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自宋江在清風山差點成了醒酒湯材料以後,連三接四的化險為夷確帶給他的聲譽很大的滾雪球作用。讀者以後例喻前事就接受了宋江甫出場即馳名遠近的說法了。
《水滸》企圖用「灌漿法」來化解這矛盾(地釷做得差,但上層建築已蓋了,祇好往地基灌漿,希望能轉危為安)。先在介紹他出場時,說他樂善好施,因而揚名邇遠(如果他確盛名遠播,為何公孫勝和劉唐不找他?這是《水滸》敗筆隨處可見之一例),然後再在以後的情節重複強調宋江喜玩權術,以此作為廣結新知,鞏固山寨的手段。兩者其實都會產生反效果。容先說宋江的慷慨樂施。
重重疊疊,層出不窮的矛盾使宋江這角色不易歸類,難以理解。問題的癥結往往是先天的,內在的,根源於《水滸》述事的不夠協調。或者這是《水滸》通過增刪併改過程,結合不同來源的故事,而演化成書所不易避免的結果。
聲譽的傳播免不了要靠滾雪球的作用,但開始時總得有個可供滾下斜坡的雪球。宋江有沒有這個原始的雪球大成問題。日後上梁山諸人,宋江原先認識的不過晁蓋、朱仝、雷橫、宋清、柴進、花榮、孔明、孔亮,把同事和*圖*書、弟弟、徒弟,和尚未謀面者(宋江逃命到了滄州才首次和晁蓋會面)全算進去亦不過如此。連吳用這個在鄆城總有點聲望的本地人,宋江也原不認識!憑這丁點兒本錢,雪球如何滾起?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宋江向晁蓋通風報訊之前,任何準梁山人物都沒有受過宋江絲毫恩惠!縱使宋江真的向來槳善好施,那些行動也無法解釋為其名傳遠近的原因。
互不認識的公孫勝和劉唐不僅同時想到結伴劫取生辰綱的念頭,還不約而同地跑來並不是江湖人士慣常走動的碼頭鄆城,希望說服兩人均不認識的當地財主晁蓋出來擔任行事的領袖。這個所謂眾望所歸的人物卻孤陋寡聞至莫名其妙的程度。另一組人馬去年劫了生辰綱而成為天下大懸案的消息他一無所知。日後結聚梁山的一百零八名頭目,在計劃劫取生辰綱前他充其量祇認識宋江、宋清、吳用、朱仝、雷橫這五個本地人,和那個無異廢物的白勝。指晁蓋江湖經驗貧乏,在江湖上毫無聲名可言並不為過。公孫勝和劉唐竟都對晁蓋信心十足,遠道訪求,這本已是十分差勁的情節安排(且不說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公孫勝https://m•hetubook•com•com單一個人去劫生辰綱,本不費吹灰之力;對他來說,根本就沒有理由要遠道找個不詳底細,自己復不認識的人來當領袖)。他們不找同在一城內的宋江,可見宋江當時的知名度尚不及在江湖上活動極有限的晁蓋。《水滸》沒有給晁蓋配備當領袖的資格;公孫勝和劉唐都不選擇宋江,那麼宋江充當領袖的條件理應更差。自此至晁蓋逝世,這個綽號托塔天王的好漢(單憑強烈的正義感,晁蓋已絕對足稱好漢)在梁山集團裏始終是個徒掛首領招牌的虛位人物。宋江則不然,甫經露面,旋即以一呼眾諾,聞者景仰,見者心折的姿態號召群雄。宋江由是仿如一幢沒有弄好地基,便在上面一層層往上加建的華廈。
雖然悉數指出宋江性格和本領上的矛盾與不協調之處,單子會很冗長,且未必有此需,還是不妨在已談諸事之外再多舉幾例。嘴邊老說忠義的宋江,酒後吐真言時便題反詩。營救晁蓋對他來說是寧可失職也要取義,他卻鼓勵孫立出賣同門師兄。他幾乎無武功可言,生命受威脅時連最起碼的掙扎也提不起勇氣去拚一拚,卻有膽量招納門徒(孔明、孔亮),和不厭其煩地和圖書做些希望能給別人他懂武的錯覺的小動作(如石勇傳書時當眾借武器)。力救時遷和劉高妻使人覺得他宅心仁厚,但因要陷秦明得反叛之罪而焚村屠殺,因要害到朱仝走投無路而命李逵斧斬小衙內,因要名正言順地坐正大哥寶座而攻擊與梁山素無恩怨的東平、東昌二府,則格局迥然不同。
