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窟拜師

「我是原兒,大師,我……」中原語聲酸顫,奔至老和尚腳下匍伏拜倒,語不成聲。
到了一處黑色石壁前,惠安大師拾起一塊拳大小石,在壁上敲動。
宋五湖突然冷笑一聲,說:「敬酒不喝喝罰酒,你在自找麻煩。丟掉那玩意。」
祝娘子一把抓住他,驚叫道:「原兒,你怎說此話?你要離開媽了?你……」
「幸運?天哪!這種幸運不來罷吧。老公公是如何進來的?是為了捉白鱔嗎?」
「哈哈,採花虎胡琛,你改了二十年的姓,怎麼永遠把祖宗賣了?」
「這並無妨過兩天我帶一個丫鬟入室陪她,唉!她……」
「篤!篤篤篤!篤」聲音清亮,裏面是空的。
「且慢!」玄陰書生說著反而先坐下了,閉目沉思。
「就由你進來之處而來?」
兩人坐下,怪人滔滔不絕地往下說:「江湖中,早年有一大堆具奇技巧能之士,其中大名鼎鼎的共有八個人,稱為『兩正兩邪;寰宇四侶』,兩正是笑判官花雲、閃電手許炳;兩邪是江湖客尤世賢,玄陰書生任嵩。寰宇四侶則是冰魄神劍林鴻、女飛衛陸薇、雲樓逸簫諸葛明,散飛仙岳如霜。這八個人,各具絕學,各有所長,闖蕩江湖時,並未真正分過高下,誰是武林第一高手,誰也不敢承認。你想,這八人中我是誰?」
「大師,我父母……」中原悲從中來,顫聲輕叫。
「怎樣進來,怎樣出去,滾!」
石室中,站著目瞪口呆的祝娘子。六年,憂傷雖腐蝕了她的心田,歲月在她秀美的面容上留下痕跡,但她心中的希望未絕,她深信,永春會無事地平安回來,他不會永遠流落他鄉。她在等待,她在研究佛經,她請惠安大師帶來了一尊觀音菩薩,她在菩薩前替永春祈禱,她的心已遠寄遙遠的邊疆了。
「老弟,借一步說話。」
「祝娘子那兒,千萬小心,千尋石室固然可靠,亦須多加留意。」
這一天,艷陽高照,是五月初旬的好日子。剛過了端陽節不久,離小中原夭折周年還有十來天。
「你家老爺是誰?」
「我娘還在?」中原驚喜地叫。
五夫人,是宋五湖的愛妾,曾與宋文燕小姑娘到過祝家,並不陌生。祝娘子放了心,在侍女的扶持下,進入內間更衣。
「也是由水底來的?」
他火速飄向左側,到了梯口旁,燈光明亮,先後出現了五六名使女,一個個悄悄走出廳中,輕靈的用松油棒點起四角的紗燈。
內進院是奴僕的居所,真正的內院在第三進,小時候他到過第三進拜見過宋五湖的元配夫人和那些大姨小姨們,知老賊定然住在第三進眾香國中。
裸體人並未回身,仍在運拐敲向右壁。
他心裏狂跳,渾身激動得不住抖索。他在想,當爹媽發覺六年前已被淹死的愛子,卻在長大成人後重新在午夜中無恙回來,會現出怎樣的神情?他自己是哭呢,抑還是笑?
四伯掩面而泣,痛苦道:「少爺,一言難盡,你失蹤後年餘……唉!教我從何來談起呢?天哪!」
「廢話!人如其面,半點不假,你死定了。」
宋五湖哈哈狂笑,在她面前三尺迫近她說:「娘子,實不相瞞,去年偶睹芳顏,思念極殷,經年以來,旦夕魂牽夢縈……」
這一年中,最難過的是宋五湖,他正等待時機,再從容佈置一切。
祝夫人突見闖來了生客,一怔之下,趕忙轉身扶在侍女的肩上匆匆迴避。那年頭,除非是長輩和小晚輩,堂客是不會接待生人的,雖兄弟輩亦得迴避。
一個修長的黑影,閃電似地掠入廳中,雙掌已經攻出一記「上下交征」罡風襲到。
他靜靜地聽完,最後說:「孩子,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事,玄陰書生雖名列兩邪之一,其實正好相反,只不過他才華過人,平生不結交俗流,而且嫉惡如仇,路見不平必將對方置之死地而後已,因之得罪了不少人,被人名為邪道。你能拜他為師,這是你的緣分。明晚,可帶我前往拜會,我和他也是舊交,多年久違了。其次,宮老兒不是姓宮,他正是中原雙俠的老大,武林浪子上官罡,他已正式剃度,佛名是惠寧。他的師弟笑閻羅甘弘,已與兩正之首笑判官花雲結盟暗中胡為,所以他傷心之餘遠走他鄉,眼不見為淨,日後有機會,你該盡力替他化解,拯甘弘跳出是非場。你有心萬里迢迢出塞尋父,孝感定可動天,老衲預祝你成功,令堂之事,你大可放心,雯姑娘已隨我學藝,行將有成,這石窟內的道路她已摸清,即使老衲應佛祖之召西返靈山,她亦可當大任,只是你年事過輕,一生足跡未離紫陽山,今後切記你師父的話,多向忍字下功夫,必可履險如夷。」
「這這……日後官府追究下來……」
她渾身顫抖,伸出無法制止的雙手,吃力地撫摸他的頭臉,想說些話,但卻哽咽得無聲發出。
中原走了五六步,突聽怪人在後叫:「站住!」
「小子不知如何誤入,被水沖來時已經暈厥,不省人事,尚請老公公發慈悲。」他跪下了。
「老豬狗,你好狠毒的心腸。你不是人,你忘了祝家的孩子為救你的小狗殺才,而喪命閻王窩,你……」她跳腳高罵,但兩膀已被僕婦挾住,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不久,祝娘子換了一身天青色團衫,同色曳地長裙,在使女的扶持下,裊裊出廳。
整棟樓幽香裊裊,有花香,有脂粉香,反正他弄不清是什麼香。
「哎……呀……」永春大叫一聲,往後倒去。
宋五湖只看得毛骨悚然,這才是武林浪子的真才實學,去勢如電,冉冉而逝。
他身上沒有衣褲,不忍驚動家裏的人,也怕驚動了鄰家的狗。
他不再做聲,拾起半截魚身,大踏步轉身舉步。
黑影飄然而至,到了方丈室的屋頂。「篤篤篤」習慣地敲了三記瓦壟。
祝娘子抬起中原的臉,眨著眼,讓淚珠簌簌滴落,再翻過他的左頰,手一撥耳垂。耳垂後,一顆猩紅奪目的米大朱砂痣,映著燈火下閃閃生光。
「你用不著出去了。」
「老夫沒空,而且也懶得和你這人面獸心賊打交道。」
「本總管一力承當,祝永春絕非殺人惡手,貴官可再搜證據,人不能帶走,日後知州大人傳召,惟宋某是問。」
他找到一張床單披上,找塊布包起光腦袋,悄悄掩出房門,出甬道直去後面經堂,閃入暗林中,再從左後方掩出。
「早已準備停當。」
「哎……喲……」僕婦狂叫,放了手。
中原醒後,掙扎著往門外走,說:「請兩位老人家別聲張。我去找宮公公一問。」
不久,門外起了敲擊聲。小雯奔前推開石門,亮聲叫:「老師父駕到。」
「呵!你未免太天真了,你瞧我這副長相,豈是能安居納福之人?告訴你?我是個亡命之徒。沒有居所,沒有親人,大明的戶口黃冊中,沒有我玄陰書生任嵩這個人,我只能浪跡江湖,或者隱遁深山化外,不然到哪兒都麻煩。原兒,這些年來。你的心情我清楚。思親之念,乃是世上至聖至潔的情操,久睽多年,你該好好在家奉養雙親,記住我的話,江湖險惡,波詭雲譎,稍一失慎,必致陷親於不義,不孝之極。無論如何,你不可闖蕩江湖,練武在於健身長壽,好勇鬥狠,不練為佳,免得害人害己。我一開始便走錯了路,我不願你再重蹈覆轍。」
