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狼子心

黎莫野道:「我師叔沒有這樣的意思,要不,又何必差遣我來救你?倒是我有這樣的意思,他老人家卻不答應。」龍大雄大聲道:「娘的皮,你師叔比你好!」黎莫野面無表情的道:「只是我們爺倆對人性的觀點略有出入而已。主要的是,我師叔那條命十分珍貴,你救過他老人家的命,絕不是那些區區財物可以衡量抵消的,所以他老人家還要補報你,使你解悟你曾經做過一樁多麼有意義而又有價值的事;簡單的說,你救了他,他要用加倍的報答來感謝你。」連連點頭,龍大雄笑聲有如狼嗥:「越聽下去,越覺得魯老頭可愛了,其實他說的也很對,人的老命可不是比什麼東西都要珍貴?一點珠寶又如何能以代之補償?他有此心願,我自則生受了……」
細細打量著黎莫野,龍大雄突然嚴厲地道:「你講得對不對都無關緊要,我救了魯老鬼一命卻是千真萬確;至於是在何種情形之下救了他以及他當時有什麼表示,業已成為過去——我問你,你是那魯老鬼的什麼人?」黎莫野慢慢地道:「魯老先生是我的師叔,也是我如今唯一的尊親;另外,請你不要再口口聲聲叫他魯老鬼,這是很不禮貌的稱呼,尤其聽在他的一個晚輩耳中,就更覺得不舒服了!」龍大雄火爆道:「不舒服?娘的皮,你不舒服又待如何?」黎莫野生硬地道:「在你一切正常或顛峰時期的體能狀態下,不知道你是不是我的對手,然而,目前你絕對打不過我,龍大雄,要不要試試?」楞了片刻,龍大雄怪笑如嗥:「他奶奶的,你倒會說實話,不過你記住,我們遲早要見見真章,就算你師叔出面說情也是白饒,我一定要稱量稱量你!」黎莫野淡漠地道:「你寬念,如若到了那步光景,我師叔不會浪費一點唾沫。」
黎莫野沒搭腔,他注意到前面來的那乘青衣小轎忽然慢了下來,且偏向路邊,轎子順勢停下,兩個抬轎的轎伕急匆匆地竄到荒地裡去,跟轎的老頭則掏出汗巾拭汗,一壁還朝轎裡的人不知說著什麼。龍大雄也早就看見打遠處來的這乘小轎了,他輕捶著自己兩條大腿,顯得十分勞累的道:「娘的,姓黎的,我走不動啦,得歇上一陣,娘的,這十幾里路拖下來,人已累得活脫一堆爛泥,兩條腿亦乏得直哆嗦……」黎莫野不快的道:「一路上你已歇了好幾回,再這麼磨蹭下去眼看著今晚又要露宿郊野了!」龍大雄索性就在路邊坐下來,死皮賴臉的道:「要走你走,我不歇一歇是萬萬走不動的了……」
黎莫野撇著嘴角道:「這是我師叔的看法,我卻不以為然。」龍大雄不禁又在心頭冒火,但他這次卻忍住了,表情上十分不快的道:「你他娘好像和我十輩子以前就結了仇一樣,竟處處同我過不去——我倒問你,你又憑什麼覺得不以為然?」黎莫野不緊不慢的道:「我師叔覺得僅以玉牌一塊,真珠十六顆,實不足以報你救命之恩,他仍感到欠你的人情——」龍大雄忙道:「不錯,一點也不錯,這點小小玩意,的確不夠做為救命的代價!」黎莫野道:「玉牌真珠或者不足以做為報償,但姓龍的,我師叔對你做的另一件事,卻足足可以抵消你的恩惠了!」龍大雄高聲道:「他對我又做了那一樁事?」眉梢子一揚,黎莫野道:「你救過他的命,他這一次也等於救了你的命,在我看來,算是互不相欠了,如果換成我,便絕對不會再有任何虧負你的感覺。」
