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快活林至

魯大器道:「為什麼不開放?」英楓面頰微微一紅,笑道:「為了一個不便說明的原因。」魯大器木愣愣的道:「什麼原因不便說明?」英楓掩口道:「等兩位這頓酒喝光,需要輕鬆舒暢一下時就知道了。」魯大器竟仍不死心,又湊去應人喜身邊道:「你想得出來是什麼原因?」應人喜好氣又好笑道:「你為什麼樣樣事情都要問別人?為什麼就不肯自己多花點腦筋?」魯大器聽出應人喜也知道什麼原因,顯然只剩下他一個人還蒙在鼓裡,因而益發不肯罷休,死纏著應人喜道:「下次遇上這種事,我發誓一定自己動腦筋,這次你可得先告訴我。」應人喜見英楓已藉故走開,便壓低嗓門道:「她說這裡有溫泉,冬天也跟春天一樣溫和,你還想不出是什麼原因?」魯大器眼皮眨動,突然一拍額頭,大叫道:「啊哈,我知道了,這裡是林裡姑娘們洗澡的地方!」他這一嚷,連應人喜的面孔也給臊紅了,而魯大器卻為自己思路的敏捷大感得意。
魯大器大奇道:「你的名堂怎麼這樣多?怎麼會連一個人的心情都揣摹得這麼透徹?」應人喜道:「我如果不瞭解這一點,他那麼咄咄逼人,豈不早就幹上了。」魯大器道:「所以你才跟他『君子動口不動手』,陪他『娛樂』一番?」應人喜道:「話是這麼說,不過我也有我的目的。」魯大器道:「什麼目的?」應人喜道:「察看其他人的反應。」魯大器道:「你可以從一個人的神色上找出那名兇手?」應人喜道:「雖沒有絕對把握,有時卻可以獲得一些意外的啟示。」魯大器道:「結果你發現了什麼沒有?」應人喜搖搖頭道:「沒有,當時的人太多了,燈光又暗,同時我也不敢表露得太明顯。」
一名臉色蒼白,體形瘦弱,書生模樣的中年人道:「胡大海是不是你們快活林派人害死的?」如果不清楚底細的人,一定會為一群江湖豪傑中夾雜著這麼一名瘦弱書生感到奇怪。別說動手過招了,只打一個簡單的比喻:這座大廳若是突然發生火災,大夥兒倉惶奪門而出,他老哥夾在中間裡,豈不是擠就要給擠扁了!那種人難道也有一身驚人的武功?可是,說怪也真怪!這位瘦弱書生不僅是貴賓之一,而且他在這一群貴賓中的份量還不輕。他一開口,大廳中的一片竊竊私議之聲便告寂止。桑總管俏麗的臉蛋兒被問得微微發紅,她注視著那名瘦弱書生道:「公孫大俠的意思是……?」複姓公孫的瘦弱書生輕咳了一聲,一字字緩緩地道:「我公孫強的意思是:如果胡大海不是你們快活林派人害死的,這件命案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也談不上什麼責任。」
應人喜思索了片刻,忽然走向黃山一奇古二呆,含笑抱拳道:「古大俠早!」古二呆扭開面孔,只當沒有聽到。應人喜依然和顏悅色的道:「這是第二條命案了,古大俠打算如何著手偵查?」古二呆轉過頭來,沒好氣地道:「如果老夫著手偵查,第一個要偵查的人,還是你小子。」應人喜道:「昨夜我住在黃字第十二號房。」古二呆道:「我知道。」應人喜道:「昨夜我進房之後,就沒有再出來過。」古二呆道:「天知道。」應人喜道:「應該有人可以證明這一點。」古二呆冷笑道:「你的表弟無門少爺魯大器,是嗎?」魯大器聽得一頭是火,上前一步,大聲道:「魯大器不是人?魯大器不能作證?」應人喜將他一把推開,依然笑著道:「我的證人不是魯大器。」古二呆一楞,微感意外道:「不是魯大器是誰?」應人喜四下望了一眼道:「請問黃字賓館四號客房住的是哪位朋友?」
魯大器道:「你們偽冒我人喜表哥的筆跡,主要的就是為了要逼使我對那批古董下手?」英楓道:「也可以這樣說。」魯大器似乎聽得相當受用,又自動乾了一杯,陶陶然轉向應人喜道:「聽到沒有?州官。」應人喜點點頭道:「聽到了。」英楓道:「你喊他什麼?州官?州官是什麼意思?」魯大器笑道:「他大我不到兩歲,卻處處要管著我。我替他取這個名字,就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意思。」英楓跟那兩名婢女都忍不住笑了。魯大器又望著應人喜,洋洋得意地道:「如今江湖上,無門少爺魯大器,可不是個無名小卒,你以後可要對我這個表弟稍為尊重一點才好。」應人喜道:「我一向就很尊重你,不尊重你的,是你自己。」英楓莞爾道:「我也不怎麼聽得懂!」「這是他的老毛病,說話經常如打啞謎,好在我已聽慣了,聽不懂的,我就不理。」他望著英楓道:「這就是妳說的財務問題?」英楓道:「是。」
應人喜揚起面孔,像虛心求教似的說:「如果我不是殺人兇手,我為什麼還要當心?」古二呆嘿嘿冷笑道:「別跟老夫來這一套,你小子交遊廣闊,鬼點子多,會耍花招,老夫清楚得很。在江湖上,殺人不必親自動手,已算不上是什麼新花樣,你小子少耍得意?」魯大器忍不住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道:「真他媽的是條老瘟驢!」古二呆霍地轉過臉去道:「你小子罵誰是條老瘟驢?」古二呆面孔突然漲紅,像是火往上冒,也像是有點興奮。他將魯大器上上下下打量了兩眼道:「你小子是皮癢?還是骨頭癢?」魯大器道:「皮既不癢,骨頭也不癢,是噁心!」古二呆道:「老夫什麼地方讓你小子看了噁心?」魯大器道:「你他媽的又老、又醜、又髒,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論人品既非正人君子,論武功也算不上什麼耆宿大師,卻偏要倚老賣老,裝出一副前輩高人的模樣,應人喜處處讓你,是他的修養到家,我無門少爺可不理會這一套。」
英楓眼光中露出希望獲得諒解的神色道:「喜哥,這一點你也可以信任我。我也是個女孩子,跟她們的年齡都差不多,雖然我為了要報父仇,行事有時也許會不擇手段,但我絕不會把痛苦帶給一些無辜的女孩子,而輕易犧牲任何一個女孩子的清白?」「是張老五他們從各地院子裡挑來的?」「是的,桑情吩咐他們,挑選時必須留意兩個條件:姿色當然是條件之一,另一條件必須是家境貧苦或已染患重病的。」「第二個條件含義何在?」「因為這樣我們除了為她們贖身外,才有先作報答表示的機會。家境差的,我們為她安家,患重病的,我們為她治病。她們能到快活林來,也等於獲得了一個新生機會。只要這裡的事情一了,她們願意過什麼樣的日子,我們都會盡心為她們安排。」應人喜點點頭,表示滿意,英楓是至情至性的女孩子,他相信她的每一句話,他也為梅妃那些女孩子將來能有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感到欣慰。
應人喜神色一動,忽然道:「令祖可就是當年的三絕書生英照遠英老前輩?」英楓驚喜的道:「你也聽說過他老人家的名字?」應人喜露出肅然起敬之色道:「何止聽說?家師一生最崇拜的人物,便是這位英老前輩。」英楓道:「令師如何稱呼?」應人喜道:「天癡。」英楓又驚喜地啊一聲道:「天癡老人?我知道,家父曾不止一次提及,說他老人家跟家祖惺惺相惜,交稱莫逆,兩人年輕時,被當時武林同道譽為『南劍北刀,冠古雙賢』,聲望之隆,百年罕見。」她歎一口氣道:「想不到他老人家依然健在,家祖卻已去世多年。」應人喜微喟道:「他老人家也已於四年前去世了。」英楓輕輕一哦,沉默了片刻,才接下去道:「家祖去世後,這片基業便由家父接管。家父雖然已盡得家祖一身武學精傳,卻極少過問江湖中事,所以日子過得倒也太平。」
這段時間他去了些什麼地方?他去了長春園!先是水閣飲酒,然後溫泉沐浴,最後則是跟英楓深宮密談。可是,他能為了洗刷自己的清白,將這段經過和盤托出?古二呆一時語塞,不由老羞成怒,沉叱道:「沒有人跟你耍嘴皮子,老夫問的時間,你心裡應該清楚!」應人喜仍然微笑道:「如果你問的時間包括整個下午,直到發現胡局主的屍體為止,那你就不該只問我一個人。」古二呆道:「為什麼?」應人喜道:「因為在這一大段時間裡,恐怕很多人都無法證明他沒有下手的機會。」古二呆道:「我現在只是問你!」應人喜道:「為什麼要先從我先問起?」古二呆道:「因為這件命案是你小子來了之後才發生的。」應人喜像補充似的笑笑道:「同時因為我是個出了名的『多事的小喜子』?」古二呆道:「不錯!」應人喜笑著道:「這是你古大俠個人的想法?還是大家都有這種想法?」古二呆道:「老夫相信很多人都有這種想法。」
應人喜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道:「你們把我抬舉得太高了!你們應該知道,我應人喜其實只是膽子比別人大一點,歡喜管閒事,不怕惹麻煩,但可絕不是一名神探。」英楓道:「我們並沒有把你當成神探,我們需要的是一位武功出眾,而又值得信賴的男人。」「我的武功出眾?」「武功高到什麼程度才算出眾,很難確定出一個標準。不過,一個人若能無懼於寒山老魔冷若冰的陰風玄功,大概也就差不到哪裡去了。」應人喜再度苦笑:「大家只知道我勝了寒山老魔一掌,卻不知道那一掌勝得有多僥倖,以及當時我只差一點就送掉了老命。」「就算你武功並不如江湖上傳說的那麼高明,另外有件事,總是錯不了的。」英楓含情微笑:「你是個男人對不對?」「我當然是個男人。」「而且是個值得信賴的男人,對不對?」
直到這時候,應人喜才上前兩步,將魯大器拉去一邊。呂六奇也從容還刀入鞘。只有古二呆,卻幾乎氣炸了。因為誰都不難看得出,呂六奇不在魯大器衝過來時攔住魯大器,卻在他出拳之際橫刀格阻,這種勸解方式,很明顯的,呂六奇是偏袒了魯大器。古二呆當然嚥不下這口氣。他狠狠的瞪著呂六奇道:「姓呂的,這算什麼意思?」呂六奇淡淡地道:「勸架。」古二呆發火道:「剛才你在什麼地方?你為什麼等到這時候才出手?」呂六奇道:「剛才你在教訓他,我不必出手,因為他應該受點教訓。現在,你動了真火,想要他的命,就叫人看不過去了。」古二呆道:「你是不是以為你的一套流星刀法很了不起?」呂六奇道:「流星刀法也許是一套很了不起的刀法,但是我呂某人卻從沒有這樣表示過。」古二呆道:「天下各種刀法,老夫已見識過不少種,今天正想再見識見識一下流星刀法。」呂六奇道:「如蒙賞臉,一定獻醜。」
