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箭難防

應人喜忽然嘆了口氣,接著道:「我猜上官兄一定沒有看錯人。」魯大器扭過頭去,不悅道:「你怎麼知道上官兄看到的一定是石榴而不是明珠?」應人喜又嘆了口氣道:「石榴到大廚房去得太久了,她只是去點酒菜,並不需要她自己端回來,交代幾句話,不該耗這麼久。」魯大器臉孔開始發白。應人喜再道:「如果人屠段橫帶的是明珠而不是石榴,他們該進二號石屋而不該是五號石屋……」魯大器忍不住跳了起來,吼道:「好一個無情無義的賤貨,看我不宰了她才怪!」應人喜緩緩地道:「不要隨便開口罵人,你應該清楚石榴不是那種女孩子。」魯大器氣咻咻的道:「那她為什麼還要跟人屠段橫去石屋?」應人喜道:「你怎知道那不是她的本意?」魯大器道:「那她為什麼不告訴對方她如今已是我的人?她難道不知快活林的規矩,姑娘只要有了客人,就可以拒絕別的客人?」
雜工老吳從旁插口道:「石榴姑娘從那邊過來了。」應人喜扭頭一瞧,遠遠走過來的,果然是石榴姑娘。「好,你先走開。」應人喜揮揮手,宛然一副上司對部屬下達命令的語氣:「我跟上官萬堂還有話說。」人屠翻著眼珠子,居然點點頭,一聲不吭的轉身走了。應人喜等石榴進屋,吩咐魯大器將石榴帶去隔壁,然後伸手為金燕子上官萬堂活開穴道。金燕子既感激,又興奮,因為他絕沒想到應人喜毫無條件的放了他。「應兄最好能在三天之內做個決定。」他說得很誠懇:「情勢到了目前這種程度,彼此都變成欲罷不能,小弟這是一片真心話,應兄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應人喜思索了片刻道:「入會時除了宣誓以外,還有些什麼手續?」「繳會費,以示忠誠。」「金錢可以顯示一個人的忠誠?」「這是一種特別會費。」「如何特別?」「一顆人頭。」「對象不拘?」「會方指定。」「如果小弟願意入會,對象是否已經指定?」「定好了。」「誰?」「鬼谷子魏算!」「這筆會費,是否太昂貴了一點?」「應兄應該高興。」「哦?」「這是金虎職等以上的標準。」「你說期限是三天?」「是的。」「好,一言為定,無論答應與否,三天內小弟一定以行動明確答覆。」「再見。」「再見!」
好在應人喜也有他的第七號戰術。所謂第七號戰術,當然是鬼打架胡扯淡,不過他的確想出了一個主意,倒是真的。應人喜一閃身,刷刷刷,三把飛刀掠空而過,足足又飛開七八丈,方始先後落地,腕勁之強,蓋可想見。佟大鐘見應人喜始終無法化解他們的聯手進攻,不覺精神倍增,棍頭一點,追上亭頂。但就在這一瞬間,怪事發生了。佟大鐘明明看到應人喜狼狽萬狀,幾幾乎就遭三口飛刀射中,但等他上了亭頂後,應人喜竟告失去蹤影。應人喜會隱身法?當然沒有那種事!佟大鐘目光一掃,便在應人喜原先立足處發現一個大洞,立即轉向亭外的秦飛雨高喊道:「老二注意,小子下去了!」秦飛雨笑道:「放心,他小子若能逃出這座亭子,老子就不姓秦。」佟大鐘不敢耽擱,迅速轉身,準備下亭。
第二天,應人喜返回黃字賓館時,魯大器正在收拾行李。應人喜一怔道:「你這是幹什麼?」魯大器反問道:「你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你難道看不出我在幹什麼?」應人喜道:「這是誰的主意?」魯大器道:「我自己的主意。」應人喜道:「你決心要走?」魯大器道:「走定了。」應人喜道:「帶著石榴一起走?」魯大器的臉紅了:「還不一定,她說她願意跟我一起走,我卻還沒有去找桑總管商量。」應人喜想說什麼,忽又忍住,最後點了點頭道:「好,你走!」魯大器沒想到應人喜居然沒有強行攔阻,反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你不一起走?」應人喜淡淡地道:「你要走了,我想不走也不行。」魯大器大喜道:「好啊,快收拾吧!這種鬼地方,再待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應人喜道:「我走是一定要走,但可不是跟你一起走。」魯大器一呆道:「為什麼?」應人喜道:「因為我們分散開來,大家才有一起活下去的機會。」
古二呆對應人喜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不加思索的搖頭:「當時絕無第三者在場!」應人喜淡淡地接著道:「金大爺是事後趕到的?」古二呆嘆了口氣道:「他們父子晚來了三天。」這位黃山前掌門人話說出口,才突然瞪大了眼睛,露出一臉驚奇之色道:「金家父子跟這件事的關係,是誰告訴你的?」如果一定要應人喜回答,應人喜無疑只能回答:「是我自己告訴我的!」所以他不得不扯漫天大謊:「前晚推完牌九,金大爺喝了點酒,不知怎麼忽然傷感起來,說他這一生最難過的事……」若是再說下去,他就不曉得該說什麼好了。好在他目前有酒。他也會嘆氣。一個人如果猛喝一大口酒,長長的歎一口氣,那往往是一段述說,最動人的收束。黃山一奇古二呆果然上當。
魯大器去大廚房找來的人是雜工老吳。老吳持去花屋討人的信物是一隻具體而微,鑄冶精緻的小金豹。應人喜等老吳走開之後問道:「你們組織就叫『金豹幫』?還是『金豹黨』?」金燕子道:「天龍會。」應人喜一怔道:「名稱既叫『天龍會』,怎麼會以『金豹』為信物?」金燕子道:「這是用來分職等的。」應人喜道:「就像以前江湖上某一幫派一樣,以獅虎豹鷹燕鴿雀分別門下身份高低?」金燕子道:「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應人喜道:「大前天黑心劍客薛小方來邀我入伙,是出自誠意?還是哄我入彀?」金燕子道:「原先是誠意,但姓薛的貪功心切,一下子洩密太多。」應人喜道:「像你今天說出天龍會這個名稱,又出示秘密信物,難道就不礙事?」金燕子道:「如今情況已有改變。」應人喜道:「哦?」金燕子道:「本會已決定要你應兄表明態度,一是宣誓加入本會。二是立即離開快活林。今天你應兄即使不出手先將小弟制服,最後小弟也會找個機會向你表明這一點。」
珮珮不相信。她們在這種石屋裡已住了很久一段時期,誰也不會比她們更清楚這種石屋的構造。板壁可以敲,磚壁可以撾,只有這種厚石壁,誰也奈何它不了。她們姐妹之間要談話,除了走出石屋,在門口聊,或是彼此共同進入另一間,捨此別無他法。不過,珮珮馬上就相信了。金燕子說的不是空話。他果然有他的方法。辦法看很簡單,但普通人絕對辦不到,他們這些姑娘,更是無能為力。金燕子從腰間取出一把摺扇,從扇骨裡抽出了一根細銀絲。銀絲長約七寸。細如信香。它抽出來微微顫動,顯得甚為柔軟。然而,令人驚奇的是,金燕子只是輕輕一戳,七寸長的細銀絲,竟全部插入石壁中。七寸,正好是石壁的厚度。這邊全部插入,那一邊剛好冒尖。金燕子反覆數次,插入,拔起,插入,拔起,輕鬆得像是在戳一塊大豆腐。片刻之間,石壁上立即給戳穿一排肉眼無法辨別的細孔。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便將一邊耳朵貼在那排細孔。
應人喜已好幾天沒看到英楓了。他決定進入秘宮,去見英楓。目前他有一件事必須先查清楚,那座紅玉寶礦是否就在這片山區中?正當應人喜思忖著如何抽身離開,而不致引起別人懷疑之際,多情公子柳長青忽然走過來道:「應兄想不想到我那邊去喝杯酒?」應人喜當然沒有心情選上這種時候喝酒,不過他很快便在多情公子眼光中看到了另一種訊號。所以,他也很快的露出了笑容道:「到你那裡喝什麼酒?」多情公子道:「除了這裡供應的梨花露、紅花燒刀子、大曲、茅台、竹葉青,我自己也帶來不少酒,相信一定能令你應兄滿意。」應人喜笑道:「關於喝酒方面,我其實並不挑剔。我可說什麼酒都喝,只有一種敬謝不敏。」多情公子道:「哪一種?」應人喜道:「方纔杏花樓主請我喝的那一種。」多情公子大笑道:「孫名琴請你喝的那種酒,我也多的是,可是我柳長青一時還不想拿它出來敬客。」應人喜道:「為什麼?」多情公子道:「因為我目前還活得蠻不錯,暫時不想像姓孫的一樣變成一具臭骷髏。」
