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怨為鳩毒

屈寂揚揚那雙疏淡的倒八眉:「我把這兩顆骷髏權充做尿壺,日夜總要洒他個好些次,嘿嘿,歐陽長風同萬致遠約莫做夢也想不到,他們的大好頭顱居然變成了我的溺器,不說遺臭萬年,臭上百年是篤定的了……」任霜白道:「前輩,這又何苦?」屈寂板著面孔道:「我這一輩子的癱殘,光宿他兩條賊命如何抵消得了?拿他們的人頭當尿壺,只是延續補償的一種方法,固然跡近自我彌慰,多少也略除脾胃之氣!」任霜白靜了片歇,悠悠啟口:「前輩,我想前輩不會忘記——我們之間的約已滿了?」屈寂面頰的皮肉抽搐了一下,冷著聲道:「你待怎的?」任霜白坦然道:「約滿緣盡,前輩,該是我向前輩叩別之時了。」屈驟然吼叫起來:「約盡緣滿?任霜白,你他奶奶過河拆橋也未免拆得太快了吧?你跟我九年多近十年來,我是如何待你的?教你一身拔尖的功夫,把你當作自己徒弟、自己子侄一樣看待,關心呵護,無微不至,今天你翅膀硬了,修為滿了,就要振翼而飛,將我孤苦殘缺的老頭子拋捨不顧?你還有沒有一點天良、有沒有一點人性?」
屈寂的態度也跟著來了個大轉變,頻頻點頭,慈祥愷切:「有道理,你說得有道理,當然我不能阻止你去為你師父報仇,這也是一個做徒弟的應盡的本份,你有這等忠義之情,我更該感到高興才是,呃,不過你也別忘了是誰給你的造化,誰使你有了今天的成就,千萬要記得飲水思源呀……」任霜白道:「我會記得,前輩。」屈寂忙道:「那麼,你該如何報答於我?」強烈的憎厭之情自心底湧起,對這種形同勒索的回饋要求,任霜白幾乎難以忍受,可是,他終於忍受下來,反而微笑著道:「前輩想要我如何報答?」屈寂瞇起雙眼道:「很簡單,第一,你個把半個月就得來看我一遭,替我這裡收拾收拾,跑跑腿、辦辦事;第二,要隨時聽候我的傳喚,即傳即到;第三,我往後有借重你的地方,你決計不准推辭,仍得照我的吩咐行事,怎麼樣?這對你來說,不算苛求吧?」任霜白微笑如故:「不算苛求,前輩。」屈寂寬慰的道:「好孩子,總算我沒有白疼你一場,也不枉我那一番苦心培養;趕快把你師父的仇報了,就馬上回來我這裡,嗯?」任霜白欠欠身:「我會來,前輩。」屈寂笑道:「你去吧。」往洞外走出和-圖-書幾步,任霜白又站定回身,似笑非笑的道:「前輩,假如我萬一報不了師仇,反被對方殺害,那麼前輩又該如何自處?」屈寂一愣之後打了個哈哈:「切莫小看了自己,什麼場合該怎麼因應,你是最機靈不過的……」任霜白沒有接腔,頭也不回的走出洞口。
屈寂嘿嘿笑道:「這趟差事,你辦得挺漂亮,要不要我賞你一根條子,犒勞犒勞?」任霜白有點啼笑皆非:「多謝前輩美意,我心領了。」屈寂也不客氣,大剌剌的道:「你不要,我亦不勉強,須知道,這些東西全是我拿屈辱與仇恨換回來的代價!」任霜白沒有接腔,他不知道怎麼說才允當。屈寂兩掌置於膝蓋之上,興致勃勃的道:「劫了林翔這一趟鏢,足可令他傾家蕩產,永難翻身,任霜白,你劫鏢之後,曾否去打聽大隆鏢局的下場如何?」任霜白道:「我認為不用多此一舉了,前輩不是說過,林翔失此重鏢,誠足以傾家蕩產、永難翻身麼?」屈寂慍道:「這只是我的判斷,總該查明事實才好——還有,你可曾傷了姓林的?」任霜白唇角微撇:「前輩,這趟鏢乃是林某的身家性命,不制服他,如何劫鏢?」屈寂摸著下巴,道:「希望你不曾要他的命,我等著看他受活罪!」任霜白道:「林翔受創不輕,但不致喪命。」屈寂一拍膝頭:「很好,這正是我預期的效果。」