「滅口的意思,就是說那人某方面的行動湊巧給胡大海撞見了?」「對!」應人喜點頭道:「如果不是這種情形,那便是這位仁兄眼見快活林高手如雲,使他無法放手行事,於是便弄出幾個人命案子,叫大家人人自危,認為這座快活林非久居之地,紛紛敗興離去。」「以致胡大海便成了第一個倒楣鬼?」「也只能說是第一個。」「你真的相信那個公孫強的話,認為往後還有人要步胡大海的後塵?」「我當然希望這位毒蜂的預言不會應驗。」應人喜喝了口酒,無可奈何的苦笑笑道:「但如果胡大海的死不屬於第一種情形,類似的情況,就勢必無法避免。」魯大器將半碗酒一口喝乾,一邊添酒,一邊皺著眉頭道:「細想起來,這兒果然不是個好地方。」應人喜笑道:「你有這種想法,正證明那名仁兄這種逐客的方法,已產生了預期的效果。」魯大器心裡本來的確很不自在的,只是應人喜這一笑,似乎又為他帶來了勇氣和安全感。
「現在我當然知道這是假冒的筆跡。」魯大器沒精打采的道:「可是,當時我就硬是認不出來,否則我不捶扁那龜孫子才怪。」應人喜緊皺著眉頭喃喃道:「想不到這座快活林裡,人才還真不少。」魯大器抬頭道:「這話怎麼說?」應人喜苦笑了一下道:「這張字條上的筆跡摹仿得太逼真了,別說你當時看不出來,如今就連我自己看了,都有點懷疑它會不會真是我親筆寫的。」魯大器愕然道:「真有這種事?目前武林中誰有這種本領?」應人喜冷笑道:「除了那位繡花劍客何夢洲還會有誰。」魯大器驚疑地道:「繡花劍客何夢洲也來了快活林?我怎麼沒有看到?」應人喜道:「要如果你看過的地方,便是這座快活林的全貌,它恐怕就不配稱為快活林了。」魯大器道:「前年這位繡花劍客得罪了寒山老魔冷若冰,你還救過他一次性命,他怎麼做得出這種事情來?」應人喜苦笑道:「如果不是我救過他性命,為他療過傷,跟他共處了一段時間,他又怎會獲得我的筆跡?」
魯大器正想開口,應人喜攔著道:「這些以後再說,且先說完你當時經過的情形。送字條的人當時向你怎麼表示?」「他說你在快活林跟柳氏雙雄豪賭,一夜之間輸了十萬兩銀子,銀子是由快活林主墊付的,你的脾氣極為倔強,為了表示你不賴帳,你聲明帳不還清,絕不離開快活林一步。」
小棋雖然俏皮刁鑽,心思卻極縝密。她在深宮聽到小婢的報告,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長春園將魯大器喊醒,要魯大器盡快穿好衣服,趕往竹林大廳,以免貽人口實。所以,應人喜離開竹林大廳後,實際上是跟魯大器一起回到黃字賓館來的。回到賓館,已是四更左右,但兩人都沒有睡意。魯大器像變戲法似的,居然從臥室抱出一大醰酒,以及一大包滷菜。他一hetubook•com•com邊拿碗倒酒,一邊笑著道:「以我無門少爺的口才,一向都鬥你不過,古二呆那老傢伙居然想當眾折辱你,想想真是好笑。」應人喜端起酒來喝了一口道:「他太寂寞了。」魯大器一呆道:「你說什麼?寂寞?」應人喜嘆了口氣道:「你想想他那副邋遢相,以及那種怪脾氣,空有一身武功,卻人人敬而遠之,一個知心的朋友也沒有,一旦碰上這種機會,當然要耍耍威風,以便引起別人的注意。」
魯大器思索了片刻,忽然喜形於色道:「那麼我的安全也沒有問題了。」應人喜道:「誰向你提過這種保證?」魯大器笑道:「我以為你有多聰明,原來也有比我笨的時候。」應人喜道:「這話怎麼說?」魯大器道:「表兄不會殺表弟,對不對?如果他要人家懷疑你是兇手,他就不會打我的主意,如果他竟殺了我,豈非幫你洗清了嫌疑?」應人喜點頭道:「果然有點道理。」魯大器洋洋得意道:「豈止有點道理,該說大大的有道理!談到舉一反三方面,你火候還差得遠,以後得多多跟我討教討教。」
黃字賓館四號客房內,呂六奇正以一條白絲巾,像抹拭一件精緻的古董一般,在抹拭著那把雪亮的雁翎刀。小英棋對這位無情刀客的記載是:「無情刀客呂六奇,三十五歲,中等身材,方臉,黑膚,不苟言笑,喜獨處,崑崙弟子,刀法以快狠見稱。」這便是應人喜一照面就認出這位無情刀客的原因。小英棋的勾勒太神奇了。應人喜和魯大器雙雙走進屋子時,呂六奇臉上微微露出詫異之色。他顯然沒想到這對表兄弟會在這時候前來拜訪他。魯大器一進門,便抱起雙拳道:「魯大器這廂有禮,深謝呂兄救命之恩。」呂六奇緩緩抬頭,冷漠地道:「魯兄太客氣了,順水人情,何足掛齒。」魯大器一呆道:「呂兄仗義出手,救我一命,是……是……順水人情?」
應人喜暗暗好笑,一時也不敢說破。他曉得要想使這位寶貝表弟守住一個秘密,那幾乎比叫他三天不喝酒還要來得困難得多。魯大器喝了幾口酒,他又問道:「你看胡大海的死,是為了什麼原因?」應人喜沉吟道:「我看原因不外乎兩種。」魯大器道:「哪兩種?」應人喜道:「一是滅口,一是製造恐怖氣氛。」魯大器困惑地道:「滅口?製造恐怖氣氛?」應人喜點頭道:「是的。傍晚你在長春園睡覺的時候,英楓、英棋兩姐妹告訴我,有人覬覦這片基業,她們這次找我來,便是希望我能幫她們找出暗中那個野心人物。」他省略了一些暫時必須保密的部分,一方面固然是怕魯大器的嘴巴壞事,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不想魯大器為他的安全擔憂。
英楓臉孔發紅,故意望去別處。她雖然沒有聽到兩人咬耳朵,說的些什麼,但無疑已猜透了不七八成。英棋指著姐姐,朝應人喜擠擠眼睛,然後才故意提高聲音道:「你們坐坐,我看去拿秘道圖和賓客名冊來。」應人喜當然懂得她指著英楓擠眼睛的意思。她以為她找個藉口離開一會兒,是給他們一個親熱的機會,卻不知道她突如其來的介入,已將兩人準備親熱的情懷破壞得乾乾淨淨。隔不多久,英棋去而復返。她將一份秘道圖和一份賓客名冊交給應人喜道:「這是謄錄備用的兩份副本,你留著參考,但可要收藏好,千萬遺失不得!」應人喜先收起秘道圖,然後打開賓客名冊,匆匆翻閱一遍,看完後抬頭問道:「這種登錄格式是誰設計的?」英棋笑道:「二姑奶奶。」應人喜道:「哪位二姑奶奶?」英棋笑道:「我!」
魯大器跟楚不空的性格差不多,一向對須要動腦筋的事都不太感興趣。尤其當他跟應人喜在一起的時候,他更不會為這種傷神的問題花工夫。他處理這種帶疑問性的問題,經常都使用一種最簡潔的方法——把問題再交還應人喜。「你認為是什麼原因?」「像這種情形,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最好的解釋是什麼?」「現在就只差最好的一種。」「很好。」魯大器站起身子道:「那你就坐在這裡,慢慢的去想你那最好的解釋,我可要失陪了。」「你要去哪裡?」「我也去找解釋。」「怎麼找?」「用我魯少爺慣用的方法。」應人喜頭一抬,忽然微笑道:「好了,少爺,坐下吧,用不著你少爺費心了。」魯大器道:「你忽然想出了原因?」應人喜道:「我也不必想了,為我們解答問題的人來了。」魯大器轉眼望去,大廳門口,果然有人正朝這邊走來。走來的是英楓姑娘。
大概是出於小英棋的吩咐,應人喜和魯大器一回到賓館,大廚房的小廝就送來一套新衣服,一桶熱水,一卷紗布,一方白巾,以及一小罐刀傷藥。應人喜小心地為魯大器洗淨受傷部位,敷上藥粉,裹好紗布,又倒了一大碗梨花露,示意魯大器喝下這碗酒,先睡上一覺,養養精神。魯大器端起酒碗,長長嘆了口氣道:「我魯大器武功雖然不濟,但總算得天獨厚,比別人多了一位體貼入微的好表哥。」應人喜笑道:「好了,夥計,有話別悶在肚子裡,想發什麼牢騷,儘管發出來就是了。」魯大器本還想多風涼幾句,不意一開口就被應人喜猜透了心思,於是再不掩飾心頭那股骨碌碌如沸水滾騰的怨氣,使勁將酒碗往桌上一頓道:「我什麼牢騷也沒有,只想問你這位好表哥一句話。」應人喜道:「你問。」
英楓對他們表兄弟倆熱情的招待,完全出自一片真誠,這一點他絕不懷疑。只是他有一種預感,他覺得這座快活林表面看來雖然一片寧靜祥和,雖然人人都在無憂無慮地享受著神仙般的生活,但在這層寧靜祥和的表衣下面,總好像到處瀰漫著一種詭異的氣氛。這種感覺令他很不舒服。所以,他希望天色快點黑下來,希望英楓快點來帶他去見那位快活林主。如果他的預感不是因為由於情緒不安定所引起的幻覺,他希望快點知道原因。他被人喊作「多事的小喜子」,便是因為他不怕麻煩。無論面對多麼厲害的仇家對頭或黑道魔頭,他都不在乎。但是,他不習慣跟一名無形的敵人交戰。
應人喜笑道:「那麼,如果我說,正因為有人相信很多人都有這種想法,所以他仁兄見我來了快活林,認為有了嫁禍的對象,便趁機幹下這件案子,如此推斷豈非更合情合理?」古二呆口才雖不靈光,耳朵卻極靈敏,他見應人喜語中帶刺,頓時變了臉色道:「你說『有人』,這個『人』是誰?」應人喜淡淡一笑道:「等我查出這人是誰,我一定告訴你。」他說完,再度抱拳,表示告辭,然後便向廳外走去。古二呆自討無趣,兩眼亂翻,面如紫茄,想發作又找不到藉口。他大概越想越火,突然指著應人喜背影大吼道:「你小子要想賴乾淨,以後最好多走在人人看得見的地方。」應人喜扭頭揚手道:「一定遵辦,只是睡覺時間除外。」
應人喜迎上去,以眼光打出一個疑問號。英楓低聲道:「把燈籠熄了你看怎麼樣?」應人喜道:「有人跟蹤?」英楓道:「林主的住處,是個秘密,我們不能不份外小心。」應人喜道:「既然妳認為有此必要,當然聽妳的。」英楓吹熄了燈籠,放進草叢中,然後拉起應人喜一隻手,走向竹林。她的手指柔軟而溫暖。因為他們之間已有過不尋常的關係,這輕輕一握,頓如兩股電流觸擊,兩人心頭都迸出了火花,雖然火花只是一絲絲,它的勢力已足以令人酥化。應人喜五指一曲,也反握住她的指頭。英楓回眸一笑,羞達達的,甜蜜蜜的……兩人的手握得更緊了。
英楓姑娘不是解答問題來的。她告訴他們,酒席已經擺好,如果有事情要商量,大家可以邊喝邊談,大廳中人太雜,不是說話的地方。魯大器道:「酒席擺在什麼地方?」英楓微微一笑道:「一個你們想不到的地方。」於是,他們便跟著英楓姑娘走出大廳。這次,他們走的是另一條秘道。這條秘道狹窄而曲折,有好幾處轉角,已經結上蜘蛛網,顯見這條秘道平時一定很少有人通行。最後,英楓姑娘說的地方到了,果然是個令人想像不到的地方。像這種峰巒起伏的荒山,你可以想像山中到處充滿了毒蛇猛獸;也可以想像到處埋藏著金玉寶礦;甚至可以想到某處山洞中,正住著一位已不食人間煙火的得道仙翁。你有這種想法,都不算荒謬。但如果你說山中某處有一座大花園,花園裡有湖有山,百花怒放,景色宜人,有如春光明媚的江南,那就未免太離譜了。所以,當英楓姑娘引領著兩人進入這樣一座花園時,魯大器和應人喜訝異之餘,都以為自己的神智有了問題,都懷疑自己是否正處身在夢境中!