小玉又紅了臉道:「應大哥真會誇讚人。」應人喜笑道:「我不是誇讚你,而是因為只有我才知道你不願打扮自己的原因。」小玉顯得很不自然的笑了笑,道:「那是什麼原因?」應人喜附上她的耳朵,輕輕笑著道:「因為這間石屋是本林秘宮的第七號出口,你們主人不希望它經常有人出入。」小玉一愣,忽然露出驚喜之色,也附在應人喜耳邊道:「小玉不知道應大哥原來是自家人,尚望應大哥不要見怪。」應人喜摟著她輕輕吻了一下道:「妳很聰明,也很盡職。如果大哥可以同時愛上兩位女孩子,第二個女孩子就是妳。」
應人喜道:「如果她表示拒絕,人屠就會聽她的?你以為人屠段橫也像柳氏兄弟和鬼谷子魏算等人那樣,是位泱泱君子?」魯大器咬牙切齒道:「好,這個姓段的狗蛋,老子非找他算帳不可!」應人喜又嘆了口氣道:「人屠的一身武功,在今天快活林四十多位貴賓中,最少可以排入前八名,你憑什麼去算這筆帳?」提起武功不如人,魯大器火又大了:「換了你,你嚥得下這口氣?」應人喜道:「嚥不下。」魯大器道:「那麼,我去找他拚命有什麼不對?」應人喜道:「沒有什麼不對。」魯大器道:「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麼要故意提起他的武功來澆我的冷水?」應人喜道:「我的意思是叫你不必衝動,拚命並不是最好的出氣辦法。」魯大器道:「除此而外,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應人喜道:「如果你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你可以不想。你不該忘記你有個比你聰明能幹得多的表哥!」魯大器瞪大眼睛,像有點不相信似的道:「這一次你真的願意代我出頭?」應人喜道:「不但願意代你出頭,而且還可以先告訴你一件好事情。」魯大器道:「什麼好事情?」
他對別人,一向甚少防範之心。這次他被騙來快活林,便是個現成的例子。然而,由於天性使然,他即使再被騙一百次,相信他在這方面也不會獲得多大長進。所以,每次當應人喜揭穿一件陰謀,或是撕下某一個人的假面具時,他都覺得如同變戲法般神奇而和圖書不可思議。他是跟應人喜一起長大的,他始終認為自己無論哪一方面都不比應人喜差勁,但就是學不會應人喜的這一套。應人喜好像另外多生了一雙眼睛和耳朵,他總是能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聽到一些別人聽不到的東西。就拿眼前這個金燕子來說,他比應人喜認識的時間久,接觸的機會多,為什麼他就看不出這個傢伙包藏了一顆禍心?
應人喜又想了一下道:「金狐金玉枝既是金蓋地的侄女兒,敘起來儘管房份遠了點,但總不能抹殺了你們的親戚關係,為什麼你跟那位金大爺形同陌路,平常見面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多情公子苦笑了一下道:「你應兄是聰明人,其中原因何在,難道你應兄想不透?」應人喜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多情公子拾起中斷的話頭,繼續道:「當時我因為要應另一位友人的約會,以致沒有陪她同去,不過我答應她稍後一定趕往君山,跟她會面。」應人喜點頭道:「這正是別人傳言你在古廟等她,她信而不疑的原因,算算時間,你早該到了。」他忽然抬頭注視著多情公子道:「方纔你說的那口舊書箱,它是否一直被你帶在身邊?」多情公子點頭道:「是的,我出門時,一定帶著它,這已成了多年的習慣。」
他接著反問道:「應兄還有沒有別的問題?這些過去了的家常瑣事,是否對應兄有點幫助?」應人喜沉吟道:「這至少讓我明白了兩件事。」「哪兩件事?」「第一件事是,金狐取得這塊紅寶礦石,顯然已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最少也在她動身趕往洞庭之前。」「第二件事呢?」「第二件事是,她也許向你撒了個無傷大雅的小謊,她說要來洞庭,也許並不是為了品嚐銀針魚和探視她的表妹。」「你認為她來洞庭是為了什麼?」「查證紅寶石礦是否確有其事!」「你認為紅寶石礦就在洞庭附近?」「洞庭方網八百里,它附近包括的地區太大也太多了,就拿眼前這片山區來說,它離洞庭也不算有多遠。」「所以,你的結論……」應人喜搖頭道:「我從不在未找出事實前下結論,那等於替自己戴上了一付有色的眼罩,除了容易迷路,別無好處。」
「這其實也怪不得他們父子。」古二呆也喝了口酒,嘆了口氣道:「以棋局勝負來決定金家那娃兒為衣缽傳人,完全是他們兩老自己想出來的主意,後來發生變故,那只能說,那娃兒稟賦雖佳,福緣卻未免淺薄了些。」應人喜點點頭,又喝了口酒,嘆了口氣,表示他的看法也是如此。現在,應人喜總算又解開了一個謎團。他猜測得不錯,玄機道人和樂天叟當年的生死弈局,果然也是四瘟及金蓋地所屬集團的另一傑作。依想像描繪,全盤經過,無疑是:金蓋地有個資質極佳的兒子,被玄機道人和樂天叟同時看中了,都想收作徒弟;兩人互不相讓,擊壤歌便提議以一局棋定歸屬。而該秘密集團也許認為這兩位武林異人,是他們今後橫行江湖的一大障礙,深知這一局棋必然會使兩老耗盡精力,乃預佈人手,於最後關頭,突然出擊,並於事後故佈疑陣,淆人耳目,令人無法想像它竟是一宗謀殺案。剝繭抽絲,絲頭已理出來了。下一步該怎麼做?如何去找出繭裡的那隻蛹?
這世上有時候很多事是百口莫辯。但也有些事情,你根本不必加以說明,別人便會一目瞭然它的始末經過。就像大家看到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便會知道這女人懷了身孕,而絕沒人追問這女人為什麼會懷身孕一樣。應人喜將受制的追魂棍佟大鐘交給桑總管,只說明了兩件事。一、杏花樓主死前已承認龍棍鎮中州胡大海是他們江南四瘟殺死的。二、希望由貴賓中,推舉五至七人,成立一個審訊小組,共同盤問江南四瘟這次混入快活林來的真正目的,以及他們幕後系受何人所指使!然後,他便進入竹林大廳,要了一份酒菜,開始獨自享受。只可惜他的口福欠佳,酒菜送來不久,廳外竟又出了事情。
審訊小組由五個人組成。成員相當理想。他們是黃山一奇古二呆、柳氏雙雄、春雷大俠焦一刀、鬼谷子魏算。這五個人,各有各的長處。黃山一奇古二呆固執認真,處理這一類事務,一定會窮追到底,絕不致中途而廢。柳氏雙雄公平正直,受人尊敬。春雷大俠焦一刀是位莽張飛,嫉惡如仇,任何犯人到了他的手上,一定會想到若要少受皮肉之苦,最好是實話實說。這五人中,最重要的靈魂人物,則是鬼谷子魏算。追魂棍佟大鐘若不招供,他一定過不了春雷大俠那一關,如果他說的不是實話,則一定過不了鬼谷子魏算這一關。沒有人能在鬼谷子魏算面前說假話。如果你扯了個漫天大謊,居然瞞過了這位鬼谷子,那經常並不表示你的表演功夫到家,而只是因為鬼谷子覺得沒有加以拆穿的必要。
「你沒有料錯!」「有人進去了?」「是的。」「你有沒有看出對方是誰?」「沒有。」「為什麼」?「因為那個傢伙臉上蒙了黑巾。」應人喜有點失望:「那跟沒有派人去監視又有什麼分別?」英棋微笑道:「分別很大。」應人喜道:「什麼分別?妳說。」英棋笑道:「這樣至少可以知道他搜走一包東西之後去了什麼地方。」「天字七號客房!」應人喜一呆道:「金蓋地?」英棋笑道:「是的,岳陽富家,武林長者,為人慷慨熱忱的金蓋地金大爺!」
可是,就在春雷大俠為佟大鐘一一活開穴道,正待加以盤詰之際,一名青衣漢子忽然從竹林小道上匆匆走了過來。這名青衣漢子年約四十出頭,一副精明之色,正是當初將應人喜引進快活林的那位張老五。張老五要找的人是桑總管。他向桑總管不知低聲說了幾句什麼話,桑總管那張俏麗的面龐上,立刻露出驚愣之色。她迅速溜了遠處的華山白衣劍客楊寄平一眼,然後沉吟著輕輕搖了一下頭,這表示她否決了張老五的某項建議。也好像說:「不必了,由它去吧!」大家因為注意力都放在追魂棍佟大鐘身上,很少人發現這位嬌美的女總管的表情和動作。華山白衣劍客楊寄平當然也沒有。張老五走了。
