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塵方丈道:「三位莫太高興,老僧在此四十年了,尚未聽說過羅漢堂中,有這麼多物事藏著!」胡五奇與元霸兩人,一聽說「羅漢堂」三字,心中便自一動。兩人自入元化寺之後,賊性不改,心想元化寺武功如此秘奧,說不定有甚麼劍譜拳經,藏在寺中,若能得了一本,自己也可覓地靜修。因此不到兩個月,便趁著夜闌人靜的時候,將元化寺踏了一遍。
那年輕人回頭一笑,胡五奇不禁一愣,心道怎麼這人笑起來簡直像個娘們?忙拉他入座,悄聲問道:「線上的!上山砍柴,怎麼個劈法?」那是黑道上的切口,意思就是:大家全是黑道上的朋友,一起攜手去搶那批珍寶,搶來之後,怎麼個劈法?這種切口,不是在黑道上混得久了,雖是武林中人,也不易聽懂。果然,那年輕人睜大了眼睛,不知怎麼回答,一旁可樂了元霸,道:「大哥,是雛兒!」那「雛兒」兩字,年輕人可聽懂了,突然手臂一長,對準元霸肩頭琶琵骨處抓去。元霸雖然沒有準備,但急切中氣納丹田,身子一頓,便斜射出去。
「胡兄」道:「唉!你也真糊塗了!如今了塵大師在麼?我們可以找那三個人霉氣的啊!怎麼啦?冀北雙狼,到了河南,便成了狗熊啦?」
元霸道:「胡兄,看剛才那個人影,身法如此輕捷,分明是飛雀身法,那是誰?」胡五奇衝口而出,道:「倒像是師傅……」一言未畢,元霸面上變色,道:「胡兄!」胡五奇也變得面色青白,喃喃道:「世上真有冤氣不散,變成冤鬼的麼?」兩人俱都半晌不作聲,心中七上八落,突突亂跳,正在疑神疑鬼,忽然「呀」地一聲,窗戶無風自開,吹開半扇來,同時,「唉」地一下嘆息之聲,直叫人汗髮直豎,那房中的豆油燈,也好似黯淡了許多。
不一會,三人已經行近,橫江漁隱見浮仇攔在路上,也不欲生事,將身一側,便要繞道而過,浮仇卻喝道:「且慢!你姓吳是不是?外號叫橫江漁隱是不是?快將挑的行李留下!我姓浮,和冀北雙狼,合夥做買賣。喂!冀北雙狼,你們怎麼躲著不出來啊!」
胡五奇道:「你看,槍上是甚麼?」元霸一骨碌翻起身來,只見槍上果然多了一張白紙,忙拿起和胡五奇一起看時,上面寫著:「冀北雙狼胡元兩兄,兩兄改裝易服,暗地跟踪,已為弟等知悉,此批珍寶,乃闖王軍餉,並非弟等私產,否則即等而分之,亦在所不惜。兄等若圖染指,須冒天下之大不韙,望三思之。」下面的署名除姜方、鮑惠兩個外,還有一個是畫了一個老頭兒,手持長長的釣桿,正在垂釣,雖只寥寥幾筆,卻是維妙維肖。
正在叫著,忽聽座旁有人呵呵大笑,兩人齊吃了一驚,胡五奇不敢回頭去瞧,低聲問元霸道:「甚麼人?笑聲那麼邪門!」
浮仇直給他氣得七竅生烟,道:「你這人……你才是橫行無腸!」回頭一看,胡五奇和元霸已然逃出老遠,也無暇再理會那人糾纏,大叫道:「兩個賊子別走!」足尖一點,便要追了過去,但身形才動,已覺背後風生,百忙中只得回身招架,那人道:「這個閒事,我便管定了!」雙鐧一上一下,疾攻而至,浮仇頭一矮,腳一縮,人平空縮成一團,在空中一個筋斗,翻了出去。那人一楞,心中暗讚好俊的身法,但好勝心也陡地升起,上面那柄黃金鐧就勢一沉一挑,浮仇人剛翻出,腳跟尚未站穩,百忙中一縮頭,黃金鐧又橫掃而至,恰在頭上掃過,將她頭巾掃落,露出一頭烏亮的青絲來。
元霸苦笑道:「大哥,你別嚇我!」胡五奇道:「自然是他,幸而我們未曾動手!」元霸睜大了眼睛,道:「怎麼?眼睜睜瞧著那一批財寶,就被一個釣魚老頭兒給嚇退啦?」胡五奇眼珠兒一轉,心想有了,何不如此這般?便笑道:「自然不能,但我非得改換俗家裝束不可,出家人打扮,太過惹眼!」計議停當,便離店而去,一打聽,果然姜方等三人已連夜走了。兩人買了俗家衣服,揀了一處靜僻處換了,頭上紮了方巾,充起讀書人來,仍準備偷偷尾隨姜方,橫江漁隱等三人。向西直走出三十餘里,一路打聽,三人全是剛才走過,兩人不敢面對面硬來,便故意放慢腳步,又到天色傍晚,遠遠望見三人挑了行李,走進一家小客棧去了。兩人便在一家較大的飯店中,揀了一副座頭。因為一日跟踪,連飯都沒有好好地吃和圖書
