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隱居學劍

因為她自己也知道,在剛才那一瞬間,無論誰站在她面前,都可能被她刺殺在劍下。
送飯來的,就是那個第一次帶小方到那破廟去見他的小孩。
她喜歡這種感覺。
他們見面的次數本來就越來越少,這一次已經有兩個月未曾相見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有時她甚至還跟他們睡在一起。甚至在他們做那種事的時候,她也不會動心。
「最近這一個月,他只要一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會問我見到你沒有?」大年道:「今天他還說一定要你去見他,因為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見你。」
沒有氣,就沒有勁。
樹上已將凋落的木葉,連一片都沒有落下來。可是他的劍鋒已刺入了樹幹。
小燕常到這裡來。
小燕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嘆了口氣:「你走吧。最好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交易結束,這種生活也已結束,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已斷絕。
大年來的時候,她又從泥地裡挖出條小蟲,正在玩這條小蟲。
小方盡量控制自己。
然後她就脫下身上的衣服,解開了緊束在她前胸的布巾。赤|裸裸的躍入那一池又溫暖又寒冷的泉水裡,就好像忽然被一個又多情又無情的情人緊緊擁抱住。
「看來你們這位老大本事倒真不小。你們有了這麼樣一位老大,一定很高興。」
「是的。」大年道:「這個人最近好像忽然變得特別喜歡乾淨,每天都要洗好幾次冷水澡。」
他又挺起胸,很認真的說:「如果這附近有什麼陌生人來了,第一個知道的一定是我們老大;如果地面上出了什麼奇怪的事,第一個知道的一定也是他。」
如果他刺的是人,這一劍無疑是致命的一劍!
密林裡有塊岩石,岩石下藏著個包袱。是她藏在那裡的,已經藏了很久,現在才拿出來。
他不想這麼樣看她,可是他已經看見了一些他本來不該看的地方。
小方的回答也同樣乾脆:「是的,這樣子的確公平極了。」
她忽然想到小方現在很可能也用這道泉水沖洗自己。
小方笑了笑。
「是的。」
這片楓林也像山前的那片楓林一樣,葉子都紅了。紅如火。
她冷冷的接著道:「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關係。我的事當然要我自己去解決,你不能代替我,我也不能代替你。」
這種天氣正是睡覺的好天氣。
在這段日子裡,他幾乎忘記了「陽光」和卜鷹,幾乎忘記了所有那些他本來絕對忘不了的人。
「就算不死,一定也很難過。」小燕笑得彷彿更愉快:「我想他最近的日子一定很難過。一天比一天難過,難過得要命。」
「我找你來,就為了要告訴你,我已經準備走了。」
只穿上條犢鼻褲,他就提起他的劍奔入練劍的楓林。
他的膽子一向不小,可是現在卻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幾步。好像生怕他的老大會拔出劍來,一劍刺入他的胸膛咽喉。
大年瞪著眼https://m.hetubook.com.com問:「不是為了愛乾淨是為了什麼?」
「我從小就吃不飽穿不暖,所以永遠都好像長不大的樣子。」大年又告訴小方:「有很多人都在背後罵我,說我一肚子都是壞水,所以才長不高長不大。可是我一點都不在乎。」
已經是秋天了。陽光照射過的泉水雖然有點暖意,卻還是很冷。她一隻腳伸下去,全身都會冷得輕輕發抖,一直從腳底抖入心底,就好像被一個薄情的情人用手捏住。
她覺得這個小男孩就像是個還沒有熟透就被摘下來的果子,既不好看,也不好吃。
他忽然笑了笑:「看他的樣子,就好像如果看不見你就馬上會死掉。」
劍光一閃,兩柄劍都已拔出。
他說話的口氣又好像比他實際年齡大得多:「只要他們不當面罵我就成了。」
對千千萬萬個想在江湖中出人頭地,想成名卻又未成名的少年來說,「劍」不僅是種殺人的利器,也是種代表「成熟」、「榮譽」、「地位」的象徵。
「現在我們兩個人好像還全都活著。」
她捏死了手裡的小蟲。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忽然問大年:「你看他最近有沒有什麼跟以前不一樣的地方?」