另三名美婢已經奔上前把人扶住,「嗤」一聲裂帛響,團衫已被撕爛,露出玉色的肚兜兒,高縱的酥胸玉|乳,似要脫穎而出。
「徒兒永記於心,在家娛養雙親。」
「找到永春之後,我帶著盜來的檔案,夜入布政使府衙,替他申冤。著永春到衙投文之日,在堂下呼冤,雙管齊下。」
「宋大爺?」祝娘子愕然間。
紫陽村的宋總管,三五天必有健僕派來走動,懇請永春夫婦到紫陽村走動散散愁懷,宋府的僕婦甚至宋夫人經常前來,敦請祝夫人起駕,但是夫婦二人一一回絕。
「響聲清脆,不再沉悶,最多還有丈餘。咱們可見天日了,快!咱們不再開大洞,只闢兩尺寬五尺高的小|穴。」
輕輕的足音和燈光已向樓上走來,那些使女們上樓來了,糟!往哪兒躲?這些小使女們不值得動手,可憐嘛!他退入樓上花廳,這兒藏身不住,他必須尋地方藏身,只有房間是隱身之處。
宋五湖一聽對方是上官罡,心中發毛,他強迫自己不相信,自己不是接下他一掌了?但再一想不由他不信,那一掌對方還是借勁退到火盆旁,故意讓他有機會離開祝娘子,不然一掌傷人,後面的祝娘子必被波及,不被撞死也被撞傷。
「這裏面有氣流,定能可以出險的。」
「老公公,你是人,小子當然不怕。」他壯著膽答。
中原他先說後等到聽母親道出遇險經過時,鋼牙銼得格吱直響,雙手握拳,指甲幾乎陷入掌肉中。
「總……總管爺……是犬是……子得罪……」永春語不成聲,恐怖萬狀地叫。
平崗村祝家上了封條,事情傳到了武崗州,在前一月的日子裏,宋五湖上下打點,奔走州衙,利用王府勢力,替永春開脫,他這古道熱腸的舉動,還獲得村民的熱烈讚揚。
她越罵,宋五湖越快意,不住淫笑,接口道:「恩德兩字,本是欺人之談。為了你那愚蠢的小蠢材,我答應日後好好待你。哈哈。日後如果我那兩個兒女,發現你成了他們的庶母,真夠瞧的。我那燕丫頭老是在我面前撒嬌,要拜你為養母,今後她不必撒嬌了,哈……」
當文斌深進閻王窩捕鱔時,紫陽村人的小猴子中,有兩個機伶鬼知道不好,奔回紫陽村報信去了。
怪人右手一抄,勾住了他的小手,挾背兒提起,大踏步趕回洞中,丟下人,指著石壁說:「看這兒,我花了近十年歲月,只打通了十多丈;要是有路出見天日,還用得著在這兒多勞筋骨?」
「還有,宋五湖那兒,最好暫時不去為妙。」
莊院外密林中,一條黑影如同鬼魅,悄然掩近在院後,身法疾逾電閃。
良久,二嬸掌燈出現在廳中,將燈擱在神案上。兩老用奇怪眼神,細細打量著中原。
「小子誤入仙府,特來請教老公公指示迷徑。」
回龍古剎中,大殿佛燈明亮。禪房中傳出輕微的鼾息聲。方丈室中,卻沒有燈火。
中原流出了興奮的眼淚,喃喃地說:「六年!總算重見天日了!」
「這兒是龍窟,入水沒命。怎樣管?快走,沒你的事。」
「小子雙親在堂,不能困守在此。」
他緩緩轉身,驚得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當他轉入光線射至之處時,只覺心中一涼,毛骨悚然。
他怎能罷休?一面追一面叫:「王八孫子,留下萬兒,宋爺要追你上靈霄殿,活剝了你的皮。快留下人。咱們交個朋友。」
「啪」一聲雙掌接實,罡風四射,人影同時向外飄退八尺,罡風一震,「嘩啦啦」桌子倒了,火鍋墜地,炭火滾了一地。
「是他用命下水救哥哥上和_圖_書來的,怎麼不管?」
「跪下叩頭,大聲求饒,我老人家放過你。」
「跟著我同享富貴,你為何這般愚不可及?」
他像幽靈一般,閃身子上了後院瓦頂,落下天井。
惠安大師悄悄向小雯說:「雯姑娘,老衲一個時辰後再來,小心門戶。」他拭掉眼中淚水,悄然退出。
小中原在水底古窟中摸索了五天四夜,無法出困。突然聽到了鐵石夾擊之聲,大喜欲狂,便尋聲向聲源處奔去。
廳中燈光跳動,顯然老僕已發覺廳門撞破,不避嫌隙進入廳中了。
他倏然轉身,投入黑夜之中。
「二嬸,我媽和爹呢?」他大叫。
合該有事,這天,村中幾個老太婆卻動了老興,到永春家中串門子,一聊好半天,意興闌珊方行告別。兩口子正把客人送出,劈面遇上了宋五湖,想迴避也來不及了。
「媽!」他脫口而出。
繁星滿天,新月行將落下西山,這是六月初旬月一個晴朗之夜。距中原落水之日,整整六年另半個月,說長不長。
哀悲的氣氛籠罩了平崗村,村人對活潑可愛的小中原念念不忘,哀嘆不已。
是的,一個女人轉解到千里外,又是犯人的妻子,如不被賣出,也會死於溝渠,這情景想起就毛骨悚然,不必身歷其境了。
「你敢不跪?」
「下面不遠有許多穴孔,可以弄來許多白鰻,放心,這種魚也就是你所吃的鱔王,還有更大的呢!吃不膩,十分可口,餓不死的。」
在漫長的歲月中,中原對父母的思念,日益殷切,午夜夢迴,黯然傷神。
由於王府安靜,宋五湖也不敢胡為,養晦了三年,又外出遊蕩了年餘,一直沒發現有人前來武崗找他,膽子又漸漸大了,去年重又回到紫陽村。
宋五湖在間不容髮中,藏入內廳門後,一聲長嘯,轉身便追。
洞穴一年年加深,中原也一年年長大。
十五歲的中原,已不能再稱「小」了,由於白鱔魚是最好的補品,他身材已將近六尺之高,渾身肌肉隆起,像一頭猛獅,只是其色潔白如玉,看去並不健康,因為缺少陽光。
「嘩啦」一聲,火盆撞往門框,炭火飛濺,熱流四蕩,整個大廳中,火星滿地。
他只覺三魂縹緲,眼前發黑,站不牢,幾乎癱倒。
山轎在廳口停住了,兩名僕婦搶著將轎門拉開,輕叫:「祝娘子,請出轎。」
中原凜然地說:「媽,孩兒本不該遠離膝下,但又不得不離……」
祝永春成了孤零零人,棲棲惶惶踏上了萬里戍途。
他兩手齊揚,樹枝去勢如電,不偏不歪擊中兩犬肩胛之中,直入胸腔,一聲不吭撲倒在地。
祝娘子如中雷擊,那一聲「娘子」出自五湖口中,不僅刺耳,而且令她毛骨悚然。
宋五湖穿一襲黑綠軟腳垂帶圓領衣,笑容滿面,立在廳中含笑相待,看到人,笑瞇瞇地說:「天寒雪厲,娘子受驚了。」
「仍在寺中,他出家人不會知道塵世俗事。」
房間甚大,左方是座檀香木雕花大床,銷金輕羅帳似若透明,精美的衣櫥,美侖美奐的梳妝台。八斗櫥上擺著書,琴台上有箏琴,八摺雕花香木屏風,隔住了更衣室和內間,几上的花盆是新出不久的禁品——景泰藍萬壽花瓶。似乎是透明的銷金帳內,錦褥如茵,水湖色繡芙蓉大花的薄衣,掀在床裏,只一角蓋住床上人的肚腹。床中,是一個動人心弦的美妙動物,半枕著繡頭,胴體畢呈,雲鬢半偏,像一朵睡蓮,她的面部正浴在燈光下,好美!美得教人心癢癢的。心癢並不全為了她那經過丹青妙手描畫的秀美面容,而是她那半裸的胴體,赤|裸的玉臂徐展,肚兜兒蓋住的酥胸,發育得恰到好處,渾身凸透玲瓏。絲質長褲本是蓋至腳底的,但這時已向上略提,現出一雙晶潔勻稱小腿,花緞子睡鞋小得可憐,十分撩人,小腳的女人美的不多,不是腳面過高,便是掌部太寬,但這女人不同,一句老話:恰到好處,所謂恰到,各人審美觀點不同,任憑各人想像,總之,她不會令你失望。
