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花果凋零終再興

沉思了一下,屈無忌緩緩的道:「這一個多月來,我們只有兩個收穫,一是養好了傷,再則,我們知道弟妹並沒有遭難——」仇忍抿抿唇,道:「『澹泊小築』業已殘垣敗壁,一片焦土,連那晚上的死難者屍體全不見了,但至少有一點證明支持我們所相信的說法——樓上的秘密夾層已被啟開,裡面空無一人,這或者說嘉琪她們被『八忠社』擄去,或者說,她們事後自行推開夾層出口逃生了,不過我認為她們遭擄的可能性更大,當時的情況是不允許她們靜匿不動,但無論如何,感謝老天,至少我知道她沒當場遭難,可能她如今的處境異常痛苦,而只要她還活著——我希望她活著,也就稍稍安心了……」
仇忍懇切的道:「不能怪你,老哥,別忘了你身上的傷勢尚未痊癒,你的顧慮很對,這個險冒不得,換成我,我也會和你一樣處理的……」嘆了口唾液,屈無忌又徐緩的道:「當時我那種憂急如焚的情形,就算在我有生以來幾次最危難的關頭也未曾有過,我已無法確定該怎麼做才是對的了……『鬼家幫』那四個狗操的衝了上來,局面又更形惡劣艱困,我到後來擋不住了,身上又多處掛彩,四鬼中那『千里鬼』簡炎貪功過切,吃我一砍刀搠在腿上,但我在這一剎那也是挨了那『碧眸鬼』一梭子,這時情勢大亂,樓下嘩啦轟隆的響個不停,我在危急中匆匆衡量了一下輕重——回援弟妹她們業已不及,而你在下頭又不知戰況如何,但我一見四鬼上來,便料到你的處境大大不妙,否則,你一定會攔阻他們的,當時我也顧不了太多,一橫心,便只有沒命的衝下樓來逼著你突圍……」
吸了口冷氣,金慕祥只有苦著臉道:「好吧,便就如此了……但我那一家老小,英雄你可得先去送個信兒,免得家裡頭牽掛著……」屈無忌頷首笑道:「一句話,你安心住在這裡,絕不會給你虧吃,對了,可還有什麼藥材需我去買?」看了看那隻檀木藥箱,金慕祥有氣無力的道:「不用了,需要的藥材箱子裡全有——英雄你在『請』我來此之前對不就說過令友的傷勢情況了麼?我業已帶齊了該帶的東西……只不過,唉,我不曉得才一出門,便吃你以如此方式『請』來而已……」臉一沉,屈無忌道:「你還嘮叨個什麼?」
隱藏在牆角邊的一叢「紅葉木」下,仇忍和屈無忌游目四掃,片刻後,唔,兩名黃衣大漢手提雪亮大砍刀,昂首闊步的走了過來,這兩位仁兄還像是童心未泯,竟牽著一條貓似的黑白花斑小獸。忍不住低笑了一聲,屈無忌悄悄的道:「媽的,這兩個小子顯然是巡邏的守衛了,他們這副形態應該牽著一條狗才襯得起來,卻怎生偏偏領了一隻小貓……」不在意的瞥了那隻黑白花斑「小貓」一眼,仇忍除了覺得那隻「貓」的尾巴比較細長,四肢比較粗短之外,也未曾想到其它,仇忍也以為至多是那兩個漢子豢養的小動物罷了。現在屈無忌又低促的道:「收拾下來?」點點頭,仇忍道:「當然!」動作快若閃電,屈無忌右臂暴揮,他手上的一條黑皮絞索已怪蛇似的捲出,只見黑影甫映,那兩位走在前面丈多遠的仁兄業以窒嗥半聲,雙雙被纏著頸子凌空扯了過來!兩團肉球似的軀體剛剛沉重的落到他們眼前,屈無忌的黑皮絞索業已「呼」的鬆開,手法之快速利落,簡直絕了!