一頓,元霸屁股才坐穩,便拍桌叫道:「拿酒肉來!」
此時,從寺的側門口,出來了三個腳夫打扮的人,一個矮小乾枯,是個老頭兒,第二個紫膛面皮,神氣充沛,五短身材,另一個留著一蓬不長不短的花白鬍鬚,身材高大。
浮仇喝道:「大膽妄言!」手腕向上一震,一劍就要削下,但馬上那人,已認定了冀北雙狼,乃雲中雁沈岫之徒,不等浮仇那一劍削到胡五奇身上,手腕一翻,一支小鋼鏢便激射而出,日頭下藍光一閃,「錚」地一聲大響,不偏不倚,正中浮仇劍脊。
被稱為「胡兄」的,兩眼發直,像是想出了神,半晌才道:「唉!真不知道這寺中會有這麼多寶物藏著,要不然……唉!那麼多的寶物,單是那幾百顆龍眼大的珍珠……更別說那貓兒眼,祖母綠了,黃金放著一比,真成了糞土!元兄,咱倆幹了二十多年綠林,幾曾見過這等財寶來?」
元霸行事,向來唯胡五奇馬首是瞻,便也坐了下來。浮仇走近幾步,面露慘容,「唰」地一聲,自背後抽出一柄寶劍來,伸手指「錚」地在劍背上一彈,長劍震起「嗡嗡」一陣聲響,胡五奇臉上變色,問道:「浮兄作甚?」浮仇半晌不語。正在此時,又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匹紅馬,旋風也似趕了過來,一眨眼便已跑近,在三人身旁,直衝了過去,但衝出四五丈,馬上人突然一勒馬韁,那馬「居呂呂」一聲長嘶,竟回過頭,慢步走到三人旁邊不遠處,停了下來。
冀北雙狼開始聽得律津有味,後來聽浮仇竟罵出「小毛賊」來,元霸道:「好哇——」
胡五奇見浮仇又已露面,他不如元霸那樣沒有心機,已知事情八成不妙,腳一滑,便想溜之大吉,怎知身形才動,浮仇比他還快,已經攔在他的面前,聲色俱厲地道:「姓胡的,坐下來談談,或者可以有一線生機!」說也奇怪,胡五奇遭他一喝,便乖乖地後退兩步,頹然坐下。浮仇抬頭向元霸一望,道:「你也坐下!」
浮仇抬頭一看,只見馬上騎的,乃是鏢師打扮的一個武士,年紀不過三十以內,虎背熊腰,劍眉虹目,極是英俊,便喝道:「你幹甚麼?」那人道:「不幹甚麼,你手持長劍,想殺人麼?」浮仇道:「不錯,你想管閒事?」那人仰天一笑,道:「得瞧瞧這閒事該不該管。」仇浮道:「好好,你就瞧著吧!」長劍一擺,劍尖亂晃,直指兩人,道:「你們這一身飛雁輕功,是哪兒學來的?說!」胡五奇見浮仇問起這事,不禁心中大驚,此事乃是兩人心中最大的心病,捱苦捱了一年多,在元化寺中做和尚,便是為了此事,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馬上那人,卻「哼」地冷笑一聲,插言道:「天下除了河北大俠,雲中雁沈岫之外,誰識得飛雁輕功?」隨接口向冀北雙狼問道:「兩位兄台,和雲中雁沈大俠怎生稱呼?怎地會在此受這女子欺負!」
元化寺早在東晉年間,便已香火鼎盛,來上香拜佛的香客,很多是達官貴人的家眷。本來,她們連坐轎都嫌疲倦的,但在這條小道上行走,卻也心甘情願,怕是為的要菩薩保佑之故吧?那條小道直通山腳之下,足有兩里來長。
浮仇面上脹得通紅,眼中含淚,將一股惡氣,盡皆出在那人身上,也不再講話,一劍疾刺那人心口,那人舞起雙鐧來格,浮仇手腕輕搖,長劍旁移,改刺他腰眼。這一招所刺方位,異常刁鑽,叫人防不勝防,那人一驚,暗想這女子非但身法靈巧,劍法也精妙絕倫,絕不類九疑山的武功,而且江湖上普通人物,也難有這等精妙武功,不要是名家弟子,和剛才兩人有點小過節,自己卻充著雲中雁的名頭,硬管了這一樁閒事,和她結了深怨,若是師門有甚麼淵源的話,將來難免被師傅責罵,因此一扭身避過,雙鐧交叉在胸前一封,叫道:「姑娘住手!」
