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從老龍河岸颳起

都是人生父母養的,為什麼差這麼多,許是公子哥兒讓一肚子書墜的,長不了高大。
那木頭人兒突然尖聲叫了起來:「怎麼說,沒錢了,我不管,賒你得給我賒一碗,昨兒個還有呢,怎麼今兒個就沒了?準又是讓你輸光了……」
那白胖白袍老頭兒臉上泛起了驚容。
這當兒他臉露出來了,四十多歲年紀,瘦小猴兒乾的一副身材,還沒那位公子哥兒高,混身上下也沒四兩肉,那張皮包骨的瘦臉上,本來就蠟黃蠟黃的,殘眉耗子眼,外帶一個朝天鼻,再加上那兩顆黃澄澄,金子打的似的大板牙,真夠瞧的。
大板牙還真聽它的,忙道:「好!好!好!喝酒,喝酒,看來你的酒癮比我還大,早知道當初我就不該慣你喝酒,現在可好,沒事兒你就要喝……」
大板牙沖那人一咧嘴,道:「兄弟!在這地方碰上風,誰都夠瞧的,將就點兒吧,這不過是土,是砂,又不是蒙汗藥。」
孫瘸子這間屋裡,連好帶壞共是五張桌子,五張桌子上共坐了十個人,這十個人似乎酒量都不大,而且也像各懷心事似的都喝著悶酒。
大板牙可真有點掛不住了,可是他還是乖乖聽了它的,忙彎下腰湊過臉去嘴對嘴把一口酒餵木頭人兒喝了下去!
說著,他竟當真抬手在自己臉上抽了兩下,「啪、啪」還挺響的,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口袋,又小心翼翼的從口袋裡捧出一樣東西來,那赫然是個兩尺多高的小木頭人兒,小腦袋,蠟黃的一張臉,殘眉,耗子眼,朝天鼻子,外帶兩顆大板牙,簡直就是另一個大板牙,連穿的衣裳,穿的鞋都一樣。
大板牙伸根手指頭鑽了鑽鼻子,然後往褲子上抹了抹,抬眼咧嘴,笑道:「兄弟!我可沒說是這兒的酒裡有『蒙汗藥』,我說了麼?」
這位公子哥兒不但人顯得文弱,個子也比一般昂藏鬚眉小,要跟那四個彪形大漢一比,天爺,那根本不能看,不說別的,單比手吧,公子哥兒那既白又嫩的一雙手加起來也抵不過人家一個毛茸茸的巴掌大。
倒是那四個彪形大漢突然丟下一塊碎銀,抓起桌上的刀,開門走了出去!
那木頭人兒「嘿嘿」地一聲道:「真行啊,剛合眼兒就睡著了,真是吃得飽,睡得著啊,好吧!誰叫你比我早出來幾年,一個人兒幹就一個人兒幹吧,讓我先問問,問不出來再拿鼻子聞!」
獨佔一張桌的這三個人,最外頭一張桌上,坐的是個四十上下的中年人,獨眼,左眼上戴個黑眼罩,一隻右眼裡的光芒冷電也似的,薄薄的嘴唇下微微露著兩顆尖尖虎牙,這個人長得挺白淨,也遠不如那黑瘦黑袍老頭兒,跟那四個慓悍的彪形大漢凜人,可是不知怎麼回事兒,誰看他一眼誰就會頭皮發炸,心裡發毛,機伶伶打個寒顫,絕不敢再看他第二眼。
他走過去閂上門回來又睡了,他沒看見獨眼客桌上那隻已然烏烏黑的斷手,跟插在桌上的那把雪亮匕首,也沒發覺獨眼客已然不見了。
大板牙臉一紅,急得「唔」了一聲,可是嘴裡含口酒,沒辦法說話。
那木頭人兒哼哼冷笑了兩聲道:「都是一個娘胎裡出來的,我這個做兄弟的胎裡帶來一顆天不怕,他不怕的膽,偏偏你這個做哥哥屁大一點兒事兒都頂不住,好吧!我聽你的,誰叫我是你的兄弟,我要不聽你的,只怕往後就沒酒喝了。」
「怎麼了?」木頭人兒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三槍扎不透的臉皮,你還怕躁得慌,不讓我說也行,給我賒碗酒去!」
彎下腰去把手裡的空碗往地上一放,又往空碗裡丟下幾枚制殘兒,他開門出去了!
