察覺到加賀的想法,揚起嘴角笑了笑。「但絕不可能有人因為覬覦這個角色而想殺了我啦。」他說。「我可以跟你賭一把。」
「因為老師兩年前在紐約的事,警方早就知道而且展開調查吧?但好像還沒任何結果,所以我才打算查查老師在其他地方的紀錄。」
「我甚麼都還沒找到呀。這樣也需要對我下毒手嗎?」
抵達公園時,未緒總算不再發抖,雨也停了。兩人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計程車,朝公園入口走去。路旁的一排樹木可能因為雨水沖刷掉累積已久的塵埃,每一株都顯得生氣勃勃。
「其實我沒誇張到想破案,只是想盡力救葉瑠子出來而已。我想,如果知道老師和風間是甚麼關係,應該就能弄清楚那傢伙溜進芭蕾舞團的動機。從兩人的交集去推測,很自然會想到去調查老師前年的美國行吧?」
「那種場合看了也沒甚麼幫助吧。」
「就是先列出老師去過的地方,然後一一確認風間是否也到過那些地點。」
柳生冷冷哼了一聲。「先前那樣還不夠失禮嗎?只是我寬宏大量沒發脾氣而已。」
「沒有啊。」柳生回答。「但總有辦法解決的。大多數人除了自己負責的角色之外也會多練習幾個部份。尤其青鳥更是典型中的典型,很多人在參加比賽時都挑選這個角色。應該有好幾個人都會跳,不過,我說的是姑且能跳啦,夠不夠格上台讓觀眾甘願付門票,又是另一回事。」
「這陣子都是呀。至少在這次公演結束前都會維持搭檔關係。」
「沒錯。」未緒笑著點點頭。「但這樣好多了。因為聊一聊比一個人躲起來哭輕鬆多了。」
拈完香的團員似乎打算直接回舞團練習,朝著加賀所在的方向走來。他趕緊把雨傘放低遮住臉,走到路邊。
「你曾將這件事跟其他人說嗎?」
兩人走在和來時不同的另一條路上,路上看到兩名貌似中學生的女孩子,正在練習軟式網球對打。今天並不是假日,為甚麼她們這時會在這裡呢?加賀也不清楚。大概是學校校慶之類吧。
柳生被送進的醫院是棟四層樓建築,面對大泉學園的大馬路。車子一駛過便揚起漫天塵埃。加賀皺著臉推開醫院玻璃門。
加賀聽了點點頭。既然連柳生這種個性的人都講得如此慷慨激昂,實情應該就是這樣。況且,以常識來判斷,光為了這種理由就殺人似乎也太不實際。
未緒聽了偏著頭,雙手搓著膝蓋。
柳生猛地抬起臉,眨眨眼睛,露出「那又怎樣?」的表情。
「我不太想以勝負來形容。有人從一起步就出類拔萃,像亞希子或紺野就是這類人。我跟未緒算是長期奮鬥上來的。」
太田說著,拉過椅子坐下。室內僅有的一把椅子被搶走,加賀只好坐在窗台邊。
「不知道。」
「妳怎麼了?」加賀問她。她卻毫無反應。
加賀一瞬間心想,她消失了!因為那是一條死巷,而且沒看到她的人影。但那只是加賀的錯覺,因為她正面對牆壁,站在陰暗的角落。一頭長髮被雨淋濕了。
雖然下著雨,會場中滿是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席致哀的人,絡繹不絕。照理梶田沒甚麼親戚,但現場很多年紀較大、看起來氣質很好的人。看看一排排花圈上的名字,都是政界人士或一流大公司總裁等。從這一點也可看出,梶田康成的地位不僅是某個芭蕾舞團的導演而已。
「無所謂,不過拜託你們好好講啊。我媽剛才在這裡,整個人跟瘋了一樣,費了我好大工夫才把她勸回家。」
柳生講到「姑且」這兩個字時,語氣稍顯強硬。
紺野和高柳亞希子等人和他擦身而過。大概是從舞團出來時還沒下雨,一行人都沒撐傘。