很快的,他們以一種完美的隱掩動作來到「龍虎山莊」右側院牆外面,這裡除了白楊與雜草,就靜蕩蕩的沒有別的了。打量了一下有三人身高的堅固石牆,仇忍小聲道:「從我們藏身之地飛越院牆,約有斜起五丈的長度,老哥,你沒有問題吧?」屈無忌低笑道:「再加上兩丈也成!」點點頭,仇忍道:「很好,我們這就開始——」驀地,他噎住了下面的話,同時伸手拉住正待行動的屈無忌,屈無忌一怔,詫異的問道:「什麼不對?」朝那邊的莊院大門指了指,仇忍道:「慢點,有人來了。」立即轉望過去,嗯,可不是,有兩個身著長袍,意態悠閒的人物正負著手,談笑著走近「龍虎山莊」的正門。隔得太遠,聽不清對方在說些什麼,但是,這兩個人的外貌卻絕非「八忠社」八個頭子裡的任何一個!聚集目力瞧去,屈無忌邊喃喃道:「媽的,這兩個小子是誰?大搖大擺、和-圖-書悠哉悠哉的?看樣子不像是『八忠社』裡頭的角色嘛……他們好像剛剛散步回來似的……」
屈無忌乾澀的一笑道:「但願弟妹她們能自行逃出,便是落入『八忠社』之手也不見得就會有什麼苦難,『八忠社』最多挾持她以為人質——」搖搖頭,仇忍道:「難說,『八忠社』的人恨我們入骨,自然對我的妻子也就要遷怒折磨,總之,不管她在哪裡,願諸神保佑她……」屈無忌喃喃的道:「她是個好女人,老天一定會保佑她的……」喟了一聲,仇忍道:「我們去刺探一下吧。」於是,兩乘健騎,繞著路朝「龍虎山莊」奔進,在隔著尚有半里之遙的時候,他們藏好了馬,開始步行逼近。
他的目光投注向在地下坐著,痛得齜牙咧嘴的那位仁兄身上,這人大概四旬出頭,瘦稜稜的腦袋配著瘦稜稜的身材,面色有些黝黑,唇蓄八字鬍,穿了一身淺灰福壽團字圖的紡綢夾袍,看那神情外貌,倒像個教書先生或是走方郎中。舔舔唇,屈無忌笑道:「老弟,你這一身傷,光靠咱們自己那點有限的醫術知識去照方抓藥是不行的,那只是瞎摸暗撞作不得準,我眼看你的傷口沒有什麼進展,人又頹唐不堪,這樣下去怎是辦法?所以麼,我一再思忖之下,只好找出個棒老二慣使的法子——下山去搶他一個郎中來!」看了看那坐在地下噤若寒蟬般的朋友,仇忍苦笑道:「就是他?」點點頭,屈無忌一屁股坐在木桌上,笑道:「我一早下山,經過仔細打聽,知道十五里外的『小磨集』上有位好大夫,這位大夫叫金慕祥,『小磨集』周圍兩百里地的範圍以內,他可以說是首屈一指的名醫,我槁清楚了,呃,便去請了他來診治老弟的傷勢,坐在地下的這一位,即是金大郎中了。」
訕訕的,金慕祥點點頭道:「呃,是的是的,在下一看,便明白二位兄台乃俱武林中的英雄,江湖上的好漢,久仰,久仰了……」環眼一瞪,屈無忌道:「快治傷!」哆嗦了一下,金慕祥忙道:「是,是,但……呃,兄台,有滾水麼?」呆了呆,屈無忌馬上道:「我這就去燒來。」金慕祥定定神,又道:「多燒幾大壺,你這位兄台的傷勢在下也一並看了吧。」揮揮手,屈無忌立刻出門轉到屋後燒水去了,於是,金慕祥啟開檀木藥箱,又熟練的將仇忍全身衣衫脫下,開始再一次的細心診檢……只不過頓飯時分,屈無忌提著一大銅壺滾水走進來,他將滾水傾入取自榻下的一面瓷盆中,金慕祥早已從藥箱中拿出淨布白綢及各式藥物,為仇忍徹底清洗敷抹起來。仇忍默默忍受著滾水澆潑傷口的痛楚與藥物敷抹時的刺|激,他若無其事,平靜如常,只有從他嘴角的偶而抽搐中,才能以體會他如今是在承荷一樁並不舒適的感覺……屈無忌謹慎的監視著金慕祥的動作,而由對方俐落的手法與充滿自信的神色上,他業已暗裡放心了,他知道,仇忍的傷勢雖說不輕,但至少是要不了命啦。
