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就為了吃這噴香的稻米飯,」耒妃斜睨著石年,繼續調侃,「也值得到江南去,是吧?」
「妳和我想的一樣,畢竟做過部落小酋長,比一般人有見識。好的,我這就去傳令。」
侍衛正拔腳要去傳令,合宮裡傳出一個清脆而嚴厲的聲音:
「是!」
炎石年氣慢慢消散,耒妃說:
炎石年做個砍頭的威脅動作,侍衛長拔腳就跑,趕快到各營傳達酋長命令:立即拔營,向南方進發。
「……我們兩個兄弟部族也要相助,誰也離不開誰,就像這一對筋……」
「拚殺就拚殺,你就那麼害怕軒轅?」
炎石年依然不做聲。九黎族女子,南方來的,住慣那裡,當然願意回去。我們祖祖輩輩可是住慣中原。
「你是大酋長,」耒妃盡量使辭色委婉,「別忘了,我也曾經是一個小酋長,也懂得處置一些部族事務。」
「慢!」
「不,是噩夢,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刑天的仇不報了?」
炎石走出合宮,命侍立合宮門外的侍衛長傳令整個有牛部族,拔營南下。
石年第一次看見,有點稀奇。
炎石年也能想到,粟不能在水裡生長,那麼,黍、菽也難水生,可南方就是雨水多。
石年漸漸冷靜下來。剛才我還責備報信的侍衛長,怎麼不勸阻刑天的莽撞行動,怎麼一氣之下,自己又要魯莽行事呢?他吩咐左右扶那報信的人下去,先敷藥治傷,以後的事等商量好再說。
「不信,我煮一頓米飯給你嘗嘗。」
「打敗蚩尤之後,軒轅氣勢正盛,不聽他的,就免不了一場拚殺。」
石年一時沉默不語。這個一向聽命於他的年輕人,今天怎麼了?
「為什麼?」
刑天戰鬥得真是英勇,頭顱被軒轅一戚砍下地,一腔熱血尚未噴出,他迅急蹲下雙手摸找掉到地上的頭顱。這軒轅也太歹毒,連忙揮戚削下山包,掩埋了他的頭顱。
「江南需要人開闢。」
稻,這個陌生的字眼他還是第一次聽見,卻從來沒有看見過。
看見石年狼吞虎嚥www•hetubook.com.com的樣子,耒妃便停了筋,只看著石年吃:
「不是害怕,是什麼?」
盡力按捺自己的石年,再也按捺不住了,瞪出一雙牛眼,向身邊侍衛大喝:
「軒轅並沒有履行誓約。」
「哪裡去!」
炎石年將信將疑,微笑著聽耒妃誇她家鄉的種實,他想,裡面摻和多少對江南家鄉的眷戀。
「剩下的,妳吃吧。」
「我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變成一個烏龜,在沙灘上爬呀、爬呀,卻爬不動。」
「這、這,什麼,快去傳令,要不……」
這樣你殺過來,我殺過去,冤仇相報,何日是了?這口骯髒氣就這麼嚥了?男子漢,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還有,有牛氏和有熊氏不是同一個遠祖的子孫嗎,你炎石年和軒轅算起來還是兄弟呢。
耒妃用嘴吹散鼎裡的熱氣,正要伸手抓飯,石年遞給她一雙竹筋:
「好吃。」
「酋長和耒妃新婚呢,你真不懂事!」
「你怎麼啦?呻|吟得怪嚇人的。」
「筋,助食?」
舂夠吃一頓的米,耒妃自去做飯。
她立刻想到軒轅派來的使者應龍,名為祝賀婚慶,實則別有所圖。那張寫滿各種符號的獸皮,軒轅給石年的書信,他曾給她看過。上面確有一個烏龜的圖像,據他給她解釋,那龜的圖像表示南方,因為龜的居穴,洞口大多朝南。那麼說,他心裡還積鬱著昨天的不快……
她卻認起真來,瞪著兩隻大眼,定定望著他,看他是真是假。
「真的。」
她看出他的好奇心理,走進內室,拿出一個獸皮縫製的小袋來,遞給炎石年。
石年和耒妃進合宮去。
「冤仇相報,什麼時候了結?有牛氏和有熊氏是兄弟部族,我和軒轅有過盟誓,兩個兄弟部族要永遠相助,就像一對筋。」
「那是什麼種子,粟嗎?」
「怎麼回事?」
石年看看銅鼎,已經現了鼎底,裡面米飯不多了。雖然嘴還饞著,意猶末足,卻讓耒妃:
「真的,hetubook.com.com那就馬上開拔。」
「值得。」
「酋長的事,妳懂什麼?」
大家循聲望去,耒妃正從洞房走出。她頭髮蓬鬆,顯然還來不及梳理,眼角濡濕,可以看見殘留的淚痕。秀美的臉龐,哀戚而威嚴。
炎石年變了臉色,一把推開倚在胸上的耒妃,一骨碌爬起就要往外走。
「這不像粟粒,去了糠殼才能吃呢。」
「刑天就是吃了莽撞的虧,你不能再莽撞,這事怎麼辦好,要再想想。」
這是她從江南家鄉帶來的稻種,這個小口袋她一直珍貴地帶在身邊,寄託對江南的眷戀。另外,她率領自己的小部族,跟著蚩尤,隨九黎大部族北進中原時有一個心願,如果以後到中原定居,也讓稻子在中原的土地上繁殖。她吃慣稻米,覺得那滋味實在美於粟黍。
「真的?」
「妳怎麼不吃?」
「哇,」那人突然哭起來,「刑天被殺了,我要立刻進去稟報酋長……」
他憶起昨晚的情景,她的聯想不無道理。但還有那滾燙的,要把五臟六腑都蒸熟烤乾的沙石呢?