未緒似乎被加賀的出現嚇了一大跳,睜大了眼睛,深深吸一口氣。接著她閉上雙眼呼氣,手緊貼在胸口像要抑制急遽的心跳,臉色比平常更加蒼白。
接著她扭動脖子,左顧右盼後緩緩移動腳步,在附近一處轉角轉了彎,但這並不是回舞團的路。
「嗯,這倒是有必要。」
其中一個女孩子以右手捏捏網球後說。「等我一下,我充個氣。」
「內容是描述有個很會跳芭蕾舞的女孩。」
父女對加賀兩人完全沒興趣,他們來到長椅旁的自動販賣機前。「我要柳橙汁。」小女孩說了之後,爸爸便投入百圓硬幣,按下按鈕。罐裝飲料在一陣喀啦喀啦的聲響中掉下來,爸爸拉開拉環後遞給小女孩。小女孩邊走邊喝了一口,然後還給爸爸。爸爸也在喝幾口後又給了女兒。這對父女就這樣漸漸遠離加賀和未緒。
「要用甚麼方法?」
加賀聽到踩著土壤的腳步聲,抬頭一看,一名看似父親的男子牽著三歲左右的小女孩走過來。他側眼一瞥,發現未緒也看著那對父女。
「我可沒這麼想。唯一稍微猜到的,應該只是想知道是怎麼回事,但跟妳想的意思又不同了。」
未緒凝視著加賀,嚥了一口氣對他說,「拜託你。」
「原來如此。對了,你每次都和淺岡小姐搭檔嗎?」
「精神還不錯嘛。」加賀跟他打聲招呼,看看太田。太田也笑咪|咪地說:「這樣就能慢慢聊了。」實際上兩人也已經取得主治醫生的同意。
「是嗎?」
聽太田一問,柳生瞬間垂下視線,接著抬起頭直視刑警的眼睛。
坐在窗台上的加賀在等待太田時問道。
「淺岡小姐……」
「這時女孩的母親才告訴他真相。其實女孩得了血癌,來日無多,所以希望在她活著時儘可能幫她實現願望,而女孩也知道自己的病情。年輕政治家聽完之後,決定答應這對母女的期望,還和女孩去了趟短期旅行。他們在旅程目的地得知少年芭蕾舞團將演出《胡桃鉗》,於是政治家和主辦單位商量,請他們讓女孩m.hetubook.com.com參加演出。女孩在正式預演時展現了完美舞技,獲得熱烈掌聲。哇!明天就要演出了,能在台上跳舞簡直像做夢——女孩開心地說。」
「今天是梶田的告別式吧。」
「妳怎麼了?」加賀又問了一次。「身體不舒服嗎?」
「我現在胸口還悶悶的。」柳生一臉厭煩。「怎麼會遇上這種倒楣事。」
「我中午就回去。」
離開醫院時滴滴答答下起雨,灰色的柏油地上像撒滿小黑點,空氣中感覺沒那麼多灰塵了。加賀撐起帶來的雨傘,太田也拿出摺傘。
「沒甚麼氣耶。」
「因為你一個人輕舉妄動啊。」
加賀邊說邊環顧室內。整間病房除了四面白牆,就只有病床和椅子。由於這間房在大馬路反側,不必受廢氣和噪音之苦成了唯一優點。
「你說的是《睡美人》的橫濱公演嗎?你的角色是青鳥吧?上次真可惜沒看到,我還特地買了票呢。」
太田說完,柳生馬上別過頭,搖了搖手表示怎麼會有這種蠢事。
太田笑著站起來,「我跟總部回報一下。」他對加賀說完便走出病房。光是和被害人談話,這一點就讓搜查總部抱以相當大的期待吧。但就加賀本身的感想來說,他並不怎麼樂觀。
加賀和太田相視一眼。看來柳生不像在說謊。
加賀不明白她為甚麼說起這部電影,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默不作聲。「我好像講了些怪怪的話哦。」她輕輕吐了一下舌頭。
「不過,」未緒繼續說。「女孩在回程的地鐵列車中發病。媽媽我頭好痛……她就這樣死了。但她在留下來的日記中寫著,別為我的死傷心。最後,那位年輕政治家順利當選。」
他在距離弔唁人群稍遠處觀察,看到團員們依序進入拈香,這時擴音器不停傳來各界弔文,又是一連串財政界名人的名單。
