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領風騷的俠盜文怪
——孫了紅

此後八個月,在《萬象》月刊的每期刊物中都載有「茲將捐款諸君台銜列後,以資徵信」的名單。捐錢,捐針藥,捐補品,甚至捐香煙的讀者絡繹不絕。影迷服務社還登大幅廣告,舉行「電影明星照片義賣」,幫助孫了紅。可謂感人事迹迭出,如《萬象》一九四三年一月號載:「上月捐款中,有漢口梁慧玲之二百元,係漢口十數位小學生所醵集,而以梁慧玲之名義匯來者,熱忱殊可感佩,特此誌謝。」以致在一年之後,孫了紅的病體略有起色時就寫了一篇《生活在同情中》的隨筆:「一向,我有一種偏見,以為我們這個世界,整個的地球中心,除了儲藏著許多冰塊而外,別無所有,而『同情』之類的字樣,也祗有在字典之中,才能找到。今番一病,使我在人海深處,發掘到了素未得到的東西,竟糾正了我若干年來近乎偏執狂的變態心理。」這是一隻「聳體豎尾,圓睜怪眼」的「野貓」對世界、對人間的鳴謝!
范伯群

但孫了紅最初並非靠反偵探小說起家的。在二十年代初他什麼題材都寫,在一九二二年的《半月》上他還用文言寫短篇,到一九二三年,他習作超短篇,當時稱「五分鐘小說」,筆調還稚嫩。但他進步神速。不久他應大東書局之邀,成為《亞森羅蘋案全集》的譯者之一,受了毛列司.勒勃朗這位法國作家的影響,他以魯平為主人公,開始涉足反偵探小說,每作還冠以「東方亞森羅蘋近案」的副題。但到一九二五年九月,他在《紅玫瑰》二卷十一期上發表《恐怖而有興味的一夜》。在小說中一個蒙面黑衣人來找孫了紅,此人自稱魯平,向孫嚴肅「發令」:「我將來造成了一件案子,你筆述起來標題只許寫魯平奇案或魯平軼事,卻不許寫東方亞森羅蘋案等字樣,因為我不願用這種拾人唾餘的名字。」他宣告要走自己的路——創新之路。趁此機會,孫了紅也自白了寫俠盜的「用意」:「因為我感覺到現代的社會實在太卑劣太齷齪,許多弱者忍受著社會的種種壓迫,竟有不能立足之勢,我想在這種不平的情形m.hetubook•com•com之下,倘然能跳出幾個盜而俠的人物來,時時用出奇的手段去儆戒那些不良的社會組織者,那末社會上或者倒能放些新的色彩也未可知咧。」自此,在二十年代下半期,孫了紅迎來了他創作的第一個高潮。《燕尾鬚》、《虎詭》、《雀語》可算是當時的高水平的俠盜系列了。他的名字也開始和中國偵探小說的宗匠程小青並駕齊驅了。他們的名字分別有一個「青」和「紅」字,因此小說界戲稱偵探和反偵探小說家是「青紅幫」。
這隻「野貓」也就不知所終了。一位有天才的通俗作家竟下落不明。
在一九二四年出版的《半月》三卷十八期中,鄭逸梅於《說林珍聞.名刺話》中寫道:「孫了紅的名片有趣極了,是仿宋字印的:中為孫了紅,旁有別署野貓四字;反面畫著一黑貍奴,聳體豎尾,圓睜怪眼,大有搏擊奮躍的樣子。……」這大概是他的自畫像。(孫多才多藝。據陳蝶衣回憶:「抗戰時期,我曾與他合作鬻扇,他的花卉畫,我的不入流的字。」)可見孫了紅有著一個野貓式的魯平的靈魂,但是他的肉體卻是弱不禁風的肺病患者。
到了四十年代,當陳蝶衣辦《萬象》辦得火紅的時候,他在編者的話中則先說及孫了紅的「怪」,再為他千方百計地治「病」。他說孫了紅此人「不修邊幅,金錢到手輒盡,愛過漂泊的生活;他結過婚,但是沒有妻子,卻有一個名義上的兒子;了紅先生就是這樣奇特的人;也就由於他的奇特,在他的筆下便產生了一個神祕莫測的小說人物——俠盜魯平。」但是,在說了上述的話四個月後,於一九四二年十月號上,陳蝶衣向讀者伸出了求援之手——一雙欲救孫了紅出沉疴的灼熱的手:「孫了紅先生因患咯血症,已由鄙人送之入廣慈醫院療治,除第一個月醫藥費,由鄙人負擔外,以後苦無所出,甚望愛好了紅先生作品的讀者們能酌量捐助,則以後了紅先生或猶能繼續寫作。」