待到胡五奇和元霸兩人,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時,浮仇早已踪影不見。橫江漁隱冷笑道:「兩位真是要過不去麼?」兩人膽量再大,也不敢和橫江漁隱交手,元霸還站在那裏發怔,胡五奇猛地一拖,道:「還不走!」一語驚醒,兩人幾乎同時發動,足尖一點,像浮仇一般,先是後縱,繼是斜躍,然後一溜烟地走了。
冀北雙狼一聽「姜方」兩字,心中便一驚,暗道好傢伙,敢情那長髯老者,便是凌霄劍客姜方!只聽姜方道:「自然是了!」便向兩hetubook.com•com尊羅漢走去,瘦老頭兒再看了看手上的紙,口中喃喃有詞,對那紫瞠面皮的人道:「鮑兄,你試將伏虎羅漢左掌向外拉一拉!」紫膛面皮應聲前往,才一拉動,那伏虎羅漢,便平空倒了下來,羅漢堂中,登時五色精光四射。
浮仇此時氣傷了心,哪裏肯聽他的?滴溜溜一轉,便轉到了他的背後,左手一攏長髮,右臂一挺,長劍對準他後心便刺。那人反手一鐧,消了浮仇那劍來勢,不得已左手鐧又遞出,浮仇劍走輕靈,逕削他的大腿,那人邊打邊叫道:「在下姓秦名北元,家父乃山東雙鐧秦,姑娘師長何人,何以與雲中雁之徒有隙,若皆是江湖上豪俠之士,請快住手!」
那人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嘴唇,心中貪念大熾,連嘴唇都乾了。姓元的道:「別說見過,連聽也不曾聽過!胡兄,要是這批財物,落在我們手中……」另一人忙道:「禁聲!你不要命了?為甚麼昨天晚上眼見他們從羅漢堂起來的時候,我們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了塵方丈氣功已臻化境,你我這兩下子,哪受得了?」
浮仇立即道:「叫甚麼,想發財的,就聽我話!」
元霸驚道:「露風了,點子們還算客氣!」胡五奇道:「準是昨晚你撞翻了椅子,將人家引了來!」元霸道:「還說呢!要不是你用連環腿勾我,我好端端地,難道會跌倒不成?」
兩人武功長處,便在輕功上,乃得自河北大豪傑,雲中雁沈岫的親傳。那雲中雁沈岫,輕功已臻絕頂,兩人練得五成,已是來去無聲,是以寺中雖然儘多高人,卻並未發現兩人劣跡。他們認為,大殿僧舍,均不可能有秘密藏著,唯有那羅漢堂,最是隱秘,堂中五百尊木羅漢,栩栩如生,雕工精妙之極,若是有甚麼機關藏在裏面,真是天衣無縫。因此兩人一連勘踏了三晚,但卻並無結果。此時一聽「羅漢堂」三字,不由得怦然心動,一打招呼,便悄悄掩出,見寺前面兩丈開外處,四條人影,如飛向羅漢堂馳去。兩人忙施展「飛雁輕功」,一提氣,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那「飛雁輕功」端的神妙之極,兩人在黑夜中看來,只如兩個黑影一般,連了塵方丈那樣的稀世高人,因全無防備,也不曾發覺。
這兩人雖然穿著僧服,但談吐言行,無一處似出家人,原來他們是綠林中的人物,外號人稱「冀北雙狼」,老大青狼胡五奇,老二黑狼元霸,乃是黃河以北,出名心狠手辣,行事不留餘地的黑道上人物。只因一年前,做了一件虧心事,便渡河南來,想在嵩山元化寺中,隱姓埋名,躲上一個時期,或可偷學得寺中秘傳「一元歸化」上乘內家氣功,則不但可以不怕人報仇,更可以仗之橫行。怎知做了一年的和尚,兩狼平日為非作歹,醇酒婦人慣了的,這一年來卻只是挑水澆菜,打掃佛堂,吃的更是些菜根豆腐,若不是為了想學一身本領,早就走了。這種嘴裏淡出鳥來的日子,叫他們如何熬得?
