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重回大漠

——要殺人的人,通常都不會多說話。
「那批黃金就是所有秘密的根?」
「我記得。」
隨時都可能被殺的人情況就不同。
然後他就看見火焰中爆起了一道金黃色的光,由金黃變為暗赤,又由暗赤變為慘碧。
這問題小方沒有回答。一直等到第四天,等到他們走到一片高聳的風化山巖下,小方才開口。
獨孤癡自己當然知道,小方也知道。
到了這種時候,在這種情形下,誰都難免會興奮激動的。
致命的要害。
「就是這裡。」小方的聲音已因興奮而嘶啞:「黃金就在這裡。」
令小方覺醒的是他自己的喘息聲。
——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殺了你。
「從它的根挖起。」
——黃金就在這裡。
他們身經百戰,出生入死。這種經驗比誰都豐富。
第一次攻擊還未結束,第二次已開始。第二次攻擊失敗,還有第三次。
他猛吸一口氣,身子突然拔起。
現在他的機會已經來了。
他肌肉忽然又抽緊,掌心忽然又冒出冷汗。他的瞳孔忽然又恐懼而收縮。
空氣中仍帶著種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大地卻已恢復靜寂。
等到火光由金黃色變為慘碧時,火焰中彷彿又有一條人影升起。升到高處,化為輕煙。
「還有班察巴那。」
每一次攻擊都可能是致命的一擊。
呼聲停止時,小方就聽見獨孤癡在冷冷的為他喝采。
「我只想知道那批黃金是不是還在這裡?」小方回答:「否則我實在死不瞑目。」
慘碧色的火光中,彷彿有幾條慘碧色的影子在飛騰躍動。忽然又化為輕煙四散。
「那麼你不妨先看看這些人。」南面有人說:「因為你很快就會變得跟他們一樣了,他們也是……」
小方感覺到槍鋒上的銳風時,生死已在呼吸之間。
小方居然連一點驚訝的意思都沒有。這件事好像本來就在他意料之中。
地下沒有黃金,連一兩黃金都沒有。
在這種情況下,有經驗的人都會緊緊的閉著嘴,等到對方沉不住氣時才出手。
「我知道。」
「是的。」
他將這秘密告訴獨孤癡,不僅因為他深知獨孤癡絕不是個為黃金動心的人。
獨孤癡就是這種人。
又過了很久,本來已熄滅的火堆中,忽然又爆起了閃亮的火光。
「我!」小方又問:「用什麼挖?」
劍光再一閃,這張臉就看不見了。這個人已從此消失。
又沉默了很久之後獨孤癡才開口:「一個人要死而無怨,已經很不容易,要死而無憾更不容易。」
——他們還能不能看到他們的陽光,還能不能在陽光下自由呼吸?和_圖_書
「是的。」
他轉身走出了門,走到陽光下。
其實他的精神並不是貫注在他正在做的事上。他在穿衣服時,也正在想著他的劍法。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小方才問獨孤癡:「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的地方?」
「我明白。」
「除了你和卜鷹之外還有誰?」
輕煙四散,火光熄滅,黑暗中忽然響起一個人說話的聲音。
小方回答得很妙:「彼此彼此。」
「你能確定黃金本來真的是在這裡?」
天色如墨,強敵環伺。可是對方如果不出手,他們也不知道對方隱藏在哪裡?