關於https://m.hetubook•com•com孫了紅的卒年,亦只好存疑。最近大陸出版了一本孫了紅選集,書名《俠客魯平》(編選者的苦心大概是想迴避一個「盜」字,解脫了他有鼓吹人們去為「盜」的嫌疑)。在前言中提及一九四九年後,孫了紅在上海越劇院任編劇,於一九六〇年逝世云云。但我請研究生張繕去調查,一九四九至六〇年的越劇院負責人皆否認有此事實。寫信問該書的責任編輯,也不知根據出自何處。
他的「反偵探小說」的奇案也充滿著「謎」一樣的懸念。
凡是與孫了紅有深交的編輯,在介紹他時都異口同聲地談及他身體的「病」和脾氣的「怪」。如趙苕狂在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出版的《紅玫瑰》三卷四十六期中向讀者宣告,孫了紅「咯紅病劇發,他又臥牀不起了」。他要讀者諒解稿件的脫期。在該刊六卷二十二期中,趙苕狂又在編者的話中寫道:「了紅真是一個怪人,常常會失蹤的,有時竟至數月之久。這種怪癖性,在帶點頹廢色彩的青年文學家中,大概是不以為奇的吧?他這一次的失蹤,似乎比之以前的幾次還要長久一點,幾乎在一年以上;現在卻又和我通訊起來了……」他高興地預告,將有精采的小說與讀者見面云云。僅舉這兩次編者按為例,就說明了在二十年代末至三十年代初,孫了紅的「病」與「怪」已經有很高的「知名度」了。
孫了紅小說的風格也是當時評論家所注目的。人們喜歡用詭祕緊張、冷峭諷刺來概括。這是不錯的。但我認為孫了紅在寫這種波譎雲詭的小說時最值得稱道的是「瀟灑」。他的小說情節是高度緊張的,但作品中蕩漾的是風流倜儻的飄逸氣概,這是難能可貴的。也可能和這位耳輪上有紅痣,喜戴紅領帶的俠盜魯平,在作案時的胸有成竹、舉重若輕、風度翩翩的「紳士派頭」有關,在他的應付裕如中,緊張的情節融化為鎮定的「自得其樂」,於是就有一股灑脫風流的氣息飄出。
孫了紅的生平是個「謎」。
當我們在半個世紀之後,猶覺孫了紅的作品之可讀時,內心不免會發出隱隱的呼喚:「孫了紅,你這隻野貓,你這個怪人,你究竟倒在何處,走完這人生的長途?」但側耳傾聽,這聲音竟是發自陳蝶衣懷憶文章的字裡行間。我讀過他在一九五九年所寫的一首《懷孫了紅海上》:「萬里睽違闕寄聲,故人消息未分明。年來久廢銅魚鍵,猶待相遇說魯平。」據他說,當時檢得孫在上海寓所的舊址,但寄出後卻石沉大海。於是他又作了一首《虛擬得孫了紅來書》,內有「書來正在酒酣時,喜極重為傾一巵」等句。事實上根本不存在什麼孫的覆信,「虛擬」兩字只顯出陳蝶衣求索故人於寤夢中的悲涼,更表達了一種情深意切的翹盼。直到一九六六年底,陳在歲暮還作絕望的懷念:「別後雲王斷過鴻,交歡只在夢魂中。不知說己閒滕口,消得唇間幾許紅。」他只能仰天浩嘆:「這一位『俠盜魯平』的塑造者,明知他已是存亡莫卜,吉少凶多,而猶欲寄繫念於詩篇,冀相遇於夢寐,可悲也哉!」在他的遙憶故人的詩章中,不是為我們平添了一個更沉重的「謎」嗎?https://m.hetubook.com.com
稱孫了紅是天才的通俗作家並不過分。一位作家能透過自己的作品博得許多讀者的愛戴,在病中,人們慰問備至,慷慨解囊,這並非出自人們的憐憫,而是靠他的作品富有號召力而令讀者欽服。所以說「了紅先生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天才作家——也是中國唯一的反偵探小說作家」,是不無道理的。