老頭看他語氣急迫而謙虛,才放下了心,笑道:「就在村後不遠,老漢陪總管爺一走。」
黑影退到壁角,正好身側就是一個大火盆,他雙手一端,騰身撲上。
「老公公全找過了?」
「在,你宮公公救回來的,現藏千尋石室,走。」
「王八鬼孫,停下,咱們拼個你死我活。」
「過幾天再說,我還得考驗考驗你呢。師擇徒,徒亦擇師也讓你有思索的時光。你幫助我搬石頭,咱們合力開闊一條活路,不!哈哈不是活路,是活孔。」
「姓胡的,接住!」黑影用蒼勁的聲音喝叫。
「你的性情我知之甚詳,外柔內剛,不屈不撓,這是我不放心之處。千萬記住我的話:忍,讓人一步。」
「犯婦不知。」
他是初生之犢不怕虎,繞過議事堂撲奔前面內院。
「咦!大黃的耳朵怎麼不管用了?」他心裏在暗叫。
他站住了,前面的上官罡也止了步,回身說:「姓胡的,你好好活著,日後自有人前來找你,看你的心肝是黑是紅,再見了,後會有期。」
「我幫你。」中原斷然地說。
另一個使他改姓埋名的原因,就是被江湖客所迫。江湖客尤世賢正是「兩邪」之首。有一次,採花虎在萊州府做案採花,被山東道的俠義門人追及,他竟冒充江湖客,將俠義門人嚇跑。後來這事終被揭穿,江湖客盛怒之下,追蹤天涯,要捉他剝皮抽筋。這一來,他嚇得遠走雲南做山大王,最後仍是憂慮害怕,乾脆進入了王府,果然平安了二十年。
「你還不配,廢話!你像在吠。」
小雯如受催眠,木然地取來一盞台燈,走近母子二人身邊。
「這才像話。」說完,扛起大石向後走。
中原掙扎站起,抹去嘴角血跡,切齒道:「老怪物,你就早死心吧!哼!拜你這種兇人為師,去凌|辱小孩子麼?世間竟有這種沒人性的人。」
西面,是燈光閃耀的紫陽村;西面,是黑沉沉的平崗村,燈光全無,可知那是一座日出而作,日沒而息的殷實農村。三五聲狗吠,打破四方的沉寂。
「雯姐姐,請叫我原弟。」他搶著接口。
「氣流是有,那是由上面幾條石縫透入的。」
「你是怎樣進來的?你先說。」
平崗村雞飛狗走,如狼似虎的兵役穿堂入室,搜尋可疑事物。
內間門外是走廊,黑黝黝的伸手不見五指,他無聲無息的前走,經過一道月洞門,到了內穿堂,便向右一折,進入了內廳。
「是的,你比我幸運。」
宋五湖和王爺的盡力開脫,確是最好的靠山,無奈證據太過確實,無法一手蓋天。
「看住這傻丫頭,我去平崗村走一趟。」五湖向眾人吩咐,手中提起中原的衣服,立即飛身上馬向平崗村奔去。
他將包裹緊了緊,小劍靶出現在腰襟絆紐縫中,取塊手帕將鼻口掩住,打散了髮結,折向紫陽村。
僕婦恐怕鬧僵,陪笑道:「我家老爺知道祝官人冤枉,故而……」
一陣寒顫通過他的全身,猛地打了一陣冷戰。不祥的預感,像電流般傳遍了身上每一條神經。
「叮」一聲,他又開始擊石。
話未完,廳中四伯張目結舌,恐怖萬狀,踉蹌向後一步,啪的一聲燈台落地,黑暗重臨。
山轎在寶慶府繞了一圈,第二天往回走。祝娘子昏昏沉沉,不辨東西南北,如果沒宋五湖用錢打點關照,怎會有山轎坐?恐怕出不了武崗州,她早已累死了。
宋五湖一手牽馬,一手挾住中原的衣履,向村後走去。
等到來年初春,到底被他打聽出人已押往西北,他絕了望,一咬牙,便動身向西北趕去。
小路繞過紫陽村,紫陽村的燈光吸引了他,他只覺血液沸騰,目眥欲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他畢竟還是個大小孩子,修養有限,面對毀家仇人,如果他竟能無動於衷,端的算不了男子漢大丈夫,定然是個木石人。
正尋間,「吱呀」一聲,燈光大明,一間內房突然有人出現,同時已聽到腳步聲。
黑影已快出谷外了,突然長笑道:「別再套話了。告訴你吧!喏!老夫武林浪子上官罡,諒你不會陌生的。如果不是為了救人,大廳中那一掌,你吃得消?滾回去!免勞賊駕相送,不然前面積雪甚厚,老夫必定埋葬了你。」
「真是我,我本是沒死,只是被困在水下岩穴裏出不來,四伯,請拿燈,我不知怎樣才能找到火呢?」
宋五湖大吃一驚,順聲追入林中。林中積雪,人經過時觸動枝葉,積雪碎墜,極易洩露行藏。一逃一追,轉瞬即下去三五里。
夜色茫茫,皓月當空,他向紫陽山巔頻揮熱淚,走上了險惡的萬里征程。
兩廊和屋簷下,蛛網塵封,門窗上的油漆,剝落得已不像話。
他比以前好多了,極少在外走動,曾經多次到回龍古剎拜望惠安大師,不住探問宮老兒的消息。
出洞的赤身人影,正是幸得不死的小中原,他現在不小了,十五歲的人,已經有了成人的身材。下面約三里地,便是死寂的閻王窩河床,反射著隱隱月光。
內廳燈火通明,有五名俏麗的僕婦,還有三名稚鬟,正笑容滿面站在廳口等候。
「十年!天啦!哪兒來的食物?」
宋五湖臉色沉重,用重濁的聲音說:「祝老弟,我萬分抱歉,令郎……」
「那不是便宜了那惡賊了嗎?」
馬在村中祠堂前站住,宋五湖飛身下馬。祠堂前有五名村中鄉老,在樹蔭下聊天,同時站來迎迓,一名古稀老人含笑上前招呼說:「總管萬安,大駕蒞臨敝……」
他因此盡了全力趕,快到谷口了,相距仍是十餘丈,白費勁,後面趕來的手下,還在一里之後哩。
「小子相信老公公不是這種狠毒之人。」他微笑搖頭,泰然地說。
甲首立即派人趕走村中的子弟,派人速報紫陽村。紫陽村的宋五湖,竟即與里長飛馬趕到,並派人到武崗州報官。
珠光照射下,可看出這個深有十丈的大洞,全是以人工造成的。
宋五湖還未站穩,百忙中向左急射,到了右面內廳門。
「你……你在陰間……怎……怎會不……不知?」
「是的,師父,忍,讓人一步。」
這兒不是出困的洞口,也沒有石縫,左側有壁上,放著一顆拇指大的珍珠,發出朦朧的乳白光芒,洞壁後,一個赤身露體的青灰色人影,披著齊腰的銀髮,正用手中的一根粗大的鐵拐,慢慢地將崖壁一塊塊的敲下。右側,是一個黑黝黝的大洞,碎石丟下,許久方發出「噗通」的聲響,顯然那是一個三二十丈深,直通水低的大岩洞。
宋五湖進入大門,走過院子直趨大廳,對一名淚眼模糊的老僕說:「可否請祝夫人出訊?我有話奉告。」
孔外射來的光線,可以分辨白晝與黃昏。花去五天功夫,玄陰書生開了一個兩尺見方的小石門,可以向內滑動,內加石插,只能由裏開啟,外面看不出痕跡。原先的小孔,可https://m.hetubook•com•com作為透光和傳話之用。
中原橫了心,閃身偏進,一掌打出。
宋五湖大概早知她難纏,不再費時間,一面走近,一面搶著說:「娘子……」
咦!他闖入大閨女的香房中了。紗燈光線柔和,屋中絲毫俱現。
他這一敲,可把惠安老和尚嚇了一大跳,六年多沒聽見這熟悉的敲擊聲,忽然響起,他怎能不驚?