矮榻上,仇忍十分感激屈無忌的好意,卻也對他的粗中有細頗為欣賞,他知道,屈無忌之所以堅持不讓這金慕祥離開,固然主要為了可使這位郎中便於就近照顧自家創傷,但另一則,卻也怕他走漏了風聲,只要「八忠社」方面探悉到他們的行跡或住處,那群天殺的虎狼定將不顧一切,立時趕來,以求斬草除根,一網打盡,雖說不一定這姓金的會露出口風,卻仍以小心為妙,俗云:「不防一萬,只防萬一!」於是,笑了笑,仇忍道:「假如金大夫尚有精神,現下也可以為我們屈老哥診視一番了。」金慕祥忙道:「自然,呃,這個自然。」不再推拒,屈無忌脫衣褪裳,露出他一身黑亮結實的的肌肉來,他就站在那裡受療,他身上,嗯,零零碎碎的傷處可也相當不少,只是全結成血痴了……
矮榻上,仇忍依然閉目如定,絲毫不動,若非他的胸口尚在微微起伏聳動,簡直就不知道他是個活人如是死的了……當然,他的心緒是悲涼的,是愁苦的,也是憤怒與仇恨的,但這些加上一股空虛的迷茫,卻全都隱藏在他的魂魄深處,他表面是一片淡漠,一片平靜、一片不見端倪的僵木,他閉著眼,卻有無盡的思潮在腦海洶湧,他想得很多,太多了,有以往的,如今的,以及將來的,可是,他僅只獨和-圖-書個兒把這些思維順序連貫起來,他不肯流露於容顏上,他十分相信,他所設想的,必可照他的心意連貫起來的,或者會很艱難,但卻一定的……
低沉的,屈無忌道:「老弟,你的恩德厚賜,我這一輩子是報答不完了……」「嘖」了一聲,仇忌道:「我可不是為了這個才幫你,老哥!」頓了頓,他又道:「如今,老哥,不是你我相互自怨或愧疚的時候,這些對事實毫無補益,我們眼前應該首先考慮到的,是如何與他們結清這筆帳,如何復仇雪恨!」屈無急忙道:「但我認為第一步應該設法找到你的妻子……」苦笑一聲,仇忍道:「我不否認,這也是我現在最為迫切的希望,可是……老實說,我不敢想像她如今到底是生是死……」屈無忌急道:「不要胡思亂想,老弟,弟妹一定還活著……」搓搓手,他又汗顏愧疚的道:「這也全是我的無能,我本來死守在弟妹她們所隱藏夾層的方磚上頭,一直到『鬼家幫』那四鬼上來助戰之前,『八忠社』的人們根本難越雷池一步,我大約一連幹掉他們四十多五十人,但我心裡十分焦急、火起得那麼大,濃煙又嗆得人眼也睜不開,雖說『八忠社』的主力全給你牽引住,可是你在下面的情況我一點也不清楚,再說,我實在也沒有把握保證能在那種強敵輪波衝殺,煙硝烈火的劣勢下掀開地磚攜護弟妹突圍,——我的良心也不允許我這樣做,至少,我要與你共生死,同進退,又怎能光保著弟妹逃走呢?」
愁之以鼻,屈無忌道:「你的家人我會通知他們,至於他們要去報官,也隨他們的便,老實告訴你,那些吃皇糧拿乾餉的鷹爪孫在你們一干土老倌看來像是威風八面,但在我們眼中,哼哼,卻不值半文錢!」金慕祥臉色泛黃,囁嚅著道:「但……但……這總不太妥善……」一瞪眼,屈無忌怒道:「有什麼不妥善的?你留在這裡替我們治傷,一天多少錢我們照算不誤,睡,有地方睡,吃,有東西吃,包管過得熨熨貼貼、舒舒泰泰,沒人吵你,沒事擾你,又清靜,又安逸,等於坐著白拿銀子,還有什麼不好的?姓金的,這是看得起你,抬舉你,你不要不識好歹,硬抬槓,你可以看出我哥倆俱非易纏之人,弄翻了我們,你金慕祥可有幾個腦袋?」