他已經用不著再問什麼。
因為這地方雖然醜陋、冷酷、無情,卻又偏偏留給他一些又辛酸又美麗的回憶。不但令他終身難以忘懷,而且改變了他的一生。
他剛問完,立刻就聽見有人回答:「我們不是人。」
這次他們的戰略成功了。
「這地方我已待不下去。」
小方不招架,不閃避。長劍急揮,劍鋒貼著刀鋒直劃過去,削斷了刀鍔,削斷了握刀的手。
刺來的不是暗器,是槍。最少有三、四十斤重的梨花大槍,自黑暗中慢慢的,無聲無息的刺來。直到距離小方腰間不及一尺時,才加快速度。
他在這裡流過汗,流過血,幾乎將性命都葬送在這裡。
「可是現在你也知道了。」
這一劍他刺入了地下。
他痛恨這個地方,不但痛恨,而且畏懼。奇怪的是,他偏偏又對這地方有種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濃烈感情。
可是他不能。
「現在我就要走。」
「失劫的黃金在哪裡,這件事的根就在哪裡。」
他是小方。
天色如墨,強敵環伺。一開口說話就暴露了目標,各式各樣不同的兵刃暗器,就隨時可能會從各種不同的方向攻擊。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身子忽然躍起,就像一根箭一樣射了出去,射向聲音傳出的地方,射向南方。南方一片黑暗。
他已經知道小方在這裡停下來,是為了要等明天的日出。
西方的黑暗中立刻也傳出一聲慘呼,呼聲忽然又停止。
小方的「魔眼」在他伸手可及之處。他沒有伸手。
現在他的氣力將盡,如果再多消耗一分,活命的機會就更少一分。
「你為什麼在這裡停下來?」
就在他一劍擊落這七枚暗器時,已經有一縷銳風刺向他的腰。
烈日、風砂、苦寒、酷熱,又開始像以前那樣折磨他。
——「陽光」呢?卜鷹呢?
「我跟著你。」
進入大漠之後的第一天,獨孤癡才問小方:「你知道那批黃金在哪裡?」
黃金埋得很深。https://m.hetubook.com.com不管用手挖也好,用劍挖也好,要挖到黃金的埋藏處,都要消耗很多力氣。
一種因完全鬆弛而產生的疲倦,忽然像只魔手般攫住了他。
獨孤癡冷冷的看著他,冷冷的問:「你會不會記錯地方?」
獨孤癡還是沒有反應,小方卻有了。
攻擊就像是海浪,一次接著一次,彷彿永無休止的時候。
——攻擊已結束,危險已過去,天已經快亮了。
——也許就在他穿衣服的某一小動作上,會忽然領悟到劍法中某一處精微的變化。
獨孤癡沒有問他為什麼。
小方揮劍,劍鋒上立刻爆出七點寒星。
「那批黃金本來確實在這裡?」
小方沒有動,獨孤癡也沒有。
可惜現在他已別無選擇的餘地。
這句話沒有說完,因為一直沒有反應的獨孤癡有了反應。
「如果我是你,現在也一定會出手的。」小方忽然說:「所以你如果殺了我,我也死而無怨。」
獨孤癡就在他面前。在這一瞬間,如果他一劍刺出,說不定也可以刺入獨孤癡的心臟。
「因為卜鷹也把我帶到了埋藏黃金的地方。」小方說:「他帶我去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我們走的時候,天卻已亮了。」
——他們向對方暴露了自己,就因為他們希望對方出手。
「想不到你居然還很細心。」
這一次攻擊來自北方。
獨孤癡又盯著他很久。
他沒有忘記獨孤癡的話。
於是小方就停下來。在山巖下找了個避風處,開始吃他這一天的第一頓飯。
他們的飲食都非常的簡單,睡眠都很少。有時兩三天之內,連一句話都不說。
有些人無論在做什麼事的時候,都會表現出一種專心一致,全神貫注的樣子。
劍鋒已刺入心臟。
小方和獨孤癡都是有經驗的人。
小方一直站在門口看著他。每一個動作都看得很仔細,就好像一個馬師在觀察他的種馬。
他看見了一個人的臉。
又過了很久獨孤癡才問:「黃金就在下面?」
但是他不伸手,結局也可能是這樣子。
本來已經熄滅的火堆中,卻又閃起了火光。
這本來也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可是答案卻簡單極了。
獨孤癡始終都在跟著他,兩個人始終都保持著可以看得見的距離。
「這件事的根在哪裡?」
他們的話剛說完,對方的攻擊已開始。
「但是我希望你等一等再出手。」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方說:「只可惜你們說的話我連一句都不信。」
這時陽光已照遍大地。
獨孤癡的聲音裡完全沒有譏刺之意:「像我們這種人,一定和-圖-書要細心,才能活得長些。」
在槍尖刀鋒劍光下,一個人的生命就像腳底下、手掌間的蚊蠅,在一剎那間就會被消滅。
第一個人回答的聲音是從西面傳來的——縹縹渺渺的聲音,似人非人。
他指著一塊尖塔般凸起的岩石問獨孤癡:「你還記不記得這塊石頭?」
「可是我不懂你為什麼要下毒手?」獨孤癡問:「你知道他不是卜鷹的屬下?」
北面的聲音接著說:「我們都是為卜鷹戰死的人。」他說:「我們活著時是戰士,死了也是厲鬼。我們絕不容任何人侵犯他的黃金。」
「我不信?」小方依舊同樣回答:「我連一句都不信!」
小方伸手拔劍。
說完了這句話,兩個人就不再開口,好像都覺得這一天的話已經太多了。
小方一句話都沒有再說。
他的劍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一種無論任何人看見都會大吃一驚的反應。
小方奔出去,將掌中劍用力擲出,擲在塔影的尖端。
獨孤癡正站在他面前冷冷的看著他。掌中的劍鋒,正好在一出手就可以刺入他心臟的地方。
等到輕煙消失時,火焰也熄滅了。天地間只剩下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就好像永遠不會再見光明重現一樣。
他們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說這些本來並不是一定要說的話?