「那真是多謝了。」加賀說道。「你剛才說,如果好一陣子沒法康復的話,就會有人取代你的角色吧。」
「你知道我現在正想些甚麼嗎?」
「話說回來,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呀。」
往車站走一小段路後,加賀說道:「我想過去看看。」
「聽說除了紐約之外,你還調查了其他地方?」
「沒有,我沒跟別人說,也沒必要吧。」
「沒有耶。」柳生回答。「有的話我會照實說呀,誰都不想送命吧。」
「帶我去個沒人的地方,像是公園……」
「有。我記得放在家裡書桌抽屜。」
柳生按摩一下自己的頸子,雙手放在頭上相扣,做個大大的伸展。
「沒有,倒不是這樣。」
「這種狀況下取代的人選已經決定了嗎?」
加賀走在他們後面,看到未緒的身影。她穿著一件黑色洋裝,胸口別了一和圖書個淡紫色胸針。加賀以傘遮臉,眼神緊跟著她的背影。
「不要緊的。」她解釋,「真的只是普通的貧血。尤其季節交替時經常發生,傷腦筋。」
「你不是誇下海口說要靠自己破案嗎?所以才調查梶田先生兩年前在美國時的行程吧?」
「這倒是。」
「重點不在收拾殘局吧。」加賀說道。「我希望妳有甚麼說甚麼,這樣我應該也能理解。」
之後他們又聊了大約半小時,內容天南地北,眼看天空開始變得清朗,到公園散步的人也變多了,兩人於是起身離開。未緒說,今天的練習從下午開始,早上則由各人自行先做暖身運動。
柳生大感意外,拉高了音量。
「淺岡小姐。」他喊著她的名字走近。這時,她抬起頭,轉過來看著他。
奇怪了?——加賀往前走,跟著她轉進轉角。
「或許如此吧,但只要沒有你,這份具挑戰性的工作就會有人接替。」
呵呵呵,未緒笑了。
加賀轉個方向,朝告別式會場去。
「目前我們是這樣研判。」
完全猜不到,加賀回答。
「再說,這次的事也可說是自作自受吧。」
「可以這麼說。」
「我一下計程車就不斷在想,該怎麼跟你解釋才好。事情變得這麼莫名其妙,不知道要怎麼收拾殘局。」
柳生用右拳搥了一下左手,卻又偏起頭來,看著刑警說:「不過,實際上我根本還沒行動呀。難道這樣也讓兇手覺得不自在嗎?」
他攔了一輛計程車,要司機到石神井公園。未緒始終緊抓著他的右臂,全身微微顫抖。加賀直覺認為,她顫抖的原因不僅是頭髮淋濕。
「這女人是怎麼回事,難道她瘋了嗎?我怎麼會倒楣到遇上這種事——」
隔天早上,由加賀和太田兩人負責找柳生訊問案情。天空一片陰鬱,加賀帶著傘走出搜查總部。
加賀看到一處休憩涼亭,靜靜走過去坐在長椅上,同時從口袋掏出手帕鋪在旁邊。未緒幾乎沒有躊躇就坐在他的手帕上,然後直盯著放在腿上的一雙手。
「可以借我們看看嗎?」
「我們會特別留意。」
「真是悲劇。」
「是嗎?」
青鳥是個很有挑戰性的角色。這可是男性舞者少數能盡情發揮的舞碼之一。大家都想爭取。
未緒聽了直打量著他,聳聳肩笑著說:
「對了,加賀先生,你聽過一部叫做《六週明星夢》的電影嗎?」
「聽妳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加賀把右腳蹺在左腿上,鬆開領帶。「想請教一件有點失禮的事,不要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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