屋子裡靜寂了一會——除了金慕祥工作時所帶起的細慢聲響之外——屈無忌低咳一聲,啟口笑道:「痛麼?」仇忍抿抿唇,道:「自是不如平時來得舒服。」笑了笑,他又道:「但忍得住。」揮著一雙大手,屈無忌乾澀的道:「老弟,全是我累了你……」微一皺眉,仇忍道:「三天來,你這句話已講了一千遍了,老哥,我不是早已說過麼,這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嘆了口氣,屈無忌道:「可是,若不是為了我,你也絕不會鬧到眼前的——狼狽凄涼!」滾水又滲入傷口,仇忍咬了咬牙,強笑道:「現在還說這些做什麼呢?我既幫了你,便不在乎這種後果,老實說,我也早就預測到像這樣的後果了,這沒有什麼,江湖上,總該還有人維護一點道義,是麼?縱然這代價太大……」
搓著手在屋裡繞了幾步,忽然,屈無忌站住了,他興奮的道:「對了,老弟,我記起一件事來——」仇忍迷惘的道:「什麼事?」屈無忌忙道:「記得我在將要衝下去的俄頃間,好像聽到了女子的尖叫呼救聲,那聲音似乎便由方磚夾層裡傳出來的,我想我能聽到,『八忠社』的人與那四鬼也必會聽到……」仇忍神色一動,卻又嘆息道:「你是說,對方一定會掀開方磚,救她們出來?」連連點頭,屈無忌高興的道:「這是無庸置疑的,他們當然會這樣做,而且那裡雖然烈火騰騰,煙霞瀰漫,時間上卻來得及——」閉閉眼,仇忍道:「若是如此,實在也比當場燒死好不了多少!」怔了怔,屈無忌道:「此話怎說?」悠悠的,仍忍道:「她們若被救出勢必落入『八忠社』手中為囚俘,為人質,我們投鼠忌器,這筆血債不好討了不說,你想想,對方恨我們入骨,我的妻子陷於他們手中,他們——會輕饒了她麼?」
臉孔扭曲了一下,屈無忌連忙道:「也不見得就會這樣,『八忠社』再不講道義,至少,對婦孺之輩卻好歹得留三分手啊……」愁腸百結,仇忍苦笑道:「如果他們和_圖_書懂得這些,老哥,他們也不會去截殺一位歸隱清官的全家,更不會用這種卑鄙手段來坑害我們了!」屈無忌吶吶的道:「希望不至於遭到如你所說的這步田地……」閉閉眼,仇忍低沉的道:「我比你更不希望如此,老哥。」強提精神,屈無忌又乾笑道:「事情尚未明朗。老弟,我們又何苦在這裡東猜西猜自尋苦惱?吉人自有天相,弟妹瑞莊賢淑,秀外慧中,不是受災受難的模樣,再怎麼惡劣的場面,也定管有驚無險,平安度過,老弟,你放開懷,別老是牽腸掛肚了,結果一定會順利完滿辦……」凄凄一笑,仇忍道:「但願是這樣了……」
嘆氣一聲,仇忍道:「可是他們又何需如此緊張?假如我妻子在他們手中的話?」心頭猛跳,屈無忌忙道:「可能弟妹不在,也可能是他們過度小心?」仇忍沉思無語,這時,那「魂爪」左定與「閻王筆」朱慈已經談笑風生的走進在院大門之內了。一咬牙,仇忍道:「進去打探一下便可明白,但老哥你要切記,我們今天主要是救出嘉琪——假如她在裡面的話,千萬不可戀戰!」連連點頭,屈無忌道:「我曉得。」於是,仇忍在前,一式「大鷹揚」,有如一頭巨鷹般凌厲的撲上了牆頭,緊接著,屈無忌也狂風似的跟上!他們在牆頭略一伏身,發覺沒有人注意之後,又雙雙射落地面,有如兩縷輕煙,兩個人飛掠向一排平房後面。
笑了笑,仇忍無力的道:「你該好生招呼人家,怎能這般粗魯?」搔搔焦斑處處的頭髮,屈無忌道:「這位名醫一路上又掙又鬧,我火了,才賞他那一下子,媽的,他好像不太情願呢……」仇忍吁著氣道:「當然,他以為你擄來他是要綁票了!」屈無忌哈哈大笑,回頭道:「金大夫,你可以過來看看我老弟的傷勢啦,千萬要仔細盡心,治好了,少不了你半文診金藥費,出了紕漏,你就跟著上道!」跟著他站了起來,一把抓著金慕祥的領口將他放到木桌上坐定,邊笑道:「喏,我的寶座也讓你啦。」驚慌加上恐懼,屁股還在痛得發麻,這金慕祥結結巴巴的道:「英雄……好……好漢……你要多少銀……銀子……我……我全給……只要……呃,只要放我……回……回去!」「呸」的吐了口唾沫,屈無忌道:「你他媽的暈頭暈腦,你把我們看成什麼人了?快點給我老弟治好傷,包管毫髮不動的送你回去,還另加你的雙份診金!」