小玉想了想,又道:「金燕子這個綽號是什麼意思?」「就是說他輕功好得像燕子一般的意思。」應人喜輕輕嘆了口氣:「但這顯然又是個想要別人上當的外號。」小玉道:「要別人上什麼當?」應人喜道:「要別人誤以為他看家的本領只是輕功一項。」小玉道:「實際卻非如此?」應人喜道:「我擔保這廝的一身內家真力,在今天快活林中,至少可以列前五名。」小玉道:「他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真本領?」應人喜苦笑笑道:「當然是為了幹壞事時,可以獲得方便。」經過這一陣閒聊,小玉的心情已漸漸平復下來,所以她也忽然想起那個她還沒有獲得解答的問題。她遲疑地道:「應大哥今夜……」應人喜微笑道:「借道。」小玉茫然道:「借什麼道?」應人喜微笑道:「你的容貌和素養,其實並不比『梅妃』、『石榴』、『盈盈』、『珮珮』她們遜色。而你看上去好像不及她們俏麗,那只是因為你並沒有像她們那樣刻意修飾的緣故。」
第二天,小英棋奉桑總管之命,來請應人喜去指導快活林中那批少年弟子的拳腳功夫。實際上,桑總管根本就沒有下過這道命令。它是英棋這妞兒自己想出來的點子。因為這樣她才有單獨跟應人喜說話的機會。轉過兩道山坡,那座弟子們練武的谷地遙遙在望。應人喜見前後無人,不由得放緩腳步,扭頭笑道:「妳昨晚有沒有依我吩咐,選個身手靈巧的人,去監視四瘟住過的地方?」英棋點頭道:「有」。應人喜道:「你們選的人是誰?」英棋抿唇道:「二姑奶奶!」這一次應人喜當然不會像當初見面那樣追問二姑奶奶是誰。不過,小妞兒的回答,可使他吃了一驚。「快活林裡,數妳輕功最好?」「應該是我英楓大姐的輕功最出色。」小丫頭一張嘴巴刁透了:「只不過她跟二姑奶奶比起來,還是稍為差了一籌。」應人喜假裝生氣道:「妳說話能不能放老實點?」英棋一點也不買帳:「不能!你高興聽就聽。不高興聽拉倒!」應人喜只好嘆了口氣道:「高興聽,高興聽,我太高興了,說吧!」
石榴的確去過大廚房,也的確點了酒菜。現在,酒菜送來了。應人喜吩咐轉送承月亭。承月亭,正是他初入快活林時,英楓以盛宴接待他的地方。喝過幾杯酒後,魯大器首先打破沉寂,發出責問道:「你為什麼忽然改變主意,忽然放走了金燕子那個混蛋?」應人喜緩緩道:「很多事情,我都忽然改變了主意,放走金燕子,只是其中之一。」魯大器一呆道:「還有什麼事你也改變了主意?」應人喜道:「本來我反對你離開快活林,現在我已改變主意,贊成你立即離開。跟石榴一起走,現在,立刻走!」魯大器不禁又是一呆道:「你開什麼玩笑?我跟她的東西,都沒有收拾,同時也還沒有跟桑總管……」應人喜面孔一寒,沉聲道:「我叫你走,你就走!其他事,一概別管。不聽,你以後就別再認我這個表哥。」魯大器這下可真的給嚇呆了。他從沒有看到應人喜如此嚴厲過。儘管他們從小嘻笑慣了,但如果應人喜真的發了脾氣,他可比頑童見了塾師還要服貼。
應人喜道:「人屠段橫只對殺人有興趣,並不如何好色,他平時很少進花屋,便是一個很好證明,所以我猜他今天也不會對石榴怎麼樣。」魯大器道:「那他為什麼把石榴挾持到花屋?」應人喜微笑道:「他的目的,就是希望有人沉不住氣,找他算帳!」魯大器道:「如果不撕破臉幹一場,他又怎肯放人?」應人喜道:「我當然有辦法。」魯大器道:「什麼辦法?」應人喜微笑道:「這個辦法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口中說著,突然出手如風,併指點中金燕子上官萬堂肩胸間三處要穴!金燕子上官萬堂不是個等閒人物。但是,應人喜出手太快了。這位金燕子空有一身上乘輕功,以及一身深藏不露的純厚內力,仍然應指而倒。魯大器大驚道:「你這是幹什麼?你發瘋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上官兄?」應人喜望著上官萬堂微笑道:「上官兄意下如何?無門少爺說我發瘋,上官兄看我應人喜像不像個瘋子?」
不意他身形方動,洞孔hetubook•com•com中突然伸出一隻手,一下子便將他的右足踝捏碎裂的聲音。秦飛雨在亭下叫道:「老三,你怎麼還不下來?」一個聲音回答道:「來了!」秦飛雨一怔,老三聲音怎麼變了?等他定過神來,弄清是怎麼回事時,一條人影已自亭中突如鷹隼般撲至。來的是應人喜,使的卻是追魂棍。秦飛雨暗器手法雖高,只可惜這次卻比追魂棍慢了半拍。「蓬!」一棍點在心窩上,前胸進,後背出,胸腹間應聲搗穿了一個血窟窿。一棍追魂!
魯大器看到進門的人是金燕子上官萬堂,心情頓然為之開朗。他天性好客,胸無城府,只要交上一個他認為值得交的朋友,往往恨不得連心都要挖出來交給這個人。「啊!是上官兄?坐,坐。」「你們兩表兄弟正在吵架?」魯大器有點不好意思的搓搓手,笑道:「沒有,沒有,鬧著玩的。」上官萬堂笑道:「什麼事你想一拳打爛他的鼻子?」魯大器望了望應人喜,笑道:「這是我多年來的心願,只可惜始終無法達成。無論誰的拳頭要想碰到他那個臭鼻子,都好像不太容易。」上官萬堂也笑道:「誰要存有這種念頭,那一定是誠心跟自己的鼻子過不去。」這當然是一種恭維話,但應人喜只是微笑,並無謙虛的表示。因為他曉得這位金燕子只是嘴裡這樣說,心裡一定沒有這種想法。更說不定這位金燕子現在就有試一試的念頭。
鬼谷子望著應人喜,含笑緩緩點頭。沒有人的心思能逃過這位江湖師爺的一雙眼睛。他是否已看透應人喜今天找他下棋的真正居心?他是否又想起了當年的七煞?應人喜會不會比當年的七煞幸運?第一盤棋,應人喜輸了。輸得很快。也很自然。因為鬼谷子的棋力本來就比應人喜強很多。鬼谷子本來可授應人喜兩子,如今,倒過頭來,竟由應人喜授鬼谷子兩子,焉有不輸之理!第二盤棋,應人喜又輸了。輸得更快。也更慘!鬼谷子悠然抬頭道:「癮過足了沒有?老弟。」應人喜道:「沒有。」鬼谷子道:「還要再下第三盤?」應人喜道:「是的。」鬼谷子道:「第三盤你有把握贏?」應人喜道:「沒有。」鬼谷子道:「只是不服這口氣?」應人喜道:「是的。」鬼谷子微微一笑道:「你不服氣是應該的,這種心情老朽了解。」應人喜道:「你不了解。」鬼谷子笑意一僵,道:「哦?老弟的意思,可是說這兩盤棋你並非輸在棋力不如人?」應人喜道:「不錯。」鬼谷子道:「如果輸棋非關棋力,那又是什麼原因?」應人喜道:「一是看棋的人太多,分神。二是沒下彩注,不帶勁。」金蓋地金大爺臉上笑意更濃。嘉許之意也更濃。他已完全明白應人喜採取的方法,他自然很佩服這個小喜子真有一套。如果換了別人,一定對付不了鬼谷子這隻老狐狸。金燕子上官萬堂當然更高興。他對應人喜顯然比金大爺還要佩服得厲害,因為他就想不出這種由淺入深,逐步將鬼谷子騙離竹林大廳的妙方法。鬼谷子凝眸道:「老弟的意思,是想換個花樣下幾盤?」應人喜道:「是的,到後山無人之處,靜靜的下幾盤,彩注越大越好。」
就像追魂棍佟大鐘一樣,白衣劍客楊寄平這一生中,無疑也是第一次當眾挨耳光。他這一記耳光,比佟大鐘挨得更慘。佟大鐘失手被擒,挨打挨揍,是意料中事,受的可說只是一種皮肉之苦。白衣劍客這個耳光,則給打盡了顏面。這將是武林中一個永久的笑談。無論換了誰是這位白衣劍客,都將會為了這個耳光,而失去嘯傲江湖的壯志和勇氣。可是,說也奇怪。佟大鐘給一個耳光打出真火,似乎想相捨卻一命不要,也得盡情吼個痛快,而白衣劍客則恰恰相反。他挨了一個耳光,除了臉孔紅脹,一點表示也沒有。凌波仙子以一根纖纖玉指,指著他鼻尖道:「你是留在這裡?還是跟我回去?」白衣劍客一聲不響,乖乖的轉身跟在這對父女身後走了。草坪上,眾人竊竊私議。有人說原來這位白衣劍客沒有一點丈夫氣概,也有人奇怪他家中既有這樣一位美多嬌,為什麼還要跑到快活林來?竹林大廳後面那些姑娘們雖說個個姿色不差,但又怎能比得上這位凌波仙子?一時之間,議論紛紛,似乎已將草地上待審的追魂棍佟大鐘忘得乾乾淨淨。佟大鐘躺在草地上無人理睬,似乎已經睡著了。他的確是睡著了。永遠睡著了。致命之傷,是額角上的三個針孔。針孔細如毛孔,正在冒著紫黑色的血水,沾著血水的青草,全變為一片焦黃。好毒的梅花針!大家都知道,這三支梅花針是趁眾人分神之際發出來的。這證明此刻草坪上的貴賓中,仍然滲有四瘟的同黨。大家不知道的,是這批秘黨人數有多少?他們都是誰和誰?
