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響尾蛇
十九 蔻莉莎酒

月光掠過了窗外草地上一株法國梧桐的樹梢,乘機溜進窗口,想偷看看窗裡的人,正在做些什麼?
魯平開始密切注意了。
可是魯平依舊站在那裡,沒有坐下來,他有點遲疑。
這時,魯平從背後望過去,看到了一件使他認為有點可怪的事。
嘿!這是一個都市女子倚仗她的原始資本所取獲的豪華享受之一斑。在這個奇怪的世界中,倚仗你的刻苦精神,真實努力,而想取獲這種享受之萬一,朋友,請別做夢吧!
「姓名呢?」
神祕充滿在整個屋宇,也充滿著魯平整個的心坎。
她把那道門縫放寬些,讓魯平把視線從她的肩尖上面穿送過去。在這一瞥之頃,魯平只看到了那張牀的一角,被單,雪一樣的耀眼,不像普通女子的牀,鋪設得花花綠綠。潔白的長枕,疊得高高的。
「好吧。親愛的。」這邊隨口回答。他在燒著他自己的煙。
魯平在一邊想,曹先生?韓錫麟曾提起過這個人。據說就是這間屋的屋主。她跟他,是什麼關係呢?還有,這女子在今天的一整天,全讓這個小女孩在電話中告訴人家:「黎小姐不在家。」這又是什麼意思呢?難道,這朵交際花,準備謝絕交友了嗎?
「你是怎樣應付的?」
這女子扭轉身軀,指指一張鋪著天藍錦墊的雙人沙發,輕輕說:「先生,請隨便坐。這裡,可以跟你的家裡一樣,不用拘束的。」
「我讓曹先生分別記下了。」
那雙色情的眼,漸漸變成了兩條線。
「你太渴了吧?」對方也用一種有甜味的顫聲回答他。那對黑寶石飄回到兩隻玻璃杯子上。「酒可以暫解你的渴。你看這種酒,色澤是純潔的,滋味非常甜蜜,這可以象徵我們以後的友誼。」
「三個。」女孩子的回答很簡短,顯出訓和-圖-書練有素的樣子。「八點半,八點三刻,還有一個在十點鐘剛敲過。」
這女子還在說:「先生,我很尊重你的意見,不讓有人打擾我們的談話,我沒有把下人喊起來。因之,除了紙煙,不再有什麼東西可以款待你,真抱歉!」
這女子站在那口酒櫥之前,像在檢視她這小小的酒庫,有些什麼佳釀,她背轉著她的普魯士藍的倩影說:「噢,這裡有瓶蔻莉莎酒在著。酒,不算太名貴,曾記得送給我的人說過,這酒已經陳了三十年,想必不錯哩。」
對方看到了他這可憎的樣子,身子一扭,胸際的藍色線條起了一種波浪紋。她撒嬌地說:「做什麼這樣的盯著我?」
她這伸手取酒的動作,讓魯平這種突如其來的驚怪狀態阻止了。
魯平隨便挑選了張沙發靜坐下來。開始欣賞四周的陳設。這裡的家具,不太多,也不太少,似乎多了一件或者少了一件都足以破壞那「多樣統一」的美。他的視線首先投擲到一角隅之中,那裡,有座桃花心木的貼壁三角架,安放著一座青銅雕刻品,那是一個裸體的少女,肩背間掮著一個大花籃,那個少女的神情,何等嬌憨?星眸微暘,像在向你撒嬌地說:累死我了!能不能允許我跳下架子來玩玩呢?