「明早,今夜請將我的度牒準備好,我已盜了十餘張空白路引,事不宜遲。」。
「老怪物,你做夢。」
怪人也悄然轉身,暗暗稱奇,心說:「好個有骨氣的孩子。」
中原幽幽一嘆,有點絕望,看了怪人的背影,也吃驚非小,但他略一遲疑,心中一壯,便大步入洞。
木板壁一響,他知道要糟,立即飛身上屋,追出莊側,眼看黑影入林,追之已是不及。
「叮叮!叮叮叮……」大約每響七八下,必可將一塊合抱大石敲下,信手一撥,石頭後滾出四丈餘,落下深洞中去。
怪人迫近至八尺內,看到他面上無邪的微笑,不由暗暗稱奇,但卻兇狠地說:「看我這獰惡的形狀,你早該相信的,娃娃。」
他在武昌苦等,始終沒等到永春解到,花錢向公門的人打聽,毫無結果,只知人確未押到。
「是的。老爺已經稟明王爺,先接娘子至此相候,約三日後,祝官人亦可接來,請娘子安心靜候佳音。」
其實十月中旬,人已經押走了。十月十五日,兩個公人踏著鵝毛飛雪,押著祝永春和一頂山轎,奔向寶慶府。
「媽……」他叫,但沒聲音發出。
惠安大師親送他下山,玄陰書生早在外面等了。中原向兩人大拜四拜,硬起得腸顫聲告別,三步一回頭,一聲珍重,向武崗州如飛而去。
宋五湖已找到一把寶劍,追到後莊門,他卻沒想到黑影反而竄入內室,破壁而逸,沒截住。
老和尚的真正身分,無人得悉,當然其中有難言之隱,在寺中苦修的十幾年和尚,誰也不知他是個身懷絕學的世外高人。這回龍古剎太清苦,也偏僻,除了左近鄉親的純樸農民,極少有陌生人前來隨喜,所以他能安心在這苦修,而不至暴露真正的身分。
「娘子,就坐啊!」她右首的僕婦笑著說,一面將向她前推不由她不就範。
中原上了屋頂,老和尚已經發覺來了夜行人,但從未想到是他,暗中坐起下床,不動聲色。
面對將來的噩耗,他反而定下心神,將二嬸扶到椅上坐下,拭掉眼淚,向四伯說:「請你老人家坐下,將我爹媽的事詳細說來。」
夏夜裏的熏風本來是溫暖的,但他感到十分寒冷,從心裏向外冷,毛管全豎起了。
他搶近把住她,垂淚道:「二嬸,六年不見了,好長的時光啊,我爹媽呢?」
「娘子放心,王爺有萬全準備,早已差人到達武昌府,布政司使大人從中超脫,絕無困難。請娘子更衣,五夫人即將趕到,給酒與娘子壓驚。」
山轎直入莊院,抬入大廳。莊院人不多,卻都是相貌兇猛的人物,身手敏捷,肅靜無嘩。
中原心中一涼,倒抽了一口涼氣,半天做聲不得。
且說中原在石窟裏——
他們闢石的方法,是一方一方打洞,一方一方斜向擊落,速度不慢。
文燕臉色蒼白,她道:「爹,他救了哥哥,我們卻袖手不顧,爹還說他愚蠢,我,我……」她痛哭失聲,轉頭便走。
宋五湖在爾後一月中,共來過六次。而後是宋文斌兄妹,三五天必來走動走動。
「方才是俗禮,我尊敬你是年老人,不在此例。」
他吸入一口氣,壓下怦然而動的心潮,晃身往平崗村去,急逾流星移位。
在山轎後面兩里地,有一個穿著破爛的人,緊緊地盯著山轎,這時卻突然失了蹤。
翌日午夜,回龍古剎的方丈密室中,兩黑影坐在雲床上正用傳音入密之術交談。其中之一是惠安大師,另一人是失蹤已久的宮老爺。
宋五湖自從被武林浪子上官罡將祝娘子救走後,搬回王府蹈光養晦了近三年,因為皇子徽柔在天順七年死了,皇孫順王音塹在第三年(成化元年)襲封。順王是皇孫中最好的一個,瘋癲麻痹起不了床,當然好。碰上他有一個好弟弟,安昌王膺鋪,晨昏侍醫,極為友愛。王府的人,誰也不敢在外面胡來,武崗總算安靜了一段時期(安靜到成化十六年)。
他親熱地挽起她,兩人倚在祝娘子的身畔,重新拾起話題,已是悲喜交集。
廳兩邊,八名梳高頂髻,穿緋紅色緞子狹領長襖,同質同色百褶長裙,珠翠滿頭的美艷婢女,分列在左右,燈光下,一個個如花似玉,豐盈妖媚,整個內廳中,奇香撲鼻。她們全用奇異的眼神,打量著踏出轎門的祝娘子。
「徒兒記得。」
人命關天,真快!武崗州的巡檢,帶著大批人手趕來。到得最快的是紫陽關的人,那兒設有四個巡檢司,素稱幹練的張巡檢,穿戴了九品的官服,帶著副巡檢和十餘名兵役,一窩蜂趕到。
「老伯,永春老弟寶宅在哪兒?相煩見告。」
老和尚拔掉頭巾,甩掉床單,握住他的右手,向千尋石室走去。
衣褲是祝永春的,牛耳尖刀正是兇刀,與死者身上和創口一一符合,走進黃河裏也洗不清。
「媽!請定下神。」中原站直身軀,將她扶桌前矮木椅放下,自己跪偎在旁。
一到五月,祝永春夫婦便重新陷入悲痛之中,宅門關緊緊的,終日不聞人聲。
「老公公方才就曾說過,所謂正邪,該問行事是什麼樣,如果老公公不答應收留,晚輩不敢受藝。」
為免麻煩,老和尚夜入州衙,盜來了十來張空白路引,以便通行無阻。同時給了他一把防身小劍,告訴他非必要不可帶劍,免得引起麻煩,最好能以平民身分平安到達邊塞,免生無謂閒氣,阻滯了行程。
從此,一老一少便在這地穴中苦度光陰。玄陰書生正式收中原為徒,傳給他至柔的玄陰真氣吐納術。
宋五湖聞聲知警,倏然轉身。
外面的惠安大師唸了一聲佛號,高叫道:「祝夫人,你的孩子中原回來了。」
他越近門旁,拔出了小劍,運內功插入門縫,慢慢將閂撥開,收劍運掌讓開,貓似的竄入房中。
「是的,半點不假。跪下,免得我多費手腳。」
宋五湖舉手一揮,帶了從人走了,臨行氣呼呼地說:「姓張的,我們走著瞧。」
中原沉聲許久,突地說:「你是玄陰書生任嵩。」
老大上官罡醫道極為高明,老二則心狠手辣,兩人反臉的原因,乃武林中的一大秘密。
「我得找大師。」說完,開側門走了。
院中栽滿了盆景,大概是放在外面吸露水,廳門外是兩盞乳白色燈籠,光芒強烈,絕不能由廳門進入,大門也不易弄開。
永春的宅院,蓋上重重陰霾。回龍古剎的惠安大師和宮老,走動了兩次,鬱鬱地走了。
黑影不上屋,奔入了內間,撈起一床棉被把祝娘子包住挾在臂下,從旁破壁而出,奔入莊側密林。
中原不甘就死,哼了一聲,兩手搶起魚尾,向左一閃,順勢猛掃。
「長有百十丈,水流之急,連魚也出不去。我試了好幾次,幾乎被軋在石頭中窒息而死,不是這樣我還用得著在這兒開穴?」
山上回龍古剎中,宮老兒失了蹤。
怪人默默的聽完,久久方說:「你是救人,我卻是貪心。這段河床下有無數深不可測的岩穴,其中躲匿一條修練千年的金鰻。這東西的血,可以令人長生,返老還童。我一時貪心,在十年前便在這附近等待機緣,測摸水路,足足花去一年歲月,方尋得金鰻藏匿之處。有一天夜間,金鰻果真在預期之時出現,我打了它三柄小劍,持拐入水追逐,卻被它將我引入地穴之中,哼!你想我遇上了什麼?」
怪人等他爬起,獰笑道:「娃娃,你骨頭很硬,有氣質,不是庸材。再給你一個活路,拜我為師,這是獨一的活路」
中原舉起鐵杖,「吁」一聲插入石洞,吟道:「木葉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斂芳顏。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陽關。醉袖撫危欄,天淡雲閑。何人此路得生還?回首夕陽紅盡處,應是長安。」
黑影也高聲回道:「好淫賊,你躲不了,二十年你龜縮在王府,仍然無惡不作,喪心病狂。哈哈!你等著。你的師兄閃電手許炳雖比你好不了多少,但他從未犯淫戒,他正因為你胡作非為而深痛惡絕,會來找你的。記得邪道魔君江湖客尤世賢嗎?他找了你二十年,卻只道你流浪江湖,亦沒想到會隱姓埋名龜縮王府。你準備好,他會找到你的。他曾經發誓,要擒住你剝皮抽筋哩!哈哈!你的報應快了!快了!」
老和尚起身告辭,出洞別去。
「大爺捉住你,要將你零刀碎剮,方消今夜之恨。」
「原兒定然永銘在心」中原虔誠地答。
宋五湖一怔之下,趕忙伸手便抓。
打入五尺,兩人都疲乏了,便拖出一條已準備好的白鱔,和一堆水草,坐在碎石上大嚼。
「老公公由哪進洞來的?」
「師父……」
「山上回龍古剎有一座古鼎,鼎上刻有二三十條。」
老太婆不認識宋五湖,老年人不在乎,他們見了生客,仍大搖大擺地走路。
中原已在四伯的口氣中,知道大事不妙,看屋中光影便知禍難已無情地降臨在父母的身上了。
一年過去了,多漫長的一年!時候到了。
祝永春的宅院,在村後靠崗一面,馬兒狂奔入村,村中雞飛狗走。所有的村民,看清了馬上人是宋五湖,全吃了一驚,不知發生了什麼禍事了。宋管事一向不去他人的宅第造訪,如果來了,準有天大的麻煩,今天他單人獨馬進了平崗村,定是禍事來了。
「二嬸,我是原兒。」他已聽了是家裏的僕婦二嬸。
宋五湖知道不能久留,想重見夫人的心情已絕,只好將經過說出,留下衣履告別走去。
許久許久,他方重新睜開雙目,神色肅穆地說:「孩子我想過了,我這一生是不想再在江湖闖蕩啦!這兒,也就是我安享餘生的好地方。」
「快了!天!」玄陰書生狂叫奔到。
村後平崗上,忽然傳來一個小孩的叫聲:「屍!死屍!這邊有一個死人!」
不必找苦主,死者正是張巡檢的手下,那還了得!立即派人搜捕兇手,自然先從平崗村搜起。
晃眼七月中旬已到,這期間,母子姐弟樂聚天倫,並也準備好了行裝。
入暮時分,到了一處群山環抱的小山谷,一條小徑直通至谷底一座小莊院。莊院極為隱秘,坐落在林密草深處,如不走近,極難發現。這兒人跡罕至,荒山野嶺中,誰有閒暇到這兒鬼混,這兒確是世外桃源。
「唉!我們不是絕望了嗎?」
「惠安大師呢?」
「老公公,我們怎不仍由水出困?」
大概過了兩天,石壁的響聲愈來愈空洞,這時正輪到中原運杖,他奮力擊入,突覺手中一輕。
她心中狂跳,也驚怒交加,趕忙用袖掩面和*圖*書,慌不迭後退,可是退不了,後面和左右三名僕婦,已將她挾住了,這光景,她算是明白七分。
「你害怕麼?」怪人冷冰冰地問。
「哈哈!你明白了,也不用我多說了。老實說,祝永春能倖免一死,全沖在你的份上,免得你內疚於心,掃了大爺的興。為了你,我煞費苦心,本來我可以把你劫離祝家,但恐怕驚世駭俗,自貽嫌疑……」
怪人閃身掠出,正面攔住吼道:「站住!你往哪兒走?」
「其實你也幫不了我多少忙,只配推石頭。不過有一個伴兒,比較不再寂寞了。坐下來,我告訴你我的身世。」
一縷光影從孔中射入,寒風卻在穴中逸出,呼呼發嘯。他突用手掌將面孔掩住,用奇異的嗓音叫道:「天日!天日天日。」
他吃了一驚,心裏凜然一震。天井中,在兩側廂房廊下,原排列著兩行花盆,栽了許多花木作為盆供之用。平時,他母親經常親率僕婦丫鬟每日澆灑整草除蟲,草木生長得十分茂盛。怎麼?花沒有了,只有野草,幾棵羅漢松和梅杏等小樹,由於沒人剪修,已經成了大樹啦!