略微側過身左,屈寂指了指石壁間一個凹格。凹格裡,併排擺著兩顆骨色泛顯灰白的骷寠;他表情牙異地道:「你看得到兩件玩意麼?」任霜白的視線隨著屈寂的手指方向望去,卻當然看不真切:「不大清楚,前輩。」屈寂賊兮兮地笑道:「好叫你得知,這是兩具骷髏頭。」任霜白並不訝異地道:「大概是長風與萬致遠的頭骨吧!」屈寂不高興地道:「怎麼你都猜得到?」任霜白笑笑:「因為人頭是我給你送來的,除此之外,前輩不會有興趣去弄兩副不相關的頭骨,一般而言,骷髏並非合宜的裝飾器。」屈寂道:「你再猜猜,我留下這兩具骷髏,是做什麼用途?」想了想,任霜白道:「這卻不太好猜,但可以精定的是,前輩對這兩副頭骨必無絲毫虔敬之意,據此推斷,前輩所謂的『用途』,怕就不會十分高雅了。」
屈寂不禁怒道:「狗屁,什麼風範?敗軍之將,只合俯地乞憐,哪來的風範可言?」任霜白https://m.hetubook.com.com無可如何的回應一聲:「是,前輩。」鼻息咻咻的生了一陣悶氣,屈寂才繃著臉道:「你是怎麼傷了他?」任霜白道:「商寶桐背上挨了我兩刀,傷口已七寸有餘,並排於脊。」屈寂喃喃的道:「『分魂裂魄』……姓商的老王八蛋居然連這一招也躲不過……想當年,我真叫冤……」「咯崩」一咬牙,他又惡狠狠的問:「你只折了商寶桐一員?」任霜白道:「不止,尚有『銀面員才』江哲甫,『登雲步』馬德光;江哲甫吃我削去一塊肩頭肉,馬德光去了一隻左耳!」屈寂立時興奮起來,他雙目閃光,豁然暴笑:「幹得好,尤其馬德光那狗娘養的,你該多削下他一隻耳朵才對,想當年,罪魁禍首就是他,他要不踢掉左紀長的武館,我亦不致栽那個觔斗!」任霜白安慰著屈寂:「一隻左耳也夠他受了,前輩,耳朵掉了,再也生不回來。」
忽然,屈寂停止了把玩珍寶的遊戲,他目光灼亮的盯著任霜白,陰沉沉的問:「你沒有在其中動什麼手腳吧?」任霜白平靜的道:「前輩,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屈寂提高了嗓門:「我是說,你有沒有在這些珠寶上順手牽羊、揩我的油?」任霜白不氣反笑:「我要是有這種念頭,前輩,我根本就不用回來了,揩你一點油,何不全部獨吞來得實惠?」屈寂「嗯」了一聲,道:「說得也是……」突出的喉結驀地上下移動,他又厲色道:「金子呢了不是說還有上百條的黃金麼?任霜白,你把金子藏到哪裡去啦?」任霜白足尖輕佻,擺在地下的兩具鐵角木箱應聲掀開,剎時金芒流燦,異彩閃映,兩具木箱之內,可不整整齊齊的排列著那百根金條?雙手撫搓,屈寂滿意的吁一口氣:「好,是一百根條子吧?」任霜白而無表情的道:「每箱五十根,錯不了。」
任霜白低聲道:「前輩且請息怒,我只是認為,對一介女流之輩,手段實不宜過於殘忍,她母女二人,既非江湖強梁,亦不諳武功技擊,如照對付那些頑凶歹惡之徒的方式處置,未免失之嚴酷,所以……」屈寂粗暴的打斷了任霜白的話尾:「不要再說了,你是怎麼下的手?」任霜白道:「母女二人,俱是一刀穿心。」屈寂喝道:「你倒好心,不令那淫|婦孽種受罪!」任霜白神態祥和,侃侃而言:「記得前輩並未交代如何下手,假如前輩www.hetubook.com.com事先有所令飭,我又豈敢不加遵從?」屈寂大吼:「這樣說來,難道是我的不是了?」微微躬身,任霜白道:「我並無此意,前輩。」屈寂氣惱的道:「不見人頭,我怎能相信你確然辦妥了事?」任霜白道:「我的承諾就是保證,九年來,我哪一樣、哪一樁欺瞞過前輩?」愣怔了一會,屈寂喃喃的道:「操,這倒也是事實……」任霜白接著道:「所以,前輩應該信得過我才是,我總不會為了這樁最易辦的小事而損毀在前輩心目中無瑕的信譽吧?」