上官萬堂臉色突然變了,急叫道:「不,不,我有方法可以要人屠放人。」應人喜溜了魯大器一眼,道:「你的良心現在好過了一點沒有?」魯大器兩眼發直,像突然變成一個呆子。他看得清清楚楚的,也聽得清清楚楚的,只不過短短幾句話的工夫,一個他認識了好幾個月的朋友就突然不見了!金燕子突然改變態度,等於承認追魂棍佟大鐘被殺滅口,是金大爺下的手。也等於承認:他跟金大爺、江南四瘟、以及人屠段橫等都是同一夥的人!金蓋地金大爺顯然是他們這一小撮人馬的頭目。如果讓金大爺知道他已落入應人喜掌握,他的下場一定不會比追魂棍佟大鐘舒服到哪裡去。他一定比別人更瞭解金大爺的為人,更瞭解中了金大爺的梅花針是種什麼滋味。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對應人喜來說,原屬意料中事,但對魯大器卻是一個強烈的震撼。因為他始終認為金燕子上官萬堂人品俊秀,舉止瀟灑,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都不像個壞人。至少不該是人屠段橫那一類的人。
「叭!」一個大耳光,是春雷大俠開口說話之前,先送給追魂棍佟大鐘的一項見面禮。追魂棍佟大鐘在江湖道上也是個響叮噹的人物,他這一生中,刀劍之傷,也許挨過,挨耳光可能還是第一次。「胡大海是不是你們四瘟殺的?」「是。」「你們殺他的理由是什麼?」「高興!」「叭!」又是一個耳光。不過,這次打人的人,卻不是春雷大俠。這個耳光也不是打在佟大鐘臉上。春雷大俠手剛揚起,尚未摑落,佟大鐘閉上眼睛,已準備承受。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人挨了耳光。這突如其來的一聲脆響,使春雷大俠剛揚起的手臂於半空中驀然一僵,也使得佟大鐘的眼皮不期然睜了開來。打人的人是誰?是誰挨了耳光?
挨耳光的人,是華山白衣劍客楊寄平。打人的人是名絳衣女子。大家最初尚以為這位絳衣女子是桑總管,等看清之後,才發覺是張陌生的面孔。一張陌生的面孔,也是一張美麗的面孔。如拿這絳衣女子的容貌跟桑總管比較起來,可說得上是一時瑜亮,極難予以定評。不過,大家還是很快的便認出了這位絳衣女子是誰。大家認出這位絳衣女子是誰,並不是由於這女子本人容貌上的特徵,而是因為她身邊站著的那位棗臉銀鬚的老人。這位棗臉銀鬚老人,正是關洛道上赫赫有名的關西大俠華鵬。兩人模樣像父女,老人是關西大俠華鵬,絳衣女子當然就是那位武林五大美人之一的凌波仙子華萱真了!大家認出了這對父女的身份後,不由得一方面替華山白衣劍客楊寄平感到緊張,一方面也為之深感納悶。這座快活林位置極為隱秘,這對父女是怎麼找上門來的!
應人喜道:「首先,柳兄是否想得出來,金狐的這塊礦石,她可能是從什麼地方或是什麼人手上取得的?」多情公子搖頭,他顯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應人喜並不感到失望,又道:「那麼,另外有件事,你總該知道。她於常德鎮郊出現時,你們當時何以沒有在一起?」多情公子回憶了一下道:「那時我們住在終南山,大約半個月前,她說要去洞庭湖嘗一種稀有的銀針魚,順便探望探望她的表妹。」「她的表妹是誰?」「魏紅雲。」應人喜一怔道:「就是那位因比武招親,名噪一時的君山紅雲公主?」多情公子點頭道:「是的。」應人喜目光微微一轉接著道:「那次比武入選的翻雲手金長俊,據說是岳陽人,他跟岳陽金蓋地是什麼關係?」「他是金蓋地的侄兒,金狐金玉枝的堂兄。」「金狐是金長俊的堂妹,魏紅雲是金狐的表妹,他們這一對豈非親上加親?」「這正是當時傳為美談的原因。」「兩口子婚後生活如何?」「十分美滿。」
這裡實在是個下棋的好地方。當然也是個喝酒的好地方。草地如氈。林木幽森。溪泉淙淙而下,漱石滌心,令人俗慮一空。一塊平整的大青石上,有棋,也有酒。應人喜四下掃了一眼,讚歎道:「這座快活林真是人間仙境,想不到後山竟還有這麼一處雅靜的地方。」鬼谷子於青石上盤膝端坐,滿斟一杯,捋鬚微笑道:「這種地方既無人觀棋分神……」
「只要你孫老大回答我兩個問題。」應人喜從懷中取出一隻綠玉小瓶:「你孫老大還有活下去的機會!」他將一小撮白色粉末倒入酒杯,輕輕搖動:「你可以充好漢,拒絕回答。不過,我得提醒你,你的時間已極有限,就算你願意回答,也得長話短說。」「快問。」杏花樓主喘息著,臉上居然又有了一絲血色。「一,紅寶石礦是否就在這片山區中?二,你們這個組織的首腦是誰?」杏花樓主胸口起伏不定,他的時間的確不多了。但是,他也知道,只要他回答夠坦誠簡潔,他一定還來得及服下這杯解毒酒。只要服下這杯攪和了羅漢萬靈散的梨花露,他就絕不會跟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說再見。「那麼紅寶石礦在…」風動楓林,藍星如雨。一片如雨藍星打斷了杏花樓主底下的話。應人喜一個滾翻,僅以毫釐之差,避開了這陣星雨。杏花樓主心餘力絀,胸口以上,藍釘密集,內外毒交攻,登時絕氣。
金燕子凝神傾聽了片刻,臉上神情,忽然開始變化。這位金燕子竊聽之初,臉上始終帶著笑意,一邊聽一邊微微點頭。這表示他對隔壁的那位小喜子的行為很滿意。小子果然是喝多了酒,來尋樂子的,並不如金蓋地所懷疑的是想耍什麼花招。可是,這位金燕子的耳朵忽然越貼越緊,兩眼起霧,面孔扭曲,臉色也因承受不了某種特殊刺https://m.hetubook.com•com激的沖激而微微發白。臉孔發白,耳根通紅。他一邊耳朵雖仍貼在石牆上,眼光卻已轉過來盯住了珮珮姑娘。珮珮的臉紅了。她雖然不知道這位金燕子聽到的是什麼聲音,但凡是有經驗的人,都清楚只有什麼聲音才會使一個男人表情產生這種曖昧的變化。她是個有經驗的姑娘。所以她也知道當一個男人以這種眼光盯住一個女人時,他心裡想的就不會是第二件事情。她沒有料錯。金燕子忽然放棄竊聽,一轉身便將她緊緊抱住,像一頭餓了兩個月的豹子,突然攫住一頭小羔羊。金蓋地金大爺暗示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如今,該輪到他做他自己歡喜做的事情了。
竹林大廳前,有塊空地。地勢平坦。綠草如茵。無論春夏秋冬,不分晝夜,這裡都是個喝茶聊天、乘涼賞月,或寄興漫步的最佳處所。而現在,它卻成了充滿血腥味的展覽場。如今陳列在這塊空地草坪上的,依順序是:……一根有芒刺的淬毒軟鞭。一支機簧重重的熟銅棍。兩隻酒杯。兩具屍體。以及那位右足踝碎裂,全身要穴受制的追魂棍佟大鐘。兩具屍體,一具是已只剩下骨骼,異昧嘔人,僅能從尚未完全腐蝕的衣著上,勉強可以辨認的杏花樓主孫名琴。一具則是胸腹間露出一個大血窟窿的金錢豹秦飛雨。就像無情刀客呂六奇隨時準備承認黑心劍客薛小方是他殺的一樣,應人喜也不避諱他這一次所扮演的角色。