元化寺正門之外,有兩道側門,那三人和元化寺主持了塵大師,俱是在左邊的那道門進出的。在右邊的那道門上,卻有兩個和尚,在門縫中張望。待了塵方丈走回身,那兩個和尚互相一望,一個道:「胡兄,看到了沒有?」
青狼胡五奇輕輕一碰黑狼元霸,兩人交換了一下手式,都搖頭,暗道不是時候,正準備退回房去之時,忽覺身旁似有人在出氣,猛一回頭,眼前人影一閃,極輕微的「噗噗」兩聲過去,每人肩上,俱都捱了一掌,但又不痛,隨即見一條人影,一溜輕烟也似,直竄上屋頂,還停了一停,才突然不見,身法之快,真叫人疑心自己眼花了。兩人只顧出神觀望,到那人影不見,想要挪動腳步時,不禁暗叫「苦也!」原來剛才那人一碰,已將兩人「肩井穴」閉住,哪裏還能移動分毫?冀北雙狼,在黑道上闖了這許多年頭,幾曾吃過這等大虧?此時卻又不敢作聲,將室內人驚動了,成為甕中之鼈,因此,各運真氣,衝擊穴道,好在那人下手不重,不到半個時辰,已被他們自己解開了穴道,看室中時,三人仍無睡意,只得怏怏回房。
那時,三個人還不是挑夫打扮。只有那個乾瘦老頭,衣著如土老兒一般,其餘兩人,氣度雍容,尤其是另一個老頭,長髯過腹,叫人一望便生敬意。冀北雙狼從小便闖江湖,光棍眼裏不揉沙子,一見三人入寺,心中便覺奇怪,暗想這m.hetubook.com.com
三人莫非也像自己一樣,要到寺裏來做和尚麼?但繼而一想,又覺不像,心中便已存了一個問號。到夜半時分,兩人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忽聽窗外有人講話之聲,正是本寺了塵方丈。只聽他語音雖低,卻吐字清晰,中氣充沛,道:「出家人本不應多管閒事,這批東西若在本寺,也不能由得三位去取。不過三位既是為民請命,老僧也只得權宜一次了!」
兩人呆了半晌,胡五奇道:「元兄,那廝自稱姓浮,天下只有姓沈的,也不讀作沉,怎有姓浮的?」元霸卻大不以為然,道:「我看我們若是叫姓沈的嚇著了,這一輩子準得窮死!那麼高的地方——」胡五奇忙「墟」地一聲,道:「禁聲!」心中暗想道:「這傻瓜,留著總是個禍根子!」匆匆地吃了飯,揀了一家旅店,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果然起身趕路,走出二十里地去,見浮仇已等在那裏,便招呼過了。浮仇令兩人躲在一棵大樹之旁,自己當道而立,不一會,便見三人挑了行李,遠遠行來。冀北雙狼見了,心中緊張之極,看浮仇時,卻仍是神色鎮定,不慌不忙。
浮仇那一劍,原是想叫胡五奇身上帶點花,此時此地,叫她殺了胡五奇,她也不肯的,因此並未用甚麼力道,馬上那人鋼鏢射出,卻是勁疾之極,因此鏢劍相碰,長劍便被直震起來。胡五奇趁勢和元霸一躍而起,避了開去。浮仇見那人橫加干涉,心中大怒,一個轉身,斜刺裏一步跨過,連人帶劍,直向那人衝去,堪堪待要刺到,突然劍尖一沉,手腕連翻,「唰唰唰」連環三劍,一齊刺到。看那三劍來勢,若非有血海深仇,斷無下如此毒手之理,馬上那人大吃一驚,一牽馬韁繩,那小紅馬也真聽話,「得得得」向後連退出七八步去,但浮仇三劍削空,身軀一沉,疾趕了過來,一個「風掃落葉」之勢,長劍橫削,不攻人而攻馬。這一招若為她所著,那匹紅馬四足準得全為她所斷。馬上那人大吃一驚,兩手齊在馬鞍上一探,已多了兩柄黃金鐧在手中,一躍而下,舉鐧便格。這幾下動作,持鐧,躍馬,出手格劍,一氣呵成,又快又穩。浮仇收劍不迭,被他黃金鐧擋個正著,只覺虎口發麻,急忙向後躍出,那人問道:「你這人這樣不講理,莫非便是近來江湖上傳說的橫行無腸麼?為何要在此害雲中雁的徒弟?」那橫行無腸,乃是九疑山眇仙姑徒弟,為人雖是千嬌百媚,但卻橫不講理,因此才得了這麼一個外號。(事詳拙作「寶鏡奇緣」)