一道極快的風聲,從北方打來,打他的要害。
小方的心又在往下沉。
「絕對在這裡。」
小方卻忍不住要問自己:「我為什麼要將這秘密告訴他?」
如果你沒有經驗過這種事,你永遠不會想到人類的生命有時竟會變得如此輕賤。
南面傳來的聲音彷彿更遙遠。
「黃金就在那裡。」
「我們就是替卜鷹看守這一批黃金寶藏的鬼魂。」
如果能多說一句話,就一定要想法子說出來。哪怕只能多活片刻也是好的。
小方的眼角已經開始在刺痛,因為汗水已經流入了他的眼。他很想伸手去擦乾。
「好!你挖!」
西方也同樣是一片黑暗,黑暗中忽然有了刀光一閃,閃電般砍小方的腿。
「你們是什麼人?」他輕描淡寫的問:「為什麼要我們走?」
「你錯了。」獨孤癡道:「不管你要到哪裡去,我都跟著你。」
剛才那種突然發生的驚人變化,在他們眼中看來,就好像天天都會發生,時時刻刻都可以看得見,一點都不奇怪。
他忽然問小方:「你想知道的是什麼事?」
「卜鷹的屬下從來沒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小方道:「大家都叫他鷹哥。」
一瞬間的鬆弛,就可能導致永恆的毀滅。
黑暗中究竟隱藏著多少殺人的殺手?攻和圖書擊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停止。
「我能。」小方說:「我親眼看見過。從這裡挖下去,一定可以看到黃金。」
他抬頭仰望高聳入雲的塔石:「那時太陽剛升起,剛好將這塊石頭的影子,照在埋藏黃金的地方。」
這時小方的人也已竄起,也像一根箭一樣射了出去。
就在小方快要閉起眼睛時,他忽然聽見一聲尖銳而短促的風聲劃空而過。
黃金般的火光剛閃亮,黑暗中忽然有十七八條人影飛來。
每一次攻擊都可能致命,每一次攻擊都可能是最後一次。
等到火光變為暗赤,這些人影已落在地上。有的影子落在地上發出「咚」的一響,有的響聲卻好像骨頭碎裂的聲音。
「我知道。」小方回答。
他這一劍會不會刺出來?