可是那四個彪形大漢中的一個突然笑了,是冷笑:「這玩藝兒以前我也見過,玩這玩藝兒靠腹語,算不了什麼大稀罕,不過,這玩藝兒能喝酒可就是大稀罕了,只是,這m.hetubook•com.com碗酒是這玩藝兒喝了麼?」
那木頭人兒冷笑一聲又道:「這才是,識時務者呼為俊傑,知進退的才算高人,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不管你的水兒,你最好也別惹我,要不然,我讓你挨一頭灰回去,看你怎麼交差,不信你就試試看。」
那彪形大漢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來:「你少他娘的裝蒜了……」
他身子往後一仰,閉上了眼,他睡得還真快,剛閉上眼就打起呼兒來了!
當即直起腰沖櫃台裡孫瘤子咧嘴一笑道:「掌櫃的,人出門在外,誰都有個難時,兄弟我今兒個囊中羞澀,掌櫃的你能不能行行好,賒我一碗酒,下回兄弟我路過這兒,一定加倍奉還,兄弟我要是賴賬不給,管教兄弟我遭天打雷劈,死在糞坑裡頭!」
有桌子坐的像沒看見他,沒地方坐的哄然一聲全笑了。
獨眼客道:「你閣下找錯人了!」
那黑瘦黑袍老頭兒眉宇間騰起了一片怕人的煞氣,公子哥兒低下了頭!
他說完了話,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孫瘸子開的這家酒棚,可是個絕佳的避風所在,只因為「老龍河」兩岸百里內只他這麼一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破茅草房子。
「真是啊?也不知道順手把門帶上,怕夾著尾巴不成麼?」
只聽木頭人兒冷冷說道:「我什麼時候這樣喝過了,一口一口的餵我喝。」
大板牙忙道:「老二!老二!嘴下留情,嘴下留情,別抖露這個,別抖露這個行不行?」
別看它破,碰上風雨或者是趕上冬天下雪,誰也不會嫌它,不過「老龍河」兩岸幾百里內跟出了旱魆似的,乾旱是出了名的,一年到頭很難看見那麼幾滴雨水,誰要是在「老龍河」兩岸一帶種莊稼,誰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不過還好,從來也沒看見過一個會這麼傻的。
他笑他的,他說他的,大板牙跟沒聽見一樣,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走過去關了門,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他咧著嘴笑了,這一笑不要緊,那兩顆大板牙連根兒都露出來了。
那漢子笑了,天知道他是不是在笑,飛快地往幾張桌上掃了一眼,道:「這個,這個……好吧!我聽你的,我聽你的!」
大板牙忽然睜開了眼,扭頭一看,道:「這可是哪個長了尾巴的,怎麼都這麼好沒規矩,真是,想睡會兒都不得安寧。」
大夥兒全看得直了眼。
大板牙忙道:「好!好!賒!賒!我的好老二,我沒說不賒啊!」
突然!有人在外頭敲了門,擂鼓也似的。
大板牙目光一凝,道:「怎麼?這你還要問我?」
十個人,三個人獨佔一張桌,另兩張桌上,一張圍坐著三個人,一張圍坐著四個人。
就在那人怔住,一時無言以對的當兒,大板牙放在地上那個大口袋裡,突然有什麼東西跳了一下,隨聽一個陰陽怪氣的尖尖話聲說道:「喂!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怎麼就知道耍貧嘴,我都快渴死了!」
兩個讓酒嗆得直咳嗽的一個,咳嗽著伸手拉開了門閂,兩扇門豁然大開,一陣風捲了進來,滿屋子的黃塵,開門那個首當其衝,眼不敢睜,嘴忘了閉,颳得滿嘴是砂是土,他忙不迭地扭頭就吐。
只聽木頭人兒「嗯」地一聲道:「不賴,這兒的酒不賴,沒攙水,純正的二鍋頭,可比馬寡婦那兒的酒強多了,快!快!再來一口,乾脆你別停,一口氣餵完吧。」
