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選擇的時刻

倒是大湖在出入研究室時,常會自然而然地,一步步走向病房。
「年底之前,我必須給對方一個肯定的回覆。所以,請你儘快決定了告訴我,我等你消息!」
大湖在答完贊成吃牡蠣火鍋後走出玄關。玄關距離大門這一段,有一個狹小的前庭。院子兩邊種著小菊花,遲開的花瓣,疏落有致地並排在一起,絲毫不畏濃濃秋意。這個頗見溫馨的家,位於福岡市東北部一個名叫「和白」的近海村莊。三年前,大湖偕妻女毅然從市中心的公寓,遷居到這裡。看上的是它極佳的居住環境。梯形新生地周圍,開墾為菜圃,還有一大片綠地,建作高爾夫球場。視野相當開闊。雖然,是離市中心有一段不算短車程的偏遠郊外,但卻與大湖任教的J大相距不遠,上課、下課,往返都很方便。
大湖於八月初,首次會見送入J大附屬醫院的三名肝癌病童。當時,已經查出病因出在一種名叫「波比克」的含有致癌性物質餅乾上頭。罹症的小孩,病發之前,都曾食用過這種由福岡當地最大製菓公司S廠出產的,以花生和馬鈴薯混合製成的零食。
不知不覺,他的腦海中浮現了與妻女圍爐吃牡蠣火鍋的情景。滿室生香,他的心頭也洋溢著絲絲溫暖。
儘管外貌已然與實際年齡——三十六歲相吻合,但在大湖心目中,賢慧的妻子,依舊和十年前剛結婚時一樣,沒有太大變化。
那一夜——啊,難忘的巴魯比村之夜!鮫島史子,是否平安地開車返回投宿的巴黎旅館……?
室內的燈光,恰在這時候亮起。
站在受害者立場,南平公司若能承擔責任,合理償付病童醫療費用,促使院方作充分治療,則對此一不幸事故,仍不無小補。但是,廠方的自私與吉見的自利,兩相勾結之下,硬將病童生命、家屬生活整個出賣了!
據說,優美子的父親,服務於S市的客運公司,母親經常為了貼補家用,帶著她在附近商店打工。優美子之上,還有一名小哥。他們一家四口,只能靠著微薄的收入,勉強維持生活。
妻子志保子,自身後將大衣披在大湖肩上,邊問。與其說不放心丈夫,不如說是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明知丈夫在國立大學任教,每天按時上下班,作息固定,且無不良嗜好,不會像別人的先生一樣,夜夜應酬、喝酒。但習慣養成,還是作了例行詢問。
大湖明白,吉見向對金錢格外看重,「利」字當頭,他無論如何是不會拒絕南平公司鉅款的誘惑。
但自那次之後,吉見頓失清白,再也不曾在醫院中出現……。
「既然事實如此,你為何不出面發布真相?難道說,你害怕吉見教授?!」
母親不斷地揉撫優美子因病凸起的腹部。
九時已過,大湖駕著豐田卡羅拉,行駛於國道三號線上。此時,交通不再擁擠。
https://www.hetubook.com.com今年三月到八月,以S市為中心,已有將近二十名小孩被疑為肝癌,陸續住進醫院接受診療。其中,發現至少八人確實罹患癌症。九月後雖趨緩和,但被安排住進S市大學附屬醫院和市立醫院的病童中,有四人不治死亡,並且,又出現多名四~十歲疑似病症的小孩。雖然,亦不乏接受手術後日漸康復的例子;但大部分罹患致命性肝癌與嚴重肝功能障礙的病童,卻要長期與病魔抗爭,承受無止境的折磨,思之能不惻然?
三十出頭的年輕母親,此刻看來,卻似五十歲老婦。神態既顯疲憊不堪,而又亢奮異常。睜大的雙瞳,如瘋女般逼視大湖,並緊緊抓住他的手臂。
大湖以開得並不算快的速度,置身川流不息的車列中。心想,自己也可以不作任何選擇。只消閉緊嘴巴,不去招惹吉見;一切佯裝不知,則對方當不致惡劣到非驅逐自己不可的地步。而再過個七、八年,吉見退休,自己便是教授的首席接棒人。嗯,校內不滿吉見傲慢言行的教授為數不少,他們屆時定會將同情票投給自己吧!