首先發現胡大海屍體的,是柳氏雙雄兄弟,和有武林富豪之稱的岳陽金蓋地金大爺。他們四人是「玄」字館這邊的「杜康小組」。四人每月都要抽出時間,單獨聚飲幾次,不醉不休。今晚,柳氏雙雄兄弟和金大爺自竹林大廳踏月歸來,一時酒興勃發,便想去找胡大海作長夜之飲。三人見八號房內尚未熄燈,便由金大爺帶頭,順手推門走了進去。金大爺眼光看高不看低,剛咦了一聲,想說胡老兒哪裡去了,下面已一腳踩上胡大海的胸膛。金大爺吃了一驚,柳氏兄弟也吃了一驚。胡大海總不會喝醉了躺在地上吧?三個人以為胡大海不是中風,便是醉酒,及至舉燭一瞧,才發覺胡大海嘴角溢血,業已氣絕多時。死因不是醉酒,也不是中風,而是挨了一記重手法,心脈碎裂。
毒蜂公孫強的預言果然靈驗了!他說胡大海之死,只是一個開始,要大家小心,想不到前後不滿三個時辰,言猶在耳,竟又有人蹈了覆轍!第二具屍體被發現的地方,是天字賓館的七號客房門口。發現的時間是第二天卯牌時分。第一個發現這具屍體的人,是大廚房裡負責清掃庭院的小順子。小順子一身皮包骨,音量卻大得驚人。他那衝破晨霧的一聲尖叫,竟比軍營中的起床號角還要更具權威,天字賓館中的十一位貴賓,不等衣服穿好,便紛紛啟門奔出。當大家看清死者是誰,都不禁呆住了!原來死者不是別人,正是發出預言要大家小心的毒蜂公孫強!這位輕功卓越,善使各種淬毒暗器,四川唐門第十二支,松潘家唐家的第三乘龍快婿,昨夜在胡大海死後發表議論時,曾說過今後快活林的幾十位貴賓,如果大家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那簡直是個笑話。他說這番話時,激昂而認真。他的話曾使很多人深受感動,認為胡大海的遇害,只能怪自己警覺性不夠。而現在,這位武功與機智不知要勝過胡大海多少倍的毒蜂,自己竟也走上了胡大海的老路子。胡大海是背後一掌斃命,他則是一刀破膛,皮開肉綻,肚腸外流,其狀令人不忍卒睹,比胡大海死得更慘,也更離奇。背後一掌,尚可稱之為偷襲,正面一刀,又該如何解釋?他難道忘了自己說過的話?他的警覺性又到哪裡去了?這算不算是笑話?
「是的,我們當夜便逮住了下毒的人。」「是誰?」「書僮蔡俊才。」「怎麼查出的?」「是桑情阿姨查出來的,人也是桑情阿姨抓到的。」英楓拭了一下眼角:「桑情阿姨很能幹,武功也比我們好,她當時雖然和我們姐妹一樣悲痛,卻一點也不慌亂。」應人喜點頭,能進英家大門的人,當然不是凡俗女子。「桑情阿姨一見家父死狀,便即著手查點婢僕人數,結果只不見了一名書僮蔡俊才,大家分頭搜索,只不過半個時辰,那個喪心病狂的小賊子便遭桑情阿姨在後山一條秘道內截獲。」「他為什麼不逃走?」「他迷了路。」張老五說得一點不錯,由於秘道分佈太複雜,縱然是裡面的人,照樣也會迷路。「小子被抓到後,有沒有承認是他下的毒?」「他當然想抵賴,但他身上藏的一張秘道分佈圖,以及他為什麼要逃亡,便是最好的證據,招不招認,已無分別。」
「今天快活林這批貴賓中,像『黑心刀客』薛小方,『金錢豹』秦飛雨,『杏花樓主』孫名琴,『追魂棍』佟大鐘這些人,幾乎沒有一個不把我這個『多事的小喜子』當成眼中釘,我跟這些傢伙結怨的經過,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你認為這些傢伙都是古二呆的死黨?」「不必是死黨,只要抓住一個藉口就可以了。」應人喜道:「古二呆雖然是個人見人嫌的怪物,但今天這理卻在他那一邊。如果我們表兄弟倆聯手對敵,倚多為勝,你想薛小方和秦飛雨那些傢伙,他們會不會放棄這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主持『公道』的好機會?」魯大器斜揚著半邊臉孔道:「所以你寧可看著我腦袋開花,也不願為自己惹上麻煩?」應人喜笑道:「你如果再說這種話,包你舌頭上會生大疔瘡。」魯大器道:「這話不是你說的嗎?」應人喜道:「你應該想像得到,這其中必然另有原因。」
他望望呂六奇,又望望應人喜,想弄清兩人究竟在打什麼啞謎。但是,這時應人喜和呂六奇兩人,就像兩隻豎羽對峙的公雞,誰也無暇理會他。應人喜道:「昨夜你屋子裡雖然點了燈,但窗戶並未打開。」呂六奇道:「不錯!」應人喜道:「我那邊的情形也是一樣。」呂六奇道:「我知道。」應人喜道:「所以,從我那邊根本看不到當時你在屋子裡做什麼,你也同樣看不到我和魯大器是不是在談天喝酒。」呂六奇道:「應該看不到。」
因為快活林和*圖*書當初接納這批賓客時,曾有過約法三章。只要能傳授林中弟子一項特殊的武技,或是一次繳足林方提出的銀兩數字,你便可到快活林為你安排各種享受。但你絕不能刺探快活林的內務,一經發覺,責任自負。所以大家只能憑想像斷定快活林必然有位神秘莫測的林主,除了應人喜,誰也沒見過快活林主,誰也不知道林主是何等樣人。他們進入快活林後,見到林中地位最高的人,便是這位年輕貌美的桑總管。桑總管領著兩名健婢走進大廳,沒跟任何人打招呼,逕自走向胡大海的屍體。她仔細察看了一遍胡大海背後為重手法所傷的紫色瘀痕,然後轉向眾人,以無比沉痛的語氣道:「胡大局主跟諸位一樣,都是快活林的貴賓,如今,本林除了表示震驚與哀悼,願先聽聽諸位的意見,對於此一不幸事件,本林究竟該負何種責任?」
呂六奇微笑道:「若是這樣,你就應該知道,只要有他在場,你根本不必為自己的安全擔心,不論古二呆出拳有多沉重狠辣,也絕打不破你的腦袋。」魯大器立即轉身望向應人喜,似乎想從應人喜方面證實呂六奇這種說法是否正確。應人喜根本不予理會,兩眼緊盯著呂六奇道:「來謝救命之恩,是魯大器的事,跟我應人喜毫無關係。我如今陪他前來,則是為了另一件事,相信你呂兄應該明白。」這番話說得含混而曖昧,隱約之間還彷彿帶著一股挑逗的意味,就是修養再好的人,聽了這種話,也會覺得不是滋味。可是,說也奇怪,呂六奇居然點了點頭道:「我明白。」呂六奇明白,應人喜當然更明白。不明白的只有一個魯大器。
魯大器瞪起眼睛道:「你知不知道古二呆老賊囚那最後一拳幾乎打破我的腦袋?」應人喜道:「知道。」魯大器道:「打破的是我的腦袋,跟你沒有一點關係?」應人喜道:「你該知道我不會有這種想法。」魯大器道:「那你當時為什麼坐視不救?」應人喜道:「我並不是坐視不救,而是不願再白白饒上一顆腦袋!」魯大器道:「你意思是說,再加上一個你,也不是古二呆那老鬼的敵手?」應人喜道:「我還沒把一個黃山一奇估計得那麼偉大。」魯大器道:「否則這話怎麼解釋?」應人喜道:「先出口傷人的是你,打輸不服輸的也是你,你只顧罵得痛快,打得過癮,完全沒想想如果逼我半路插手進去,將會演變成一種什麼局面?」魯大器道:「將會演變成一種什麼局面?」自己不肯多花腦筋,碰上複雜的問題,隨時一腳踢回去,正是魯大器的拿手好戲。應人喜遇到這塊「牛皮糖」,只有一個辦法,耐著性子解釋。
「你這算什麼意思?」應人喜佯怒道:「我只不過才數說了你二三句,你就不高興了?就要給我顏色看?」魯大器搖頭,神情很沮喪。「不,我想通了。」他垂下頭:「我是一個大混蛋,我離家時不跟家中人交代一下,的確走得太匆促了,也太糊塗。」「我承認你有時候的確像個大混蛋,但我知道你絕不糊塗。」應人喜溫和的道:「好好的想一想,告訴我當時究竟發生什麼事,我相信對方使的手段一定很高明。」魯大器慢慢伸手入懷,從貼身衣袋裡摸出一個方勝兒,一聲不響的從桌面上推給應人喜。方勝兒已經磨破,紙質也已微微發黃。應人喜小心地將它打開,發現只是一張普通的信箋用紙,上面筆走龍蛇的寫著這樣兩行字:「愚兄酒後一時糊塗,與人豪賭,欠下巨債,無法清債,請代設法,急,急。」
「你有沒有那四十八位貴賓的名單?」「名單是現成的。不過,有一件事,喜哥可不能大意。」「什麼事?」「如果讓兇嫌查出你在快活林的身份,兇嫌第一個放不過的人,無疑就是你喜哥。」「我知道。」「所以,為了安全起見,從明天起,你必須也像柳氏雙雄和黃山一奇等人一樣,每天抽時間傳授本林弟子幾手功夫,你用不用心教,教的武功管不管用,都不重要。」「好讓別人以為我也跟他們一樣,是因為名氣和武功才被你們請來的?」「對!」「那些不肯傳授武功的人,須付出什麼代價?」「金錢。」應人喜突然想起蛇林交換人質那一段,不禁問道:「別人進入快活林,生活如神仙,大漠七鷹中的三鷹卻在快活林送了老命,又是怎麼回事?」英楓微笑道:「障眼法。」應人喜惑然道:「什麼障眼法?」英楓笑道:「消仇解恨,也可以為人帶來快樂。所以只要出得起價錢,快活林也可以代雇殺手。」
