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局長家中

「我是邊見……」
黑魆魆樹林對面的天空,交相輝映著霓虹燈絢麗的光芒。
即使後來又見到過輪香子,當時的印象也沒有減色。她那即將由少女期過渡到成年期的身上,正保留著如此程度的天真無邪。良好的家庭教養,從她那落落大方的舉止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老人面色抑鬱地放下照片。
「我是盯到他回家的路上的。總算成功啦!」
飯店的這間日本式房間面向庭園;拉門上半部是糊紙的格櫺,下部是玻璃。庭園本是這家飯店引以自豪的處所,但密談卻要求充分考慮到不至被他人窺視到雙方的身姿。
中年男子是律師,就是那位和結城庸雄接洽過的辯護人。一隻皮包放在那裡,律師從皮包裡取出一個大紙袋。
邊見向一個年輕女招待員替朋友要了一份茶點。他盯著這位記者朋友的臉,問道,「那麼,結果如何?」
「怎麼樣,先生,小野木檢察官是這次貪汙案件的主管檢察官呢!而結城是被告。主管檢察官與被告的妻子私通。這件事可是空前未有的奇聞喲,對檢察廳來說,也是一大汙點。我的打算嘛……」
他要去的地點很近。在銀座的一家吃茶店前下了車,新聞記者用肩膀推開店門。
邊見把所在位置告訴給她。她便說:「對不起。好吧,我馬上坐車去。」
一片彷彿在閃光的初夏裡的麥田。田裡有一位少女亭亭玉立——每當想到輪香子,小野木腦海裡總是浮現出這個場面。
「怎麼啦?」新聞記者問道。
「你為什麼託我給辦這件事,你和田澤局長有什麼瓜葛嗎?」說到這裡,朋友很快就意識到了,「我忘記了,你和田澤局長關係很密切嘛!」
「怎麼說好呢,我不大清楚呀。你還是到更上一級去問吧。」小野木回答說。
公園裡的路曲曲彎彎。照明燈光映在漫步的人們身上。由於是這種場所,年輕的男女很多。所有的人都高高興興地說著話,與小野木擦身而過。
結城庸雄如果是個普通人,這還可以說得過去,但他是小野木最厭惡的那號人物。無論從哪方面看,結城庸雄都是心靈醜惡、人格卑劣的。
記者是位稍顯發胖的矮個子,平時就很會交際。
「你提出田澤先生的名字問的嗎。」
小野木認為,賴子的感情與自己結合得最緊。可是照現在的形式來看,小野木hetubook.com•com對賴子的行為卻得不到承認。社會也會進行譴責,二次大戰前甚至還有過為此而制定的法律。
「啊,是你呀!」小野木淡漠地說。
在一家飯店的某個房間裡,一個中年男子和一位老人正相對而坐。
「這張也一樣,」律師頗有點洋洋自得,「都是從各種角度拍下來的。據說從這裡往前走了不遠,兩個人就擁抱在一起了。」
老人很嚴謹,並沒有笑。他又掀開一張。這張只是放大的文字。
「一概是『無可奉告』。」朋友回答說,「不過,這從一開始就是明擺著的。我本來就打算從他的表情來進行判斷。」
「太感謝了。」邊見道了謝,「我突然想起還有件事要辦,請允許我就此失陪啦。」
賴子的情況便是如此。賴子很早就想離開結城。結城則一直不予同意。這一對夫妻遂乖離為互不相干的獨立存在。
老人的目光盯盯地注視著律師的臉。這的確堪稱「目光銳利」。
「是嗎?我可什麼也不知道。」
「不行了嗎?」
「不過,搜查已經取得相當的進展了吧。怎麼樣,會弄到R省的田澤局長頭上嗎。」
這位原任檢察長又掀過一張照片。
走廊裡好像有來客,一面說話一面走了過去。
小野木在路上走著。
小野木很想一個人走走,邊走邊思索一下。雖然今天也進行了審訊,但沒有見到結城庸雄。這不僅因為分工不同,也是由於自己有意避免見到他。他實在不忍再見到結城。需要他的口供的時候,便同供詞記錄打交道,或者聽分工負責的檢察官介紹情況。
小野木不願使這樣一位少女陷入悲傷的境地。每當想到田澤局長的問題,這件事都最使他感到苦惱。這次案件,事事都在小野木周圍投下了陰影。
「貪汙案件往往調查到中途就偃旗息鼓,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了。鑑於這種情況,希望這一次可要堅持到底呀。這是國民的呼聲。小野木先生,是這樣的吧?」
會議結束時,天已經很晚了。
「她正等得不耐煩呢!請稍候一下,馬上就換地來接。」
「事態會發展到田澤局長頭上的。」
「據說,第二天早上,兩個人在雨還沒停的時候,就步行出發了。這是因為,那條鐵路線途中因颱風造成塌方,火車不通。因此他們才沿著山路走和_圖_書到富士宮車站。可是,當天根本走不到。兩人在半路的某個地方過了一夜。也就是說,溫泉旅館一宿,山裡途中一宿,總共兩宿。」