惠安一聽口音有點廝熟,又是一驚,倏然止足回身,橫掌當胸低喝:「你是誰?」
「要騙你的話,用不到和你鬧玩了。」
笑聲未落,她猛地一口咬中右首僕婦的左肩。
「老公公……」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在祝永春的後園中,尋出一包沾了血跡的一件短衣褲,裹著一把牛耳尖刀。
八個人押著兩個轎夫回走,比去程快多了,走不了百十里,迎面現出二三十名渾身裹在棉襖裏的人,其中有兩個穿著狐皮外襖,戴掩耳蓋口皮風帽,大概在這兒已等久了。
他們所開闢的石洞,已經超過了四十丈。
「叮」一聲,中原用力擊出,沒壁兩尺。
四伯也在旁邊坐下,便將當日發生的禍事說出,最後說:「主人和主母被押解上武昌,六年來音訊全無,按理,衙門裏也應可探出下落的,但州裏也無人知道實情,已換了兩屆知州,更無從探聽了。主人出事是天順七年,次年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主人罪名並無確供佐證,該有被赦的機會,可是至今四年餘,仍是沒見赦回,尤其是主母,她……」老人家咽哽說著不下去了。
「令郎在閻王窩,為救犬子之事,捨身救人,入水冒險將犬子救出,他自己可……」
她活在希望與等待中,佛經可以使她的心靈平靜,六年多來,她已略出老態,但端麗的風華與氣質並未有多少變異。
怪人的左耳,只有半個耳輪。特長的手臂,左手臂外少了一塊皮肉,右手小臂內側,像是裂了一條縫。乍看去,不似人倒像是具被兇殺致死的僵屍。
他卻不知,在他落水之後,卻給他的父母帶來了橫禍飛災,這災難的給予者,竟是紫陽村總管宋五湖。
已打開一排孔,他放下杖,突然吸入一口氣,一掌斜拍,「噗」一聲輕響,三尺見方的巨石,突然跌落在地。
師徒兩人全力闢穴,地方小,反而無用武之地,兩人輪流發掘,進展亦是不慢。
宋五湖在雲南為寇時,本就是色中餓鬼,四十歲以前,他像一頭騷公雞,四十歲娶妻之後,內院裏間有近二十名俏侍女,還不時離開武崗州,託稱至外埠公幹,實際是到外面獵食,他的來龍去脈,下文有交代。
他慢慢地移開掩在孔上的左掌,貪婪地向外瞧瞧。孔外,可以看到婆裟樹影,還有藤蘿的映掩,顯然這兒是一處崖壁,所以光線並不太強烈。
他雙目似乎要脫眶而出,恐怕地向四面觀望。
他怔了一怔,只覺渾身血脈賁張,興奮得渾身脫力,大叫說:「通了!通了!」
她的出現,替永春帶來了橫禍飛災。
他人如壁虎,下了水旁,接過文斌和健僕。上面的人已放下的山藤。
「我那中原兒……」
老怪物哈哈一聲狂笑,將他舉起就手拋出,跌出兩丈外,骨碌碌滾到洞口方行停住。
「幹什麼的?」
二十丈後突然「噗」一聲響,玄陰書生的石頭落地,回頭叫:「原兒,再來一下重的。」
「娘子爾後自知,奴婢先恭喜娘子身脫虎穴。請先至內房更衣。」僕婦笑答。
中原聽到母親亦被牽累,已經神智恍惚,這時忽然大喊一聲「媽」,便厥然昏倒在地上。
「孩兒有兩事待辦,其一,殺盡宋家禽獸,雞犬不留。其二,孩兒要遠走邊塞。父親定然遭遇困難,不然在大赦之後,為何仍未返家?孩兒必須前去邊疆一走。還有公公,他老人家風燭殘年流落江湖,皆是為了爹爹,孩兒絕不能棄之不顧,媽不會阻止的。」
小雯驚叫一聲,向後急退,中原急跑而入。
小文燕方將文斌和名健僕抓住,十餘匹駿馬亦於此時抵達,宋五湖率領大批人馬趕來了。
房中香風撲鼻,顯然是女人閨房,燈擱在妝台上,只有一根燈蕊,發出一絲暗黃色的光芒。
「我與老公公無冤無仇,也沒有得罪老公公之處,老公公沒有理由和我這小孩子計較。」
宋總管立即假意沉下臉,縱身而出,攔住張巡檢,說:「且慢!光憑一件血衣,貴官那能妄自拿人?」
「寧死得正大光明,絕不屈辱偷生,你看錯我了。」
黑影中,竄出兩條大狗,咆哮著奔到。
音落人閃,像一道輕煙,冉冉而沒。
大黃,是他家裏的大獵犬,晚間是在後園看守的,因為後邊是山崗,易被人侵入。
中原定下神,道:「四伯,是我,我是原兒,沒死在閻王窩,今晚回來了,四伯,別怕,定下神,先將燈點著。」
十月底,官府派人前來籍沒家產,由宋五湖出面,以官價賣得所有田舍,送給祝家祠堂,請等永春日後獲赦回家,該有著落。他的舉動,平崗村的人心,被他整個買來了。
他發狂地向內廳門衝去,「呼」一聲響,門閂折斷,他也衝入了廳中。
「方才你為什麼跪了?」
這天,中原單手運杖,「叮」一聲脆響,插入半尺,這根杖,只餘下三尺長短啦。
「我走了,五更後見,我得將打算告訴祝娘子。」說完,悄然閃出,向千尋石室方向一閃而沒。
黑影揭了他的底牌,他嚇得連打冷戰,心中更急,必欲誅之而後安枕。
在朦朧珠光下,怪人鬚眉皆現,乖乖!嚇壞人。死魚眼,大鼻頭,尖嘴,銀鬚稀疏,面色青灰,全割下也沒有四兩肉,下體一無蓋掩,渾身肌肉全變成青灰色,胸肩脊膛各處,尺長傷疤烏光閃閃,不像是劍疤,也不是鈍物所傷,倒像是爪疤,像雞爪般排列,大概是早年留下的創傷。
玄陰書生仍是那麼獰惡兇猛,未現絲毫老態。
「滾你的!你自己找門戶。」
後面的玄陰書生哈哈一笑,抓起巨石說:「原兒,掌力像這樣練,要是再過十年,可以用手開山。呵呵!唸一首張芸叟的詞給我聽聽。」
中原狂喜,拚命運杖向石壁攻去。
宋五湖心中一懍,腳下發軟,站住了。
怪人咧嘴笑,點他的鼻尖說:「小鬼,你頑皮。那孽畜比蛟龍還粗大,更兇狠,瞧我身上的傷疤,就是它的巨爪所留下的創傷。幸而天不絕人,格鬥中我被衝入急流穴孔,便到了此地。」
他躲到一道房門前,掀開珠簾,用力略試尋找閂所在,依樣葫蘆撬開了閂門,沒發出絲毫聲息。
林中傳出一聲哈哈狂笑,蒼勁的聲音說開了。
左側一塊三尺寬五尺高的巨石,悄然向內滑入,燈光外洩,露出一個俏美的少女臉孔,說:「是老師父嗎?請進。」
宋五湖吃了一驚,火速收手後退兩步,大叫道:「娘子,有話好說。」
「我這兒原是一條石縫,喏!氣流就由我推石屑處的深穴中逸出的。」
據祝永春申訴說,此身衣褲是半年前遺失了的,家中根本沒牛耳尖刀,亟口呼冤。
「你猜我是誰便是誰。」
「師父,徒兒將不時前來伴你。」中原突用手挽住他的胳膊,喜悅地說。
人一近,老和尚一聲低喝,向林中飛射。他要離遠些動手,免得驚動寺中僧侶。
對面房裏,傳出了二嬸戰慄的語音:「四伯,是……少爺的……魂回來……找爹媽……」
他像一隻猛虎,衝入了內間,「砰」一聲撞開了父母房門,怔在那兒。
文燕不走,她大哭大叫要往水裏去,宋五湖將文斌和健僕送上岸,手腳並用上了崖,將她放下,厲聲道:「你傻了嗎?人沉下了,恐怕已屍骨無存,任何人無能為助。你們是怎麼回事!」