何況,依大湖目前的處境,志保子的遲鈍,反倒對他有利。
來到附屬醫院大門口,恰見一輛黑色水星轎車,在滑進停車場前,於距J大較近處停下。大湖認出是吉見的座車。
如果逐家調查巴黎旅館,或許可以找到她。但大湖當天傍晚即將飛回日本,騰不出太多時間。再說,鮫島史子,是否為女人的真名實姓,也值得懷疑。
「是的!妳說的不錯!」
「今晚回家的時間也和平常一樣嗎?」
大湖猜想,史子可能佯稱投宿巴黎,實際上卻住在夏特旅館裡。詢問櫃台的結果,住宿登記簿中,並無日本女人——鮫島史子的名字。按例,以外國人身份登記住宿,必須出示護照。上頭的姓名、國籍,殊難偽造。
尤其來到小兒癌症病房門口,這種不祥感更為強烈。平常,病童家屬會站在走廊上交談。然而今天,四周一片靜寂。只見一名護士,正低頭朝這兒走來。
J大附屬醫院,今夏相繼住進若干名疑似肝癌症候的病童。他們家住福岡縣離海較遠的S市附近。少數家長為上班族,其餘大都是當地務農維生的窮人家子弟。
當她發現對方眼眶一片濕潤,自己充滿血絲的雙眼,也忍不住掉下淚來。
「教授……,從昨晚開始就這樣,一直在痛苦中掙扎。她知道達男那孩子死了,嘴裡還喃喃唸著:『小達,你不可以先走……』好像知道自己再活沒多久……啊——」
當然,大湖也曾為此憤憤不平,幾度向吉見教授提出嚴重抗議。然其利慾薰心,根本未加理會。於是,大湖轉向助手請求支援,希望他們發揮正義感,與他聯合拆穿南平公司與吉見教授的陰謀。但和-圖-書他們不知何時也被吉見收買,對此事不敢表示意見,一派噤若寒蟬。
自從優美子罹症住院以來,母親便停止工作,整天待在醫院守護著她。龐大的醫藥費,病童家屬需負擔三成,每月至少得付二十萬圓,一般開銷,則在二十五萬至三十萬之間。又因小兒肝癌,不包括在兒童健康保險項目之內,打抗生素、特別膳食料理、病床費用等,不足的差額,都得由家屬負擔。這對經濟原就拮据的家庭來說,更加捉襟見肘。真不知這些日子,他們是怎麼撐的。
年輕護士話一說完,滿臉無奈的掉頭離開。
達男為S市自行車出租店老闆的小孩,現正就讀小學二年級,特別喜歡自然科。大湖第一次送給他一本植物圖鑑時,他高興得愛不釋手,隔週再去看他,他已能背誦多種植物名稱,樹木花草,無不如數家珍。最近一次去探望他,聰明的阿達已不關心植物名稱,而對夜空中閃爍的星星發生興趣。頻頻問他:哪一顆星是阿達?阿達是其中的哪一顆星?似乎小小心靈已然感知,自己即將永訣人間,回歸天上星辰……。
大湖明白,選擇的時刻已經到來。只是,它卻與自己的意志毫無關聯,彷彿是一種不由自主的壓迫。一種不祥的預感,伴隨著些微恐懼與悲壯意識,他的心情,逐漸變得緊張起來。
「我們晚上吃牡蠣火鍋如何?現在正是品嚐牡蠣的好季節呢。」
大湖在心中喃喃地為自己辯解。趁優美子母親不注意,偷偷移開她的手,逃避似地,快步走出病房。
在互相看不見臉孔的黑暗中分手——大湖也能接受,並認為這種方式是最理想的。儘管如此,仍難阻止慾望在體內膨脹。其實,他十分希冀能親眼見到史子,盡情掌握這名神秘女子的姿態和言語。
「教授,是『波比克』有毒,對不對?真正兇手是南平食品公司,你也知道的,是不是?求求你,把真正原因告訴我!為什麼,連你也為他們隱瞞?」
目前,該公司已儘可能回收市面上出售的「波比克」,暫時停止生產。
駕駛打開後門,身穿深灰色三排扣式西裝,體型顯得肥胖的吉見,正從車後座走下來。
就十一月上旬言,這是一個罕見的烏雲密佈的早晨。電視氣象報告說,今年第一道寒流已經來臨。汽車引擎,也較平日難發動。
據吉見分析——波比克主要原料之一的馬鈴薯,雖然有放置較久的嫌疑,但實際並無毒黴存在之事實,故其絕非致癌的直接因素。極可能是孩童食用波比克前後,吃了其他不乾淨的東西,二者或多者混合,以致於發生了不良後果。因此,他主張花費長時間作追踪調查,一一詢問病童家屬,那些罹症的孩子,除了食用波比克,還吃了些什麼……。
大湖返回日本,踏上自己國土,就為是夜故事下了和圖書結論:彼情彼景,就像偶爾可以拿出來誦讀的詩集中的一節,無須刻意記憶,也不需勉強忘懷。
他不假思索的回答。顯然,已成公式化。
大湖胸口一陣鈍痛,像被什麼重重地擊在上頭。
應該使用更妥當的方法,採取另一種手段……要能一箭射中對方要害……這個,我還在摸索之中……。
「……」