一乘青衣小和圖書轎,由兩個轎夫抬著在路上飛奔前趕,另一個白鬍子老頭氣喘吁吁地隨在轎後緊攆不歇,這等秋涼節令,抬轎的與跟轎的卻都滿身透汗,顯見是很趕了一段路程。迎著轎子的方向,黎莫野走在前面,龍大雄走在後面,黎莫野不時緩下腳步等候龍大雄跟上;姓龍的也是腦門淌汗,喘息粗重,模樣相當乏倦。黎莫野一邊走一邊皺著眉道:「龍大雄,你腳程加把勁行不?這才走了三十里地,已經耗了快兩個時辰,像你這樣走法,只怕走到天黑還到不了地頭!」龍大雄喘著氣罵:「你是坐著說話腰不痛,他娘的個皮,那短命的逆氣丹是吞在我肚裡,沒附在你身上——只要稍稍用力過度,就四肢百骸全透了酥軟痠痲、半點勁運不上,加以頭昏血湧,連喘氣都難,這一陣趕,我已是賣上老命了,如何還快得起來?」黎莫野幸災樂禍的道:「晌午那頓飯,你吃了怕沒有十斤大饃?另綴上兩斤牛肉三壺老酒,我還以為人是鐵飯是鋼,這一頓好吃許能撐得了你精神百倍,健步如飛,豈知你卻仍然這般要死不活,真叫他娘的喪氣!」
拍了拍手,龍大雄又開腔了:「那魯老鬼,他叫你如何報答我來著?呃,最好實惠一點,我聽膩了口頭上的空話,什麼永銘五內啦,恩同再造啦,供奉長生牌位啦;全都是鬼扯淡,屁的個意義都沒有,這一套玄門最好少來,我喜歡看得見,摸得到,而且管用的東西!」輕咳幾聲,黎莫野嗓眼有些發沙:「記得當年事過之後,你已向魯老先生索取了一塊晨霜玉的玉牌,另加十六粒真珠?這些珠寶都是看得見,摸得到,而且管用的東西,拿去換金換銀,使起來必然相當實惠……」牛眼一瞪,龍大雄詫異地道:「咦?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
龍大雄呆了片刻,方才悻悻地道:「幸而魯老頭不是你!」黎莫野站起身來,淡淡地道:「我們準備上路吧,別讓我師叔等得太久。」伸出舌頭來舐著嘴唇,龍大雄那副德性像極一隻餓狗,他粗聲粗氣地道:「大早起來我還粒米滴水未進哩,這半晌業已餓得前心貼上後牆,你倒享受,自個先他娘吃飽了,我這飢荒又該怎麼填?」過去把毛毯捲妥打包,黎莫野頭也不抬的道:「一頓不吃餓不死,尤其似你這等塊頭,延上十天半月也照樣好漢一條,姓龍的,勉強湊合著,到中午兩餐合做一次吃吧。」不管龍大雄氣得咬牙切齒,兩眼泛赤,黎莫野扛著裹捲,自顧自的邁開大步,他不怕姓龍的不跟上來,老實說,他希望就此把姓龍的氣走了那才再好不過。
正要坐進轎裡的龍大雄勃然大怒,猛轉回頭,這一回頭,他原本宛似吃人般的凶像卻一下溶化成一堆邪笑,兩眼飢饞得幾乎滴水:「嘖、嘖、嘖,小娘子,可是妳在數劃我呀?沒關係,沒關係,妳若高興,便多罵幾句也無妨,打是情來罵是愛,從妳這張櫻桃小嘴裡吐出來的話,就算是咒人祖宗,聽著亦同炎夏喝涼水那般舒暢貼心……」不禁退後一步,那少婦又羞又怒又驚的大聲斥責:「請你放尊重一點,言談舉止不要如此罔顧羞恥——」龍大雄眼裡看著的是一張蔥白水淨的鵝蛋臉兒,是一雙柳葉眉,剪水瞳,是一張紅菱小嘴,而巧緻的鼻翅正在急促翕動,灩紅的唇兒那般溫潤濕膩,再襯以嗔中帶嬌的神韻,這一切,頓時引發了他原始的慾念,勃興了只有野獸才會突起而不論時地對象的需求——正如他所說的,現在m.hetubook.com.com即使人家咒他祖宗,他也不在乎了。龍大雄那樣的貪狀,那樣的饞像,加上他喉間狼嗥也似的怪笑,便越發誇張了他那不透人味的凶邪形態,誰聽在耳裡,看在眼中,都忍不住有股作嘔的感覺。於是,黎莫野立時警惕到他這位師叔的救命恩人,老毛病又犯了!