圍坐著三個人的那張桌上,坐的是三個老頭兒,居中一個長眉細目,長髯五綹,穿一襲青袍,挺腰端坐,神情肅穆,隱隱有一種懾人之威。
「老龍河」兩岸這一帶常過馬,有的是馬隊,有的是一兩匹,孫瘸子做的就是騎在馬上這些人的生意。這地方既常有人過,百里內又只這麼一家,所以孫瘸子平常的生意就不錯,一到颳風的日子,生意更好。
木頭人兒和*圖*書「嗯」地一聲道:「不然!我聞見了,你身上有股子味兒?」
如今孫瘸子這破茅草房子裡,連孫瘤子都算上只剩十二個人了,不!十三個,那木頭人兒也應該算一個。
在他手還沒碰著木頭人兒那一剎那間,他臉上還帶著笑意,可是當他手抓住木頭人兒的那一剎那,他臉色陡然一變,手跟抓在一塊燒紅的烙鐵上似的,忙收了回去,也不知道他怎麼回事兒,手掌心都是血,一雙手掌馬上就發了烏,只見他左手往下一探再翻上來時,左手裡已多了一把雪亮的匕首,一揚剁下,鮮血四濺,硬把一隻有掌齊腕剁了下來,接著他把匕著往桌上一插,騰出左手來閉了右胳膊幾處穴道,一句話沒說,站起來開門走了。
今兒個又碰上了颳風的日子,孫瘸子這座破茅草房子裡,跟每一個起風的日子一樣,一下子擠滿了人。不但僅有的幾張桌子坐滿了人,甚至於門框上靠的有人,牆根兒下坐的也有人。
那黑衣客卻跟個沒事人兒似的,捧著他那個空碗不住的看,翻過來,翻過去,生似那個有三四個缺口的碗,是幾百年前的古董。
「廢話,」木頭人兒道:「不問你問誰,難不成讓我挨個兒問別人去?」
只有那黑衣客仍跟個沒事人兒似的,在翻弄著那個破碗,連眼皮也沒抬一下。
照這麼看,那碗酒真是這木頭人兒喝了。
酒棚是孫瘸子開的,他跟個沒事人兒一樣,別說動了,連眼都沒睜一睜。
大板牙急得臉紅脖子粗,頭上都蹦了青筋,一跺腳吼道:「老二!你少說一句行不行?」
大夥兒臉上剛升起的笑意剎時全凝住了。
他一手提起大口袋走了過來,把那塊碎銀往旁邊一推,把大口袋往桌上一放,一屁股坐了下來。
有人沒地方坐,這三個獨佔一張桌,似乎有點說不過去,可是沒地方坐的這些人,有些是天生不愛往桌上坐的命,有的曾經想過去擠擠,無如他們不敢往那位獨眼客跟那位黑衣客桌邊去,想往公子哥兒那張桌上去,卻又讓獨眼客那隻獨眼裡的冷電般光芒給嚇了回去,沒奈何,只有隨便找個地兒湊合了。
木頭人兒道:「這話怎麼說?」
白胖白袍老頭兒一張臉既白又嫩,可真稱得上吹彈欲破,一雙胖手更白,白得沒有一點兒血色,白得都快透了明,可是他那張胖臉上似乎永遠帶著笑容,誰看見他都會忍不住沖他含笑點個頭。
真正忙的只是滿屋子客人,幾個酒罈子放在後牆下,罈子口掛的有勺兒,誰喝誰自己去舀,喝夠了拍拍屁股要走的時候,留下該留的就行了,所以,賣酒的不忙倒是喝酒的一會兒一趟,一會兒一趟的。而這一會兒一趟,一會兒一趟的,也只是那些沒地方坐,靠在門框上,或者是坐在牆根兒下的,真正有地方坐的,卻不怎麼忙。
風一陣比一陣強,颳得孫瘸子這座茅屋直搖晃,外頭的馬嘶一聲連一聲,茅屋裡卻是靜得掉根針在地上都聽得見,靜得出奇,靜得讓人不安,也靜得隱隱令人有喘不過氣來之感。
沒有關門,只因為那些沒桌子坐的一個個全放下碗跟出去,倒是大板牙忙跟過去關上了門!
木頭人兒這當兒又說了話:「別跟往常似的,每一口你都偷嚥下去點兒。」
它隨話冉冉飄起,四平八穩地落在了獨眼客佔用的桌子上。
只聽那木頭人兒哈哈說道:「怎麼?老大,有地兒坐就不顧我這個兄弟了,別忘了,你這座兒還是我嚇出來的呢?」
黑衣客似乎應該是個帶著刀劍的人,可是他身上沒有看見刀劍,身上也不像藏著刀劍的樣子,他桌上只有兩樣東西,一根馬鞭,一頂寬沿大帽。
大板牙慌了,可也嚇壞了,一聲:「老二!你是怎麼……」
沒見他動,那木頭人兒竟忽然離地飄起,冉冉飄落在桌面上,它落在桌面上之後道:「老大和_圖_書!如今眼前沒有閒人了,咱們談正事兒吧!」
孫瘸子還沒醒,不但姿勢沒變,便連動也沒動過。
木頭人兒道:「別人不知道你該清楚,辦正事兒的時候,我什麼時候喝過酒?」
其實,他讓大板牙耍了,有「蒙汗藥」的酒固然不必喝,可是無緣無故也犯不著喝有上有砂那一杯啊!