此種情形,並不止於優美子一家。大部分住院病童,都是中下階層家庭中的小孩;因其多半年幼,父母親也都年輕,收入自然不豐。可以想像,他們是在怎樣痛苦的邊緣上,奮力掙扎。
優美子的母親,見大湖正朝病床邊走近,不禁抬起憔悴的臉,看著大湖。
不,絕不是怕他!而是怕時機尚未成熟,草率揭發,反而會很快地被吉見的惡勢力擺平。
優美子的母親,無比固執地追問。
「教授是知道真相的吧?」
大湖一邊手握方向盤,一邊暗自思量。思維每每不由自主地,被牽引至同一個地方。
「啊!關於阿拉斯加大學那邊,前幾天他們院長還打電話來催,要我儘快推薦一名年輕、優秀的人才過去。一般人都以為學校在鄉下不好,其實未必!聽說他們那裡最近發現油田,開始變得熱鬧起來。連帶地,學校身價暴漲,不但研究預算充足,教授待遇也不低哦!嗯,我就一直覺得你很適合。怎麼樣?考慮得如何?」
吉見輕笑一聲,露出雪白的假牙。隨即轉過頭去,邁開步伐跨進J大校門。可以想見,他臉上的微笑,必然也迅速消失無踪,而為猙獰的面目取代。
「大概六點鐘左右吧!」
車子正待駛入J大,大湖發覺距離上課時間尚有半小時空檔。臨時決定,繞到附屬醫院看看。
大湖早就查明事實真相。是一種名為「A——毒素」的致癌性病菌在作祟,其係花生、馬鈴薯、米、小麥等油膩澱粉混合形成的毒黴。南平食品公司曾從東南亞進口一批可疑的澱粉原料;據查,即是用以製造波比克的主要材料。究竟是其中的馬鈴薯久置長黴,抑或該原料只能用作飼料,而南平公司疏忽了或明知故犯,藉以生產食品,導致不可收拾的後果,還不得而知。而以病童呈地區性少量集中看來,極可能含藏毒黴的,只是其中一、兩袋也說不定。
史子離去後,約莫經過一刻鐘,大湖曾信步踱至餐廳,從大廳的落地窗,望向室外停車場。
打從去年七月起到十二月,這半年間,南平食品公司陸續生產、推出了含有強烈致癌性物質的波比克。波比克是相當廉價、可口,普受孩童歡迎的小零嘴。家住S工廠產品銷售點附近的小孩,幾乎都吃過這種餅乾;不幸罹病的,或許是恰好吃中含毒性特高的一包或多包。
另一頭,隔著小小的茶几,上面放置了黃、白色鬱金香。
儘管如此,他仍不死心,決意和吉見教授www•hetubook.com•com及其黨羽,周旋到底,直到真相大白為止。未料,吉見又暗施伎倆,處心積慮地想將他調往阿拉斯加大學任教。大湖深諳吉見的小人作風,即便他拒絕其提議,一樣無法阻止日後遭到驅逐的命運。
「教授!現在,我也不想再要什麼賠償金了。我只要他們跪在這兩個孩子面前,誠心誠意地認錯!只要他們還有一點良心,願意出面坦承過失,打內心懺悔,讓孩子無辜的靈魂得到安慰,這樣他們才能升天……。就是這樣!只是這樣!難道,我的要求太過分了嗎?教授,求求你,把真相公開!南平公司是兇手對吧?!」
吉見和助手們,皆為J大校友會的一員,而大湖則畢業於大分地區的大學。當初接受大湖岳父推薦而起用他的校長,已經退休;沒有人能和他站在同一陣線,大湖完完全全孤立無援。
「發生什麼事嗎?」
所以能夠如此信心十足地作下結論,是因為吉見教授一開始就將分析波比克成分的重任,全權委託大湖化驗。大湖夥同兩名助手,進行化驗工作,達到九成把握,準備填寫報告書時,特別照會吉見教授。不料,他的態度卻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藉口大湖的說明無法使人信服,決定收回由自己重新化驗,以作最後書面報告。
總之,吉見顛倒黑白、一手遮天的企圖,昭然若揭。他已被廠商收買,極力為其脫罪,這點非常明顯。
目前,只有隱忍自重……。
終於——史子沒有出現。
吉見昭臣,今年五十二歲,頭髮已見斑白,下顎略顯寬大,長了一張四四方方的國字臉。乍看,倒有幾分穩重的學者風範;但只要仔細觀察他微凸、銳利的雙眼,以及飽滿、肥厚的唇,就會發現他貪得無饜的慾望,和自私、刻薄的性格。大湖每次看到他,都有這種感覺。
大湖隱約感覺,今早病房不同以往。空氣中,飄散著一股說不出的沉鬱氣息。
只見積水形成一座游泳池,根本不見任何車子的踪影。
起初,透過當地衛生所與縣衛生局委託,吉見教授代表J大公共衛生系進行此一事件調查時,立場相當超然,並且曾派大湖和他一起前往醫院巡視病童,了解病情。
「啊!教授。昨天深夜,阿達死了!」
只是,身為妻子的她,果真絲毫察覺不出,丈夫赴巴黎參加學術會議前後,其間的些微變化……?