應人喜被安置在黃字賓館第十三號。這是小英棋的主意。因為隔壁的十二號房,便是魯大器的住處。天、地、玄、黃,四座賓館,雖然同建在一片山坳中,卻並不連接在一起,但相隔也不太遠。每座賓館有十五間客房,目前均未住滿;客房五間一排,成三合廂式組列,另附有大廚房,日夜供應酒食。客房的形式都差不多。長三丈寬丈五的一大間,以木板分隔成臥室和起居室,日用家俱精緻而齊全。由於牆壁均以石塊砌成,堅厚異常,即使緊鄰的兩房之間,亦難互通聲息。住在這種房子裡,只要你關緊了門,你永遠不必擔心被人發覺。
他滿廳掃環了一眼,見無人反對他這種說法,才又緩緩接下去道:「我們大家今天來到這座快活林,其目的是為了享受一下新奇刺|激的生活;而並不是因為生命受到威脅,尋求庇護來的。快活林沒有向我們提供這一方面的保證,我們也沒有理由要求這種保證。以我們各人今天在武林中的名望,如果連保護自己的能力也沒有,那是笑話!」他稍稍停頓了一下,冷笑了兩聲,才又接著道:「不過,事情既已發生,我們也不能置之不理。依常識判斷,我公孫強敢大膽的說一句:對胡大海下毒手者,十之八九必定是此刻這座大廳中的某一個人!」很多人同時點頭,顯然他們也有這種想法。龍棍鎮中州胡大海並不是等閒人物,無論誰想從他背後猝然發掌,而不為其覺察或防範,都絕不是一件容易事。若竟然發生這種事,那只有一種可能。這人是他的朋友。大家來到快活林,經過一段時日相處,無論以往識與不識,幾乎都成了朋友。大家每天都有見面的機會,每人每天背後都會有人走過,也有走過別人背後的時候,如果人人都往壞處想,豈非一天也待不下去?
一名雙目炯炯有神,腰懸雁翎刀的黑臉漢子走了過來,道:「俺就住在黃字四號房,怎麼樣?」應人喜本來並不認識這佩刀大漢是何許人,但正如他一眼就認出毒蜂公孫強一樣,小英棋的那份貴賓名冊幫了他的忙。應人喜抱拳道:「失敬,失敬,原來是無情刀客呂六奇呂大俠。」無情刀客呂六奇見對方一口便喊出了自己的名號,心中受用,敵意頓消,但仍寒著面孔道:「你幹什麼要查問俺住的是幾號房?」應人喜從容道:「四號房跟十二號房是正對面,昨夜黃字賓館只有這兩個房間,一直開著窗子,也沒熄燈,小弟跟表弟飲酒飲談到天亮,始終未見呂大俠離房一步,所以相信呂大俠也該清楚十二號房這邊的情形。」古二呆轉臉望向無情刀客呂六奇。呂六奇微微點頭。古二呆似乎有點失望,又望向應人喜,打鼻孔噴出口氣道:「就算這是第二件命案你小子沒有插手,你小子最好還是要替我當心點!」
應人喜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個值得信賴的男人。他只能確定一件事。一個男人若是聽到女孩子——尤其是自己傾心的女孩子——向他說出這種話,他相信這個男人一定會變得更像一個男人。他一定不會使她失望。朋友也好,情人也好,信賴對方往往會比尊敬對方更容易使雙方的心靈溶化在一起。英楓說出這最後一句話時,聲音特別低,臉也有點紅,她垂落視線,又去撥弄石桌上那幾顆葵花子。她一邊撥弄葵花子,一邊接著道:「你想知道的兩件事,都已知道了,現在要不要我再告訴你梅妃她們那些姑娘的故事?」應人喜卻微微搖頭道:「不必了。」英楓道:「為什麼?」應人喜道:「因為我差不多已能想像得到她們的出身,以及你們不得不這樣安排的苦衷;如果妳還有話想告訴我,我只想知道她們投入快活林是否出於自願?」
魯大器好像仍覺得這樣回答太複雜,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道:「什麼『財務』問題和『人事』問題?」英楓道:「兩位可以看得出,要維持這座快活林的開銷,是一筆相當龐大的支出,如果在取不傷廉的情況下,本林勢必無法放棄部分世俗的買賣。」魯大器道:「這次長沙譚家那批古董,就是你們跟客戶交易的一部分?」英楓道:「是的。京城有位大官,指定求購這幾件東西,代價是白銀三十萬兩。」她不等魯大器有所表示,轉身朝一名小婢點點頭,那名小婢立即雙手奉上一個大紅封套。英楓接過來,恭敬地放在魯大器面前。魯大器一怔道:「這是什麼意思?」英楓微笑道:「這是江湖上的規矩,裡面是十萬兩銀票,也是公子應得的酬勞。」魯大器沒有去動那個紅封套,卻提出一個問題:「要取得那批古董,你們這座快活林裡有的是人才,為什麼獨挑上我魯大器?」英楓笑道:「我們這座快活林裡的人才的確不少,只是像魯公子這樣的人才卻不多。」
「所以……」瘦弱書生冷笑著作結論:「我公孫強願提醒大家:從現在起,除了那位行兇的仁兄,大家最好多加小心,如果他仁兄殺害胡大海並非為了私仇,這也許只是一個開始!」這是一個可怕的預言。它的可怕處,是因為它言之成理,而絕沒有人敢說這一預言不會應驗。大廳中繼續保持沉寂。每個人神情都很凝重。江湖人物成名,只有一條路。血路。一個人一旦踏入江湖,就免不了要結仇樹敵,就像參加一項長途障礙競走,要想走完全程,你就必須要讓攔在面前的仇敵一個個倒下去,然後踩著他們的血漬繼續前進。仇敵不倒,倒下去的就會變成你自己。自古以來,英雄也好,豪傑也好,赫赫成名,沒有一個不是以鮮血染紅的。今天來到快活林的這批貴賓,可說都曾經過不少大風大浪。只有他們自己心裡清楚,已有多少人死在他們的手下?以及多少次他們幾乎死在別人的手底下!但饒是如此,瘦弱書生的最後這一番話,仍然在大家心頭投下一抹陰影。因為這是一項動機不明的謀殺。他們所要提防的,是個看不見的敵人!這個敵人也許是你最要好的朋友,更說不定他此刻就站在你的身邊!除非你的神智失常,你永遠不會向一個朋友下手,而這個你當他是朋友的人,卻隨時可以讓你變成第二個胡大海!在正凶未找出之前,這種疑慮將會像影子一樣,緊緊跟隨著你;它會令你寢食難安,甚至可以令你發瘋。任你心胸如何豁達,這種疑慮都將是一種沉重的負荷。
英楓道:「請坐,先喝杯茶。」應人喜嘆了口氣道:「好講究的茶!神仙待客,諒亦不過如此。只要看了這些茶點,就不難想像你們林主是個什麼樣的人了。」英楓笑道:「你想像中我們林主是個什麼樣的人?」應人喜道:「依我猜想,他必然是位氣度恢宏,睿智而博學的長者。」英楓笑而不答。應人喜道:「我猜得對不對?」英楓笑著道:「你自己等著印證吧!」應人喜道:「還要等多久,才能見到你們那位林主?」英楓微微一笑道:「你已經見到了。」應人喜當場一呆,像是突然中了神話故事裡的定身法。快活林主,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自他進入這片山區以來,他腦海中曾湧現過很多不同的形相,但由於傳說中快活林是個男人的樂園,以致他從沒有設想過對方也許是個女子,當然更沒想到對方竟然就是眼前這位已跟他有過肌膚之親的英楓姑娘!這叫人如何相信?一個年方雙十,尚屬雲英未嫁之身的大姑娘,她憑什麼能設立這樣一座快活林?她又為什麼要設立這樣一座快活林?雖然事實已擺在眼前,應人喜還是無法相信。
古二呆這下真的冒火了!他戟指厲聲道:「你小子若不知趣,再來胡纏,老夫說了算數,一定一拳叫你小子腦袋開花!」魯大器充耳不聞,衝近之後,掄拳便打。古二呆氣得臉色發青,話已出口,無法收回,只好橫起心腸,沉喝一聲:「好,好,是你小子自己找死!」身形微微一閃,跟著一拳擊出。四周看熱鬧的貴賓,人人都是大行家,所以這時大家心頭都不禁為之一緊。因為他們都看得出,只有這一拳,才是黃山一奇古二呆的真功夫。以魯大器的身手,絕難避開這一拳,而這一拳若是擊中了,魯大器的腦袋也無疑一定開花。什麼花開了都好看,只有腦袋開花不好看;花開花謝,時序輪轉,可以週而復始,腦袋開花,一生最多一次。花開過了,便得跟這花花綠綠的世界說聲再見。這時,能挽魯大器一條生命的人,只有一個應人喜。同時也應該是應人喜。他們是中表至親,又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只有他們之間,才會真正的相互關切。應人喜可以假他人之手,讓這個寶貝表弟得到一點教訓,但他絕不會眼睜睜的看著別人奪去魯大器的性命。