此言一出,不但胡五奇和元霸大吃一驚,連浮仇心中也是怦地一跳,暗道:「這人好厲害,怎地一照面便已認出我是女扮男裝?」但此時她卻無暇和那人理論,瞪了他一眼,道:「你少管閒事!」踏前一步,劍氣如虹,一劍斜斜削出,到半途中,便突然收住,喝道:「說不說!」胡五奇急中生智,道:「乃家師雲中雁所傳!」
三人全都衣著樸素,與普通挑夫沒有甚麼不同,肩上也全挑著行李捲兒,但是叫人看來,總有點不類挑夫的感覺。三人從側門悄悄走出後,一個老和尚緩緩踱出,跟在後面,叮嚀道:「三位檀樾小心了!」那乾瘦老者道:「多謝大師相助,我們到後,自會差人送信來的。」那老和尚望著他們挑了行李遠去,忽然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出家人不理世事,怎地我又管起閒事來了?唉!此事又不能不管的啊!」說著,便踱回方丈室去了。
元霸偷眼一瞧,道:「怪,一個俊俏小伙子,長得像娘們似地,不知怎的,那笑聲卻和師父那麼像。」
元霸一瞪眼,就想要罵,胡五奇忙道:「小買賣罷哩,兵荒馬亂的,有甚麼大買賣可做?」那年輕人又是一笑,道:「買賣倒是不小,只是怕沒本錢?人家拚著三個晚上不睡,瞪著眼兒瞧去罷!」說罷,衣袖一拂,手在桌上微微一按,離座就走。胡五奇一看桌上,經他手按處,竟然齊齊正正,出現了五隻手指頭印子,足有半寸來深,再加他那幾句話,正說在自己心坎中,忙起身行禮,道:「兄台慢走,小弟有話請教。」
那瘦老頭子道:「果然在此!倒省卻了我們不少功夫,若這些物事,真在常熟宜山的話,要搬過黃河,便得冒大風險啦!」那了塵方丈,面上仍是無動於衷,冀北雙狼在門外,卻已經看得呆了。只見那老者伸手入座台之下,抄起一捧寶石珍珠來,又讓它和*圖*書們掉了下去,「叮噹」金玉相交之聲,悅耳之極,兩人匆匆一瞥之間,已看到珍珠粒粒如龍眼般大,那些寶石翠玉,更是見所未見的寶物。
元霸怔怔地聽他講完,道:「窗外不是師父麼?」胡五奇喝道:「還說?不早叫你推下去了,怎能上得來?」元霸臉色又一變,道:「怕成了鬼!」胡五奇精明狡猾,與元霸全然相反,罵道:「你媽才成了鬼,天快亮了,睡吧!」元霸無話可說,兩人遂睡了。天色剛明,胡五奇便一躍而起,突然間僵在床上,叫道:「老元,快起身!」元霸揉著眼,道:「甚麼事?」
不消片刻,了塵方丈與那三人便進了羅漢堂,「呀」地一聲,關了大門。冀北雙狼也已跟到,從門縫中向裏一張望,只見那瘦老頭晃亮了火摺,在懷中摸出一張紙來,道:「姜方兄,紙上道降龍伏虎,定是降龍羅漢與伏虎羅漢了,這兩尊羅漢在哪裏?」
胡五奇道:「兄台休得取笑。」年輕人道:「誰和你取笑,既不能姓沈,卻不姓浮怎地?」冀北雙狼面色一變,互相對望一眼,但旋即恢復鎮定,元霸道:「浮兄叫甚麼名字?」年輕人道:「叫浮仇,河北人氏,和兩位是老鄉,你們兩個,一個是青狼胡五奇,一個是黑狼元霸,是也不是?」元霸道:「一點也不錯,浮兄好痛快!」浮仇「哼」了一聲,續道:「那三人一個是凌霄劍客姜方,一個是乾坤九洲地行仙鮑惠,另一個赫赫有名,喚作橫江漁隱。三人一進江南,就在我眼中了!他們那批寶物,是隋煬帝時的遺物,秘密全在一面寶鏡後面,幾經曲折,才得到手,人家怕的是九疑山的眇仙姑,所以才改裝換面,你們當是怕你們兩個小毛賊啊!」