能一拳打爛小喜子的鼻子,那是很多人都想做的事;至少目前的金蓋地和這位金燕子,就非常希望能有這種機會。魯大器道:「昨夜裡有沒有出事情?」上官萬堂道:「好像沒有。」魯大器道:「謝天謝地,但願從此天下太平。」上官萬堂道:「惹事生非的可能就是江南四瘟這幾個傢伙,如今禍根拔掉了,當然應該太平。」應人喜臉帶笑容,肚子裡卻忍不住暗暗罵了一句:「活見你媽的大頭鬼!」魯大器拉開桌子,擺正椅子,點頭道:「來,上官兄,咱們喝酒。」上官萬堂道:「酒在哪裡?」魯大器道:「馬上來,我已叫石榴去大廚房交代了。」上官萬堂一愣道:「石榴?」魯大器臉孔微微一熱道:「就是五號花房裡的那個石榴姑娘。」上官萬堂道:「石榴姑娘我認識。」魯大器惑然道:「那麼……」上官萬堂眨著眼皮道:「你說已吩咐石榴姑娘去大廚房點酒菜?魯兄沒有說錯名字?」魯大器笑道:「她已在我這裡住了兩天,我怎麼連她的名字都記不住?」上官萬堂喃喃道:「那就怪了,快活林裡到底有幾個石榴?」魯大器不覺也是一愣道:「上官兄這話什麼意思?」上官萬堂道:「方纔我從花屋那邊過來,明明看到人屠段橫跟石榴姑娘,雙雙進了五號石屋,難道是我眼花看錯了人?」魯大器一呆,旋即笑道:「不會的,那一定真是上官兄看錯了人,石榴跟一個叫明珠的姑娘,兩人身材長相都差不多……」
「應大哥!」她低聲問,這是他們剛才「親熱」時的「暱稱」:「這怎麼回事?你是不是跟別人打了賭,輸了東道,不得不來,實際上你一點也不喜歡我?」應人喜搖頭,指指隔壁:「有人偷聽。」小玉當然不相信:「珮珮不是那種人,而且這石壁很厚,聲音再大,隔壁也聽不到。」應人喜拉起她的手,端起燭台,走過去指著壁上的一排細孔,悄聲道:「看到沒有?你如果不相信,你也可以湊上耳朵,聽聽他們的聲音。」小玉感覺好奇,果然依言將一邊耳朵貼了上去。但她馬上就呸了一口,紅著臉躲開了。應人喜接著聽,微微點頭道:「果然就是這小子!」小玉道:「誰?」應人喜道:「金燕子上官萬堂。」小玉道:「這個人我認得。他一向都是找盈盈,今天不知道怎麼又看上了珮珮。」應人喜當然知道原因。因為他也是男人。他知道這正是男人比女人下賤的地方。很少有女人如此隨便,而男人只要受到了挑逗,隨便碰上一個女人,都是西施。就像母狗喜歡雄壯的公狗,公狗卻從不對母狗挑剔一樣。他自然不便將這種道理解釋給小玉聽。
莫道相思苦。人無相思不知愛。莫道相思苦。唯有相思見真情!應人喜與英楓在秘宮中相見,兩人心中都有說不完的千言萬語。但兩人見面後,卻連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們以最原始的方式,表達了他們的情和愛,他們以飢渴的心靈,盡情吮吸著從對方軀體中擠壓出來的蜜汁!他們把握住每一寸得來不易的時光,盡情奉獻,盡情享受。他們對目前的大局,彼此心中有數,本來就用不著多說什麼。他們的研商,只是交換了幾個人的名字。他們都知道今後應該怎麼做。今後所面臨的危機,更增加了他們彼此憐愛。武林富豪金蓋地,金燕子上官萬堂,都是當今江湖上首屈一指的人物,而這兩人顯然也和江南四瘟一樣,都不是該一秘密集團的主腦。一場大廝殺已迫在眉睫。這次事件過去之後,誰也不敢說他們是否還能活著相聚在一起。江湖多風暴。恩怨無已時。他們又怎能不珍惜這一刻?
應人喜沒有料錯,多情公子找他的用意,果然不是為了喝酒。後者是為了讓他瞧一樣東西。多情公子拿出來讓應人喜鑒賞的東西,是一塊灰暗中隱透著醬紅色的石頭。這是應人喜第二次見到這種石頭。一種可以使人變成豪富的石頭,也是一種要命的石頭!應人喜把玩著那塊石頭,緩緩抬頭道:「這塊石頭,柳兄是哪裡找出來的?」「舊書箱中。」「金狐遺物?」「我只知道我沒有收藏過這種東西。」「柳兄可知道這是一塊什麼石頭?」「我以前從沒有見過這種東西。」多情公子皺了皺眉頭道:「但我猜想它一定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你猜對了。」應人喜輕輕嘆了口氣道:「它的確不是一塊普通石頭。它是個不會說話的兇手,金狐是它殺死的,江南四瘟也一樣。」
應人喜面現憤怒和痛苦之色,藥性顯然已在漸漸發作:「你們為什麼要下這種毒手?」杏花樓主微笑道:「你要怪也只能怪我們那個死鬼老四。他不該擅作主張,在尚未取得確切保證之前,就將如此重要的秘密洩露於外人。」「紅寶石礦難道真有其事?」「一點不假。」「我明白了。」「你明白了什麼?」「這次薛老四行刺不成,的確有人事先走漏了消息。這個出賣薛老四的不是別人,我想就是你這位孫老大!」「算你小子有點腦筋。」「你們要殺我的第三個原因,是害怕我真的追上了桑總管?」「這一點你也該怪我們老四,或是怪你自己不該告訴他這個秘密。」「想追求桑總管的人,像我和呂六奇,你容留不得,這一點還說得通。可是,胡大海的死,又該怎麼解釋?」「誰說胡大海是我們殺死的?」「薛老四!」「該死的東西!」「說你的理由。」「因為那老傢伙也知道了紅寶石礦的秘密。」「紅寶石礦就在這座蛇山附近?」杏花樓主笑道:「你小子的好奇心真是重得可以,已經是快要死的人了,居然還有心情打聽這種事。」應人喜道:「我這是為你著想。」杏花樓主大奇道:「為我著想?」應人喜道:「是的。正如你方纔所說的一樣,任何秘密對於一個將不久於人世的人,都沒有保守的價值。」杏花樓主冷笑道:「你小子以為孫某人也將不久於人世?」應人喜輕輕嘆了口氣道:「那就要看你說的這種毒藥,是否真如你形容的那樣可靠了。」
只聽「格達」一聲,大概是撥動了一根機簧,佟大鐘那條三尺不到的短棍,突然變成一根長逾七尺的長棍。秦飛雨卻於這當口遠遠退去另一邊。這就是他們的二號戰術?這套戰術妙在哪裡?應人喜一念未已,馬上就嘗到了對方這套二號戰術的苦頭。佟大鐘長棍掄掃翻飛,疾如轉篷。應人喜既不敢奮力奪棍,只得一提真氣,又一度掠上亭頂。沒想到他身形尚未站穩,三把飛刀已成品字形,迎面激射而至!原來這就是兩瘟的二號戰術!一個窮追猛打,不容你稍有喘息的機會,另一個則以逸待勞,以打靶練刀的方式,認穴取命。佟大鐘棍法霸道,秦飛雨暗器手法強勁,除非掠取三十六計中的上計,面對這樣兩名惡客,遲早必將落入對方算計之中。
應人喜冷冷接著道:「如今我告訴你亭下這條秘道的走法,到底走不走,你可以選擇。」魯大器沒有選擇。他跟石榴走了。他始終不明白應人喜忽然堅持要他離開快活林的原因,他也沒有追問。他相信應人喜一定有一個很好的理由。他也相信應人喜總有一天會向他詳細解釋。什麼委屈他都可以忍受,只要應人喜不生他的氣就行。他可以失去一切,但絕不能沒有應人喜這位好表哥。魯大器帶著石榴走了。應人喜獨乾三杯。三杯梨花露,化為一聲深沉的嘆息,嘆息裡充滿祝福和祈禱。祝福這一對今後生活美滿愉快,祈禱他們今天分手,以後還有相聚的機會!