仇忍也仔細注視著。忽然,他有些驚愕的道:「竟是他們!」呆了呆,屈無忌忙問道:「是誰,你認出來了?」又凝視了一會兒,仇忍喃喃的道:「怪了,真是他們……」有些著急,屈無忌低促的道:「他們又是誰哪?」吁了口氣,仇忍輕聲道:「『魂爪』左宏、『閻王筆』朱慈……」「什麼?」屈無忌再度瞧去,罕異的道:「竟是這兩個出了名的黑道殺手?」仇忍緩緩的道:「右邊那個穿灰袍的是左宏,左面那個著青衫的是朱慈,老哥,你以前沒見過他們?」搖著頭,屈無忌道:「只聽過名字,卻未見到人。」冷冷一笑,仇忍道:「這是一對狠酷又絕情無義的兀鷹,他們和『鬼家幫』一樣,只要有利益的事什麼都能幹,唯一不同的,是『鬼家幫』人數較多,他們兩個卻素來各走單幫,各行其是!」瞇著眼,屈無忌道:「然則,是什麼原因把這兩個獨腳黑道殺手拉在一起的?」仇忍沒有表情的道:「除了某一項共同的利益。我想不出有其他道理!」
倆人又沉默下來。過一陣子之後,金慕祥已經為仇忍將全身的傷處包紮停當,一摸八字鬍,他陪笑道:「這位兄台,你可真福大命大,根基硬朗,這纍纍創傷雖說嚴重,卻俱未傷及要害,僅乃流血過多,且有脫力現象而已,只要好生養息,調治得宜,約須一月便可痊癒如常了……」仇忍安詳的欠欠身道:「多謝了。」連連搖手,金慕祥笑道:「不敢,不敢,懸壺行醫本為濟世活人,此乃在下這一行道中唯一宗旨,這裡在下便留下幾服湯藥,每日食前各進一服——」忽然,屈無忌打斷了他的話道:「對不住,大郎中,恐怕你要留在此地,直到我老弟的傷勢復原為止!」吃驚的張大了嘴,金慕祥急道:「這……這如何使得?英雄,我的家人會惦記我的呀,說不準他們在驚慌之下會去告官…和*圖*書…」
半山腰裡,在一條山泉旁邊,有一座原木搭就的小屋,小屋四周生滿了茂密的各色花草,山上大多是野生的相思樹,很疏落,由半山腰朝下看,可以望見山下的道路與遠處的原野,可是若由於往上瞧,便只見一片青鬱鬱的林稍子,發現不了什麼了,這山並不大,有個土名,叫「三娃子山」。那座木造小屋裡,現在,仇忍正躺在一張簡陋破爛的矮榻上閉目養神,他的臉色蒼白泛黃,眼圈烏青凹陷,連雙頰全消了下去,頭髮散披著,身上的那襲白袍也早碎裂不堪,沾在上面的血跡,業已變成紫褐的了……小屋裡的陳設蕭條得可憐,就這張矮榻,一方以木板草草拼湊起來的木桌,再加上鋪在地下的一堆乾草——那是屈無忌晚上睡的。今天,已是「澹泊小築」遭到橫禍的第三天了。屋裡很靜,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外面風拂樹梢,響起輕微的颯颯聲,偶而也有幾聲不知名的鳥啼,但越是這樣,卻越發加深了這股子寂寞又索落的凄涼氣氛,像是連空氣也變的冷冽冽的了。
在「五峰城」外的荒郊,依著「五峰山」的山麓,有一片廣大又陰沉的莊院建在那裡,這片莊院縱深極闊,外面築著一式的高聳花崗石院牆,這堅固的院牆便將整座在院全部圍住,裡頭的樓閣屋宇,也大都以風火磚為材料砌就,當然說不上有什麼美感,但卻結實牢靠,穩當渾厚,這片莊院叫人看去,極像是一座城堡或者監獄,一丁點兒也顯示不出普通在院那種悠然清雅的風味來……當然,這更不是普通富有人家的莊院了,這裡叫「龍虎山莊」,是「八忠社」的總堂口,也是「八忠社」的根據地!