既已問到這裡,有些事情應人喜就不能不問了:「昨晚我剛進山區時,曾見到一位梅妃姑娘,今天早上,我又在竹林大廳中,見到不少妙齡姑娘,她們都是什麼人?」英楓面孔微微一紅,但旋即恢復自然,點點頭道:「是的,我知道你一定會問起這件hetubook•com.com事,我也準備一有機會便向你解釋,我等下就要說到了。」應人喜點頭,因為三絕書生跟天癡老人的淵源,他現在對這座快活林所遭遇的變故,無形中變得更關切了。「當時,我們姐妹倆年紀還小,又欠缺世故經驗,所以一時亦未在意。沒有想到,第三天晚上,家父即告暴斃。」英楓說到這裡,不禁流下了眼淚。「中毒?」「是的。」「令祖父的三絕是『醫』、『書』、『劍』,令尊家學承替,對醫藥方面的知識,當然也很淵博;對方竟能使令尊疏於防範,難道是家賊所為?」
魯大器道:「什麼原因?」應人喜道:「這是我的老毛病,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我就會不惜孤注一擲,去賭那最後的一個機會。」魯大器道:「你知道如果你不出手,那位無情刀客呂六奇一定會出手?」應人喜道:「不錯!」魯大器道:「呂六奇跟我們素無交往,你怎知道他一定會出手?」應人喜道:「這是我的一種預感。」魯大器又忍不住氣往上衝道:「如果你的預感失靈呢?」應人喜笑道:「那我就一定會叫古二呆賠你一個腦袋!」魯大器大吼道:「滾,滾,滾,我這顆腦袋是我命大撿來的,不要聽你這些廢話了。我想睡覺了,你去別處涼快吧!」應人喜賴著不動道:「我不想走,你也不能睡。」魯大器冒火道:「你為什麼不走?我又為什麼不能睡?」應人喜笑道:「因為我忽然想起你這顆腦袋並不是你自己撿來的。」魯大器瞪眼道:「就算我欠無情刀客呂六奇一份人情,跟你又有什麼關係?」「關係大了。」應人喜笑笑道:「因為我是你的表哥,我不能讓別人背後說我有個不通人情世故的表弟。」「你這話什麼意思?」「馬上去找呂六奇,向人家當面表示謝意!」
魯大器像是越想越火,忽然立身一站,怒聲道:「這座什麼快活林實在太混帳了,我們一起找他的主子算帳去!」應人喜道:「這座快活林的主人是誰?」魯大器道:「沒見過。」應人喜道:「那麼你現在要去哪裡?去找誰算帳?」魯大器道:「出去見人就揍,揍傷了奴才,主人自然就會出頭。」應人喜道:「碰上女孩子你也揍?」魯大器道:「女孩子揍不得。」應人喜微微搖頭道:「別胡來,你且坐下,我們還得再想想。」「還有什麼好想的?」「如果你冷靜下來,仔細的想一想,你就不難發現這件事實在相當奇怪。」「我想不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最少有兩件事我想不通它的道理。」「哪兩件?」「第一,對方雖然用的是欺騙手段,但卻始終沒有動過武力,也始終好像沒有多大惡意。這是什麼原因?」「還有呢?」「第二,對方明知道只要我們兩人一見面,把戲就會拆穿,卻依然讓我們公開見面,既不怕我們揭發,也不怕我們報復。這又是什麼原因?」
其他三座賓館的貴賓聽到消息,頃刻之間,紛紛趕至。不一會,桑總管和小英棋也來了。小英棋精靈而沉著,她先跟另外幾位貴賓周旋了一番,才漫不經意的攏來應人喜和魯大器的身邊。應人喜傳音道:「情況愈來愈嚴重了,桑阿姨有沒有什麼打算?」他原只寄望小英棋以搖頭或點頭作答,不意小英棋竟然也能聚氣傳音。「桑阿姨就是為了這一點特地要我來照會你的。」小英棋道:「她說最近幾天,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妨任其自然發展。」「為什麼?」「桑阿姨認為像公孫強這樣的人,多死幾個,有益無害。」「這話真是桑阿姨說的?」「就算我說的也可以。」「公孫強為人如何,是另外一回事。」應人喜有點不高興:「但至少你們不該說出這種話來。」「為什麼不應該?」「你們不應該忘記他昨天在竹林大廳曾為快活林做辯護,說了不少公道話。」「別人說出來,那是公道話。」小英棋冷笑道:「他說出來就該死!」「我聽不懂你的意思?」「這意思就是說,這廝根本就不是個會說公道話的人,他當時故意偏向快活林這邊,目的只是為了想巴結我桑阿姨。」「他為什麼要巴結桑阿姨?」「就跟你為什麼要巴結我英楓大姐一樣。」她哂然白了應人喜一眼:「你為什麼要巴結我英楓大姐?」應人喜這才恍然大悟,毒蜂公孫強原來一直都想打女主人桑阿姨的歪主意。其實這該是意料中的事,因為此人性好漁色,在名冊上早有記載。小英棋傳話任務達成,立即移步走開。
這省去了應人喜一大疑問。因為自三絕書生中年退隱,不知所在後,這四五十年來,江湖上似乎還沒聽說過有過任何姓英的成名人物。以三絕書生在武學上的成就,如果不是為了某種特別原因,他的後人應不致默默無聞於武林才合情理。「可是,好景不長,不幸的變故,終於在三年前發生。」英楓垂下視線,望著桌面,顯然是不願讓應人喜瞧見她的眼眶已有些濕潤。「有一天,家父遊山歸來,面現戚容的告訴我們姐妹倆,他擔心可能已經有人發現這片勝境。」應人喜本來不想打岔,但仍禁不住脫口道:「你們姐妹倆?」英楓道:「我有一個妹妹,名叫英棋。」應人喜道:「你不是說這裡有兩位管事都是女子麼?除了你妹妹英棋,那另一位是誰?」「是我桑情阿姨。」「阿姨?」「家母去世甚早,她是家父的填房,只比我大七歲。」
他朝應人喜頭一揚,睥睨著道:「怎麼樣?我猜對了吧?」應人喜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點頭道:「是的,猜對了。沒想到你不僅愈來愈懂禮貌,人也變得更聰明多了。我真為我能有你這樣一位懂禮貌而又聰明的表弟感到光榮和欣慰。」魯大器樂得咧開大嘴道:「姑娘們,斟酒。俺表哥高興,俺也高興。來來,大夥兒來喝個痛快。」英楓姑娘豁達大方,不僅不以魯大器的粗魯為意,反而朝應人喜飛了一道眼色,意思要應人喜不必為這種小節氣惱。三人坐定後,小婢斟酒。魯大器首先乾了一杯道:「英楓姑娘,抱歉得很,俺是粗人,一向實話實說,妳可不要介意。」英楓道:「公子有話儘說無妨,不必客氣。」魯大器道:「咱們開門見山,不必兜圈子,妳也實說了罷,你們這次把我們表兄弟騙來快活林,到底是什麼意思?」英楓從容含笑道:「如果說得簡潔一點,共有兩個目的,一是財務問題,一是人事問題。」
應人喜吃了一驚,趕緊鬆手坐正身軀。他還沒來得及轉頭查看,便聽英楓發出嗔叱道:「死丫頭,這麼大了,還這樣不懂一點規矩。」從廳外走進來的,是個梳著兩條大辮子的紅衣姑娘。這位紅衣姑娘大約十五六歲,彎彎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長相跟英楓完全一模一樣,唯一的分別,便是甜美的臉蛋兒上,還帶著幾分稚氣。不必英楓介紹,應人喜也知道這位紅衣姑娘是誰了。英棋!這位英棋姑娘似乎並不怎麼在乎姐姐的責喝,她朝姐姐扮了個鬼臉,嘻笑著道:「喊小喜子不好聽?別人能喊,我就不能?我沒有加上小喜子上面的那三個字,就已經算是很客氣的了!」英楓朝應人喜無可奈何的苦笑笑說:「你瞧瞧這丫頭,有時真能氣死人。這裡除了一個桑情阿姨,誰也管她不住。」應人喜笑道:「她還小。」
天色終於完全黑下來了。遠處山腰間,忽然出現一盞紅燈籠;應人喜精神不禁一振,英楓來了。果然是英楓來了。但見英楓的打扮,卻使應人喜吃了一驚。英楓身上披了一件灰色的斗篷,頭上戴著一頂同色的斗笠,裡面則是一身密鈕勁裝,也是銀灰色。這種銀灰色,較黑色更宜於夜行,如果熄去燈籠,衣色與夜色,很快的就會溶為一體。斗篷領帶打的是活扣,只須輕輕一拉,斗篷便會自動滑落,便可以俐落的身手應敵。英楓手托石墩的那份驚人功力,應人喜是見過的。目前快活林的賓客,除了黃山一奇、柳氏雙雄、多情公子、華山白衣劍客等少數幾個人,他一時還想不起誰有這樣深厚的修為。何況,他是快活林裡的人,如今又行走在林中的樹心地帶,她為什麼還要採取這種備戰狀態?