對孫了紅,不僅讀者敬佩,而且還被編者視為至寶。陳蝶衣編副刊時,敦請孫了紅寫連載小說。「報載小說是不能中斷的,為了唯恐這位小說家也像俠盜一樣的神出鬼沒,一時間會找不到他,便請他住到我的家裡,一如陳蕃之設一榻以待徐穉。」但不久他還是杳如黃鶴。後來才知住在一個善堂裡。「我曾到善堂裡去拜訪他一次,他住的是閣樓一間,沒有門,只是在樓板上開了一個洞……小得纔可以容膝……最妙的是一榻一椅之外雖然室無長物,但卻有一個蜂窠建築在室中的柱上……日久便熟悉了蜂的習性,發覺牠們有一種『色盲患者』的現象,於是獲得了靈感,寫出了又一俠盜魯平奇案《蜂媒》。」看來孫了紅的作品得來還是大不易的,構思是縝密而緊張的,所以人稱他是小說家中的「緊張大師」。設計固費心勁,寫作也特別用力,有時會卜的一聲鋼筆尖頓時折斷。而他寫《一〇二》之十一章《大西路之血》時,「在一種近乎緊張的情緒之下,寫了一個『(左口右拜)』字」。這一槍似乎打在他的肺部,口中的鮮血湧流,他就是這樣被陳蝶衣送入醫院的。天才是來自勤奮、深思熟慮和全身心的投入!hetubook.com.com
但真正能代表孫了紅的最高水平的作品是四十年代發表在《萬象》、《春秋》和《大偵探》上的系列俠盜魯平奇案。這第二個創作潮汛也是他的巔峯期。《鬼手》、《竊齒記》、《血紙人》、《三十三號室》、《木偶的戲劇》、《劫心記》、《蜂媒》、《鴉鳴聲》、《藍色響尾蛇》等皆是這一時期的傑作。他一面口中吐著鮮血,一面筆下流著心血,寫出一批在中國通俗文學史中值得一提的優秀之作。為了精益求精,在出版單行本之前,他特修改自己的作品,也歡喜改自己作品的題目。如出版單行本時,《劫心記》改名《紫色游泳衣》,《航空郵件》則改名《鴉鳴聲》等等。《鴉鳴聲》可以視為孫了紅反偵探小說的代表作之一。也說明在孫了紅的後期,已跳出亞森羅蘋案的影響,有了自己的特色。毛列司.勒勃朗喜歡調侃福爾摩斯。在巨盜亞森羅蘋與偵探福爾摩斯的鬥法中,亞氏被寫得生龍活虎,而福氏則「笨如蠢豕」。但孫了紅否定了毛列司.勒勃朗的基調。在他的筆下,霍桑也是智慧的化身,但魯平的手腕更神出鬼沒,令人防不勝防。魯平是「盜亦有道」,他為了戰勝「盜中之魔」,有時冒霍桑之名,有時則比偵探先發制人,捷足先登,去占有社會上的吸血鬼們的不義之財;偵探與警局皆奈何他不得。和圖書這是孫了紅的基本思路。這一基本思路讓我們窺視到,所謂胸中滿儲冰塊的孫了紅,在內心深處是蘊藏著無限熱量的。正因為他充滿著人間的同情,才讓魯平去嚴冷地懲罰吸血的臭蟲們,嚴冷不過是赤熱的一種變奏。
在大陸的各種現代文學家辭典中,一概找不到孫了紅的大名及有關辭條。我的案頭也只有一份他的生平的調查報告和多種雜誌上所得的零星片斷的資料。且容我將這些「零碎」像拼搭「七巧板」一樣去窺視「迷霧」中之孫了紅罷!
面對這樣一位冷眼觀世的怪人,要弄清他的生平,實在大大不易。與他熟稔,「愛才若渴」的陳蝶衣在回憶孫了紅的文章的開端,就一連說了他的三怪。一、「了紅的籍貫,沒有人知道。他說話帶一些松江(屬江蘇省)口音,問他是否松江人,他便聳了聳肩說:『你以為是松江,就算松江。』」二、「似乎在愛情方面有一段難言之隱,真相如何卻從來不肯提,向他叩詢也祕而不宣。」三、「我認識他時,他年齡不到四十歲……求他寫小說,要請他喝咖啡,陪他擺龍門陣,像孩子一樣的哄他。」看來孫了紅的籍貫與生卒年月,都可能成為通俗文學研究者的懸案。前幾年畢業的我的一位研究生宋延平於一九八八年元月專為了解孫了紅的生平,赴滬訪問了柯靈(抗戰後期《萬象》主編)、鄭逸梅、楊幼生(筆名洪荒,當年《萬象》助編)和沈毓剛(當年《萬象》作者)。鄭和沈都認為「孫了紅」可能是筆名,四十年代在《萬象》投稿時年齡約四十多歲。據陳蝶衣與他在抗戰時期的合作,以及他在二十年代初就發表作品等事實推斷,孫了紅約出生於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他的真名可能叫徐震,因為他在二十年代初,寫稿加注時,用過「徐震扶病附記」等字樣。但後來他又藉魯平之口說:「以前你著魯平小說假託一個叫作徐震的口錄,以後請將這虛幻的人名取消。」以致在他的姓名上又撒下一大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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