大板牙指指說話那人道:「兄弟,這你就又不對了,我這可不是扯淡哪,我說的是實情實話,咱們別人不說,單說兄弟你吧,江湖上走腿闖道,固然是路死路理,溝死溝埋,可是誰也不願意白白的把命交給人家,就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還得想個辦法掙一掙呢?要是有這麼兩杯酒,放在兄弟你跟前,一杯裡頭有『蒙汗藥』,一杯裡頭不過有些土跟砂,試問兄弟你喝哪一杯?」
按說,孫瘸子早該發財了,可是他是個怪人,只求三餐得繼,多一個子兒都不求,所以他跟來往這一帶的人混得很熟,凡是往這兒過的人,沒人不知道這一帶有個孫瘸子的。
木頭人兒話說完了,身邊六個活生生的人,沒一個有反應的。
它那木頭刻的,掛在下巴上的下嘴唇兒一動一動的,那陰陽怪氣的尖尖話聲也分明是從它嘴裡傳出來的,大板牙要真是擅「腹語」的,他這「腹語術」真可以說是高明,恐怕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個來,木頭人兒說話的時候,他打的呼兒根本連停都沒停一下。
獨眼客臉上笑容一凝,微微一怔,旋即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接著他笑出了聲,道:「閣下剛才說我這個人有意思,如今我發現你閣下比我更有意思,我得好好交交你閣下這個朋友,來,近點兒,咱們聊聊。」
大板牙彎腰伸手拉開了那布口袋,道:「少廢話了,進去吧!」
大板牙當真沒再停,一口連一口地,一轉眼工夫把一大碗二鍋頭全餵光了。
大板牙伸手拍了拍桌子道:「我怎麼會不顧你,沒了你我就沒得混了,你比我行,桌上坐吧。」
白胖白袍老頭兒臉上仍然掛著笑意,可是那黑瘦黑袍老頭兒的臉色卻更冷峻了。
孫瘸子還有一宗怪處,他這座破茅草房子裡,只賣稀的不賣乾的,也就是說只賣酒,不賣菜,誰要是非得下酒物不可,那也容易,自己帶。
那人腦筋一時硬沒轉過來。
只有那位公子哥兒,臉色比剛才更白了些。
「老龍河」兩岸少雨水,像這樣的大黃風卻是常有,一颳就好些日子,惱得人恨不得咬誰一口。
臉上沒有表情,可是眉宇間透著一股子冷肅之氣,個頭兒不及那四個彪形大漢大,也不及那四個彪形大漢壯,但他身上隱隱透著一股子讓人難以言喻的勁兒,就這股子難以言喻的勁兒,讓人覺得那四個彪形大漢站在那兒,要是十個人才能推得動的話,想推動這位黑衣客就得來上百個人,四個彪形大漢像四根埋在地下老深的合圍石柱,這黑衣客就像一座山!
突然!獨眼客笑了,是沖著大板牙笑的:「真不容易啊!我終於想起來了,『風塵八怪』裡的人物居然千里迢迢,不辭勞苦地到這塊荒涼地兒來了,可真是值得大書特書啊!」
靠裡一張桌子,坐的是個一身書卷氣的公子哥兒,深藍色緞子面兒的長袍,團花黑馬褂,一條烏油油的髮辮拖在身後,人長得好俊,臨風玉樹也似的,一張臉白裡透紅,要多嫩有多嫩,配上他那彎彎的兩道眉,黑白分明,眼角兒微翹的一雙眼,懸膽般的鼻子,小巧的嘴,換身行頭準能充個大姑娘。
挨公子哥兒這張桌最近的那張桌上,坐的是個有著一身頎長身材的黑衣客,看年紀,他應該沒有多大,可是唇上眼下的鬍子老長,似乎是多少天沒刮臉了,斜飛的長眉,深沉的兩眼,挺直的鼻子,方方的嘴。
木頭人兒冷冷說道:「行了,快來吧,再遲一會兒酒全變成唾沫了。」
大板牙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點頭道:「我可正有這意思,眼前沒幾個人,挨個兒洞問費不了你多少工夫,你要不願費口舌,用鼻子聞聞也行,你鼻子不是挺靈的麼?這件事既然交給了你,你就別再煩我了!」
那彪形大漢臉色大變,伸手抓住了他跟前的刀,就在這時候,他對面那大漢沖他遞了個眼色,他一聲沒再吭,馬上又坐了下去!