人屠段橫十足一副屠夫模樣。他名叫段橫,臉上肉也是橫的,兩道眉毛像兩把黑刷子,拳頭、胳臂,全比別人大一號。這種人就算不會武功,光憑蠻力幹架,也夠纏的。應人喜不等這位人屠走進客房,飛身一掠而出,於草坪上將這位人屠當路攔住。人屠止步瞪著一對凶光閃閃的大眼睛道:「你把上官萬堂怎麼樣了?」應人喜道:「石榴姑娘呢?」人屠怒道:「把上官萬堂交出來!那種小騷|貨,老子根本沒興趣。」應人喜道:「老子入了會,縱然當不了獅象,至少也是一頭金虎,憑你這個小銀豹,也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風?」說也奇怪,這位人屠好話聽不入耳,被應人喜這一瞎吼,反倒真像小豹見了猛虎般乖馴起來。他眨著眼皮,露出迷惑之色,語氣也平和了下來:「上官兄已跟你談過?你也答應了?」應人喜端足腔勢道:「把石榴交出來!」
「如果換了我是你孫老大,我一定會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這隻有毒的杯子上,就算不得不移開視線也絕不放鬆監視對方雙手的動作。」杏花樓主終於忍不住又睜開眼,像呻|吟似的道:「你一坐下來,你已看出酒杯有毛病?」「你說得太玄了,我小喜子並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否則你為什麼想到要掉換酒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應人喜居然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尤其是跟江南四瘟打交道,謹慎一點,總是好事。」杏花樓主長長嘆了口氣,重新閉上眼https://www.hetubook.com.com皮,顯然已決定不再開口。但他卻無法不聽應人喜說下去:「你孫老大一心一意想要我的命,我小喜子可從沒有過這種想法,你沒帶解藥,我可有的是。孫老大可聽說過有一種無毒不解的羅漢萬靈散?」杏花樓主身軀一震,突然雙目暴睜,像飢渴的沙漠旅人發現綠洲,也像飄流大海中的人忽然看到了一段浮木。
隔壁石屋中,應人喜鬆手放開小玉姑娘。小玉姑娘臉紅如火。她不在乎跟一個男人真刀真槍,抵死纏戰,但卻很不習慣像今夜這樣,雙方衣服穿得好好的,緊摟著假廝殺。但是,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應人喜原跟她聊得好好的,不知是何緣故,竟突然抱住她,於她耳邊低語道:「就當是在床上,愈肉麻愈好……」這一點她當然做得到。而且做得很好。但就在她渾然忘我,真假難分,覺得就這樣也很有意思,也是一種享受之際,應人喜卻又懸崖勒馬,中斷了好事。她不是個紅姑娘,很少有貴賓光臨她這間石屋,當然更難得有一個像應人喜這般年輕英俊而又討人喜歡的男人找上她。所以,雖然是一場假戲,她卻真的動了情。
應人喜好整以暇的道:「你有什麼法子可以叫人屠放人?」金燕子道:「這個主意是我想出來的,我的地位也比他高,我要他放人,他絕不敢不放。」應人喜道:「你的意思就是說,我們先放了你,然後你負責把石榴姑娘送回來?」金燕子道:「保證不超過一盞熱茶的時辰。」應人喜道:「這個法子不好。」金燕子道:「應兄不信我的話?」應人喜微笑道:「這個問題你自己可以回答。」金燕子道:「要不然可以請魯兄拿著我的信物親自要人。」應人喜道:「這個法子也不好。」金燕子道:「為什麼?」應人喜道:「這樣做很可能演變為人質交換,與你們的原計劃相去不遠。」金燕子道:「那要怎麼辦?」應人喜道:「問你自己!你說過你有要人屠放人的法子。」金燕子道:「那麼,可不可以叫大廚房裡派個人來?」應人喜道:「可以。」
杏花樓主微笑道:「這種事勉強不來,一方面要夠條件,一方面還得講點緣分。」應人喜目光一轉,突然道:「聽薛老四說,你孫兄也是心儀者之一?」黑心劍客真的這樣說過這種話?當然沒有。應人喜仗恃的只是「死無對證」,拿這位四瘟神老大開開玩笑而已。沒有想到,杏花樓主居然聽得變了臉色,勉強嘿了一聲乾笑道:「我們老四最大的毛病,就是廢話太多。」他望著應人喜,眼光中忽然露出一種奇異的表情,又乾笑了一聲道:「我們老三說你應兄可能是快活林暗地裡聘請來的,有沒有這回事?」應人喜眼光中也露出一種奇異的表情:「如果你們老三猜得不錯,你想我會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應該會。」「為什麼?」「因為任何秘密對你老弟來說,都已失去保守的價值。」「這意思就是說,我在這世上已經沒有多久可活?」「大約還有盞茶光景。」「我方才喝的是毒酒?」「毒在杯子裡,這個方法雖不新鮮,卻是最安全而有效的一種。」「為什麼毒性還不發作?」「這是特為你老弟這種精明角色特製的一種毒藥,無色、無臭,發作緩慢,但藥效絕對可靠。」
無星。無月。大地一片濃黑。竹林大廳中,貴賓早已散盡,就連廳後的那排小石屋,今夜也出奇的冷落下來。四天,六條人命,是一篇血淋淋的記錄。它以鮮紅的事實證明了快活林並不是個安樂窩,也說明要想在這裡享樂,就得付出什麼代價,或是準備付出什麼代價。江南四瘟之死,尤其那位已成殘廢的追魂棍佟大鐘之死,更為大家心頭上抹上了一道可怕的陰影。沒有人願意自己也像佟大鐘那樣死得不明不白。但這種死亡的方式,卻極可能隨時降臨到任何人的頭上。梅花針是一種暗器中的暗器,也是一種最遭忌的暗器。它是暗器中的小人。狡詐。陰險。狠毒。但你卻不能不承認它殺人的效果和威力。如今,貴賓中就有一個使悔花針的人,也許還不止一人。而這個人,目前就跟你生活在一起。他也許剛剛還跟你同坐過一張桌子,一起聊過天,一起喝過茶。他本可以於舉手投足之間,輕輕鬆鬆的送你幾支梅花針,輕輕鬆鬆的將你送往西方極樂世界。他所以沒有這樣做,只是為了還沒到時候。一個人如果時時刻刻都遭受著死亡的威脅,還有哪一種娛樂能提得起他的興致來?