龍大雄蓋著一條厚軟的毛毯——那原是黎莫野替自己預備的,卻沒奈何交給對方享用了,他自家只有挨凍受寒地湊合了一宵,他心裡嘀咕著,難怪只一大早就睡不著啦。坐了下來,他從乾糧袋裡摸出一塊又冷又硬的熟麵餅以及一片鹽醬瓜,搭配著小口小口的咬嚼;這樣冷瑟的荒野清晨,面對這樣一個惡伴當,又吃著如此味同嚼蠟般的早餐,黎莫野覺得十分窩囊無趣,越想越操他娘了……
他嘴裡說著話,兩隻怪眼卻直勾勾的盯著前面那乘小轎的轎簾;一般而言,這樣的轎子,大多是尋常人家的婦道所慣乘,眼前的小轎想亦如是,只不知轎中人的年歲相貌罷了。黎莫野悶著頭走了幾步,又十分無奈的站住;那扶著轎槓的白鬍老頭與他四目相投,還極為和善的向他頷首招呼。黎莫野露齒一笑,算是做了回答;他轉臉望向龍大雄,姓龍的居然衝著他大叫:「我是一步也不能走了,姓黎的,如今找不著馬匹代步,有乘轎子也差強人意,你要設法替我僱乘轎子坐!」黎莫野怒道:「僻野之地,前不巴村後不巴店,人在半路上又到那裡去僱轎子?」一指前面的青衣小轎,龍大雄吼道:「這不就有現成的一乘?」氣得血往腦袋上衝,黎莫好呸了一聲,重重呵責:「龍大雄,這會是一個正常人該說的話?轎子是人家僱的,裡頭坐得有人,我們憑什麼能以強佔?再說,你他娘狗熊大的一個塊頭卻擠在這種婦道所乘的轎裡,也不怕笑話?」
黎莫野乾笑著直翻白眼——其實他已氣得差點忍不住撲過去掐死對方——人的嘴果只兩片皮,尤其這龍大雄的一張臭嘴,就和女人的那玩意一樣又腌臢又餿穢,完全在那裡胡說八道、斷章取義,純係瞎扯渾蛋;有關魯敬仙和龍大雄的這一段過往淵源,黎莫野清楚得很,他已不知聽過師叔提起多少遍,其中來龍去脈,遠因近果他連背都背熟了,但目前再由龍大雄口裡說出,卻大大變了樣,不僅肆無遮攔的褒己貶人,渲染歪曲事實,甚至更將一個名震五嶽三江的黑道大豪魯敬仙,形容成了偷雞摸狗之屬的窩囊廢,黎莫野這口鳥氣怎生得嚥?越聽下去他就越感到姓龍的嘴巴有如女人的那玩意啦!