那穿青袍的老頭兒臉上變了色。
木頭人兒忽然說道:「噯!噯!老大!慢點兒,這件事兒我一個人辦得了,你可以舒服你的,只是你還沒告訴我,東西究竟在誰身上。」
說完了這話,它突然動了,不是走!是轉,一轉轉向了剛才給碗酒的那漢子,道:「這位!我本來是不願管閒事兒的,可是我喝了你一碗酒,不管怎麼說我得幫你個忙,別看我是個木頭刻的,我這個鼻子比我哥哥的鼻子靈,我聞見這間屋裡有一股子血腥味兒,只怕過不了多久會鬧兇殺事兒,外頭風再大可颳不死人,我看你還是趕快上路吧,要不然讓人誤傷了,那可是最冤不過的。」
孫瘤子八成兒是睡著了,連動都沒動。
大夥兒看得剛一怔,大板牙已把那木頭人兒放在地上,沖大夥兒賠笑點頭,道:「我跟諸位介紹一下,這是我兄弟……」
在這節骨眼兒抽冷子來這麼幾聲,能嚇得人心一揪,渾身冒汗,可是怪了,除了那位公子哥兒跟那些沒地方坐的人之外,別的人連動也沒動一下,就跟沒聽見似的。
圍坐著四個人這張桌上,四個人清一色的彪形大漢,天兒還不怎麼涼,四個人頭上戴的是皮帽,上身穿的是皮襖,下身穿的是馬褲,腳上穿的是皮靴,皮襖毛往外翻著,腰間各紮了條寬腰帶,神情都夠慓悍的,加上桌上那四把繫紅綢的帶鞘大刀,望之凜人,沒人敢正眼看他們一下。
木頭人兒道:「賊味兒!」
大夥兒聽得一怔,忙把目光投注在大板牙那個大口袋上,便連那有桌子坐的十位,這回都不禁有了動靜,先後把目光投注過來。
孫瘸子坐在屋角幾塊板兒釘成的櫃台裡,翹著二郎腿,壞腿壓著好腿,兩隻手往袖子裡一油,身邊放著一根都發了亮的棗木楊,正在閉著眼養神,瘦削的臉上都有了皺紋,那是飽經風霜留下來的,薄薄的嘴唇上有兩撇小鬍子,臉上沒一點表情,似乎風颳走了他的屋頂他都能無動於衷。
他左右兩個老頭兒,一胖一瘦,胖的白胖,穿一件白袍,瘦的黑瘦,穿一件黑袍。
起風了,風颳得嗚嗚的,風沙好大,黃塵蔽天,連「老龍河」的河水都讓風颳起了波浪。
他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兩手往胸前一抱,就要閉眼。
黑瘦黑袍老頭兒就不同了,一張臉跟鍋底似的,瘦得皮包骨,眼眶子深陷,鼻梁老高,一雙手跟鬼爪似的,神情冷漠,目光裡更透著寒意,看誰一眼誰能馬上凍僵在那兒。
他這一說,大夥兒全明白了,也全笑了,就在笑意剛在大夥兒臉上升起的當兒,那木頭人兒突然嘴一張,一道白光正射在剛才說話那彪形大漢臉上,射得那彪形大漢滿臉開花,濺得哪兒都是,一顆顆晶瑩的水珠子順著他的鬍子往下滴,酒香四溢,隨聽那木頭人兒道:「你看看那碗酒是誰喝了?」
那獨眼客一隻獨眼直在大板牙身上轉。
旁邊伸過來一隻手,遞過來一碗酒:「別再央他了,這碗酒算我請客了。」
那木頭人兒道:「怎麼說!讓我進去?不行,讓我不惹事兒可以,讓我進去我不幹,悶了那麼些日子好不容易出來透透氣兒,再說,人家請我喝了一碗酒,我還沒謝人家呢!」
他的話,有桌子坐的像沒聽見,沒桌子坐的可全嚇了一跳,隨聽一人說道:「你他娘的胡扯個什麼?孫瘸子在這兒多少年了,開的又不是黑店,酒裡哪兒來的『蒙汗藥』?」
公子哥兒陡然一驚,那些沒地方坐的都嚇www.hetubook•com•com得機伶一顫,尤其是靠在門框上的那兩個,硬讓一口酒嗆住了,嗆得直咳嗽,齜牙咧嘴,臉都漲紅了。
獨眼客「哦」地一聲,笑道:「是麼!我身上有什麼味兒?」
獨眼客倏然一笑道:「閣下!我看你這話是白說了,恐怕你閣下還得用鼻子聞上一聞!」
誰愛笑誰笑,他不在乎,把肩上背的大口袋往手裡一拿,就用那多出一截的口袋口滿頭滿臉的劈劈啪啪一陣甩,一陣揮。