「噢,以後嗎?為什麼要以後?」他還沒有飲酒,舌尖已經含糊了:「我喜歡現實。說得前進點,我是不怕正視現實的。」
女孩子擡起了那雙伶俐的眼珠,看看魯平,然後遲疑地問:「這位先生,等等,走不走?」從這語氣中可以聽出,以前在同樣的情形之下,曾經有過「不走」的人。
女孩子站在一邊讓二人入內。把門關好,插上短閂。
只聽這女子向這女孩問:「秀英,有電話沒有?」
「你太美和*圖*書了!」他的聲音有點顫動。
這女子已經把那扇通連臥室的門,推開了一道狹縫,她重新旋轉身來,向魯平飛了一眼,諷刺似的說:「我這裡『又沒有埋伏又沒有兵』,你可以絕對放心。等等假使談得太晚了,我可以把我這間臥室暫讓給你。大概不至於使你感覺太不舒服。」
在這一瞬之間,他感覺到這個女子,全身充滿著不可究詰的神祕。
「我告訴他們,『黎小姐不在家』。照你的吩咐。」
至少,他不再像昨夜一樣,一走進那宅公園路的屋子,馬上就喊「太不夠刺|激!」
就在這個瞬間,魯平突然旋轉了臉,做出一種傾聽的神氣,眼光直望著窗外。
她的衣服更換了。換的一件普魯士藍素色軟緞的梳洗袍。那件長袍裁剪得非常特別,衣袖短而寬,張開著,像是兩柄小綢傘。腰裡那條絲條,看來並不曾束得怎樣好,胸部半袒,舉步時,衣角一飄一曳,健美的腿若藏若露。赤腳,趿著一雙草拖鞋。
然而,像眼前的這位黎亞男小姐,除了依靠她的交際以取獲她的享受之外,似乎還有其他不可究詰之處咧。魯平靜靜地在這樣忖度。
女孩一轉背,這女子引領著魯平穿過了一間屋子而踏上了樓梯。魯平在跨著梯級的時節,在驚奇著整個屋宇中的沉寂。據他的想像,這宅洋樓裡似乎還應該比較熱鬧些。尤其,看看手表,十二點多一些,時間似乎並不算是太晚呀。
一幅幻想的圖畫,悠然在魯平的腦膜上輕輕一閃:這樣一張牀,旁邊,有個談話的對子,長髮紛披在雪一樣的枕上,像黑色的流泉,襯映著玉色的頸,肩、臂,……這是如何的情味?
這女子的神情,始終是刻刻變換的:在鬱金香內,跟三輪車上不同;在三輪車上,跟回轉這https://m•hetubook•com.com宅洋樓時不同;在未換衣服之前,又跟眼前的神情,絕對不同。
她並不把酒直接送向魯平身前。卻把這個小盤子送到了那張桃花心木圓桌上。在將要放下的瞬間,魯平曾注意到她的眼光,好像向這盛著酒的兩隻杯子,著意注視過一眼。其次,她的另一個動作更可注意,她把那隻盤子放在桌上後,卻用迅捷的手法,把這盤子旋轉了一下。於是,本來靠近她自己的那隻杯子,變成靠近他了。
「美極了!」這邊隨口稱賞,他在紙煙霧裡欣賞她的比酒更醉人的線條。
她把一聽剛開聽的絞盤牌,連同桌上打火機一起送到魯平身畔,柔聲說:「先生,請抽煙。」順便,她把魯平放在膝蓋上的那頂呢帽,接過去掛起來。
一走進憩坐室,這女子隨手把她的手提夾,向正中一張桃花心木的小圓桌上一摔,馬上脫掉短外褂。然後,走到一座面街的窗盤之前,把窗簾扯開一半,開了一扇窗,放進了些夜的涼意。
這女子開了玻璃櫥門,把一瓶純白色的酒拿到手裡,似乎很費了點力,方始鑽開了那個瓶塞。然後,她又伸手到另一個櫥格去拿酒杯。
五分鐘後魯平被招待進了一間憩坐室。這間屋子,地位很寬敞,布置得輝煌矞麗,富有羅曼諦克的氛氛。空氣是溫馨的。
酒杯裡在起波浪紋!
「嗯,他嗎?——」那對黑寶石,有意思地一擡,「大概,不走了!」
這個動作太可注意了。但是魯平假裝完全沒有看見。
只聽這女子又說:「很好,秀英,你去休息吧。」
這短短的對白,又使魯平引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又是飄飄然嗎?好像是的。但是,他好像只理會了這「不走了」三個字的一種意思,卻忽略了這三個字的另一種可能的解釋和_圖_書。很可惜,他沒有看到,這女子在說這三個字的瞬間,眼角的神情,閃著如是嚴冷!