可是他沒有這麼做。
「只不過有資格做我對手的人也不多。」獨孤癡道:「所以我答應你。」
小方身上每一根肌肉都已經開始在抽痛。就像是一根根繃得太緊已將繃斷的弓弦。
獨孤癡的人影消失在黑暗中時,南方就傳出一聲慘叫。
除了攻擊招架閃避外,任何動作都是不必要的。
「用你的劍!」獨孤癡聲音冰冷:「如果你不想用你的劍,就用你的手!」
——這裡就是所有秘密的根。
「那麼你們就要死在這裡了。」西面的聲音說:「而且死得很慘。」
南方的慘呼聲發出時,他的人已到了西方的一塊岩石上。
「知道藏金處的人有幾個?」
「不管要挖什麼,都要先挖它的根。」
「不在。」
可是第三天天一亮,獨孤癡就問小方:「你還找不找得到那地方?」
獨孤癡沒有開口,沒有反應。
「我記得。」
他整個人都幾乎虛脫。
誰也不知道他這種想法是怎麼來的,可是他自己卻確信不疑。
四面八方都沒有人再說話了——不管說話的是人是鬼,都不再開口。
「不會。」小方的回答極肯定:「絕對不會。」
最大的原因是:他認為這批黃金已經不在卜鷹埋藏的地方了。
他們都不是喜歡說話的人,這些話也不是應該在這種時候說的。
太陽漸漸地升起,小方的心卻往下沉。
獨孤癡掌中有劍,劍鋒上的血跡仍未乾。握劍的手已有青筋凸起。
森寒的劍光,正照在這個人的臉上。一張方方正正,長滿了赤髮虯髯的臉,已因恐懼而扭曲。看來就像揉皺了的判官圖像。
如果小方不是小方,他已經死在這一次攻擊下。
攻擊忽然間停止了。——雖然誰也不知道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停止的,就正如誰也沒法子確定最後一滴雨是在什麼時候落下的一樣。
www•hetubook•com•com們燃起了一堆火,各自靜坐在火堆的一邊。凝視著閃動的火光,等待著太陽升起。
他已經有過十九次瀕臨死亡的經驗。如果他的反應慢一點,他已經死了十九次。
「挖樹應該從什麼地方挖起?」
槍鋒刺破他的衣服,他凌空翻身,長劍劃起一道弧光。
這本來是個很難解答的問題,可是小方很快就替自己找到了解釋。
他沒有倒下去,只因為東方的雲堆中已有陽光照射出來。照在山巖,照上那高聳的塔石,將那尖塔般的影子照射在地上。
「你怎麼知道的?」
「好快的劍;好狠的出手。」
因為落下來的這些人影本來雖然都是人,但是現在有些已完全冰冷僵硬,有些已變成了枯骨,一跌就碎的枯骨。
然後東面又有同樣的聲音在說:「自從蚩尤戰死,寶藏被掘後,世上每一宗巨大的寶藏,都有幽靈鬼魂在看守。」
可是他不能。
這也是一種戰略,一種誘敵之計。
「方偉,獨孤癡,你們走吧!」這聲音說:「最好快走,越快越好。」
夕陽西沉,寂寞漫長寒苦的長夜,又將籠罩這一片無情的大地。
小方慢慢的吃完了一個青稞餅之後才說:「黃金是卜鷹和班察巴那埋藏的,知道這秘密的本來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知道這種情況不好,他很想放鬆自己。
「我知道。」
這一夜無疑要比他們以往在大漠中度過的任何一個晚上,都更長更冷更難挨。他們都已經很疲倦。
獨孤癡卻完全沒有注意他。
任何一個不必要的動作,都可能造成致命的疏忽和錯誤。
小方自己說了出來:「因為我還想知道一件事。」他說:「如果你能讓我查出這件事之後再死,我就死而無憾了!」
獨孤癡慢慢的,一件件穿上了他的衣服。
只要獨孤癡一劍刺出,他幾乎已完全不可能抵擋閃避招架!
穿好了衣服,獨孤癡才轉身面對小方!
縹縹渺渺的聲音,若有若無,似人似鬼。
他知道只要一伸出手,就必將死在獨孤癡劍下。
「三個。」
所以小方又回到了大漠,又回到了這一片無情的大地。
西面那縹渺陰森的聲音又在問:「我們說的話你不信?」
陽光已照進窗子。
他抬起頭,才知道東方已現出曙色。從乳白色的晨霧中看過去,依稀可以看見扭曲倒臥在砂礫岩石中的屍體。看來就像是一個個破碎撕裂了的玩偶。
他還沒有死,所以他聽見了那一道風聲,一道極尖細輕微的風聲。
小方又淡淡的問:「如果我們不想走呢?」
獨孤癡沒有再開口。
但是他們卻很少說話。
劍鋒沒入砂石,劍柄不停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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