這兒有一條官道,穿過高山峻嶺,可以到達沅州,翻過山便到安江巡檢司,進入沅州地境。
門外圍有五六十個人,有些掩面而泣,有些用怨毒的目光,死瞪著宋五湖。
年復一年,六年了,兩千多個白晝與黃昏悄悄地過去了,但洞中卻看不到一絲日月星辰的光芒,看不到春夏秋冬。冷,是洞中唯一的氣候。
「上去,燕丫頭,這地危險。」宋五湖攆她走。
八月十五夜,拜祭了祖先,背起了包裹,母子兩含淚而別,小雯姑娘成了個淚人。
祝娘子裹在大棉襖裏,提著一個小包裹,神情木然出轎,艱難地舉步踏入燈光明亮的大廳。
張巡檢尋來一頂山轎,將呼天搶地的祝夫人納入轎中,其餘家人僕婦一併帶走,拖著人犯揚長而去。
擊斃雙犬,他閃電似藏入屋角,運縮骨功貼上屋簷,一聽村中沒有動靜,便悄然翻上屋面,藉暗藏身,穿檐越脊向村中掠去。
「小子見過,但不是活的。」
「好,題岳陽樓的賣花聲。」
到了聲源附近,又發現了天光,他認為已經出困了,便向光源奔去。
他強抑心頭的激動,似一個幽靈,掩近了後園,飄身進入果林。
她已瞧料了九分九,切齒叫:「你這禽獸,畜生!是你殺人嫁禍,陷害我夫君流放邊……」
老僕痛苦地搖頭,嗚咽著語:「主人結縭十四春,只有這麼一個命|根|子,那禁得住如此哀痛的訊息折磨?主母已經暈厥,性命在呼吸間。總管爺如有事,可否讓老奴告轉。」
「我祝中原年紀雖小,絕不為威武所屈。要命拿去,要跪萬萬不能。」
「跪!千古艱難唯一死。如何死法,都是一樣的。」
「天!少爺,別嚇唬我啊!我經不起風浪哪!上月裏,我也曾到閻王窩為你化紙。你……你……」
他的輕功極佳,無聲無息迫近了林邊。
兩人的輕功都夠高明,前面的黑影略高半分,但帶了一個人,便兩下裏拉平。
天色盡黑,大廳中燈光明亮。山轎在廳中並沒逗留,直趨內院。
認清了方位,他幽幽一嘆,自語道:「一樣的山,同樣的水,真是江山依舊,可是我已兩世為人。童年的時光消逝淨盡,多令人惋惜啊!爹爹媽媽,孩兒回來了,但願上帝保佑你們無恙,不知你們頭上可曾添了幾許白髮?」
六年來,洞中亦有不少改變。
可惜!他撲了個空,永春在長沙接到武昌府布政使大人的公文,撥入另一群囚犯中,取道常德押往西北充軍去了。
和_圖_書長大了,面容也變了,劍眉斜飛入鬢,一雙俊目奇大,黑白分明,光耀如同午夜朗星,玉雕的鼻子,微泛笑意的弓形嘴,也唯有這張嘴,是身上唯一的朱色體,幼年時頰旁的笑渦兒不見了,稚態也完全消失了。
叫聲驚動鄉民,人命關天,還了得?最心驚膽顫的是鄉里的四個甲首,帶著人奔上平崗。
「咦!你的口才不錯。告訴你,只要闖入我這兒的人畜,非死不可,我必須殺你。」說完,點著拐杖步步逼近。
人何時起解,沒人知道,只在宋總管的口中,知道是十一月上旬,永春夫婦冒著大雪,啟程解往布政司。
「畜生住手。」她目眥若裂地叫,手中已多了一把光閃閃的利剪,抵住了心窩。
「你……你……」
五湖的臉上,表情變化莫測,心情沉重的走近崖旁,注視河水好半晌,拾起中原的衣服,搖頭說道:「這傻小子?愚蠢之至。」
這叫比春雷還要響上萬倍,太熟悉了!多年沒聽見了,雖則有時在夢寐中可以模糊地聽到。這叫聲,像電通過了她的身軀,她一陣震怵,搖搖欲倒。
「也許是,但仍得盡力,從這兒打出一條活路,並非完全絕望。我這根拐杖是緬鐵合金打造,注入內力可派用場。小鬼,你是助我呢,還是不死心去尋門戶?」
在千鈞一髮間,廳口突傳出「噗噗」兩聲悶響,兩名大漢的屍身,跌入廳中。
「別管他人的事。」
「你敢留萬,大爺定能辨到。」
「真見鬼,是一條獨角夔龍。夔龍你可見過?」
以往,如果白天裏他不能抽空上山,便在夜間到寺向惠安大師和宮公公請益,不能入室驚動其他的和尚,便縱上屋頂敲瓦壟。
廳中間,是一張八仙大桌,上面放著熱氣騰騰的火鍋,酒菜俱全。桌下和廳角,火盆炭火通紅,熱流撲面,溫暖如春。
解差帶著人,第三天到了府南六十里桃花坪投宿。第二天啟程,忽然來了八名公人,賫來寶慶府提解人犯的公文,說是知府大人著將祝娘子火速解往布政司衙門,須先行上路,不由分說,抬著山轎如飛而去。
老和尚的話像暮鼓晨鐘,中原的叫喊聲像一聲春雷,她忽地陷入恍惚之中,陷入奇異的景況裏。
「孩子,果然是你!孩子,這不是夢!孩子!」她尖叫,雙手突然抓住地的雙肩,身子一陣搖晃,突然向前俯倒。
二三十匹馬站大雪地裏,接到人往回走,由兩個穿狐襖的人,與八個解差押著山轎向右一折,直奔西南山區。
「大黃!大黃!」他輕聲叫。
祝娘子猛地一驚,紅腫的眼睛睜得大大地,怔住了。
四伯大概也不慌了,他向內間叫:「二嬸,將燈掌起,出來,不要怕。」
他站住了,頭也不回地說:「老公公有何見教?」
所有的大人和孩子,鴉雀無聲。文燕便哭泣將始末一一說了,賴住不走,讓爹爹派人下水救人。
「我先謝謝了,有你在我身邊,可以解除我不少寂寞。讓我來安置一道隱秘的門戶,免得有人前來打擾。」
張巡檢冷笑一聲,沉下臉說:「住口,即使王爺,也擔待不起,你一個王莊總管,那敢如此狂妄?如再阻礙辦公,即是侮謾皇律,本官顧不了閣下金面,一齊拿下解往州衙。」轉頭往差役們叫道:「帶人走!有誰阻攔,一併鎖拿。」
「吁」一聲他又插入一杖。
還好,裏面堆有他爹留下的衣物,他七手八腳,找衣褲匆匆穿上,再在外面披上一襲青衫。青衫是他爹就州學舍攻讀時所穿長衫,他穿上正合體,捲上衣袖,搶出門外。
「送我到寶慶府投官,我不咬供。」她厲聲說。
三月後,永春夫婦二人心頭隱痛總算漸漸減少,但深居簡出,極少在外看到永春的蹤跡了。
「不行,永春日後必須堂堂正正做人,而且平崗村的人亦不堪牽累,像你我行雲野鶴,當然無妨,他卻不能隱居化外以了餘生。」
一對面,他便看著了祝夫人,只覺匉然心動,百脈賁張。她那豐|滿、玲瓏二者兼備的身材,她那粉頰以上的凝脂皮膚,她那畫內真真一般俏麗面容,她那令人會做夢的魂之窗,她那令人沉醉千萬次的動人小櫻嘴……他幾乎不克自持,魂飛往她裙旁去了。
「你怎樣打算?」
接近至村後果林,狗吠疏落,他折下一把樹枝,折成三寸長的小段,在腰帶上插了一二十根,向村中掩去。
破門,不行!何不由內間欺入?他重新退出,從後方尋門戶。
「晚輩願執弟子禮,老公公可以收容列入門牆?」
玄陰書生搶入,伸手抓住鐵杖,向後一拔。
「沒有可說的,送我走,不然我死在這兒。」
「你不怕我殺你。」
張巡檢不住冷笑,下令拿人,要連四名甲首一齊帶走。
接著家人和僕婦,也由宋五湖後官媒處買來,並親送至平崗村祝家安頓。
祝娘子將他的上身抱得緊緊的,哭得天昏地黑。
「你說得太容易了,小鬼,即使不被夔龍所阻,你知道地下水道有多長,水又有多急?」