她不禁移步走向窗前,探頭向窗外望了望。
「不必了。」
「我們自己人,別太客氣,親愛的。」魯平在摸索他自己的紙煙盒。
只見這女子背著身子把瓶內的酒斟進了兩隻酒杯。她把斟上酒的杯子放進一隻琺瑯瓷的盤子裡。然後,托著盤子旋轉身軀,把盤子端過來。
那個紅藍條子的倩影,掩入了室內,門,輕輕關上了。
原來,這女子在酒櫥的上一層裡,拿起了一隻高腳坦口的玻璃杯,這一層中,放著一組同樣的杯子,一共五隻。她從這一組中只取了一隻。然後,卻從另一層的另一組酒杯中,另外又取出了一隻。遠遠裡看去,兩隻杯子,完全是一式的。奇怪呀,既然是同式的那麼為什麼要從兩組杯子中分別取出兩隻來呢?
這女子也馬上回向小圓桌前。她向魯平驚異地問:「你聽什麼?」她的睫毛跟著垂下,凝視著那兩隻玻璃杯。
想念之頃,室門呀然輕啟。只見那個神祕女子,帶著另一種灼人的魅力,又從臥室裡走出來。
魯平飄眼看看那聽紙煙,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並不曾把手指伸進紙煙聽子裡去。
他密切注意著那三個塗蔻丹的纖指,搶先一步,向那隻玻璃杯子伸過去,好極,安全第一!
現在,她跟最初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她的眼角充滿著駘蕩。藍色的衣袂,飄飄然,像在播散著暮春季節的風,使這冷清的一室,增添了醉人的溫暖。
藍線在上的那隻杯子,靠近她自己。
嗯,你聽,「這裡可以跟你的家裡一樣,不用拘束的」話,說得多麼那個呀!
夜是神祕的,地方也是神祕的,一旁這個閃動著黑眼珠的女人,尤其是神祕而又神祕的。
他不等這和_圖_書女子向他招呼,先從沙發上站起來,走近那張小圓桌。他運用著敏銳的目光,開始察閱這兩隻玻璃杯。嗯,這其間,畢竟有些何等的魔術呢?奇怪之至,這兩隻杯子,一望之下,完全是一樣的,杯子畫著些細小的米老鼠卡通,紅黑間色,看來很可愛。杯口有幾條紅藍二色的線,絕細的。仔細再一看,看出毛病來了!毛病就在這些紅藍二色的線條上。這些細線,一共四條,紅藍二色相間雜。其中之一隻,紅線條在最上,一條紅的,一條藍的,再一條紅的,再一條藍的。而那另一隻玻璃杯,卻是藍線條在最上,先是藍線,然後紅線,成為藍、紅、藍、紅。
魯平在看出了這些毛病之後趕快把視線改換方向,別讓對方看出。他故意在他的氣腔裡面灌進了點氫氣,讓自己的骨骼,顯得格外飄飄然起來。他的眼珠,好像變作了兩枚蟲豸,從那顆小黑痣上蠕行下來,蠕行過她的粉頸,蠕行進她的半露的胸膛。
嗚,嗚,嗚,一輛汽車劃破了夜之靜寂正在窗外輕捷地駛過。
另一隅安設著一座落地收音機,簇新的流線形。跟這收音機成一角線的,是一口桃花心木的酒櫥,羅列著若干瓶西洋酒。未飲酒,看那些精緻的酒器,先就使人心醉。
「要不要把張媽叫起來,小姐?」女孩問。
關門的聲音使魯平的內心感到怦然而動。為什麼?連他自己也不大知道。
他的心頭推起了一朵小浪花。
然後,她拿起了她的手提夾,把外褂挾在臂彎裡,向魯平微微的一鞠躬:「我要去換掉一雙鞋子哩,先生!」
看來,那隻杯子是可靠的,而另一隻,哼!不大靠得住!
這女子走向那口桃花心木的酒櫥,她說:「要不要喝點酒?良夜客來酒當茶,行嗎?」
立刻,魯平就把那隻琺琅瓷盤轉了一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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