大概是嘴裡的咀嚼聲驚動了龍大雄,他先是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又發出那種嗥號也似的怪聲,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這才坐將起來,瞪著一雙牛眼嚷嚷:「什麼時辰啦?你怎麼不叫我一聲?」黎莫野眼皮子也不抬地道:「天亮了。」揉著雙眼,又是一次怪聲怪調的哈欠,龍大雄這才想起黎莫野只回答了他一半的問話:「你怎的不叫我一聲?姓黎的,你是想丟下我自己溜走?」吞下嘴裡的麵餅,黎莫野感到非常的洩氣,非常沮喪——碰著這樣一號不知香臭、不識好歹、又思想性情怪誕得悖違常理的人,你該如何與他爭論解說?吁了口氣,他無精打采地道:「我沒有叫你是因為不須要這麼早叫你,你受了許多天折磨,正好蓋著我的毯子多睡一會,養養精神,恢復元氣;而我雖然沒有意思丟下你,實際上我不欠你什麼,即使我要走亦是我的和*圖*書事,你根本管不著。」
龍大雄狂傲地道:「姓黎的,你可別把自己高抬了,娘的,我以前雖也聽說過你的萬兒,卻不見得有多大個火候,更唬不住我龍大雄;如今才知道你是魯老頭的師侄,就越發少了份量。連你師叔都曾在我手下得命,向我叩謝洪恩,你又算他娘的老幾?」黎莫野陰沉沉地道:「我自然沒有你那種紅得發紫紅遍半邊天的氣勢,但江湖上混了這些年,至少也不是和稀泥和出來的,我自知唬不了你,但是,你亦一樣唬不了我。」龍大雄獰笑道:「有種,黎莫野,算你有種,這筆帳,我們且留到往後清結,現在我問你,你那師叔要在何處同我碰面?他又準備了多少好東西來孝敬我?」黎莫野道:「待你見過我師叔,你就會得到答案了。」忽然眼珠子轉動,龍大雄疑惑地道:「我問你,姓黎的,魯老兒對於我的救命之恩,是否因為當時我收過他的財物而有互為抵消、的意思,或者,他心裡有什麼不痛快?」
黎莫野心頭有氣,胸中燃火,不由冷冷一笑,極其譏誚地道:「我知道這樁事的內涵恐怕比你還詳盡;龍大雄,你是搭救過魯老先生,不過,並非如你所說是在魯老先生活脫一頭喪家之犬或恨爹娘少生兩條腿般的狼狽狀況下;那時節,魯老先生乃是在半途遇到仇家埋伏襲殺,他又正好染著一身熱痛,體能衰弱得很,在經過一番力戰之後業已負傷不支,而你恰巧正路過該處,你原本打算袖手自去,卻是看到魯老先生腰帶所懸的晨霜玉牌,又再折返,兩眼直勾勾地在玉牌上面打轉。魯老先生知道你的心意,這才出聲招呼,暗示將以玉牌做為相助之報,在這種情形之下你始出手幫了他老人家,事後,魯老先生把玉牌贈你,你頗嫌不足,獅子大開口猶再須索,魯老先生無奈才把身上的十六粒珠子一併捕上——龍大雄,我說的這些可有謬誤之處?」
龍大雄忽然呵呵大笑:「那麼,你為何不走?」嘆了口氣,黎莫野道:「因為有一個人要見你,那個人很感念你多年前對他所施的一樁功德,他要報答你,明白的說,我就是受那人所命,才前來做下這件孽事!」這一次,龍大雄不曾挑剔黎莫野話中的諷刺,他眼珠子連轉,迷惑地道:「你說的那個人是誰?我什麼時候幫過他的忙?是多久以前的事啦?奇怪,我怎麼一點影子都記不起來?喂,你別賣關子,倒是把話說清楚!」龍大雄記不起這件事,黎莫野絲毫也不覺得意外,像這種蠻渾粗暴型的人物,在他昔往的生命過程裡,又有幾件事能在他腦海裡留下痕憶?更遑論那過多的歹惡行徑與不經心留下的施惠了。