「昨天也有一個人,向我出示了龜的符號。」
「不是害怕軒轅,」那年輕人嘴角咧出一絲嘲諷的笑,「是吃了那一鼎稻米飯嘴軟,連耳根子也軟了?」
「到江南,過去九黎族聚居的地方去。」
彷彿是自身,又彷彿是隻烏龜;意識是自己,軀殼卻是隻烏龜。怎麼成了一隻烏龜,他來不及細想。身下是柔和的沙灘,四腳爬呀,划呀,舒服極了,暢快極了。那龜|頭長長地毫無戒備地伸出,愜意地一揮一揮。是東海邊的沙灘嗎,身後是無際的大海吧,想不到在沙上爬比在海裡游還要舒服。
他說得很認真,她眼裡的柔情不覺消散:
「用筋,免得燙手。」
腳已踏到門檻,聽這聲喊,才意識到自己光著身子。他剛轉過身,她已把衣服扔過來,他一手接住,匆匆套上,便奔了出去。
她認準這件事,緊追不捨。
石年獨坐一邊,悶悶不樂。耒妃移坐到他身邊,和_圖_書婉言勸解。
「這、這……」
那裡土地肥沃,丟一粒種子在水裡,就能長出大把的禾稻。
石年卻興致很濃地研究起那凹石和長石一套舂米工具來,並把口袋裡剩的稻穀倒些進那石凹,試著用圓頭長石去舂。一面舂一面想,天然凹石難找,而且凹窩一般都淺,容不下多少稻穀。這樣舂米,吃一頓飯也太不容易了,可以用人工鑿出更大的凹窩嘛……
「軒轅怎麼把刑天殺了,詳細說給我聽!」
「這算什麼噩夢?」她噗哧一笑,倚到他多毛的胸膊上,「昨晚上你不就像一隻烏龜,在沙上爬呀爬的嗎?」
侍衛長睜大驚愣的眼睛反問,石年避開他驚愣不滿的目光,盡量平靜地說:
炎石年從口袋裡抓了一把種實,金黃的殼,比粟米顆粒大。
「衣服!」
侍衛長慌了,一時結舌,答不上話來。
「妳說這事怎麼辦?」
「到了鼎底,才來客氣。」耒妃抿嘴一笑,「到了江南,便天天有稻米飯吃了。」
「好吃嗎?」
「酋長,刑天將軍被軒轅殺死了,他死得好慘,你要為他報仇呀!」
她抓了把稻穀,放在掌心,兩掌相合,用力一搓。打開手掌,吹去糠殼,那米粒竟是雪白的。她把米粒丟進石年的嘴裡,石年嚼嚼,一股清香,一種沒有品嘗過的甜美味道。
熱飯在石年口裡滾幾滾,來不及細嚼,便嚥下了肚子。嘴裡含混地回答:
一會兒耒妃來喚吃飯,石年走到鼎邊看,香噴噴,乾巴巴,半鼎米飯。中原和西北只產粟,吃時都熬成稀稀的粥,白米乾飯又是一件稀奇。
單憑語氣和面容,還難說他確是真的。
丟一粒種子到水裡?這裡的種子可都是種在山坡上、旱地裡。這事立刻引起炎石年的興趣:
已經昏天黑地殺了一仗,怎麼不急迫?要麼緊急行動起來,和軒轅繼續開仗;要麼立即開拔南下,遵從軒轅旨意,和有熊部落脫離接觸。猶豫不決,原地不動,就是坐以待斃,軒轅可能使你成為第二個刑天,或者第二個蚩尤。hetubook.com•com
石年忽然發現耒妃停了筋,只在一旁看他吃,便也停了筋,問:
「我過去天天吃,」她不無得意地微笑著說,「你沒吃過稻米飯,今天讓你吃個新鮮,吃個痛快。」
「好吃嗎?」
「我們可以回曲阜故土,為什麼要乖乖聽命軒轅,遠遠遷徙到蠻荒的南方去?」
「人雖然負我,我不負人。」
突然,外面響起咚咚的快重的腳步聲。侍衛低聲但威嚴地斷喝:
「稻。」
「傳令有牛部族,拔營而起,向涿鹿進擊,為刑天復仇!」
那裡氣候溫暖,雨水多,山青水秀,地廣人稀。何必都擠在中原,人多,你爭我奪,打破腦殼。
「煮熟了,滋味還要好呢。」
「石年,石年!」
石年抹著嘴唇,也用調侃的語調回答。
「天大亮了,還沒起牀?」