昨晚,他們更發現了寺中的一項大秘密,此時,一心一意在轉念頭,上乘內家氣功,更不如那批稀世之珍來得吸引人。原來元化寺中,因為寺規特嚴,所以僧人並不多,只不過五十七人而已。昨日中午,兩狼正由寺門口井中挑水入寺,便見剛才挑了行李,作挑夫打扮的那三人,飛也似地從山腳下走了上來。
兩人這一呆,不禁忘其所以,一起「唉」地驚呼一聲。聲音才出,羅漢堂中四人已自驚覺,那老者吹熄了手中火摺子,冀北雙狼知道不好,身形一晃,便自轉過牆角,才一轉過,便聽到羅漢堂門被打開,「呼」地一聲,分明是內家劈空掌。兩人不敢停留,一溜烟地回房去了。這一晚翻來覆去折騰著,自然沒有好睡。第二天一清早,便見那三人換了挑夫裝束,那凌霄劍客姜方,連長髯子也剪了一大半,挑了一捲行李,下山去了。冀北雙狼知那行李捲中,藏的便是稀世奇珍,一生受用不盡,心中自然放不下,計議一番之後,已有了主意,連僧服也不換,便跟下山去。
胡五奇再向那紙條看了一看,失聲道:「老元!你知那老頭兒釣魚是甚麼意思?」元霸搖頭道:「不知道。」胡五奇道:「聽得江湖上傳說,早年一個內家好手,外號叫做橫江漁隱,莫非是他?」(橫江漁隱事跡詳見拙作「寶鏡奇緣」)
單表冀北雙狼,一溜烟地逃去,真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好在「飛雁輕功」高超絕倫,半個時辰過去,已經跑出二十里開外,回頭一看,並不見橫江漁隱等人追來,方才敢喘一口氣,在一棵大榆樹下,坐了下來。元霸破口大罵道:「那姓浮的小子真太渾蛋了,若再被我遇上,定叫他吃我一拳!」此言甫畢,樹枝上「嗤」地一聲笑,有人道:「自己不濟,卻背後罵人,意欲何為?」元霸大驚,「撲」地跳起,抬頭一看,浮仇正站在一枝極細極細的樹枝之上,一足懸空,在那裏隨風搖擺哩!便怒道:「是好樣的,便下來!」浮仇一聲冷笑,也未見他彎腰屈腿,便如落葉被秋風所吹一般,飄然而落。
這裏乃是河南嵩山元化寺附近。那元化寺依山而築,寺背後,便是峻險的山峰,寺院正面,有百十級石階,石階以下,便是條崎嶇不平,盤曲窄小的山道。
胡五奇聽他講出這等話來,忙分辯道:「師父別聽他瞎說,全……全不關我的事。」窗外並無人搭腔,兩人卻各自分辯,胡五奇講了之後,元霸聲色俱厲,道:「你講話可得憑良心!」胡五奇道:「怎麼不憑良心來著?」元霸像是忍無可忍,掌出如風,「砰」地砍在胡五奇肩上,胡五奇一個踉蹌,方得站穩,便一腿掃出,足尖一勾,元霸便跌倒在地,這一交敢情摔和_圖_書得不輕,他以手一扶,將一張椅子也帶翻了,「乒乓」一聲大響,半晌才得爬起,叫道:「好大哥,真下毒手啦!」向胡五奇身上撲去,似要拚命。胡五奇忙搖手道:「好了!好了!別疑神疑鬼,自己先來窩裏翻。人死哪有復活之理?還是盯住那三個人要緊,他們總不能不睡覺,我們那迷香連雲中雁都迷得翻,還怕甚麼人?除非是了塵方丈,氣功到了絕頂,不然誰都跌翻在我們手中,一生享用不盡,再不用在江湖上奔波辛苦了!」
清晨時分,朝陽晨暉,在蓊蓊鬱鬱的樹林中,映出如輕紗一般的薄霧,淡淡地一絲一絲,虛渺地蕩來蕩去。
接著,另一老者的聲音道:「了塵方丈肯相助,實是民眾之福,如今天下群雄四起,唯陝西闖王深得民心,治軍嚴謹,若得財物相助,足可創下基業。也不枉我們為此批物事,跋涉千餘里,從江南趕來此間啦!」