竭力穩定心神,金募祥怯怯的道:「只要治好了這位的傷……便……便送我回去?」用力一點頭,屈無忌道:「當然!」仇忍低啞的道:「還有,屈老哥,你的傷也得治一治……」哈哈一笑,屈無忌道:「先醫你的傷,我全是些皮肉之傷,敷了這幾天的草藥,業已好得多啦,老弟。別念著我,我會調理自己的!」於是,金嘉祥正襟危坐,觀氣色,把脈搏,開始按部就班的為仇忍診視起來,半晌,他又仔細察看仇忍身上的各處創傷…臉色連變,這位大郎中驚窒的道:「老天爺……這是些什麼東西傷的?口子大,入肉深,簡直想要你這位兄台的命啊……」仇忍平靜的道:「一點不錯,傷我的人正想要我的命,險些他們便做到了!」
連聲驚嘆,金慕祥一面正反細視,一邊駭然道:「狠,太狠了……你看右脅的傷處,前胸的口子,背後那片刮傷,後胯骨的青瘀浮腫,其他皮肉的擦捲……至少有多種不同的利器相加,才能造成這樣可怖的傷痕,真是作孽啊……」忽然,他又怔了怔,迷惑的道:「怪了,從這位兄台身上傷勢看來,幾乎每一處都可以直透要害,就說後胯骨這一記吧,照傷處的情形判斷,那乃是一種鈍器以大力敲撞而造成,按理說便該將大腿骨砸斷才是,不過非但沒有砸斷大腿骨,甚至連筋脈也未受到嚴重傷害,只是瘀血浮腫而已,那些本來能夠直透要害的傷口,卻又全都稍差一線的錯了開去,未曾深入內腑,就好像……呃,是一種什麼怪異的力量在千鈞一髮之際撥消了那些利器的勁道與方向……」淡淡一笑,仇忍道:「那是一種武術的修為,大夫。」屈無忌亦笑道:「也是一種深諳技擊之道的人身體上的特殊反應,大夫。」
這時——那隻黑白花斑的「小貓」驟失牽引,馬上一溜煙的奔逃而去。自然仇忍與屈無忌都不會去注意那隻溜走的「小貓」,屈無忌立即一記耳光摑在兩個暈迷的黃衣漢子其中一個臉上,打得那人的腦袋搏浪鼓似的左晃右擺,仇忍忙道:「老哥,不會絞死他了吧?」屈無忌一笑道:「怎會?我玩這皮索套頸的把戲業已二十多年了,除非我想要對方死,否則包管斷不了氣!」
在金慕祥替屈無忌洗淨傷口,敷藥包紮的中間,屈無忌好像早忘了這件事情似的,他像想著什麼,忽然笑道:「老弟,我看『八忠社』再也稱不得『八忠』了,只能叫『六忠社』了,這還是說那卓秋未死的話,假如姓卓的也完蛋了,便僅可稱『五忠社』啦……!」笑了笑,仇忍道:「『赤臂』湛洪斗與『狂枴』雷匡是篤定當場斃命的,我自己的手法自己心裡有數,但卓秋卻不和-圖-書一定了,我傷他的時候自己也早就掛了好幾處重彩,而且流血太多,又造成脫力現象,恐怕出環的力道也沒有尋常那樣沉猛了,當時卓秋雖然業已倒地,可能救活的機會仍舊很大,對他的生存問題,我們也應該朝著這一方向來推斷……」
一陣衣袂飄風的聲音迅速移近,還摻雜著某一種喘息聲,掙扎聲,但不管是什麼,這象徵人們在移動的聲響卻已到門前了。半睜開眼,仇忍沒有吭氣,他只是沉默的注視著那扇陳舊斑駁的木門,嘴巴緊抿著。「砰」的一下,木門被推開了,嗯,屈無忌氣吁吁捲了進來,他用背部將門頂上,原來,他手裡還另外抱著一個人!大大的吐了口氣,屈無忌雙手一鬆,「撲通」一聲,他緊抱著的那人便重重掉了個四腳朝天,冷冷一哼,屈無忌又將肘彎上掛著的一隻檀木小箱擲到那人身上,狠巴巴的道:「你給我老老實實的待在那裡不要亂動,你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只要你敢耍一點花槍,看老子不活剝了你!」說著,屈無忌急步來到仇忍榻前,堆滿笑容,細聲細氣的道:「老弟,啊,覺得好點了麼?」睜開眼,仇忍啞著嗓子道:「這是怎麼回事?」