屈寂緊閉嘴唇,在僵窒了片刻之後,才又有氣無力的道:「任霜白,唉,也許是我老了,不中用了,這些年來,和你相依為命成了習慣,一聽說你要離開,難免心緒浮躁,受不了刺|激……人說同船共渡是有緣,你我相聚一場,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你這麼甩手一走,叫我殘年晚境怎生度得?」任霜白明知屈寂尚可照顧自己的日常生活,他明知他握有大把的錢財足以應付,但此刻揭破未免太傷感情,儘管心中有成百個反駁理由,仍不由得放緩了語氣:「請前輩寬懷,我這一去,並不是不再回頭,但有空暇,仍然會隨時來向前輩候安奉侍;前輩也清楚,先師尚有一段恩怨亟須我去了結,此仇此恨,年積月累下來,已在我心靈間形成極大的負擔,一旦不能了斷,便一日不得安寧,前輩既然關愛於我,務乞加以周全……」
頓了頓,他又自浮起一抹狐疑之態:「就辦這一樁事,你怎的去了恁久?」任霜白從容的道:「這趟出去,時間是耗長了些,不過,辦的卻不止此一樁事,正要向前輩稟報,前輩與我所約定的其他三樁公案,我已一併替前輩辦妥了。」屈寂大感意外,立刻反射似的有種將被離棄的感覺,他故做安詳的:「其他三件事你也全辦妥了?不簡單,真不簡單,任霜白,在經過我一番調敦之後,你比我想像中的要能幹多了,呵呵,青出於藍,端的是勝於藍……」任霜白道:「全是托前輩之福,再加三分僥倖而已。」屈寂斜睨著任霜白,皮笑肉不笑的道:「十三年以來,『霞飛派』掌門人商寶桐的藝業可有精進?」任霜白聳聳肩,道:「我不清楚商寶桐十三年前的本事如何,目下功力卻甚深厚,很費了一番手腳,始堪堪將他擊敗,這個人,倒頗有一方掌門的風範。」
抹去嘴角的唾沫,屈寂急切m.hetubook•com•com的道:「好,現在告訴我,那個不要臉的臭婆娘和她的孽種,你是否也照了我的吩咐處置了?」任霜白道:「是的,完全遵照你的吩咐行事。」伸出手來,屈寂激動的道:「人頭呢?把兩顆人頭給我!」任霜白不慌不忙的道:「回前輩的話,人頭不曾帶回。」形色倏沉,屈寂獰厲的道:「為什麼不帶人頭回來?」任霜白歎息一聲,緩緩的道:「我不忍心,前輩,那趙玉蓮臨死之前,苦苦哀求我留她母女一具全屍,也好早早去投胎轉世,我看她可憐,只有允承了她……」屈寂猛然一拍座下的石墩,原本乾癟蠟黃的臉孔透出一層赤光,他憤怒的咆哮:「你不忍心取那大小兩顆人頭,就忍心看我受那綠雲罩頂之苦?多少年來,多少個白天晚上,我只要一想起那婆娘與野漢交媾的情景,便自如錐刺骨,如刀剜心,這等的羞辱,這等的怨恨,豈是一干沒有當過活王八的男人想像得到的?」
聽到「關心呵護」、「無微不至」這些陌生的詞句,任霜白迷茫了一陣才明白乃是屈寂對他的態度而言,搖頭苦笑下,他解釋著道:「回前輩的話,當初前輩與我約定,將『劫形四術』相授,條件是必須為前輩完成五樁心願,在完成前輩這五樁心願之後,即可恢復我自由之身,現在這五件事全替前輩辦妥了,前輩放我他去,正乃守信踐諾之舉,又怎能指責我是過河拆橋、沒有天良人性?」屈寂額際暴浮青筋,口沫橫飛:「好個忘恩負義的東西,還敢放言頂撞於我?若沒有我,你豈有今天?居然說走就走,說散就散?那怕豢養一條狗,要分手,也會搖搖尾巴,伸伸舌頭,表一表受生養的情份,再怎麼著,也不似你這般的決絕寡薄!」任霜白冷冷的道:「前輩,我是人,不是一條狗。」