她不來的時候,也有人替小方送飯來。
他忽然發現他們的老大在剛才那一瞬間,很可能真的會拔出劍殺了他。
「因為……」大年吃吃的說:「因為你剛才看起來就像要殺人的樣子。」
「是的。」她說:「我的劍法也可以算是練成了,因為你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教給我。」
獨孤癡劍法中最巧妙的一點,就是他運氣的方法。
「我害怕。」大年說。在他們的老大面前,他從來不敢說謊。
他們的老大就在前面的樹林子裡等他。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大年已經跑了。
他的劍還沒有拔|出|來,就聽見有人在為他拍手。他回過頭,就看見了齊小燕。
小燕忽然笑了笑,笑得彷彿有點神秘:「男人洗冷水澡不一定是為了愛乾淨。」
如果樹也有心,無疑已被這一劍刺穿。
「可惜我們之間必定有個人活不長的。」小燕的瞳孔在收縮:「我看得出片刻後我們之間就有個人會死在這裡。」
這是座從來都沒有人攀登過的荒山,根本沒有路可以到達山巔。
「昨天下午、前天晚上、大前天中午,你去的時候他是不是都在洗冷水澡?」
她的劍仍在鞘,她的人已到了山巔。
她的小兄弟們從來都不知道他們的老大是個女人。可是她知道他們之中有的已經快變成男人。有的已經長出喉結,已經學會在半夜裡偷偷摸摸的去做那種大多數男人在成長過程中都做過的事。她知道,卻假裝不知道。
「我叫大年。」這個小孩子告訴小方:「因為我是大年初一生的,所以叫大年。」
對這一點她自己也覺得很滿意。
「什麼時候去?」
其中hetubook.com.com能練成的又有幾個?
「現在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教給你,你也沒有什麼可以教給我,所以我們的交易已結束。」
「怎麼樣倒霉?」
大年吃驚的看著他。因為他從來都沒有看見過一個人的臉在瞬息間有那麼大的變化。
沒有獨孤癡,根本就沒有這個交易。現在他們的交易雖然已結束,可是他們和獨孤癡之間卻仍然有筆賬要算清。
劍式的變化不但要靠手法運用的巧妙,還要有一股「勁」。
——他心裡是不是也有條毒蛇盤旋著?
「他們怕的不是我,怕的是我們老大。」他挺起胸道:「我敢說這地方沒有一個人敢惹他。」
「從來都沒有。」大年說:「因為他們不敢。」
他也知道說謊不好,可是他並沒有犯罪的感覺,因為他說謊是為了他們的老大。
「因為我們還要去找獨孤癡。」
大年卻搖頭。
小方看著他,看著他圓圓的臉,看著他臉上時常都會露出來的那種老氣橫秋的樣子,忍不住問:「這地方是不是有很多人都很怕你?」
「剛才。」
他不敢去想。
小方一劍刺了出去,刺的是一棵樹。
泉水從這裡流下去,流到小方的木屋後。
不到三個月,她就已將小方劍法中所有她應該學,值得學的東西,全部學會。
這就是技巧。
「你幾時變得這麼怕我的?」
他的眼睛裡忽然露出種異樣的表情,連呼吸都變粗了。過了很久才問:「妳呢?妳的劍法是不是也練成了?」
「現在是不是已經到了我們要比一比究竟是誰強誰弱的時候。」
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個女人,已經不再是女孩子。當然更不是男孩子。
但是她相信大年絕不會知道她不喜歡他。因為她每次看見他的時候,都會裝出很愉快很開心的樣子。因為大年一直都很有用,幾乎已經可以算是她的小兄弟裡面最有用的一個。
——這是不是因為他已經練成了獨孤癡的劍法,所以變得也像獨孤癡一樣。每隔一段日子,如果不殺人,精氣就無法發洩。
「你去的時候,小方在幹什麼?」
又過了幾個月,漫漫的長夜已過去,炎熱的天氣又漸變得涼快起來。
她練的本來就是殺人的劍法。
——氣勁在腕,一劍穿胸。
「今天就去。」小燕嫣紅的臉上,血色忽然消退:「現在就去!」
「好像有一點。」大年又眨了眨眼:「最近他脾氣好像變得特別暴躁,精神卻好像比以前差了,眼睛總是紅紅的,就好像晚上從來都不睡覺一樣。」
他的圓臉上充滿驕傲得意之色:「自從那次之後,這地方就沒有人敢惹我們了,因為大家都知道我們是他的小兄弟。」
「有的人在半夜裡頭髮鬍子都被剃光;有的人早上起來忽然發現那兩道眉毛不見了。」大年揚起眉:「開當鋪的老山西,頭天晚上踢了他一腳,第二天他那隻腳就腫得像豬腳一樣。」
他又像大人般嘆了口氣:https://www.hetubook.com•com「只可惜我們現在還太小,只能替他做點小事。只能替他送送東西,跑跑腿,打聽打聽地面上的消息。」
「當然高興。」大年說:「他不但給我們吃,給我們穿,而且處處照顧我們。」