人在老遠,便可以望見「五峰山」並連在一起的五座入雲山峰,彷彿五根尖削的、粗大的石筍直撐天地,而望見了這五座山峰,也便隱約看見偎在山麓的這片廣大「龍虎山莊」了。此刻,正是如此,在這斜伸的坡地上,仇忍與屈無忌各據鞍頭,默默注視著約在三里之外的「龍虎山莊」。兩人凝眺了好半晌,屈無忌才低聲啟口道:「像座城堡,嗯?」點點頭,仇忍道:「不錯,但攔不住我們。」
眉宇深鎖,仇忍憂鬱的一笑道:「假如你不下來,只怕我已和他們同歸於盡了……」屈無忌激動的道:「假若真的搞成了這個局面,老弟,我也斷斷不會偷生,就在那裡與他們一道拚絕了吧!」為了怕屈無忌過於自責,仇忍連忙岔開話題,強笑道:「是了,老哥,難怪他們後來追我們不上,原來那個『千里鬼』簡炎的一雙千里腿已以給你砍跛了!」咧咧嘴,屈無忌道:「別看那狗操的原本就跛了條腿,聽說跑起路來卻像一陣風似的快速,而且,歷久不疲。老天有眼,希望我那一刀是砍在他那條跛腿上,看看還叫他用什麼去跑千里?」仇忍看了看仍在治療自己傷處的金慕祥,嗯,他正專心凝神,小心翼翼的在上藥包紮著呢,他確實用上心了,額頭鼻尖,業已冒出了汗珠子……屈無忌低聲問道:「好受了點吧?」點點頭,仇忍道:「是的,舒服多了。」
舐著嘴唇,屈無忌低聲道:「老實說,他們兩個在黑道裡的地位可高得很呢!你說對了,確係兩隻兀鷹,貪婪、冷酷、陰毒、不義、背信,什麼勾當也做得出。只有一個條件——有銀子拿!」頓了頓,他又道:「嚴格說起來。老弟,你我也可算是黑道中人,但我們怎的卻沒有他們那種卑鄙下流法!」仇忍平靜的道:「行有行規,盜亦有道,如此而已矣。」屈無忌吐了口唾沫,道:「他兩個邪龜孫忽然一起出現在這裡,便說他們是為了某一樁共同的利益吧,但是什麼共同的利益呢?」沉吟片刻,仇忍道:「會不會——是『八忠社』請他們來的?」搔搔粗厚的頭髮,屈無忌道:「來幹什麼?」仇忍冷峻的道:「來替『八忠社』助拳?幫著他們對付你我?」雙眸一亮,屈無忌道:「對了,『八忠社』蝕兵折將,實力大減,為了預防你我到來找他們算帳,自須廣邀幫手,增強力量,免得在我們手下再吃個大癟!」
屈無忌呵呵笑道:「再怎麼說,『八忠社』這一下是蝕定老本啦,很可能至此便一蹶不振也未定,我們算算,『八忠社』的八個頭子,除了屠繼成、萬怯蠱尚是好生生的以外,卓秋、駱玖、黎喜、趙奇四個人全受了傷,而湛洪斗與雷匡也翹了辮子,『八忠社』的主要力量便維繫在他們這八個人身上,他們這一損折,剩下的一干大頭目,小嘍囉之流,根本便發揮不了什麼作用了……」若似深思的,仇忍苦笑道:「但是,我們又何嘗沒有付出很大代價?」是的,仇忍與屈無忌的損失又何嘗不大呢?傷身、毀家,至今連仇忍唯一的妻子還生死不明,下落渺然……於是,屈無忌訕訕的不再開口了,金慕祥在他身上施藥敷抹,他卻宛似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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