英棋像麻雀般的,一跳一跳的來到石桌旁,抓起一把核桃仁,便往嘴裡塞。她一邊吃著核桃仁,一邊彎下腰來,拉起應人喜的耳朵,像蚊鳴似的細聲道:「喂,我能不能改喊你一聲大姐夫?」應人喜雖然一向不拘小節,如今也不免為這位小姑娘的率真而大感意外。英楓道:「丫頭說什麼?」應人喜轉向英棋道:「你說的話,要不要我告訴你姐姐?」英棋笑道:「只要你說出一個字,我就跟你拚命!」應人喜見她嬌憨得可愛,故意逗她道:「要我不說可以,但有一個條件。」英棋轉動著眼珠子道:「什麼條件?」應人喜道:「以後不許再喊小喜子。」英棋眉梢一挑道:「如果姑娘高興,偏要喊,你待怎樣?」應人喜重重一咳道:「那我就……」英棋緊逼著道:「就怎樣?」應人喜手一招,等她湊攏過來,也拉起她的耳朵邊子,悄聲道:「那我就要讓妳瞧瞧我這個大姐夫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英棋拍手大笑道:「好,好,答得好!這樣才像傳說中的小喜子,才會叫人佩服。」
黃山一奇古二呆性格雖然乖僻,心腸卻顯然並不如何狠毒。他只是有意賣弄,並無心置魯大器於死地。儘管他每一拳每一掌都能令魯大器臥地不起,但他並沒有這樣做。以他在武林中的名氣,他現在只是在教訓一個後生小子,他不能意氣用事,忘了自己的身份。魯大器付足了罵人的代價,左右支絀,狼狽萬狀。人群中有人高聲喝采道:「好,要得!黃山暴雨梨花拳,果然名不虛傳。」古二呆滿足了!突喝一聲:「滾開!」一聲喝出,如響斯應。魯大器當胸承受一拳,「咚」的一聲離地飛起,飛起又摔落。果然連滾一丈多遠,才一個「鯉魚打挺」,躍身飛起。魯大器這時的模樣,看上去實在可笑又復可憐。額角起泡,眼眶瘀青,嘴角流血,衣服也給扯破了好幾處。他雖然奮力站了起來,但腳下已呈蹣跚不穩之狀。可是,他竟然仍不認輸,嘴角一抹,居然又朝古二呆衝了過去。
「害怕?」「不是害怕。」「是什麼?」「緊張!」「什麼事讓你覺得緊張?」「受了妳的感染。」任何情緒都可以感染別人,見到別人打哈欠,自己就想打哈欠,只是情緒感染中最強烈的一種,喜悅、憤怒、愛與恨,都具有不同程度的反應。英楓沒有開口,她顯然並不否認她的確有點緊張。這條隧道似乎特別長,前行百餘步,忽然碰上一道石門阻住去路。應人喜道:「到了?」英楓道:「還早。」她口中應著,同時以手指叩向石門,發出一道信號,石門立即緩緩開啟。石門堅厚沉重,顯然是利用機械原理加以操縱。但是,應人喜沒有看到操縱石門樞紐的人。應人喜走了幾步,問道:「這種石門只有裡面的人才能打得開?」英楓道:「是的。只要懂得操作方法,要從裡面走出來非常容易,想進去則必須懂得聯絡信號。」應人喜道:「就是林主本人進出,也不例外?」英楓道:「無人例外。」應人喜道:「這種安全措施,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英楓笑了笑道:「如果你見了這座石門,便覺得住在裡面很安全,我不妨再告訴你,這裡面的安全措施,實際上比你想像的還要堅固得多。」應人喜道:「哦?」英楓笑道:「像這樣的石門,前面還有好幾座,通達山外的秘道,也不止這一條。」應人喜詫異道:「防範既然如此嚴密,妳為什麼還要這樣小心?」英楓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英楓道:「你是指人犯容易藏匿和脫身?」應人喜道:「是的。依我推想,這名兇手事先一定已潛入山區甚久,令尊雖已發現他的行蹤,卻無法攔截得住,足證此人不僅輕功極佳,膽量之壯,也顯非常人可及。」英楓道:「桑情阿姨的看法也是如此。」應人喜道:「因此你們便想到把這片山區改成一座開放的快活林,以便引誘對方自投羅網。」英楓道:「是的,由於對方一心想佔有這片山區,必定會認為這是個混入山區相機行事的好機會。」應人喜道:「目前快活林中,共有多少賓客?」英楓道:「跟外傳的人數完全相符,四十八位!」應人喜道:「最近快活林突然停止活動,是否因為你們相信當年那名主謀正凶就在這四十八人之中?」「是的。」「你們不曉得這種公然引狼入室的做法非常危險?」「曉得。」「你們把我找來,為的就是要我幫你們從這四十八人中找出那名正凶?」「不錯。」
沒有人能想像眼前這座石窟當初是如何形成的。應人喜昨晚住的那座石窟,已夠精緻而奇妙的了。但如跟這座石窟比較起來,那幾乎只能說是廣廈中的一個小套房而已。月亮已經升起。月光不止一處從穴縫中照射下來,照著平滑的石板地,就像是經過巧妙設計的圖案。這是大廳前的庭院部分。大廳中已點起四盞六角宮燈,燈光明亮而柔和,照著兩壁各種飛禽走獸的標本,也照著地上厚軟的紅色波斯地毯。大廳迎面近壁處,是一排繪絹山水屏風。屏風後面,錦幔低垂,顯然另有門戶;屏風前面,是一張石桌,石桌上整齊地放著六個盤子,兩把白瓷壺,兩隻綠玉杯。應人喜以為又是一桌盛宴,及至走近,方瞧清楚原來是六道茶點。六道茶點是:石榴、菱角、煨山藥、葵花子、核桃仁、醬薑絲。
接著是一陣可怕的沉寂。屋子裡只有三個人,此刻幾乎每個和圖書人都可以聽到自己和對方心跳的聲音。魯大器瞪大了眼睛,呆如木雞。他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知道應人喜指陳的是否是事實?也不知道應人喜何以會對呂六奇昨夜的行蹤如此清楚?他如今只知道一件事。應人喜並沒拿他的性命當兒戲。拿性命當兒戲的,是他自己。當時應人喜沒出手救他,怕惹上麻煩只是原因之一。真正的原因,是應人喜想趁機考驗一下這位無情刀客!
然而,出人意外的,應人喜居然沒有出手。出手的是另一個人——無情刀客呂六奇。就在古二呆一拳擊出之際,只見銀光一閃,魯大器的腦袋和古二呆的拳頭之間,忽然多了一把雁翎刀。如果古二呆不及時收回拳頭,他擊中的,將不是魯大器的腦袋,而是雁翎刀銳利的刀鋒。那時,開花的將不是魯大器的腦袋,而是古二呆的拳頭!腦袋開花固然不妙,拳頭開花,也不是件好事。古二呆對拳頭開花沒有興趣。刀現。拳凝!像一連串活動的畫面,突然靜止於其中最精采的一幅。動作停止。采聲雷動。大家不僅是讚賞呂六奇出刀的快捷準確,同時也是讚賞古二呆這一拳的收發如意。行家都知道,出拳不能只只憑笨力氣,發而能收才是真功夫。古二呆被喊作「黃山一奇」,果然不是虛名浪得,果然當得起這一尊稱。
快活林所包括的這片山區中,最大的特色,便是山腹中那些縱橫交錯,複雜得像座大蟻穴的秘道和秘窟。它是當年三絕書生英照遠看中這片山區的原因,也是暗中那名兇嫌不擇手段,一心想佔為己有的目標。可是,絕大多數的賓客,都不習慣這種穴居生活。大家只把它當作快活林勝景之一,只是偶而命人帶路,進去兜上幾個圈子,領略一下曲徑通幽之趣,並沒有人真的願意以山腹中那些石窟作為棲息之所。所以,快活林另於竹林大廳後面不遠的一片山坳中,依地形地勢,傍山搭建了四座賓館。四館以「天、地、玄、黃」為代號,如今出了亂子的,便是「玄」字館。「玄」字館的「八」號客房。
江湖人物都有歡喜鬥嘴的毛病,鬥到後來,不是動拳頭,便是動刀。很多時候,一場流血慘劇,往往都只為了雙方當初不肯少說一句話。魯大器跟古二呆的摩擦是一個例子。如今,古二呆跟呂六奇,針鋒相對,互不相讓,又是一個例子。古二呆是天生的騾子脾氣,口頭上從不認輸,不管有理無理,一定要死硬強辯到底,只有這兩次碰上應人喜,緊要關頭一個大轉彎,使他哭笑不得,想動粗也動不起來。但是,呂六奇不是應人喜。他不肯讓步,也不肯轉彎,他跟魯大器走的是同一條路子。也是一般江湖人物常走的路子。鬥完嘴巴動手。不到頭破血流,不肯甘休。柳氏雙雄終於站起來了。這對兄弟在貴賓中身份不低,也是少數幾個跟黃山一奇處得接近的人物之一。兩兄弟說好說歹,硬將古二呆架開了。古二呆一走,好戲暫告收場。大家有的回賓館,有的走向竹林大廳,只剩下桑總管指揮著幾名家丁,為毒蜂公孫強處理善後。胡大海是第一個。公孫強是第二個。底下還有沒有第三個?兇手究竟是誰?
應人喜道:「但方纔在天字賓館前,我說我們都可以為對方證明昨夜沒有外出時,你居然點頭承認這是事實。」呂六奇道:「我是點了頭。」應人喜道:「這是什麼原因?你為什麼要幫著我撒謊?」呂六奇道:「因為大家對你這個多事的小喜子存有偏見,我不想因你而受到連累。」應人喜道:「但我的想法卻不一樣。」呂六奇道:「哦?」應人喜道:「我認為你不敢說出實情,是為了掩護你自己。」呂六奇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應人喜道:「因為你當時屋子裡雖然點了燈,人卻不在屋子裡!」
「山中為什麼會有這樣一處地方,說穿了其實並稀奇。」英楓微笑著解釋:「那是因為這裡的地氣脈中,常年流通著一股溫泉,即使四九隆冬,這一帶也溫暖如春。所以,別處應已凋謝的花木,只要一經移植本園,便能盛放如故。」她帶領兩人走上一座狹長的紅木小橋,走向湖心的一座水閣。湖面上,綠蓋參差掩映,到處開放著亭亭如雕玉般的荷花;湖水清澈,游魚成群,風送幽香,沁人心脾。水閣裡早有兩名青衣小婢含笑垂首而立,果然已擺好一座豐盛而精緻的酒席。魯大器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道:「何以大家進入快活林後,一個個樂不思蜀,到現在我才算真正弄清楚了原因所在。」英楓微笑道:「魯公子弦外之音,如果是指這片庭園而言,那可是一個很大的誤會。」魯大器道:「誤會?」英楓笑道:「這座長春園,並不是個完全開放的地方,至少在兩位以前,還沒有任何一位賓客來過這座長春園。」
「小子既不承認下毒,當然更不會供出主使人是誰了?」英楓嘆了口氣道:「要能有機會逼問出主使人,就不會有今天這座快活林了。」應人喜道:「這話怎麼說?」英楓又嘆了口氣道:「當時大家忙了大半天,又不能放著家父的喪事不管,所以便將小子交給四家將監守,萬萬沒有料到……」應人喜道:「沒料到竟於當夜遭人滅了口?」英楓點頭輕輕嗯了一聲,眉尖戚然蹙聚一起,目光遙凝虛空,神思彷彿又回到了出事當夜那個詭秘而恐怖的現場。「對方殺人滅口,使的是什麼手法?」「暗器!」「哪一種?」「蛇頭蕉尾鏢。」「蛇頭蕉尾鏢?」應人喜微微一怔道:「我怎麼從沒聽說過這種暗器的名稱?」英楓道:「誰也沒聽說過這種暗器的名稱。就連對天下各門各派武功瞭如指掌的丐幫幫主上官雲心,也說這種暗器以前從沒有在江湖上出現過。」