龍大雄一面抹汗一面咆哮:「你少在那裡消磨我,姓黎的,這全都是我體內蘊毒的關係,若在平昔,老子一旦施起提縱飛身術來,就和鳥飛鷹翔一樣快當俐落,你想跟還跟不上,只須眨眨眼,你會連我屁股都看不見……」吃吃一笑,黎莫野道:「眼前不須你這般表演,只求你挪步快點,我們加趕一程早到地頭,業已是感激不盡了……」龍大雄罵道:「操的,我知道你是存心折騰我,明知我身子吃虧,卻連匹馬也不給我騎,楞要我拖著兩條腿往下耗……姓黎的,這一筆筆的帳,我決計要與你算清……」
方才大約是跑去方便的兩個轎夫,已各自抄紮著褲腰走了回來,他們莫名所以地看著龍大雄,又迷惘地瞧向那白鬍老頭。白鬍老頭連連揮手,腔調都走了音:「快!快和*圖*書!我們馬上走——」不待兩個轎伕接近轎槓,龍大雄已先一個箭步搶至近前,他雙手插腰,凶神惡煞般狠厲叫哮:「走?往那裡走?前是鬼門關,後乃閻羅殿,不照我的話做,你們通通死路一條,誰也生出不了!」白鬍子老頭已是面如死灰,上下牙床磕擊有聲,兩個轎伕也一樣呆如木雞一般,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狂笑一聲,龍大雄叫道:「轎裡的雌貨給我滾出來,坐轎的主兒已經換啦,如今我龍大爺得舒坦舒坦,好日子不能盡讓人家過!」
不耐的喝了一聲,龍大雄又在催促:「喂,你他娘是在發的那門子呆?你說話呀!」黎莫野靜靜的道:「有一位老人家,叫做魯敬仙,西漠一鵰魯敬仙,你可知道這個人?」怔怔的尋思了好一會,龍大雄才猛的一拍自家大腿,怪笑起來:「是了是了,我想起那檔子因緣來啦,好個魯老鬼,倒不是忘恩負義之徒,他還記得我對他的雲天高誼,浩蕩深恩,這會居然就來報答我啦,好,好極了,我要看看他待如何補償欠我的這份情!」黎莫野的一顆心直往下沉——他早已料到他師叔魯敬仙的這一舉動,會帶來無窮煩惱,現在看來只怕不差,姓龍的朋友業已自居於恩人之位,表明了一副邀功討賞的嘴臉,好比一頭餓饞的惡狼,有人給牠了門,牠還不往裡鑽?用手抹了把臉,龍大雄興致勃勃的道:「那魯老鬼,說起來全靠了我,要不是我哪,早年他的一條老命就不會是他的嘍,算一算,這事已有十六七年了吧?那辰光我還年輕,約莫二十出頭的光景,不過我雖然年齡不大,出道也不久,名氣卻早已響噹噹的啦,提起我龍大雄,真個誰人不怕,誰人不驚?碰著場面,我他娘只要往前一站,甚至不必開口拿言語,已嚇得一干雜碎屁滾尿流,抱頭鼠竄,我姓龍的簡直一開始混世就紅得發紫,紅遍半邊天了!」
黎莫野慢慢踱近,沉著臉道:「姓龍的,你胡鬧也該有點分寸,到底是有完沒完?」龍大雄厲聲道:「用不著你管,我是你師叔的救命恩人,連他都待我如同上賓,你憑那一點來干涉我的事?站到一邊去,我自有我的打算!」黎莫野冷森的道:「不要過份,姓龍的,我對你雖然一再容忍,可是也有限度,你切莫逼我採取行動!」龍大雄桀桀怪笑:「我含糊你個鳥,黎莫野,有冤屈向你師叔訴去,看他怎麼說?你師叔的救命恩人因為身蘊奇毒,難以舉步,要乘轎子坐,莫不成還算過份?你他娘有種就宰了我,看看到時候那一個倒霉?」窒了窒,黎莫野非常苦惱的道:「龍大雄,你好歹也得講點道理,轎子是人家僱的,而且坐轎的還是個婦道,我們如何能以強佔硬奪?混世面的角兒沒有這種混法……」
黎莫野嘴裡嘖嘖兩聲:「真是了不起?」哈哈一笑,龍大雄口沫四濺的道:「這可不是吹的,別人不知道,魯老鬼最清楚不過;當年初次和魯老鬼遇面的時候,正逢上他霉星高照,流年不利的辰光,人是又瘦又小又枯乾,頂了一副佬佬不親、舅子不愛的窮酸落拓像,叫人追得活脫一頭喪家之犬,還流著血、帶著傷,正他奶奶恨爹娘少生兩條腿般在逃命,天幸他遇到了我,我生平最看不得打落水狗,吃爛飯之徒,情景一旦入眼,我他娘便俠氣湧生,大喝一聲,如同飛將軍從天而降,殺得那些王八蛋人仰馬翻,落荒而逃……呵呵,魯老鬼對我簡直敬同仙佛,當場就下跪拜恩,涕淚橫流的抱著我的兩條腿直叩頭;事和圖書隔多年,我早已把這種芝麻綠豆般的瑣碎忘得一乾二淨,他卻還記得清楚,念念不忘向我報恩叩謝哩……」