惠安如中電擊,大吃一驚,他乃是有道高僧,不怕鬼,伸手抓住他雙肩往上一提,驚叫道:「孩子,是你?真是你,你長大了,你沒死,你……」驀地,他一把將他抱入懷中,老淚縱橫,輕叫道:「天可憐見,我佛有靈,我早知你不是夭折之象,被我料中了,你終於回來了,平安無事地回來了。孩子,你一向藏匿何方?唉!」
天井內出現了燈光,堂屋裏走出一名老婦,掌著燈從東廊走向內廳,一面叫:「二嬸,怎麼了?」
二嬸全身顫抖,巍顫顫地向他走來。淚下如雨,張開兩手叫:「天!是少爺,我……我老眼不昏,天哪!」
房黝黑,但他卻看得真切,床上空空的,雜物堆了一地,真是蛛網塵封,似乎成了廢墟。
豈知黑影已算準了他要往那兒躲,喝聲雖出火盆並未出手,等他身形閃出,火盆已接踵飛擲。同一瞬間,他向左內廳門一閃,大喝一聲,驚倒了扶祝娘子後退的侍女,一把扶起祝夫人,竄入內間,一閃不見。
「朋友,你是誰?」他仍想套出口風,以便日後設法解決。
宋五湖目中淫火熾盛,大踏步搶到,桀桀一聲狂笑,伸出大手去抓她的肚兜兒。
「孩子,你回家了嗎?」
「為了找門戶,我花了十年時光。」
「少爺請……」小雯凜然接口。
她急急後退,但退不了。
小雯直侍兩人不再激動,方奉上手帕和香茗。中原緩緩站起,面色鐵青,下唇露出深深的齒痕。他先向小雯長揖到地,正色說:「雯姐姐,五年來辛苦你了,此恩此德,小弟沒齒不忘,今後,仍須仰仗姐姐來侍奉媽媽……」
「算了,方才是試你的真氣和膽識而已,鬧玩的。我這人在江湖名列兩邪之一,你非池中之物,我不能誤你。」
「師父,什麼快了?」中原茫然問。
兩老手慌了手腳,捏人中拍背心,許久方把他弄醒。
謝天謝地,家園依舊,村裏景物與兒時並無異樣,只是後園的果木,長高了許多。
「中原弟在下面,爹救他。」她大叫。
黑影左掌外翻,閃電疾勁猛拍。
「在我,好漫長哪,將近十七年,簡直是一場噩夢。這一生中,有幾個十七年?」玄陰書生也喃喃自語。這們武林奇人,眼中赫然出現了淚光。
「老公公此話當真?」他氣結的問。
「這是什麼地方?大姐。」她訝然向身旁的僕婦問。
「小子是人,不是東西。」
她又料到了一分,猛一扔袖,把僕婦推開,臉上罩了寒霜,向宋五湖極有風度地襝衽行禮,側著身子說:「難婦乃是庶人之妻,但亦粗知禮數,不敢逾禮就席,再者,此次多蒙總管爺諸多周全,恩重如山,日後當……」
「小子不知,是另一條金鰻嗎?」
「不然,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遲來,日後你功力到家,再制他於死命並未為晚。天快亮了,老衲須行早課,明晚再見。」
地上碎石零落,尖利如刀,他這一跌一滾,渾身是血,上身沒有衣服,看去腥紅眩目。
其實不算早,這只是使女們在五更時必須做的工作,其餘的人還在甜夢之中哩!
接著,腳下匍匐著一個人,抱住了她的雙足,用臉頰偎在她的膝蓋,膝蓋濕了。那令她震撼的聲音連續響起:「媽,媽媽,原兒回來了。媽……」
惠安大師心中耿耿,以為宋五湖或許已探出宮老兒的來龍去脈,也疑這惡賊已得到有關與自己的消息,所以日夕提防。
「原兒絕不放過那人面獸心的畜生。」中原咬牙切齒在叫。
「誰?」內間裏傳出一個老婦虛弱的聲音,飽含驚怖。
星光下,看到了一個黑影,坐在往日小中原常坐的第三道瓦壟,怔怔地像似有所待。
小雯發覺來的竟然是陌生人,一聲尖叫,拼命將洞擠出,張口便咬,並一掌推出。
喝聲中,他右手戟指疾點,一縷勁風破空飛射,擊中她的右肩井,另一股勁風,射中她的璇璣穴,渾身全軟了,動彈不得,剪刀落地。
中原發覺她是小時候的玩伴,小丫頭小雯,心潮一陣激動,跑近門邊叫:「雯姐姐,媽老人家好嗎?」他說著往裏面鑽。
他的膽子真夠大,怪人那青灰色的肌肉,高大的身材,垂腰的銀髮,像具死去已久的裸屍,但他竟然不怕,膽氣端的高人一等。
山轎在山邊離開了官道,折入群山之中,山轎裏的祝娘子,根本不知轎外之事。
他趕忙閃身上樓,以便藏身,樓門未關,半掩著一推便開,他一閃而入。
「轉頭看著我。」
中原一吃,一面問:「師父,出困之後,你老人家可否到徒兒家中長住,讓徒兒多親近孝敬幾年?」
「糟!天色不早,晚來了些。」他在心裏嘀咕。
「師父喜歡那一首?」
夜行人來了,他猜想是五湖派人前來試探的,所以不動聲色。以免暴露身分。熟悉的暗號一響,他大吃一驚,怎麼?有人知道早年小中原曾在這兒習藝的事?糟!
村中幾名子弟眼明手快,搶前扶住抬入屋中。
惠安大師說:「其一,日後你爹爹回家,必須要仗他在衙門裏周全,如果他繼續唆使王府的人向你爹為難,平崗村將永無寧日,其二,他已知罪惡滔天,去歲浪跡江湖一年,已請來不少可怕的兇魔,勢力龐大,不可輕侮。別說是你,即使是他師兄閃電手親來,也討不了好去。」
「別打岔,讓我靜靜地想一想。」
他知道絕望了,緩緩站起,他是個外柔內強的人,既然對方一再相逐,用不著再自討沒趣的哀求了。
紫陽村他來過,村中的八進大宅院,就是宋五湖的府第。最高一棟大樓是議事堂,兩側是倉房馬廄,宋五湖的宅第,八進宏樓卻在近北村前。
「該死的小娃娃……」聲未落,人向前一閃,伸左手便抓,捷逾電閃。
「媽,原兒回來了。」中原大叫著,向她衝去。
前廳本有十來個人,正在痛飲老酒,這時同聲吶喊,抄傢伙向天井中急奔。
千尋石室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座地下世界,也是一座地下迷宮,原有十餘處進口,但已日漸淤塞。他們從一處隱秘的石洞中撥蔓而入,左盤右旋,逐段下降。惠安大師是摸熟了,中原練有夜眼,速度甚快。
宋五湖身手高明,大喝一聲,身形右飄,一掌斜切對方左肘。
「本官等著。」張巡檢冷笑著答。
他小心翼翼,到了東房,悄然貼入屋下,輕靈的翻入走廊。
母子兩人哭夠了,一方面飲泣,一面將前因後果斷續地訴出,足足花了一半個時辰,才平靜下去。
村中忽然人聲嘈雜,大概是小猴子們將兇訊傳到了。村中大亂,老少婦孺全往永春宅院前奔來。
「不知道。」
內廳正中,是宋五湖的元配夫人所居,兩側是那些姬妾,他該破門進入中間內房。
臨危拼命,奮全力抬起右腿,直到對方下陰,左手立掌如刀,猛取怪人抓在肩上的臂肘。
唯一進入之路,是從廂房進入,他運耳為貼在窗下細聽,裏面呼吸聲甚低,可知人已熟睡未醒,是女人。
「主母,請先定下神,請……」這是僕婦的聲音。
「總管爺,請……請快說,我……我那孩子……」永春微弱地叫。
滿地銀光,他竟敢深入虎穴。幸而將五更正,村人正在酣睡中,警備亦鬆懈了,五更不是夜行人活動的時辰,因為如被發現,走開不易,天一明可跑不了啦!