胡大海不幸遭人暗算的消息,迅即傳遍整個快活林。它所帶來的震撼是無法描述的。雖然時近三更,竹林大廳中還是很快的便集齊了四館所有的貴賓。沒有人能對這件事表示漠不關心。不是關心別人,而是關心自己。死了一個胡大海,不算什麼。可是,誰又敢擔保下一個被謀害的對象,不會輪到自己頭上?快活的桑總管——桑情阿姨——在胡大海屍首抬來竹林大廳不久,便聞訊匆匆趕來了。這位桑情阿姨正如英楓所描述的一樣,才不過二十七八歲,儀容端莊秀麗,穿著樸素大方,姿色儘管令人著迷,隱約之間卻又予人一股可近而不可狎的秋霜之威。眾賓客對這位女總管都很敬重,同時也奇怪為什麼快活林要用一名女性總管?像這一類的疑問,大家只能悶在心裡,誰也不便輕易啟口查詢。
黃山一奇古二呆忽然清了清喉嚨,打破沉寂道:「桑總管!可否麻煩您引見一下今天早上來過這座大廳的那位小老弟?」他口中的「小老弟」,當然就是「應人喜」。也許這位黃山高人突然想到要見應人喜並無惡意,只是在這個時候提出這一要求,卻不免予人一種強烈的暗示作用。「多事的小喜子」——不是一個人一天喊出名來的。根據以往的記錄,大家都知道,只要應人喜於某處出現,這個地方差不多都有事情發生。而每次發生事情,也總跟這位小喜子脫不了關係。大家來到快活林,先後已逾半載,一直都能相安無事,如今這小子一出現,馬上就發生了命案,能說這只是一種「巧合」?桑總管當然知道應人喜是英楓、英棋兩姐妹設計騙來的。同時,她也知道,黃山一奇心性偏激,他對應人喜這個後生小子,顯已存有成見,如今經他在這種節骨眼兒上一挑,只要應人喜一露面,很可能就會成為眾矢之的!然而,格於形勢,她除照辦,別無他法。
應人喜帶著思索的神情,緩緩點頭道:「哦——我知道原因了。」英楓道:「你知道了什麼原因?」應人喜道:「如果我猜測得不錯,這種蛇頭蕉尾鏢,根本就不是一種正規的暗器,甚至連兇手本人在這以前都可能沒有使用過。」英楓道:「你的意思是說:兇手故意使用這種奇特的暗器,其目的只是惑人耳目,好叫人猜不透他的身份?」應人喜道:「這是最合理的解釋,最合理的解釋便是正確答案。」他望著英楓又問道:「負責監守的四家將,當時何人值班?」英楓道:「四人深知這個人犯是追查主謀的重要關鍵,所以沒有分班,當時四人都在場。」應人喜道:「而當時四人竟然誰也沒見到兇手的真面目?」英楓道:「毒鏢是從通風縫穴中射入的,等四人追出秘道,兇手早已走得不知去向。」應人喜嘆了口氣道:「這也許正是這片山區的唯一缺口。」
「你……為什麼要找我?」「我去長安,你是知道的。你離家時,有沒有留下一句話或是片紙隻字?」魯大器眨著眼皮,呆了片刻,忽然啪的一聲,給了自己一個大耳光。這個耳光摑得可還真不輕。他的手掌移開,泛白的指痕,迅即轉變為紅紅的一片。大廳中雖然很多人都聽到了這記清脆的巴掌,但誰也沒有認真的朝這邊望過來,查看這邊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是來享樂的,不是管閒事來的。他們都是當今武林中的風雲人物,人人都有著過人的定力;就算有座山峰突然在他們面前崩塌下來,只要石頭砸不到他們的腳,就分散不了他們的注意力,就影響不了他們的心情。應人喜的心軟下來了。他跟這位無門少爺是自小一起長大的,他們名義上雖然是中表兄弟,實際上比親兄弟還要親。魯大器一直把他當親大哥尊敬和服從,他也一直愛護這位無門少爺如親小弟。他發誓要揍這位表弟一個痛快,那只是跋涉千山萬水,備嘗無限艱辛時的氣話。如今他見傻小子自己摑了自己這麼一個大耳光,不由得又是意外又是心疼。
應人喜平時最擔心的事,就是怕他這位表弟惹事生非,所以剛才魯大器一開口,他便將魯大器推去一邊,深恐魯大器跟這位黃山高人發生摩擦。可是,說也奇怪,如今魯大器口沒遮攔,將古二呆罵了個狗血淋頭,他反而不管了。他竟也像其他那些貴賓一樣,袖手一旁,作壁上觀,好像無論事態如何惡化,都跟他毫無關係。以黃山一奇古二呆在武林中的身份,當著這許多人,當然忍受不了這種侮辱。「算你小子有種!」一個箭步,突出五指如鉤,陡向魯大器當胸一把抓去。魯大器自然不甘示弱,左臂一橫,格向來掌,右拳如毒蟒吐信,疾擊古二呆面門。桑總管以地主身份,本擬出面勸解,但瞥及應人喜那副悠閒神態,知道其中可能另有文章,不免又有些遲疑難決。小英棋迅速移步靠近應人喜,低聲道:「別讓他們鬥下去,魯大器不是老鬼的敵手。」應人喜道:「魯大器當然不是老鬼的敵手。」小英棋道:「這老鬼情緒極不正常,出拳奇重無比,魯大器一個招架不住,準會落個非死即傷。」應人喜道:「小子出口無狀,語言尖酸刻薄,應該受點教訓。」小英棋聽得有點冒火道:「你不是他的表哥?」應人喜仍然無動於衷道:「江湖上以義理當先,就是父子夫婦,也不能曲意護短。」小英棋恨恨地道:「護短,護你個大頭鬼!」不等話完,蠻腰一扭,賭氣走開了。
他拿起一塊豆乾放進嘴巴,嚼了幾下,望著應人喜道:「如果那傢伙繼續動手,你看下一個他會選上誰?」應人喜笑道:「你猜呢?」魯大器眼皮眨動,忽然道:「不妙!」應人喜道:「什麼事不妙?」魯大器道:「以後你不能隔壁睡,你得跟我睡在一起。」應人喜道:「為什麼?」魯大器有點緊張道:「因為我突然想起下一個被選中的對象,很可能就是你呢!」應人喜道:「這是最糟的答案。」魯大器道:「什麼叫最糟?」應人喜笑道:「你可以去猜任何人,但這個人絕不會是我這個多事的小喜子。」魯大器道:「為什麼?對方知道你手底下強,不敢惹你?」應人喜道:「這跟手底下強弱毫無關係。胡大海也不是等閒人物,結果胡大海有沒有獲得還手的機會?」魯大器道:「否則你憑什麼認為對方一定不會找上你?」應人喜笑道:「因為這是一種見不得天日的行為,對方一方面悄悄殺人,一方面則又不希望自己受到懷疑,快活林裡有個多事的小喜子,正好替他背黑鍋,他請都請不到這種好角色,哪裡還捨得隨便糟蹋掉。」
英楓望著他發呆的樣子,又笑了一下道:「快活林主竟然只是個黃毛丫頭,是不是使你感到意外也很失望?」應人喜像從夢中醒來似的,長長吁了口氣道:「好!算我已經知道快活林主是誰了。現在告訴我你設立這座快活林的宗旨,以及快活林目前遭遇的是什麼麻煩吧!」英楓端起茶來淺淺啜了一口,緩緩抬頭道:「說到設立這座快活林的動機,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應人喜道:「妳可以只說其中重要的部分。」英楓道:「如果說得簡單一點,三個字便可說完。」「一個很長的故事,三個字便可說完?」「是的。」「哪三個字?」「報父仇!」應人喜又呆住了。他一直很自負。他常以為自己具有一種超人的天賦。他在武功上的成就,便是一個明顯的例證;不過,這還不是他感到自負的地方。他覺得自己最大的長處,是對事理的聯想力和判斷力。
已告退休的洛陽萬方鏢局局主,龍棍鎮中州胡大海,如果只看外表,無論如何也不像個已是六十五歲的老人。他身材彪壯,紅光滿面,能吃能喝,打起哈哈來,聲震屋瓦,有如雷鳴,很多年輕人都沒有他這份強勁充沛的中氣。這也許正是他幹的雖是跟黑道人物刀口子上爭飯吃的行當,和-圖-書卻仍然能活到六十五歲的原因。他是為了躲避家中那頭吼獅到快活林來的。他跟大多數的人一樣,以為快活林是座世外桃源,而不知道這是英家姐妹為找出殺父仇人所設下的陷阱。他當然更不知道,自他進入這片山區的第一天起,便成了兇案的嫌疑人物之一。如今,這位已告退休的萬方鏢局大局主,就躺在玄字賓館的八號客房中。他的躲避完全成功。他獲得了寧靜。從今以後,他再也不必擔心家中那頭吼獅了,同時,他也向快活林方面以鐵一般的事實,洗清了他的嫌疑。
林中就是那三間茅屋。英楓躡足進入的,是最後的一間,也是沒有人居住的那一間。應人喜心裡有數,進入秘道的門戶,大概就設在這間空屋裡。他猜對了。英楓掀開灶後一塊蓋板,兩人探身進入,拾級而下。斜斜下降了十餘級,轉入一條隧道。進入隧道之後,空間立即加大,石壁上疏疏落落的嵌著一些發亮的瑩石,路形依稀可辨。應人喜輕聲道:「你們這位林主從來不接見任何賓客?」英楓捏捏他的手,笑答道:「到目前為止,你是第一個。」應人喜道:「那麼,那些進入快活林的佳賓,都由什麼人接待?」英楓道:「另外兩名管事。」應人喜道:「男的女的?」英楓道:「女的。」應人喜道:「你說『另外』嗎,那麼你『也是』一位管事了?」英楓扭頭瞟了他一眼道:「你怎麼忽然學得婆婆媽媽起來了?」應人喜笑道:「這跟走夜路吹口哨是同一作用。」
溫泉從石縫中潺潺流入,注入一口方圓約四分之一畝的小石潭。石潭旁邊,有條小山溝。溫泉打石潭裡溢出來,便從這條山溝裡流出去。所以,潭裡溫泉能永遠保持潔淨,形成一個天然的大浴池。應人喜和魯大器如今便在這座浴池裡享受著有生以來尚屬第一次的奇妙沐浴。泉水溫度適中,身體浸泡在裡面,令人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舒泰之感。英楓告訴他們,長春園佔地極廣,園中像這樣的小石潭,不下十數處之多,所以他們要浸泡多久,就可以浸泡多久。潭側竹林中有三間茅屋,屋內家俱一應俱全,可供他們浴罷憩息,並有兩名小婢可供使喚。她等天黑後,再來帶應人喜去見快活林主。天色慢慢的黑了下來。魯大器因為喝多了酒,浴後身心寬鬆,已裹著一條薄絨被沉沉睡去。應人喜則趁天色尚未完全昏暗以前,繞著竹林四下裡瀏覽了片刻風景。當然也是為了察看一下附近的形勢。
英楓皺起眉頭道:「小棋,應大哥是來幫我們辦正經事的,妳別再胡鬧了好不好?」應人喜指著那份名冊道:「小棋雖然淘氣,這份名冊可還真設計得不錯。」英楓道:「好在哪裡?」應人喜道:「你瞧這第一行:春雷大俠焦一刀,門派不詳,刀法剛猛,年約四十以上,高壯,方臉,濃眉,膚黑,性躁,嗜酒。只不過短短二三十個字,便將這位春雷大俠的出身、武功、相貌、性格、嗜好,描繪得淋漓盡致,令人一目了然,如聞其聲,如見其人!」英楓道:「這四十八人之中,你清楚他們底細的有多少位?」應人喜道:「大約一半左右。」英棋正要從旁插嘴問什麼時,一名青衣小婢忽然神色倉惶的奔了進來,喘著氣道:「兩位姑娘快過去,玄字賓館那邊好像出了亂子。」玄字賓館這邊的確出了亂子。一個大亂子。