這是一條淺淺的小溪,溪水清澈冷冽,溪畔有幾塊平坦潔淨的大青石,兩邊的蒼鬱松林,便圍繞著這條小溪迤邐延伸,光景不但幽靜,而且隱密得很。黎莫野昨夜裡已經把龍大雄身上的木枷鐵鐐都拆卸下來,兩個人心不和面也不和的分開老遠憩歇了一宵,眼下天剛濛濛亮,黎莫野已從溪邊洗漱回來,一邊走、一邊用頭巾的下襬擦拭著眉臉間的水漬。那一頭,在一棵虯松之下,龍大雄還在四仰八叉地睡著尋夢,陣陣的鼾聲如雷鳴般有節奏的響動著——聽到這樣粗濁沉悶的鼾聲,黎莫野便不自覺地連想到山豬或野牛的呼嚕呼吸,他奇怪自己怎麼總是把姓龍的和獸畜類牽扯在一起?一定是那龍大雄的心性舉止和獸畜太有近似之處了。
不等黎莫野答話,龍大雄已大吼如雷:「去你娘那條腿,囉哩八嗦淨放些渾屁,老子管你誰家死了人,轎子讓出來,爬著走滾著走是你們的事!」說著,他手抓轎槓,用力一掀,整乘轎子往上抬起又重重落下,只聽到一聲驚叫,坐在轎子裡的那位少婦已一頭跌了出來。白鬍子老頭噎嚥著抽一口氣,趕忙過去扶起少婦,一面別嗦不停:「少奶奶受驚了,都是得祿該死、得祿無能……」呵呵大笑,龍大雄叫道:「要是不讓轎,你們不止一個該死!全都該死;滾滾滾,輪到我歇腿腳了!」那位少婦雖是跌得釵落笄亂,衣裙污皺,且在驚魂未定之中,卻顯然是個倔強剛烈的性子,她拋開得祿那攙扶的雙手,形容凜烈的大聲道:「你是什麼人?光天化日之下恃強奪轎,行兇傷人,難道就不怕王法嗎?」
龍大雄張狂地道:「你他娘也是個沾刀舐血、橫吃八方的獨腳強盜出身,雙手葷腥、肩承不義,卻還有這許多道理好講?真叫臭婊子妄論貞節牌坊、賣的是狗肉偏偏掛你奶奶的羊頭!」黎莫野深深吸了口氣,表情木然:「好吧,你就是要坐轎子,對不對?」龍大雄火辣的道:「這不是廢話麼?老子不想坐轎卻來攔轎?」一轉身,黎莫野對那老頭抱拳道:「老丈,這狗娘養的話相信你全聽到了,他要坐這乘轎子,還請老丈勉為相讓,在下自有補償——」白鬍子老頭惶悚的抖著聲道:「這位好漢明鑒……原本一乘轎子讓與誰坐皆無關緊要,實是我家少奶奶娘家發生了急事,外老太爺意外趺跤中風,如今還昏迷不醒,少奶奶是趕回去探望外老太爺的,這等事情耽擱不得,萬一因為時間延誤而外老太爺有了長短,我家少奶奶必將負愧終生……好漢,望你高抬貴手,放我們過去,除了這乘轎子,我們實在也找不著另一乘了……」
祁大雄額際青筋暴起,兩眼裡赤芒忽閃,他猛的站立起來,仰天狂呼:「我受夠了,黎莫野,我受夠了你的腌臢氣,我絕不再聽你那一套;我操他的祖宗,給我把轎子讓出來,我是龍大雄,我要坐轎子,不管是誰都要讓給我坐!」扶著轎槓的白鬍老頭業已被龍大雄的獰惡模樣嚇呆了,他驚恐的望著龍大雄,禁不住全身簌簌顫抖,臉色也頓時變得如同他的鬍子一樣白……這時,轎簾輕掀,一個生得白淨端麗的少婦探出上半身來,滿面疑惑的問:「得祿,得祿,是什麼事呀?這麼吵吵嚷嚷的……」叫得祿的白鬍子老頭慌忙去掩轎簾,一面抖嗦嗦的道:「沒什麼事……沒什麼事……少奶奶且請安坐,我們這就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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