而今,與那名叫史子的女人之間的記憶,卻佔據了大湖整個意識。彷彿,感覺神經中的某一撮,正逐漸變得鮮明而尖銳,逼著他非做某種選擇不可似的。
與志保子的婚姻生活,向來平穩無事。志保子是一名個性開朗、大而化之的女性,也是典型的賢妻良母。不但很會照顧大湖,兩名分別就讀小學三年級和一年級的女兒,也在她的撫育下順利成長https://www.hetubook.com.com。看上去,這兩個小女孩,將來也會像母親一樣,平凡、率直;雖不耀人眼目,卻能知足常樂,享有人世間最可貴的平安與幸福。
不到十點的小兒科病房走廊,有幾部尚未收拾的餐車,被推至角落停放。護士們來往穿梭,忙碌地展開工作。
望向鄰床,優美子小小的頭顱,正不停地左右晃動。時而發出幾聲不成調的呻|吟,似乎正叫著「好痛!好痛!」。再仔細聽,斷斷續續的字句,伴隨著哭泣聲,像是在說:「不要!不要!」。六歲的優美子,瘦小的臉,較之大湖上週前來巡視時所見,又縮了一號——幾乎只剩拳頭一般大小,真是瘦得厲害!尤其教人不忍卒睹的是,原本蒼白的皮膚,已開始出現藍黑色斑點,死神的腳步,緊跟上她。

母親說到這裡,按捺不住內心的悲痛,以手遮面,一陣抽噎。之後移開雙手,眨眨模糊淚眼,代之以烱烱目光,意熊凜然的直視大湖:
志保子是大湖母校——大分縣國立大學,一位教授的女兒。大湖一畢業就做了教授助手,不久,升為副教授。三十二歲那年,福岡J大學公共衛生系正好有副教授的職位出缺,準備公開召募。當時,志保子的父親,與J大校長很熟,經他熱心推薦,自己終以一篇與該地區有關的癌症發生率論文得到肯定,順利坐上J大副教授的席位。因此,恩師也把二十六歲待字閨中的女兒許配給他。一番簡單儀式,定下了這樁讓鄰里間傳為美談的親事。
由於兩人站立位置相隔不遠,視線終不免接觸在一起。大湖察覺,對方正對自己投以輕蔑的眼光。想必是對大湖探視病童的行為,感到極度不屑。大湖隨意朝他點點頭,準備赴研究室。但吉見卻露出一臉虛偽的笑容,一步步向他走近。
翌晨,大湖告別旅館,走在枯葉滿地的鄉道上,胸口隱隱充塞著兩股截然不同的期待感與恐懼感。彷彿,史子隨時可能在朝霧籠罩的村路那一頭出現。隨後又想,自己根本未曾看清史子臉孔,遑論立姿?但他卻又懷有一種出自本能的自信——只要遇見她,一定能認出她!
大湖輕拍了一下護士肩膀問道。
大湖聽到自己發出正義的吼聲,但卻在喉間,被什麼東西哽住。
她知道大湖最愛吃新鮮牡蠣,遂微笑徵詢丈夫同意。為人|妻子多年的志保子,如今笑起來,眼睛常會瞇成一條線,眼角也出現不少皺紋。稀稀落落的雀斑佈滿臉上,皮膚看來有點粗糙。
走進病房,原屬達男的白色病床上,只剩一塊白布,整個蒙住大湖視線。他沒趕上見這孩子最後一面。
是一名相當不錯的太太啊!大湖經常在心裡這樣告訴自己。只要對她反應遲鈍這一點,睜隻眼、閉隻眼,不奢求超乎上天賦予她資質的魅力,則這樣的妻子,確是無可挑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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