新聞記者用蒸過的毛巾連連擦著臉。
這次聽清楚了。而且喊聲與後面跟蹤而至的皮鞋聲同時俱來,他回過頭去,原來是某報社專門負責採訪地檢的新聞記者。小野木對他的面孔很熟。
記者朋友感到很意外,說:「太急了嘛。」
新聞記者走近正在那裡等候的邊見。
翠綠的麥田,湛藍的湖面,潔白的花梨樹花,鹽尻山口一帶緩慢起伏的山巒……站在這如畫風景中的少女,在小野木的眼裡,宛如倩影生輝,光彩照人;恰是碧玉無瑕,純潔天真。
就是這麼一個結城,自己竟不得不懼怕到如此程度。對於造成這種局面的理由,小野木自己都感到氣憤。
「下次一定補上!」
「邊見先生嗎?我是輪香子。」輪香子的聲音不太激動。然而,她那盡快想聽到邊見講話的樣子,卻彷彿歷歷在目。「了解到了嗎?」
小野木對記者的這番話也沒有回答。他眼前浮現出輪香子的形象,就是這位記者所提到的田澤局長的女兒。
「那倒不一定。不過,在採訪方面倒是常常請他給提供各種方便。」
新聞記者仍在步步緊逼,小野木卻不作回答。
「嗯。」瘦老人擎在手裡仔細瞧著。
這位記者並排走在小野木身旁。他不是自然而然來到跟前的,而是明顯地有意採取的行動。記者一邊走,一邊吸起香菸。
小野木走出機關。外面夜色正濃,附近一片昏黑,而銀座方面的天空卻亮似極光。
然而,普遍性的東西往往不適用於各個有別的具體場合。相反地,服從普遍性的東西,卻是不自然的。小野木曾多次痛切地感到,用最帶常識性質的法律去決定對現實的解釋,這是多麼地不公平。
律師拿起桌子上的照片,把它舉在臉的上方,說:「準備根據情況,把這些照片和我這裡調查到的事實公布出去。並且要追究檢察當局的責任。啊,即使這一次的貪汙案件也是如此,很明顯是有預謀的。而且,其中竟有如此腐敗的檢察官,這從法制精神來說,不成體統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先生,怎麼樣,您的看法如何?」
好像有誰朝自己喊了一聲。儘管他已經聽到了,但還是繼續和*圖*書朝前走去。這時,又傳來了一聲:「小野木檢察官先生。」
「哎呀,這我可不知道。」兩個人閒聊似地走著。
「是嗎?」輪香子的聲音稍有點緊張。
「具體地說,」律師臉上一直帶著微笑,「小野木檢察官和結城的太太到了這個溫泉,據說,當天刮來了颱風,於是從下榻的這家旅館轉移到另一家旅館避難去了。這個筆跡是他們抵達旅館的同時,填寫後交給女招待員的。聽說結城後來去做了調查。聽到結城講的這些情況,我也吃了一驚,以為未必會有此事。單有結城講的情況,還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因此我實際上又打發辦事處的人去做了調查。可是,先生,事情跟結城講的完全一樣。而且,還有哪!」
「我也調查了小野木檢察官的筆跡,與這張照片完全一致。」
「提了。當然,只有這樣才能談得起來。」新聞記者點了點頭,「可是,他對此的回答是一概不曉得。當然這也難怪,因為他畢竟是個初出茅廬的檢察官,不了解上邊的方針,大概這也是符合一般常識的。不過,調查工作已經進展到這一步了,他那一級也該了解情況的。」
他的周圍人潮如流。在數不清的人群裡,邊見感到自己彷彿正孤單單地走在荒漠之中。
拉門打開,一個女佣人探進頭來。她大概看出房間裡的密談還沒結束,於是又悄悄地把拉門關上了。
律師一面不時抬眼看著老人的臉,一面進行說明。
「檢察官先生,案件到高潮了吧?」他提問的語氣是漫不經心的。
其他同僚,有的在等公共汽車,有的朝市營電車車站或地鐵方向走去。小野木平時也利用地鐵,但今天卻沒有加入那個行列。他推說有事,獨自朝日比谷公園走去。
「所以才擔心的吧。你的心情我明白。但是,這次確實是不行了呀。」
原任檢察長的老人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聽著律師的解說。
老人細細地看著那張照片。
他看看手錶。輪香子還正在等著自己。他走進公共電話亭。
他站在入口朝店內眺望了一會兒,便立即往二樓登上去。
「果然如此嗎?」
被律師稱為「先生」的那位老人,過去曾在檢察廳工作過。辭去官職以後,他當了律師,據說在檢察機關方面,至今還很有威望。
邊見沉默了。他用調羹攪拌著第二次送上來的咖啡。
「我和圖書馬上就去吧。在銀座的什麼地方?」
「啊?要說是什麼意思……」
「失禮了!」邊見走出吃茶店,拍了拍朋友的肩膀。
「您實在太辛苦啦,小野木檢察官先生。」