橫江漁隱向姜方看了一眼,道:「奇啊!這三人輕功身法,看來全像是河北雲中雁沈岫所傳,剛才那自稱姓浮的,功夫更好些。雲中雁怎會將家門絕技,授與冀北雙狼的?」凌霄劍客姜方搖頭道:「江湖上恩恩怨怨之事太多了,誰弄得清?」三人說過就算,逕自將珍寶送至闖王處不提。
那年輕人一抓抓空,便自縮手,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果然,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胡五奇一驚,道:「兄台說甚麼?」年輕人道:「閒話少說,買賣若成了,三一三十一,怎麼樣?」胡五奇忙將元霸叫過,又問道:「兄台貴姓?」年輕人道:「姓浮。」
胡五奇和元霸兩人,不禁猛地後退一步,元霸結結巴巴地道:「師……父……,那全是胡五奇的主意……冤有頭,債有主……」
不消多久,胡五奇與元霸兩人,便見那三人在一株大樹下歇息,那時看來,便已經和普通挑夫差不多了,兩人此時露面,自度那三人中既有一人是凌霄劍客姜方,若要硬奪,恐怕不易討好,再加那瘦老兒腳步雄健,挑著擔子走起路來也點塵不浮,武功可能還在姜方之上,因此不敢妄動,一路跟了下去。直到夜晚,已快行至河南陝西交界之處,那時兵荒馬亂,小市鎮上更亂哄哄地,兩人瞧見姜方等三人,進一家小客店去了,便尾隨其後,假意在房外經過,從窗外向內一看,見三人各以行李作枕頭,在房中休息,便對望一眼,心中暗道:「好精明的傢伙!若非自己親眼看見,真的還走了眼啦!」
胡五奇為人極工心計,早就細細想了一遍,河北武林中,從未見過這樣一個人物,但想到那批珍寶為數如此巨大,即使三一三十一地分了,也足夠享用一世,何況元霸素來被自己玩弄於股掌之上,他那一份,遲早會落在自己手中,怕甚麼來?便道:「好!今晚就動手,還是怎地?」浮仇眼一瞪,道:「這可不是仗著輕功好,便能成事的!」冀北雙狼給他講得臉上發熱,胡五奇道:「然則……」浮仇道:「明日追到冷僻無人處,再來動手不遲,小弟自有妙計,兩位明日請一早趕路,我自會隨後跟到。」說著,便大搖大擺地去了。
他這一連串話,講得又快又急,橫江漁隱等三人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冀北雙狼還只當浮仇有恃無恐,便施施然走出,浮仇一見兩人走出,突然足尖一點,向後倒縱出去,道:「橫江漁隱,這事全是他們兩個的主意,不關我事!」身子一個斜躍之勢,人已平空向外竄出三丈許遠近,再一個轉身,飛也似地跑了。
胡五奇急叱道:「你敢再提師……兩字?」元霸道:「是,不說就不說!」兩人談著,那哈哈大笑的俊俏郎君已抬起頭來,目光在兩人臉上一掃而過,兩人不禁打了一個寒戰,暗中道快吃完了走吧!誰知那年輕人卻站了起身,向他們走了過來,端過一張椅子,老實不客氣就坐下,道:「兩位幹的大買賣啊!」
好不容易等到夜晚,兩人躡手躡腳,走出自己房來,見三人房中,燈火依舊,便伏在窗外,只聽凌霄劍客姜方道:「尚有兩日路程,不知能否順利送達,這批東西太惹眼,連吳兄公子,也為財所迷哩!」那乾瘦老頭嘆一口氣,道:「不肖子孫,別提他了,倒是眇仙姑被你我氣走,難保不生些事來。唉!為了這批東西,真是歷盡辛苦了!」姜方道:「為了闖王十萬兵馬糧餉,辛苦一下,倒也值得。」(按:關於此批寶物來源種種,及其爭奪的曲折經過,請閱拙作「寶鏡奇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