竹林大廳後面的小石屋,共計十八間。酒屋三間。賭屋三間。花屋一十二間。十二間花屋,十二名姑娘。其中「梅妃」和「石榴」兩名姑娘,已被多情公子柳長青和無門少爺魯大器接去賓館,如今花屋中的姑娘,實數是十名。這十名姑娘中,年紀較大,人緣也較差的一名叫「張小玉」。應人喜在酒屋裡跟金燕子上官萬堂喝了個七分醉,又去賭屋裡跟鬼谷子魏算擲了幾把骰子,然後便走進了張小玉姑娘住的那間花屋。他一進花屋,門就緊緊的關上了。金蓋地金大爺正好出來小解,他瞥及應人喜走入張小玉姑娘的花屋,臉上不禁油然浮起一股狐疑之色。他回到賭屋,眼色一使,金燕子上官萬堂立即走出賭屋,也進入一間花屋。金燕子上官萬堂找的姑娘,芳名叫「珮珮」。張小玉住最末一間,珮珮住倒數第二間,兩人正好是緊隔壁。金燕子上官萬堂人長得帥,正是那種最容易贏得少女歡心的美男子。但他平時常找的姑娘卻不是「珮珮」。他喜歡的那個姑娘叫「盈盈」。所以珮珮看到這位金燕子進門時感覺很奇怪:「上官大俠您跑錯地方了吧?為什麼不去找盈盈?」金燕子關上石門,笑笑道:「我想跟一個好朋友開開玩笑。」「誰?」「小喜子。」
鬼谷子除了吸煙,另一嗜好便是下棋。如今這位江湖師爺面前正擺著一盤棋,棋是應人喜擺的。「聽說魏老的棋藝不錯。」應人喜拱拱手,語氣中一點尊敬的意味也沒有:「討教兩手,討教兩手。」鬼谷子微笑道:「如果老夫自量棋力不行,不跟你下,可以不可以?」眾人哈哈大笑!這正是小搗蛋碰上老滑頭。多事的小喜子嘴巴上從來沒有饒過人,今天遇上這位爐火純青的鬼谷子,大概只有徒呼負負了。「我說的只是一句客氣話,總算換來您老一句老實話。」應人喜也跟著微笑,罵人不帶髒字:「學無老少,達者為先。您老如果擔心實力懸殊,依授子法,先擺上幾顆座子也就是了。」鬼谷子似乎感覺很意外。他並不是驚訝於應人喜的口舌之利,而是奇怪這小子為何會無緣無故的跟他過不去?金蓋地大爺一旁悠然頷首微笑。只有他心裡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的微笑,便是嘉許。金燕子上官萬堂臉上也顯出快慰之色,他比金大爺心裡更明白。他也比金大爺更表關切。他是穿針引線人,如果能將應人喜拉入天龍會,他是第一功臣。如果應人喜能將鬼谷子除去,他的功勞當然更大。他如今是一名「金豹」,事成之後,升為「銀虎」應無問題。莫小看了「虎」、「豹」之間的這一級,在天龍會中,這兩級關係著相當差別的權力和享受;平時若無特殊表現,要想升級,可不容易。
應人喜掠出亭外,雙腳尚未站穩,兩件兵器已分從左右攻至。兩名冷襲者,正是四瘟神中的老二金錢豹秦飛雨和老三追魂棍佟大鐘。應人喜哈哈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原來這就叫做結義兄弟!」秦飛雨使的兵刃是一根帶刺軟鞭,佟大鐘使的是一枝短棍。兩人不理會應人喜的譏諷,鞭棍交錯,勁氣呼嘯,出手辛辣狠毒,顯然已打定主意不讓應人喜活著離開這座楓紅亭。應人喜一向極少使用兵刃,經常都是就地取材。敵人的兵刃,就是他的兵刃。空手入白刃是他得意絕招之一,但今天他對這兩名敵人的兵刃卻一點也不感興趣。四瘟中的秦飛雨,是暗器高手,也是毒器行家。他擅使的七種暗器,幾乎每一種都帶有劇毒,如今這根帶刺軟鞭,當然也不例外。他自信可以奪得下對方這根軟鞭,但又不敢保證奪鞭時,一定不會給鞭上的利刺劃破油皮。對方捨長取短,亦暗器不用而改使軟鞭,極可能便是一個圈套。你小喜子奪取敵人兵刃不是有一套麼?這根軟鞭你小子奪奪看!
魯大器又是一呆,忽然發怒道:「你想嚇唬我?你以為我一走出這片山區就會被人宰掉?」「放心,絕不會。」「那你滿口死啊活的,是什麼意思?」「意思很簡單,你是我的寶貝表弟,誰要殺了你,都不會有好日子過,只有捉活的,才能對我這個小喜子產生威脅。」「你以為武林中還有第二個快活林?還有人想綁架我?」「空口白話,一定很難令你信服,所以你不妨試試,我可以守在這裡等通知。」魯大器有點動搖了!如果換了別人,這種話他一定不相信,如今說這話的是應人喜,他就不敢當做耳旁風。「你以為誰會這樣做?」「你忘了我們今天為什麼會來到快活林,以及這幾天為什麼有那麼多人送掉性命。你知道的,碰上這種事,我不能不管。而我愛管閒事的毛病,一定有人不高興。他們對我一時也許還拿不出什麼辦法,如果魯少爺落了單,他們的機會就來了。所以,你如果一定要走,我敢擔保,必然有人對你非常感激。至於以什麼方式表達,那就很難說了。」
上官萬堂胸部血脈不暢,雖能開口說話,但顯得非常吃力:「我跟人屠沒有交情……」應人喜笑道:「我知道你跟人屠沒有交情,就像你跟江南四瘟也沒有交情一樣。但我知道以上官兄過人才智,一定可以教給我一個解救石榴姑娘的方法。」上官萬堂喘著氣道:「我沒有方法……」應人喜嘆了口氣道:「這樣說起來,就很遺憾了。」上官萬堂露出懇求之色道:「我猜一定是應兄發生了誤會,小弟行事,一向獨來獨往,進入快活林,談得來的朋友,就只有你應兄跟魯兄……」魯大器心腸慈軟,也忍不住幫腔道:「喜哥,上官兄應該不是那種人,別難為他。他再沒出息,也不會跟人屠那種人沆瀣一氣。冤枉了好人,良心難安。」應人喜不理他,又望著上官萬堂道:「上官兄可還記得追魂棍佟大鐘的下場?要不要小弟著人去請金大爺帶著他的梅花針過來排解一下?」
杏花樓主嗤之以鼻道:「你以為孫某人也在自己酒杯裡抹了毒藥?」應人喜道:「你的酒杯當然沒有毒,否則我當初將酒杯互https://m.hetubook.com.com相掉換,豈非多此一舉?」杏花樓主的一雙眼睛突然瞪得像要奪眶而出。「你……你……?」他的舌頭打結,臉如死灰,汗珠一顆顆冒了出來,像是剛淋了一場大雨。「我知道你一心想置我於死地。」應人喜嘆息:「所以我知道你身上一定沒有帶解藥。這是做人不留餘地的後果,你下次再幹這種事,實在應該多考慮考慮。」這種事還有下次了?這位孫老大就算不被自己的毒藥毒死,也準會活活氣死!應人喜像怕這位四瘟神老大死不瞑目似的,又接著解釋道:「如果你孫老大夠聰明,你就應該知道,在這裡山區裡轉上幾轉,上下幾道山坡,又怎會令我應人喜暈頭轉向,甚至連竹林大廳的位置都弄不清楚?」杏花樓主緩緩閉上眼皮。他因為心浮氣躁,血液循環加速,藥性已提前發生作用。無論應人喜說什麼,對他已無關緊要。他的一身真氣已在開始渙散。他無法制止應人喜不說下去,但他可以不看。
魯大器皺眉喃喃道:「是哪些傢伙在搞這些鬼名堂?」應人喜道:「石榴呢?」魯大器道:「到大廚房吩咐酒菜去了。」應人喜道:「你一個忙不過來,要不要我幫你收拾收拾。」魯大器瞪眼道:「你若再說一句,我就一拳打爛你的鼻子!」門口忽然有笑聲接道:「無門少爺好大的火氣!」笑著走進來的人,竟是金燕子上官萬堂。魯大器在快活林僅有的一個朋友。現在他當然也成了應人喜的朋友。他們昨晚還一起在酒屋喝過酒,兩人喝得很愉快,談得也很愉快。以後的發展,更令人愉快。上官萬堂認為他能接近這位多事的小喜子,便等於取得了一個監視的機會。這在他們的組織中,是一件可以獲得巨額獎金的大功。他當初結交魯大器,本來就是為了以魯大器為橋樑,進一步接近應人喜。昨天夜裡,隔壁竊聽動靜,不過是牛刀小試而已。應人喜當然也很愉快。他早就奇怪一向自視甚高的金燕子上官萬堂,何以會折節下交魯大器這樣一個朋友,昨晚跑去酒屋喝酒,便是為了尋求答案。結果,他非常滿意這一次的收穫。這小子原來也是該秘黨黨徒之一!今天,這位金燕子一早就找上門來,代表的是「喜鵲」,還是「烏鴉」?
楓紅亭四周的空地不大,應人喜幾次都是靠了縱登亭頂,方避過鞭棍交加之厄,這使他不期然想起無情刀客呂六奇那把鋒利的雁翎刀。如果他目前一刀在手,他便可以先設法砍翻一個,再設法讓另一個變成殘廢,以達到留下一名活口的目的。太陽漸漸升高。楓紅如火。殺氣濃烈。杏花樓主的屍體已由腫脹而腐爛,慢慢化成一灘發出難聞氣味的黃膿水。應人喜竄高伏低,仍然一籌莫展。只聽追魂棍佟大鐘高呼道:「這小子輕功極佳,滑溜得很,一號戰術無效,只好改二號戰術了。」金錢豹秦飛雨欣然道:「好!」一號戰術無疑是誘令應人喜奪取他們的兵刃。二號戰術呢?應人喜目光一閃,忽然緊跟著大喝道:「你們要改二號戰術,小爺就只好改使小爺一向最叫座的七號戰術了!」應人喜真的也有好幾套戰術?他的七號戰術又是什麼戰術?