公子哥兒顯著地有點不安。
黃塵跟潑水似的,一片一片地往「老龍河」裡灑,河面上剛灑上一片,隨著波浪一滾就不見了。
只聽大板牙「哎呀」一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怎麼把老二你給忘了,該打,真該打。」
隨著這陣風進來個人,他進了屋,轉身就關上了門。他也弄不清是誰給他開的門,沖著站在門邊的就點頭哈腰:「謝謝,謝謝,要不是這扇門開的是時候,兄弟我非讓風颳到『老龍河』裡餵王八去不可,這陣風啊,真他娘的,什麼時候不好颳,偏偏揀這時候颳,這不是害人麼?」隨著話他回過了身,天爺!哪個廟裡剛上金身的神像跑這兒來了,從頭到腳一身黃,黃得連鼻子眼都分不清了,只能看出他猴兒似的瘦臉上上下五個窟窿,最下頭那個大窟窿裡露著兩顆門板也似的大黃牙。
那人怔住了,一時硬沒答上話來。
有人叫了,一手護著酒忙道:「噯,噯,這位,你輕點兒行不行,您乾淨了,我們的酒可就別喝了。」
大板牙微一點頭道:「好吧!我不說過了麼?你比我行,我聽你的,你辦吧,趕了這麼遠一段路,我可真夠乏的,讓我合會眼兒,走的時候叫我一聲。」
說完了這話,它轉了個身,提高了嗓門兒說道:「諸位!醜話說在前頭,我可是只問一聲,東西在誰身上誰就乖乖地掏出來放在桌上,然後站起來走路,我絕不難為他,要不然等我用鼻子聞出來,到那時候再想走可就走不了了!」
現在大板牙有了反應,他一皺眉道:「又是四個長了尾巴的。」
大板牙還真聽他的,簡直有點怕它,一連應了三聲好,收回碗來就是一大口。
轉過臉去就要去賠不是。
大板牙怪難為情的,抬手抓抓頭,剛要再說。
說著!他從地上站了起來,一手摸兜兒,就要往後牆下那些酒罈走,突然!他邁出去的腿又收了回來,窘迫一笑,彎下腰去在木頭人兒耳邊低低說了兩句。
「嘿!不賴,我們老二這幾句話真不賴,惜命的全跑了,這下子可有座兒坐了。」
颳風的時候吵得聒耳,風一停,這世界就跟死了一樣,站在「老龍河」兩岸四下望望,眼能看見的地方看不見一點綠的東西,也看不見一點動的東西。
木頭人兒「嗯」地一聲道:「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聽人家稱呼我閣下,你這個人不賴,有意思,那就從你先聞起吧!」
老天爺,大板牙跟碰見救命恩人似的,忙雙手接過那碗酒來,哈腰賠笑直謝,然後,他把那碗酒送到了木頭人兒面前。
大板牙道:「怎麼?不再喝點兒了?」
他含笑伸手,抓住了那木頭人兒。
的確,他是沒有說。
他話還沒說完,那木頭人兒兩片嘴唇居然動了,只聽剛才那陰陽怪氣的尖尖話聲從他嘴裡響了起來,居然還冷冰冰的:「慢著!這一套可以往後挪挪,先給我來碗酒再說,我渴得喉嚨快著火了。」
只聽那木頭人兒冰冷說道:「你想幹什麼?乖乖的給我坐下去,我告訴你,我是最愛揭人短,抖人底兒的,別人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我清楚,我要是把你的底兒抖露出來,在座的可準有人愛聽。」
獨眼客那隻獨眼裡閃過了一道冷電,笑道:「只怕你閣下是白費工夫。」
它會的可真不少,會說話,會喝酒,還會把酒從肚子裡逼出來,逼成一股酒箭射人。
說話那人怔了一怔,道:「那你這鬼扯什麼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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