這種劍法變化雖然不多,可是每一種變化都出人意料之外。
齊小燕盤著腿坐在一株楓樹下。一身髒兮兮的衣服,一臉髒兮兮的樣子,連她自己照鏡子的時候,都常會忘記自己本來是個多麼漂亮的女人。
小燕斜倚在他身後的一棵樹下。從樹梢漏下的陽光,剛好照上她的臉。
他害怕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我要去。」
可是小方卻沒有睡好,早上起來的時候不但唇乾舌燥,眼睛裡也帶著紅絲。
她把包袱裡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在池旁一塊已經用池水洗乾淨的石頭上,一件件展平攤開,再用她的劍壓住。
「來幹什麼?」
她的臉明艷清爽,身上穿著的衣服,就像是皮膚般緊貼在她堅挺的胸膛和柔軟的腰肢上。
不管是男孩子或是男人,從來都沒有人能讓她動心。這一點她自己也對自己覺得很滿意。
涼爽的秋天,幽靜的楓樹林。滿林楓紅如火。
最近這些日子來,她總是有種想要殺人的衝動。尤其在剛才那一瞬間,她心裡的殺機和殺氣已經直透劍鋒。
——一筆落下要意在筆先,一劍出手也要意在劍先。其中的轉折變化,就要靠技巧了。
她知道她的劍法已經練成了。小方的劍法無疑也練成了。
小方也在心裡嘆了口氣。他忽然發現這個女孩子不但有頭腦、有手段、而且有野心。
她的回答不但直接乾脆,而且說的很絕。
她笑得的確很愉快,可是誰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就在她笑得最愉快時,她的臉卻紅了。
「你沒有說謊?」
她忽然掠上樹梢,從一根橫枝上摘下一柄劍。等她再躍下來時,她的臉色已蒼白如紙,就好像仵作們用來蓋在死人臉上的那種桑皮紙。
小燕沒有去找小方。
小燕又笑了笑:「現在我看起來難道就不像要殺人的樣子了?」
「如果你不去,他是不是真的會死掉?」
她喜歡這種感覺。
午後。
「你還是個小孩子,你不會懂的。」小燕說:「大人的事,你最好也不要多問。」
如果說小方是個天生就適於學劍的人,齊小燕無疑也是。
「為什麼?」
大年不敢再開口。
「現在我們雖然沒法子報答他,可是等我們長大之後,我們也會替他做些事的。」大年瞪著眼,說得很認真:「只要能讓他高興,隨便什麼事我們都做。就算他要我們去死,我們也會去。」
「是的。」小燕道:「強者生,弱者生。這樣是不是也很公平?」
她心裡忽然又有了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從她的心底一直刺|激到她的腳底。
只有這地方,才是完全屬於她的。只有在這裡,她才能自由自在的行動思想。隨便她做什麼,想做什麼和圖書,都不會有人來打擾她。
「今天他有沒有問起我?」
——氣從絕不可能發出的地方發出,劍從絕不可能出手的地方出手。
大年說他已經十三歲,可是他看起來最多只有八九歲。
小方雖然顯得有點急躁,卻又不能不相信。
「不能。」小方也瞪起眼睛:「大人們的事,小孩子最好不要多問。」
大年點頭。
她的手心也濕了,濕淋淋的捏著滿把冷汗。
紅如血。
小燕也笑了,笑得又神秘,又愉快。大年忍不住問她:「你知不知道他有什麼事找你?」
學劍不但要苦練,而且要有天賦。肯苦練的並不少,有天賦的人卻不多。
他不能否認,也不敢否認。
他沒有仔細想過這一點。
「我知道。」小燕微笑:「我當然知道。」
正午。
「為什麼?」
可是她扮男孩子的時候,總是有辦法能讓自己忘記自己是個女人。
也許她的野心遠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大得多。
在他少年時他就常用這種法子來抑制自己的情慾,而且通常都很有效。
「我從來不說謊。」大年瞪著眼睛:「我是小孩,你是大人,小孩子說謊怎麼騙得過大人。」
在某一方面來說,劍法就像書法。不但要有「氣」,有「勢」,有「意境」,而且還要有「技巧」。
這種技巧必須苦練。
但是現在,等到他全身都已乾透冷透後,他的心仍是火熱的。
大年又在問:「你要不要去見他?」
「你怕什麼?」小燕又問:「怕我?」
他跑的並不快。因為他兩條腿都已發軟,連褲襠都已濕透。
小燕的手緊握劍柄,冷冷的看著他,忽然問:「你的腿為什麼在發抖?」
「恭喜你。」她說:「你的劍法已經練成了。」
氣勢和意境是先天的,技巧則要靠後天的苦練。
他當然並沒有真的忘記,只不過禁止自己去想而已。
因為他忽然有了種又奇怪又可怕的感覺。
「是你去!還是我去?」
「他對你們這麼好,你們怎麼樣報答他?」
——她既然從來不動心,她的臉為什麼會紅成這樣子?