哼了哼,屈寂悻悻的道:「任霜白,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斷斷不可存有婦人之仁,由你處理這淫|婦孽種的事情看來,你的心還不夠狠,方式仍欠果決,隔著練達圓熟的境界尚差遠了;想要往下活,活得有尊嚴,有意義,有權威,你就必須踩著別人的人頭朝上攀,行那小慈悲,只有自尋麻煩,平添羈絆!」任霜白漫應著:「多承前輩訓誨,我記著就是。」屈寂的一雙眼珠子亂轉,忽道:「兩具屍體,你埋了沒有?」任霜白道:「沒有埋,全丟到『大龍山』山腳下那條濁河裡了。」凝瞪著任霜白,好半晌,屈寂始陰沉的道:和圖書「挺乾淨利落的,一了百了,嗯?」任霜白聲色不動的道:「辦事切忌留下手尾,這樣豈不乾脆?」屈寂咬著牙道:「任霜白,你可千萬不要騙我,如果讓我查出來你在騙我,你就知道我待如何整治你——我將令你痛悔終生!」任霜白淡淡的道:「我明白?前輩,我沒有騙你。」屈寂又惱、又氣、又無可奈何的道:「你曉不曉得,不見人頭,我有多麼憾恨!」任霜白道:「我很抱歉,前輩,但人已死了卻絕對不假。」
石洞裡,松枝火把的光芒依舊劈啪閃耀,濃烈的松脂氣味仍然嗆鼻薰腦,屈寂也還是老樣子——盤膝跌坐在那座大而圓的石墩子上,仿若自任霜白上次離開,至到如今他都不曾移動過。攤列在他面前的三隻小木箱業已啟開蓋子,一箱是晶瑩無瑕、通碧透綠的上等翡翠,一箱是顆粒均勻,有如鴿蛋大小的圓潤珍珠,另一箱,則為璀璨亮麗,眩瞳奪目的南甸紅寶石;壁間的火把映照著這一片閃爍的翠綠,滾動的銀燁,再加上澈灩的火赤,真正是奇珍並陳,寶光盈室,七彩繽紛之餘,連屈寂那張老臉亦被反映得恁等絢爛光澤了。伸手抓一把指甲粒大的多角紅寶石,屈寂讓掌中的寶石從指縫間瀉落,另一隻手又抓了一把方圓不等的翡翠,也讓它自指縫間滑回箱裡,然後,他拈起珍珠,逐一端詳,而孔上的神色透露著如此的貪婪、自傲、滿足,藉著這些珠寶,他似乎有了揚眉吐氣的快|感。任霜白站在一邊,垂手無聲,他看不精確屈寂現下的表情,然而,由那陣陣細碎清脆的珠玉撞擊聲中,他可以想像得到老屈的模樣,屈寂在他想像中的德性,怕比明眼人更要真切。
拈起面前一顆翡翠把玩,屈寂又陰陽怪氣的問:「『青木山』『玄波湖』的闕老怪闕離愁,你又是怎生收拾他的?」任霜白道:「就和前輩當年的經歷相偌,我和他比刀法,他敗了,自行挑斷褲腰帶謝罪受罰。」屈寂大聲道:「你親眼看見他挑斷褲腰帶?」任霜白頷首:「親眼目睹。」屈寂迅速的問:「那老小子底褲是什麼顏色?」任霜白回答得更快:「白麻布半長管,褲管口正好齊膝。」手捂胸口,屈寂仰天長笑:「闕離愁呀闕離愁,十年風水輪流轉,時光雖說長遠了點,當年你出我的醜,今天我照樣叫你還回來,痛快呀,痛快!」任霜白沉默著,屈寂的「痛快」,絲毫不曾感染到他,相反的,他連一星半點的欣悅之情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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