珮珮秀目一轉,道:「就是昨天殺了杏花樓主孫名琴和金錢豹秦飛雨的那位應少俠?」金燕子點頭道:「不錯。」珮珮道:「你要開他的玩笑,怎麼跑到我這裡來了?」金燕子笑道:「因為他進了隔壁張小玉姑娘的屋子。」珮珮像是有點不信:「那位應少俠會找小玉?」金燕子笑道:「這正是我要開他玩笑的原因。」珮珮道:「這話怎麼說?」金燕子笑道:「他說他對女人很有經驗,根據他的觀察,小玉姑娘雖然姿色平平,某一方面的功夫,必然爐火純青……」珮珮雙腮泛緋,啐了他一口道:「去你的!說得這麼難聽。」金燕子笑道:「所以我想來你這裡聽一齣隔壁戲,看這小子是不是胡吹大牛。」珮珮道:「你們既然是好朋友,這種事你也做得出來?」金燕子笑道:「正因為交情不同,才無所謂,也才不會傷感情。」珮珮望望牆壁,道:「這麼厚的牆壁,那邊的聲音你能聽得到?」金燕子笑道:「我當然有我的辦法。」
至於佟大鐘那技短棍,他更連念頭都不去動一下。追魂棍這個外號不是隨便喊出來的。據江湖傳言,佟大鐘這枝追魂棍雖然長不滿三尺,裡面機簧卻有七重之多。它可由短變長,突然增長一倍以上。它也可以突然橫裡吐出一道刀尖,或是射出一支毒箭。而最可怕的,便是它的棍頭隨時可以脫離棍身,轟然爆炸,威力之強,無以倫比。像這樣一條魔棍,你別說妄圖搶奪,最後碰也少碰為妙。這一仗應人喜打得非常辛苦。兩瘟固然決心要置他於死地,而他也打定主意,絕不能容這兩個傢伙逃脫掌握。快活林英家的變故,以及過去武林中的幾件疑案,顯然都可以從這兩個傢伙身上找得出一點蛛絲馬跡來。他如今面臨的難題,便是他想在這兩人之中留下一個活口,而偏偏兩人的兵刃又都沾染不得。只要他稍一疏神大意,就極可能繼杏花樓主孫名琴之後,變成快活林中的第五具屍體!
雖然已無法查明金狐金玉枝持有的那塊礦石,當初是怎麼從金府取得的,但有一件事,足堪確定。金蓋地金大爺對他這位遠房侄女兒的行為顯然很不滿意。就像杏花樓主不滿意黑心劍客在應人喜面前亂說話的情形一樣。黑道上處理自己所不滿意的人物,永遠只有一個方法。即使是自己的侄女兒和結義兄弟,也不例外。但應人喜並沒有將這一發現立即告訴多情公子柳長青。如果結合多情公子,再加上英家的力量,也許不難從措手不及的金蓋地房中抄出一些本屬四瘟的遺物,但那並不能作為這位金大爺殺人的證據。就算抄出梅花針,也沒有多大意義。江湖上只有他金某人一個人擅使梅花針?誰又敢說這不是一種栽贓行為?東西是從他房中抄出來的,沒錯。但你不能證明它們不是你們事先放進去的?如果這些東西不是你們放進去的,你們為什麼不按順序來,單單先抄我金某人的房間?而應人喜另一層重要的顧慮是:他不相信金蓋地是這一集團的主腦。他也不認為今天快活林中,除去江南四瘟,對方混進來的人物,就只剩下了這位金大爺!所以,他下一個接觸的人,是黃山一奇古二呆。他想證實他的另一項推斷。
應人喜道:「你出主意要人屠挾持石榴姑娘,便是為了要將我們表兄弟引去花屋那邊談判這件事?」金燕子道:「不錯。」應人喜道:「如果談不攏,人屠段橫就可以順便過過手癮?」金燕子居然點頭承認。光棍不吃跟前虧。這種小地方,他表現得倒是滿爽快的。「金大爺在天龍會中的地位比你高?」「他是銀象。」「高兩級?」「是的。」「人屠呢?」「銀豹。」「比你稍低一點點?」「是的。」「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的龍頭是何許人?」 「不能。」「為什麼?」「洩漏了這個秘密,江南四瘟就要向我招手了。」「那座紅寶石礦就在這片山區附近?」「應兄想知道這個秘密,其實非常容易。」「只要我肯入會?」「是的。」應人喜頭一抬,忽然住口。金燕子的信物果然靈驗得很,老吳果然很快的就把人帶回來了。只可惜帶回來的並不是石榴姑娘。信物招來的是人屠段橫。
山風呼嘯。林木蕭索。每一間客房都熄了燈火,每個人都似已進入黑甜之鄉。大地一片寧寂。四瘟一死,就從此太平了麼?玄字賓館,六至十號客房後面,是一片矮密的冬青樹叢。這時,樹吹葉動,忽然像幽靈般出現一名黑衣蒙面人。他是從枝葉中慢慢爬出來的。黑衣、黑巾、黑鞋,整個人除了一雙發亮的眼睛,幾乎完全溶化在濃濃的夜色中。這名黑衣人的行動緩慢而謹慎。他似乎並不忙著完成他的任務,他看得最重要的,顯然是不使行藏洩露。他像蝸牛般貼著地面爬過屋角,伸手輕輕一推,然後便像一頭狸貓般躍入六號客房。如果換了別人,一定不會如此小心。因為六至九號房客房,如今全都空著,裡面根本沒有一個人影子。佔用這四間客房的原主人,已經分別於昨天和今天搬到四間小小長方形的木房子裡去了。黑衣人在六號客房裡沒有耽多久,然後是七號、八號、九號……搜過這四間四瘟住過的客房,這名黑衣人便像出現時一樣,又於後面那片冬青樹叢中像幽靈般消失。這名黑衣人是誰?他為什麼要搜四瘟住過的房間?
第二天上午,應人喜在竹林大廳裡找到了鬼谷子魏算。鬼谷子魏算是個師爺型的人物。一襲青布長衫,幾根山羊鬍子,長長黃黃的指甲,有氣無力的腔調,一根旱煙筒子整天不離手,煙癮之大,快活林裡可數第一。江湖上都知道這位鬼谷子見聞廣博,智謀過人,但卻很少人知道這位鬼谷子的武功路數。大家只聽說過一件有關這位鬼谷子的傳說:凶橫不可一世的太行七煞曾找過他的麻煩,自從找過這次麻煩之後,江湖上就再沒有見過太行七煞的人影子。江湖上的霸道人物,自信強過太行七煞的並不多,所以這位鬼谷子自此以後就沒有再碰上類似的麻煩。同樣的,這位鬼谷子也很少找別人的麻煩。一個不會為別人帶來麻煩的人,無論走到哪裡,都是受歡迎的。這跟多事的小喜子恰好相反。如今,應人喜找上這位鬼谷子,誰都不難看出,這位多事的小喜子是有意在找鬼谷子的麻煩。
應人喜說出了有關紅寶石礦的秘密,雖然他知道的只是一鱗片爪,但多情公子卻幾乎聽呆了。他瞪大眼睛道:「對方設計陷害金狐,就是為了怕她將這個秘密洩漏出去?」「目前只有如此推斷較為合理。」「她為什麼一直沒有跟我提起這件事?」「關於這一點,有兩種可能。第一,她可能在獲得這塊礦石時受到警告,不許她隨便張揚。第二,也可能是她對玉礦一事尚保持存疑態度,想打聽清楚確實了,再告訴你。」多情公子點點頭,黯然道:「我相信應兄的第二種推測,她處理重大事件時,一向持重謹慎。」應人喜歎了口氣道:「我不是有意要傷你的心,你實在應該感謝她的這份穩重。如果她早把這秘密告訴了你,相信你柳兄一定不會太太平平的活到現在。」多情公子默然無語,他無法不承認這不是實情。應人喜沉重地道:「所以,為了金狐也好,為了你自己也好,你柳兄都必須再告訴我幾件事。」多情公子以嚴肅的表情等著他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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