小方慢慢的轉過身,看著她。
大年一看見她,就好像老鼠見貓一樣。頑皮搗蛋的樣子沒有了,老氣橫秋的樣子也沒有了。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站在她面前報告:「我已經把飯送去了,而且是當面交給他的。」
他一直認為他們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他們從來都沒有當面罵過你?」
在一片原始密林後,一個幽靜的山坡裡,有一池清泉,正是小方屋後那道泉水的發源處。
小方拔劍,劍上的「魔眼」彷彿正在瞪著他,彷彿已看透了他的心,看出了久已隱藏在他心底卻一直被抑制著的邪念。
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一點都不乖,也不老實。因為他不但說了謊,而且每句話都是在說謊。
可是她時常玩蟲。因為她總認為一個人訓練自己最好的法子,就是時常都要強迫自己去做一些自己不喜歡去做的事。她也不喜歡大和*圖*書年。
「你不能走。」小燕道:「至少現在還不能走。」
「他又在洗冷水澡。」
想起了客棧裡那個夥計對他的態度,所以小方纔這麼問。
只有要殺人的人,才會有他老大現在這樣的臉色。
「所以我們兩個人之間最少要有一個人去找他。」小燕盯著小方:「也只能一個人去。」
「誰敗了,誰就要死。」她盯著小方握劍的手:「你有劍,我也有。你已經練成了我的劍法,我也練成了你的劍法。」
「你總有見到她的時候,如果見到她,就叫她趕快到這裡來。」
所以小方苦練。
——一個女孩子通常都只有在心動時臉才會變得這麼紅。
「誰活著,誰就去。」
大年一句都沒有再問,就乖乖的走了。就像是個又聽話又老實的乖孩子。
獨孤癡的劍法中,有很多運氣的方法和劍式的變化,都是他以前從未聽人說過也從未想到過的。
他的手仍然緊握劍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就像是一條條毒蛇。
「你明白?」她問他:「你說我是什麼意思?」
就好像她自己的皮膚。
「誰敗了,誰就死?」
「我有事要找她。」小方說:「非常重要的事。」
——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原始的罪惡。你可以控制它,卻無法將它消滅。
「因為我是我,你是你,我們要找他的原因本來就不一樣。」小燕臉上的陽光已經照到別的地方去了。她的臉色蒼白,聲音冰冷。
「為什麼?」
「為什麼?」
她的胸立刻緊挺,她的腿立刻繃緊。
小方盡量不讓自己再去看那些一個女人本來不該讓男人看見的地方。
「因為誰惹他誰就要倒霉。」
直到大年跑出去很遠之後,小燕才慢慢的放開她握劍的手。
因為他們的情緒都同樣焦躁,都有同樣的衝動。
小方濕淋淋的從他木屋後的泉水中躍起,讓冷颼颼的秋風把他全身吹乾。
她不喜歡玩蟲,非但不喜歡,而且很討厭,不管是大蟲還是小蟲都一樣討厭。
三個月之後,她到小方這裡來的次數就沒有以前那麼多了。
小燕沒有逃避他的目光,也沒有逃避這問題。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大年說:「他不來找我們,我們從來都不知道他在哪裡。」
衝過一個冷水澡之後,大年就送飯來了,小方第一句話就問他:「你們的老大呢?」
她閉起眼睛,輕撫自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已經是個多麼成熟的女人。
遠在千百年前,第一柄劍鑄成之後,想學劍也肯苦練的少年就不知有多少。
「你能不能告訴我。」
包袱裡是她的衣服,從貼身的內衣到外面的衣褲都完備無缺。每一件都是嶄新的,都是用純絲做成的。溫軟而輕柔,就好像少女的皮膚。
小燕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彷彿也帶著種殺氣。
「死的是誰?」
她確信除了她之外從來沒有人到這裡來過。
他沒有逃走,只因為他知道老大要殺的人不是他。但是他也想不到他的老大會殺小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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