剛說了一句,接電話的原來是和子。她以年輕人特有的聲調「哎呀!」了一聲,然後問:「是找小香子吧?」
唯獨這次,邊見覺得還是不聽到輪香子的聲音為好。電話聽筒深處傳來了走廊裡的腳步聲。對方拿起聽筒的聲音振動著耳膜。
「麻煩你啦。」
「他的反應怎麼樣呢?」邊見很熱心。
「辛苦啦。」邊見滿面笑容迎接自己的朋友,接著連忙問道,「見到了嗎?」
「哎呀呀,瞧你!」
「對不起,實在抱歉。可是,我想起一個人,必須在這個時候去會面。沒時間了。」邊見故意捋起衣袖看了看手錶。
老人閉目思考著。
「讓你久等啦。」
奇怪的是,連走過結城受審房間外面的走廊,他都感到膽怯。小野木蔑視結城庸雄。對於使賴子陷入不幸的這個男人,他感到憤慨。然而,他卻害怕見到這個男人。
「這張嘛,」律師繼續說道,「這是S溫泉,您大約知道的吧,在山梨縣,一個鄉村氣息很濃的地方。在這裡,結城的太太和小野木檢察官曾一塊兒住過。這是後來結城拍的照片。筆跡是小野木檢察官的。」
「大約是的,根據他那表情,」新聞記者說,「我是這麼判斷的。因為提到田澤先生的問題時,他並沒有特別加以否定。唯其年輕,在這點上他還是老實的。臉色立刻就有所表現。老兄,我認為這個案子必然要弄到田澤局長身上的。別的且不說,即使從現在的客觀形勢來判斷,這大約也是合乎常情的吧!」
說到這裡,律師的勁頭更足了:
邊見附和著朋友的語氣說。輪香子的事總算沒讓他猜悟出來。
「這張,」胖律師稍探過身子,伸出手,用指頭點了點對方正在瞧的那張照片,「是橫濱的新豪華飯店,兩人正在吃飯。」
「不,沒怎麼。」
「可是,某方面正吵吵嚷嚷地說,傳喚局長是勢在必行啦!」
那麼,從法律觀點來看會是怎樣的呢?小野木根據以往調查的案件,每每感到,法律解釋總是與現實事物相脫節。不過,法律永遠是建立在常識基礎之上的。大約把常識規定於某種強權之下,便是法律吧。可是,常識更www.hetubook•com.com屬於帶有公約數性質的、普遍性的東西。
邊見特意輕鬆地笑了笑,從椅子上站起身。新聞記者也無可奈何地跟著站了起來。
「林老弟。」老人第二次叫著律師,「你是打算以此和檢察部門就案件進行某種交易吧。嗯!是這樣吧,老弟。」
「是的。」
然而,邁開步子以後,邊見的臉色卻是憂鬱的。他在琢磨該怎樣把剛才的話轉達給輪香子。直截了當地講,他實在於心不忍,可是又不能說寬心話。因為這件事,邊見的步履變得沉重了。
這原因難道僅僅在於對方是賴子的丈夫嗎?比起結城之流,自己更有權利愛賴子。結城只是一點一點地吞噬了賴子的生命。僅僅因為人世間公認的夫婦關係,自己就無端地害怕見到結城,這理由是根本說不通的。
中年男子肥肥胖胖,對面老人瘦若仙鶴。兩人中間的桌子上,只放著茶碗和菸灰缸。再沒有第三者在場。
「電話裡有點不好講。我現在在銀座,您能到這裡來一下嗎?」
「然而,在目前階段,當然會到達這一步的吧。我認為,檢察廳如果不深入弄到這一步,首先在國民裡就通不過,因為大家都在注視著這個案件。」
「先生,這個鏡頭是深大寺,兩個人正在走路的情形。因為天黑,拍得不清楚;儘管如此,也還能認出是他們本人。」
「林老弟。」老人第一次抬起臉叫了一聲,「你的意思是什麼呢?」
邊見放下電話聽筒。人流依然熙來攘往。高高興興的年輕男女肩並著肩。邊見獨有這次對即將見到輪香子感到心裡很不是滋味。
律師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接下去說,「一問結城,據說他太太是托詞出去的,原定在外面只留一夜。根據我的推斷,小野木檢察官和結城太太原來是打算住一宿就回去的,但因遇到那種意外的變故,才住了兩宿!說起來,那是由於不可抗禦的力量造成的。」
「大致問了一些情況。方才我的一位朋友見到了主管的檢察官。我請他介紹了打聽來的情況。」
走在身旁的新聞記者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那位新聞記者離開小野木以後,在公園裡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叫住了一輛計程車。
新聞記者確實是毫不介意地做了回答。可是,邊見聽到這句答話以後,臉上卻現出一副事關重大的嚴肅表情。
「具體情況是這樣的。」律師拿出幾張照片給對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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