宋江是梁山集團的核心,沒有了他集團成長難,維繫更不易。《水滸》給他的形象卻不盡符合人們對領袖的一般期望。這還不是最難理解的地方;撲朔迷離的是,宋江的行徑和他所扮演的角色矛盾重重,難作互協性的解釋。這些矛盾終教他成為一個幾乎可以隨意歸類,卻又不似可容多類並屬的人物。種種理解的困難都可以通過事例來說明。
宋江在生辰綱事件前施惠的規模和頻律,受惠者的背景和地位全解釋不了宋江何以名揚遠近。但自生辰綱事件至宋江初遇武松,在中間不會超過四個月的光景裏,宋江所做而江湖得聞者僅殺惜一事,武松一遇宋江便說宋江之名早如雷貫耳了。邏輯實在成問題。
鄆城並非江湖重鎮,平常難得有份量的人在這一帶走動。晁蓋人脈的單薄,消息的遲慢正是鄆城在江湖上並不重要這事實的反映https://m.hetubook.com.com。在此地受宋江之惠者能把消息遠播江湖的可能性高不到那裏去。宋江未涉及生辰綱事件以前,讀者見得到他施惠的實例祇有閻婆惜一事。施惠之舉旋且變質,受惠者變成了金屋藏嬌的姘婦!讀者或者會說,宋江必定不時接濟唐牛兒。就算果如此,此事與宋江的江湖聲譽(特別是生辰綱事件前的聲譽)又如何扯得上邊?
至於宋江之喜玩權術,情形也與此近似。宋江喜玩權術是事實,玩得高明與否則是另一回事。權術玩得不好會產生反效果的。最明顯的例就是他那套招納降將之法。每遇捉到政府軍官,他必假罵部下,納頭便拜,親解繩索,蜜語勸降。這套功夫前後當眾不知表演過多少次了。宋江固然愈演愈熟練,在場觀看者豈非不斷在看重複得可以背誦的戲。最糟透的是,曾經蒙受宋江解索然後歸降者以後變成了逼得看重複表演的觀眾。他們難道了無反應,全無受騙之感嗎?《水滸》並沒有從這個角度去看事情。
宋江甫出場,《水滸》便說他樂善好施,因而打出知名度。宋江是否夠慷慨可從故事發展(亦即宋江的成長過程)的角度去分析。但若說宋江憑其慷慨的行徑在出場前已賺得遠近聞名的聲譽則是佈
www.hetubook.com.com局之失。宋家富有,這點雖不成問題,但何謂富有是有地緣因素和比較成份的。在魯西鄆城這個小碼頭稱得上富有,未必真的腰纏萬貫。慷慨非涉及金錢不可,不能口惠而實不至的。縱使宋家確實十分富裕,宋江還是慷慨不來。宋江出場之初,宋家並未分產,加上深謀遠慮的宋江要做成父子在法律上斷絕關係的假局,他復遷出在家外居住,他得自家中的經濟支援祇可能微乎其微。他要慷慨就祇有靠在衙門管文書那份薄薪,能慷慨到那裏去?有些讀者解釋宋江的財源來自在衙門同流合污地「撈外快」。這可能當然存在,試看還算正直的戴宗不就在江州拿犯人的常例錢嗎?然而這樣仍解釋不了施惠不可缺乏的另一個關鍵——適當的受惠者。
《水滸》這些敗筆帶給宋江頭腦簡單,行動機械化的形象。試問這形象如何和宋江領導群雄,策劃大寨發展方向的地位與責任配合?這正是情節難互協之處。謂宋江行動機械化或尚易為人接受,指宋江頭腦簡單則與很多情節不合。早早為老父的安全做好法律保障。一步步架空晁蓋,終取而代之。這些都絕不是頭腦簡單,不作長遠計劃者所能辦得到的事。以此事量彼事,中間存在的就是難以解釋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