炎石年擇了幾顆正要往嘴裡扔,耒妃連忙阻止他:
合宮外面的說話,對她無異青天霹靂!刑天,這個英武卻又心地善良,多才多藝的男子,昨天還虎虎生氣,一夜工夫就慘死大戚之下了嗎?她簡直不敢相信,卻又不能不信。
「筋。」
她解釋,稻穀不像粟米打下就能直接做飯吃,稻穀外面有層殼,先要舂出米來才能做飯。在江南她的家鄉人們專門備有石臼,石杵或木杵做舂米工具,不必臨時現找。
「不是害怕。」
那宛轉的竹管聲還裊裊在耳,不是他引薦,她便到不了石年跟前,也許終身做個女戰俘,女奴隸。就連這新婚洞房,也是他帶人搭蓋的。刑天太忠心於他的酋長,太愛他的有牛部族了,所以一旦酋長和部族受到欺凌,就不顧一切,要去決鬥,全不管自己的安危……
石年心想,叫他們南蠻實在冤枉,九黎人還是很聰明的。
砍掉頭顱,教訓一次,也就足夠了。為什麼不給他一個摸到頭顱,戴上復生的機會,這點寬容也不給嗎?
「放肆!」炎石年勃然大怒,「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稻穀是一種比粟黍都好的新發現的作物,它將來會造福子孫萬代。我到南方去,什麼都不為,就和*圖*書為了去開發這種新作物,難道這是一件意義很小的事嗎?」
「那在水裡長出糧食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耒妃說得頭頭是道,石年聽了連連頷首,也變得認真起來:
「好……好吃。」
「酋長還沒起牀,不能見。」
「這是做什麼?」
「不,粟不能在水裡生長。」
石年便不再讓,用竹筋把米飯刮得乾乾淨淨,吃了個鼎底朝天。
刑天讀了軒轅來信,氣恨至極,背著酋長帶了手下的部族兒郎夜襲有熊部族,不但沒有得手,反中了軒轅的埋伏。你作為他身邊的侍衛長,怎麼不勸阻這種莽撞行動?勸阻不了,又怎麼不向酋長報告?不看你多處負傷,冒死殺回,我要重重處置你!
來人是刑天跟前的侍衛長,身上多處受傷,滴著血。石年只覺得身在發抖:
說著,她找來一塊有凹的石頭,還找來一塊頭圓的長形石頭。把口袋裡的稻穀倒些到石凹裡,再用那頭圓的長石去舂。
「比粟、黍都好吃。」
「這就是稻?」
「黍,菽?」
「不就是要我們到南方去嗎?江南是個好地方,並不比中原差。」
「嗯。」
「為什麼這樣急迫?」
什麼?……拔營而起,向涿鹿進擊……死了一個刑天不夠,石年又要做第二個刑天嗎?她脫口喊出一個慢字,便快步走出洞房。
來人一看見門口出現的石年,連忙撲了上去,雙足跪下,雙手抱住石年的腳,連哭帶訴:
「是嗎?」
石年不大高興,皺著眉頭:
他睜開眼,身邊是一個全|裸的俏麗女子。啊,耒妃。合宮、洞房、婚慶……昨日的情景頃刻全部從記憶中蘇醒過來。
用筋,也還是離不開手掌的協助,竹筋把大團的米飯從鼎裡挑出來,手掌在下面接住,漏掉的米飯便全在掌心裡,再往嘴裡塞。
「到哪裡去?」
「舂米呀。」
「見酋長。」
但肚皮下逐漸熱起來,沙石變得燙灼。快爬,到清涼的海水裡去。作怪,四足空自用力,卻划不動。他痛苦地呻|吟,也許就這樣蒸熟在灼熱的沙灘上了……
「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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