他只覺右肩一緊,渾身一軟,魚尾脫手墜地,右肩已被怪人抓住了。
「別顧慮太多,將人救回豈不完事?」惠安不以為然地說。
「安大師,是我,請等等。」中原跟蹤便追,出聲輕叫。
人海茫茫,天下奇大,他一個孤身老和尚,到何處去找?從此,他走遍了西北邊陲,流浪異鄉,年復一年。西北的風沙霜雪,在他蒼老的面容上,更刻劃上無數歲月的遺痕。暫且不提。
怪人停止敲擊岩石,並未回身,用尖刺厲耳的語聲問:「你是什麼東西?」
惠安大師出現在洞口,向如同木雞的小雯輕說:「姑娘,掌燈走近,讓夫人看清些。」
整個紫陽山,所有的山峰,黑黝黝地陰森可怕,一兩聲動人心弦的梟啼,更令人聞之心裏發寒。
宋五湖同來的老頭,這時面無人色,一步步踉蹌後退,如見鬼魅。
「小婢不敢。」
「在哪兒?」
他向前飄進,掀開羅幃下指如風,將一個半裸的女人點上了昏穴,然後輕輕開了內間門。
可惜!祝娘子因是兇犯的妻室,必須解上寶慶府發落,甚至還能遠解至布政司衙門。布政司衙門在武昌府,相距一千五百里。平崗村的父老,派人至州衙申請路引,要伴送祝娘子北行。知州大人批覆極為簡單:不准。那時,百姓小民不許離開本地百里,沒有路引,寸步難行,只好罷休。
中原突然跪了下膝,莊容道:「雯姐姐如不見怪,請認我為弟,媽的侍奉重任,全在姐姐身上,有你在媽身邊,我也就安心了。」
「老公公的皮膚,與那冰涼的手,再就是……就是……!」
她危急拼命,拍手一掌打向左首僕婦的臉面。「啪」的一聲擊個正著,僕婦狂叫著放了手。
他的家在村後,該由崗後欺近。他在洞裏六年,一雙夜眼十丈內明察秋毫,加上有新月的光芒映照,看得更為真切。
文燕這時方發現中原沒有上來,她尖聲大叫:「原弟!原弟!……」
「老公公怎不就石縫開穴?」
祝永春今年三十四歲正是壯年,人生得俊逸,臉上還沒有皺紋,祝夫人——永春曾中舉,稱夫人雖有僭,無傷大雅——也未過三十,二十七八歲的少婦,正是成熟美最出色的一段黃金歲月。這種美,絕不是十七八歲的黃毛丫頭所能望其項背。她本來就是附近兩鄉八村鎮的美人,年輕時早已名傳遐邇。嫁了永春之後,永春家道亦可稱富裕兩字,調養得宜,不愁開門七件事,亦只養了中原一個單丁,可以想像她往日的容貌,絕不會因此而減色,反而更加上成熟的風度,也就更勝少女時代的黛綠年華。
張巡檢也怪眼一翻,怒聲道:「本官重責於身,如有冤屈,可向知州大人開脫。本官已獲確證,當然得帶人。」
「人相貌的好惡,與心地狠毒無關。」
他人是高大健壯了,但兒時的輪廓,仍可依稀分辨。他先發話了:「四伯,二嬸,六年了,你兩位老人家怎麼這般蒼老?認不得原兒嗎?」
「宮公公已在你爹出事後失蹤了。」
「是我心狠手辣,是嗎?小鬼,你錯了,我在試你而已。真正的所謂正邪,該問行事怎樣。不錯我確是心狠手辣,不留餘路,至於是否真邪,並無計較。反之,那兩個所謂正道英雄,騙得了人,卻騙不了天下鬼神,也騙不了自己的良心。他們……哦!我未必多說,日後如能在十年中出見天日,你會有機會看他們的。喂!咱們一老一小,不能整天打洞,也該有些消遣,我可以傳你些功夫,以打發時日,怎樣?」
宋五湖始終沒拉近一兩丈,心急之下,大叫道:「朋友,留下萬兒,你既然摸清大爺的身分,定不是無名小卒,為何鬼鬼祟崇?」
「孩兒伴隨媽一月,八月中旬啟程。此次遠行,孩兒足以自衛保身,天下茫茫,恐怕三年五年之內,不可能承歡膝下,尚請雯姐姐多費心了。」
大黃永遠不會回答他了,在他失蹤後半年,無故倒斃在後面山坡上,這時,骨頭恐怕都早化成泥土啦!
廳中突然傳來一陣尖號。如同中箭哀猿。
「咦!你怎知道?」
「該打!還不知我喜歡那一首?」
平崗上林木蔥蘢,草木及腰。在崗的東西挨近村後一處矮林中,一個野狐穴旁,半埋著一具全身血跡的中年人屍體。身穿淺青盤領衣,平領頭巾蒙著頭面,白褡膊,足下是皮紮。致命之傷,是胸腹五刀,創口是搠,不是砍,直抵內腹。看穿戴,一眼便看出是公門中人,衣巾極為刺眼,一看便知。
山轎退出,兩名僕婦含笑上前相扶。
第二天,一個老和尚踏漫天瑞雪,直奔寶慶府,過了府境,改為晝伏夜行,奔向武昌府。
在溢水的洞窟中,不時可以撈到一些青綠的水草,這就是師徒兩人的蔬菜。白鱔魚,便是他們的糧食。
中原記憶力超人一等,已聽出是惠安大師的聲音,人似怒鷹,連越三座屋脊,向林中飛撲。
「你的功力修為,距爐火純青之期尚遙,須好好用功。如果危難臨頭,我不反對你出乎自衛,但最好讓人一步。玄陰真氣天下之柔絕學,可禁受任何內家掌力的打擊,不妨挨人兩拳,自留退步。」
「你敢不跪下?我將叫你死得更慘。」
「此法可行,你何時起程?」
他在怪人身後站住了,丟下魚尾,放聲說:「老公公請了,小子有事請教。」
中原從穿堂奔出廳中,忽然出現在廳裏,他叫:「四伯,我……」
「住口!」她厲聲叫,又道:「總管請尊重。」
中原冷哼了一聲,一面運功戒備,一面說:「來吧,你嚇我不倒。」
「原兒剛從家中來,六神無主,五臟如焚……」
小雯一口咬在中原的肩膀上,毫無著力處,只咬到長衫,肉一滑便開。中原急叫道:「雯姐姐!我是中原,領我去見媽。媽!媽……」
「原弟,愚姐大膽。晨昏奉侍之事,尚請放心,愚姐當盡全力。」她垂著頭答。
真正傷心的人,是天真無邪的小文燕,她失去玩伴,更由於中原的大勇行為,令她永記心中,不時到祝家走動,親昵的陪伴著悲傷壓垮了的祝夫人。
「剝了她。」宋五湖怒不可遏地叫,伸手在桌上抓起酒壺,灌入半壺入肚。
要來的終於要來,老和尚豁出去啦!忽然用千里傳音之術向遠處的中原喊:「朋友,這兒來。」
「咦!你倒夠狠。」怪人陰森森說,手上加了半分勁,他一腳一掌頹然下垂,軟啦!
祝娘子面色一沉,說:「犯婦官司未結,不敢逾禮,大姐不明告,恕難應命。」
同一瞬間,廳中婢女們同發驚叫。
他的身法輕靈飄逸,來勢迅疾,看得老和尚心中暗驚,還以為是宋五湖來了。
但他畢竟是經過千錘百練的花叢老手,強按下心情,不動聲色,掛上馬繮,大踏步向永春迎去。
「跟我來,先見你母親。此中緣故,讓你娘告訴你。」
「就是王府的總管宋大爺。」
他本是花中之蜂,一雙鬼眼對女人特別敏感,只略輕瞥一眼,便知對方是否值得他「獵」取了。
「你……你真是少爺?天哪!」四伯叫。
這都是極兇狠的護身救命招術,如果得手,對方定然是肘折陰裂,性命難保。
母子倆趨前相迎,中原重新叩謝惠安大師周全之德。
「你……你是誰?」四伯驚恐地叫。
「閉嘴!」
夜來了,一條赤|裸的人影,用縮骨功出了石門,走入夜幕之中。
宋五湖愈聽心愈寒,毛骨悚然。他的真名號採花虎胡琛,乃是「兩正」的第二人閃電手許炳的師弟。由於他好色如命,閃電手一怒之下,將他逐出師門,他仍不知悔改,照樣採花做案。閃電手怒不可遏,發誓要擒住他治以門規。
小雯慌得跪伏在地,祝娘子道:「原兒,從入洞幽居之後,媽和小雯已情同母女,小雯大你一齡,你可以姐待之。小雯,你該叫他原弟。」
在中原過去出了兩位英雄人物,人稱中原雙俠。原是師兄弟倆,與武林八大高人齊名,但他們極少離開河南左近,老大叫武林浪子上官罡,老二笑閻羅甘弘。不知怎地,三年前師兄弟兩鬧翻了,不知所終。
永春走前數步,含笑長揖,笑道:「總管爺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驀地他呆住了,目定口呆,如同中魔,用恐怖的眼睛,盯在宋五湖手中衣履上,伸出不住顫抖的右手,費力的指著衣履久久不能發聲。
中原定下神,說:「師父,讓弟子竟此全功。」
「令郎之事,當為奉告,唉!他……他已……」
中原只好將入水救人,被水吸入之事說了。
這兒是佛堂,設有木凳蒲團拜座,老和尚就蒲團坐了,先向祝娘子祝賀一番,再聽取中原陷身古窟的經過。
「可是,孩子,你該知道媽不能再失去你……」
中原雙俠的足跡,活動在河南布政司境內,凡是入境鬧事的人,不落在他們眼中便罷,落了眼準是兇星照命,萬無生理,功力之高,可以想見。
「啪啪啪。」老怪物給了他三記耳光,把他打得滿天星斗,牙齦出血。他全忍住了,罵道:「老怪物,你英雄了得,對付我這九歲小童,你白活了一把年紀,不要臉,卑鄙!」
「此行可能困難甚多,確是辣手。」宮老爺說。
「咦,娘子竟然不知?」
怪人將他按伏在地,厲聲道:「叫饒命或許有活路。」
十幾個人在河旁下馬,向崖上飛掠。宋五湖身手超人,他第一個抵達崖上,也正是小中原下沉的剎那間。
「老公公真要殺我?」他已看出危機,面色一正。
初審為秋後處決,經王府一再干預,改為籍沒,流放邊塞,充軍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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