就在她扭頭打算吩咐兩名健婢去找應人喜時,應人喜已從大廳一角走了過來。應人喜走近後,雙拳一抱,含笑道:「應人喜在此,古大俠有何見教?」古二呆板著面孔道:「胡大海遇害時,你老弟在什麼地方?」應人喜微笑道:「胡局主是何時候遇害的?」古二呆道:「不知道!」應人喜笑道:「古大俠既不知胡局主遇害的時間,卻問我當時在什麼地方,這叫我如何回答?」古二呆,呆住了!胡大海遇害,是鐵一般的事實,這一點絕錯不了,因為胡大海的屍首就放在大家眼前。可是,遇害的時間呢?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古二呆當然也不能。就算他知道,他也不會回答,因為胡大海遇害的確時間,應該只有一個人心裡最清楚。兇手!所以,古二呆碰上這個軟釘子,只能怪他的口才跟他的脾氣無法配合。他要問,也該這樣問:「從今天午後起,直到你來這座大廳之前,你老弟都去了些什麼地方?」如果古二呆以委婉的語氣如此發問,受窘的將是應人喜。
「從胡大海的死狀看來,這名刺客不僅身手驚人,心計顯也超人一等,我不能不倍加小心。」魯大器忽然道:「最先開口的那個公孫強,你可知道是什麼來路?」這個問題如果是在昨晚天黑以前提出來,應人喜一定會回答不知道。但現在不同了。因為他如今懷中藏有一份記載詳細的賓客名冊,對刻下快活林中的四十多位貴賓,無論識與不識,都已知道清清楚楚。「這傢伙自稱『花狐大俠』,背後則被人喊作『毒蜂』,是四川唐門第十二支,松潘唐家的三女婿,輕功造詣極高,善使各種暗器,陰險、好色。」應人喜等於是「背」了一段「書」,魯大器卻驚佩得瞪大了眼睛。「這裡的人你究竟認識多少?」他問:「這些人的底細,你都是從哪裡打聽來的?」應人喜故意唬他道:「兵家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如果沒有幾下子,我敢到處惹事生非麼?」魯大器嘆了口氣道:「我不得不承認你行,像這方面的見識,我就比你差得多。」
黃山一奇古二呆馬步沉穩,拳出如風,勁道凌厲。魯大器雖如初生之犢,但勇猛有餘,實學不足。由於兩人功力相去太遠,三五個照面下來,優劣立判。古二呆游刃有餘,佔盡上風。魯大器則節節敗退,險象環生。正如小英棋所說,如果古二呆有心速戰速決,只要隨意擊出一記重拳,魯大器準會當場非死即傷。可是,這位黃山高人似乎已很久沒跟人動手,難得今天碰上這種可以大顯威風的場面,一時竟好像有點捨不得草草了事。他已試出魯大器手底下功夫有限,忽然招式一變,化實為虛,打出一套怪拳。只見他腰身扭動,步法突趨靈活,有時如巨蟒游竄,有時如蝴蝶穿花,雙拳配合身形變化,忽拳忽掌忽指,或劈或點,乍上倏下,招術詭奇怪異,令人眼花繚亂。只聽得「叭」「砰」與「三字經」不絕於耳,瞬息之間,魯大器頭、臉、肩、胸各處,已被連連擊中數十下。
英楓喝完一杯,接著道:「想找到應大哥,固然不容易,要留下應大哥,可能更困難。其實,我們先請來魯公子,也是有深意的。」魯大器道:「因為你們知道也許只有我無門少爺才有辦法讓他留下?」英楓道:「這正是我們的想法。」魯大器大為高興,拇指一豎道:「要得!你們的想法完全正確,你們也完全找對了人!」然後,他轉向應人喜,頭一甩,像下命令似的道:「人喜,留下,我陪你!」應人喜微笑道:「看樣子我這個表哥得讓給你做了。」英楓深情款款的注視著應人喜道:「應大哥是否另有顧慮?」應人喜笑著嘆了口氣道:「妳應該聽得出我們這位名表弟的語氣有多嚴重,如果我不答應,妳想我這個表哥以後還當不當得成?」魯大器點頭道:「算你有自知之明,我承認這是你的長處。」
應人喜輕輕皺了一下眉頭道:「有兩件事,我想先問清楚。」英楓道:「哪兩件事?」應人喜道:「第一,我想知道這座快活林的主人究竟是誰?第二,我想瞭解一下這座快活林設立的宗旨是什麼?」魯大器插口道:「你漏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應人喜道:「我漏了什麼重要的事?」魯大器道:「你應該先問快活林目前遭遇的是什麼麻煩?」應人喜道:「不必。」魯大器道:「為什麼不必?無論多大的麻煩,你都解決得了?」應人喜道:「如果你早想到了這一點,你就該先替我問清楚了再答應!既然答應下來了,如果問出事態嚴重,你是不是要我再反悔?」魯大器喃喃道:「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媽的——啪!」他竟又自己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兩婢吃吃偷笑,都覺得這位魯公子實在有意思。應人喜已看慣了,自然不去理他。英楓回答道:「大哥的這兩點疑問,可以並在一起解決。」應人喜道:「哦?」英楓道:「限於身份,小妹不能回答你我們的林主是誰。但我可以帶你去見他,你們見面之後,大哥的第二個疑問,我們林主應該可以回答。」應人喜道:「什麼時候可以見到這位林主?」英楓道:「今天晚上。」
應人喜道:「你說障眼法的意思,就是快活林實際上並沒有這項服務?」英楓道:「對。」應人喜道:「既然沒有,何必裝有?」英楓道:「求自保。」應人喜道:「讓那兇嫌誤以為快活林中多的是各種殺手,不敢輕舉妄動?」英楓道:「對!」應人喜道:「快活林既然不替人代雇殺手,殺死大漠三鷹兄弟的又是誰?」「本林四家將。」「免費服務?」英楓笑道:「完全對!為了這一『服務項目』舉『活證』,大家想來想去,只有拿大漠七鷹開刀最適宜,第一殺之不冤,第二不易引起懷疑。」「因為七鷹雙手血腥,仇家特多,很多人都可能是這宗『買賣』的『僱主』?」「不錯。」「同時還可以借此利用其餘四鷹的力量,幫你們找來我這個多事的小喜子,算起來是一舉三得?」英楓臉孔微微一紅,含笑佯嗔道:「你是不是要我再說一聲對不起?」應人喜見她那付嬌羞的嫵媚模樣,不覺又有些心動。他知道這裡很安全,絕不會有人隨便闖進來,於是便起身離座,由面對面換成合角的位置。他從桌底下伸出手。她沒有拒絕。正當兩雙發燙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的時候,大廳門口,忽然傳來一個銀鈴似的聲音。「嗨,小喜子!」
他並無未卜先知之能,不過當他處理一件事情時,他差不多能從一件事情已知道的部份,去猜測出這件事情可能的進展以及可能產生的結局。只有這次碰上了這位謎一樣的英楓姑娘,他發覺自己好像突然失去了這種能力。他始終無法捉摸英楓下一句要說的話,或是要做的事。就是英楓已經說過的話或做的事,他也無法將它們聯串起來。英楓道:「這樣說是不是又嫌太簡短了些?」應人喜皺皺眉頭,忍不住嘆了口氣道:「我願意收回方纔的建議,妳慢慢的從頭說起吧!」楓英抓了幾顆葵花子,放在桌面上,以手指頭輕輕撥弄著,無嗑食之意,這顯示出她此刻的心情相當激動而紊亂。「這裡本來並不叫做快活林,也沒有什麼快活林主。」她說得很慢,好像在邊說邊整理思緒:「第一個發現這片山區的人,是我的祖父,說起來那已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
一向不苟言笑的呂六奇,這時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笑容道:「當時如果我不出手,令表哥應大俠,必然也會出手。呂某人其所以不揣冒昧,越俎代庖,也只不過是因為看出應大俠當時處境特殊,基於重重顧慮,不便冒然現身而已!」魯大器不顧牽動臉上的創痕,哈哈大笑道:「呂兄,你錯了。我這位應大表哥,他方才業已承認,當時根本就沒有出手的意思。退一萬步說,就算他當時有出手的意思,等他看出情形不對,想趨前化解,抱歉,我這顆腦袋,也早已花開富貴,一命嗚呼了!」呂六奇微微一笑道:「江湖傳言你魯老弟脾氣大得很,只要話不投機,動不動就翻臉不認人!」魯大器道:「這傳說不算誇張。」呂六奇道:「你老弟對你表哥的一身藝業,恐怕瞭解得還不夠透徹。」「我對他瞭解得不夠透徹?」魯大器忍不住大叫道:「你問他自己好了,我連他身上有幾根筋,都數得清清楚楚。」
魯大器道:「那麼,人事問題,又是怎麼回事?」英楓瞅了應人喜一眼,臉蛋兒微微泛紅道:「本林最近出了一點小麻煩,很希望應大哥相助一臂之力,但又深恐應大哥不肯答應……」魯大器搶著接下去道:「因此你們便想出這樣一個一石二鳥之計,一方面利用我魯大器去取得長沙譚家那批古董,一方面則藉我這位無門少爺的無故失蹤,來誘使他自動就範?」英楓面孔更紅,有點窘迫道:「這是萬般無奈的一項下策,小妹知罪。」魯大器又自動乾了一杯,抹抹嘴巴,長長嘆了口氣道:「我還以為我這無門少爺對你們有多重要,說來說去,我姓魯的原來依然只是個陪襯?」英楓舉杯道:「請魯大哥不要生氣,小妹敬大哥一杯,算是陪禮。」接連兩聲大哥,聽得魯大器怨氣全消,慌忙舉杯道:「不敢,不敢,說了玩的,當不得真。有我們人喜表哥在,我哪敢生氣?」
「然後我就寫了這張短函,要他們派人到洛陽找你?」「那傢伙說得如此逼真,又有信箋為證,叫我無法不相信。」「去長沙譚家下手,也是那位仁兄代你出的主意?」「是的,那傢伙說,要找十萬兩現款,不是一件容易事,最好的辦法,便是在一些大戶人家的古董上動腦筋。」「然後他便提出了長沙譚家?」「他有這個意思,但並沒有明說出來,是我自己提出來的,因為我當時想來想去,方圓數百里內,論珍藏之豐,就數長沙譚家。」「你們一起去的?」「是的。」「得手之後,你們就又一起來這裡?」「是的。」「交出那批寶物之後,他們怎麼說?」「他們說你最近心情惡劣,正閉門潛研一套拳譜,任何人也不接見。」「所以你只好耐著性子等?」「已經等了四十五天。」「四十五天前,我正在西康雅安的春天溝治療蛇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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