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游泳衣

「這是一個朋友向我說的。」男的呆了一呆然後回答。他看看手表,又把目光在四周兜了一個圈子,像在找尋什麼人。他說:「他約著我,在這裡會面,但是他還沒有來。」
這是一個仲夏天氣的下午,兩點鐘左右,太陽照在一座游泳池上,它似乎準備把強烈的光線,努力穿入於水底。但結果,卻把一方淪漪的水面,打擊成了一片片活動的碎玻璃片。在這綠得發藍的碎玻璃片之中,有許多人,正以各種不同的姿勢,在活潑地游泳;很像一座龐大的魚箱,畜養著許多龐大的五彩熱帶魚。
「妳還是像以前一樣;那麼喜歡看電影。」男的說。
「那也不一定是喜歡看電影。——」女的皺皺眉:「實在的說,一切應有的權利,都被剝奪盡了,而看電影,卻是剩餘的可憐權利之一,於是乎這家大華,成了我的遯世的樂園。」
那個女伴的年齡,好像比他更輕一點。身材很嬌小,但線條卻相當健美。她的臉上,不施一點脂粉,可是紅白分明,並不讓那些三花牌之類的化妝物品,予她以任何威脅。這女子的眼神很嫵媚,在水一般的晶瑩澄澈之中,不時透露沉思的樣子。她身上所穿的;是一襲白色Sharkskin的翻領上衣。柔白的頸項間露出一段絕細的金鍊。她這女孩子似的裝束,完全顯示了一種樸素美。
這游泳池的周圍,三面都環繞著木屋,成一馬和圖書蹄鐵形。馬蹄鐵的兩豎,分列於池子的左右,式樣像是兩艘船。這兩帶狹長的屋子,卻是兩座看臺。室內的布置,略如小規模的茶室,其中準備著茶點與飲料,可供參觀者與游泳者的憩坐。從這裡的窗子裡憑欄外望,可以把那片廣大的池面,整個吸收進視線之內,而欣賞那些熱帶魚。
池子裡的活躍的鏡頭,卻使看臺上的這位女游泳家,對於過去的一切,發生了很深的憧憬。
男的一個,模樣似乎很瘦怯。頭髮梳得相當光亮,雖在盛夏季節,也不讓汗液破壞它的整潔。他的面貌,不失為國產式的俊秀;可是他的眼珠卻顯得疲憊而無神,尤其眼眶之間,隱隱露著兩圈黑暈,這表示他平時的私生活,許是不很嚴肅的一個。
「固執,性急,這都是妳過去的性情。妳竟一點也沒有改變妳以前的作風。」這男子搖搖頭而向他的女伴這樣批評。
「我真沒有想到,今天竟會遇見妳。」
「尤其想不到的,是在大華門口。」男子努力地在他的口氣中顯示出興奮。
女的把澄澈的眼光,飄落到了窗外的水面上,暫時沒有作答。停了停,她忽然回轉頭來說:
「我也沒有想到,今天竟會遇見你。」這女子帶點小孩學舌的口氣。
「這就不對。」女的笑笑說:「我可以告訴你,除了在大華門口,你恐怕永遠無法遇到我。」
「如果這時有人,知道五和圖書年前最著名的女游泳家繆英小姐,今天正坐在這大陸游泳池的參觀席上,而默默然並無一點表現,他們將感到如何的驚奇呢?」
這時候,左邊的看臺上,正有兩個青年,一男,一女,據坐著靠窗的一處座位,一面參觀游泳,一面在靜靜地談話。
有一片水波那樣的回憶,晃盪於她的腦膜上;這是一張五年前的影片,片子雖已模糊而褪色,可是其中的確有些動人的場面。而眼前坐在她對面的這個同伴,也正是這張舊片中的重要角色之一個。
「咦!你不是告訴我,這裡今天有個特別節目麼?」
「妳為什麼只提到大華,而並不說起別家的電影院?」
這時女的一個,身子斜倚著窗檻,正以一種近乎惆悵的眼光,凝望著那片池水。她對於游泳,似乎感到甚大的興趣。那個男子,卻在向她說:
這一男一女兩個青年,粗粗看去,可能地被認為一對很美滿的情侶;只是二人之間,一個非常康健,而一個卻帶點病態,這是顯著的不同。
女的卻並沒有注意他的神情,她只顧望著池子裡的那些活躍的魚,好像小孩看到櫥窗裡的玩具,表示很大的依戀。
提起游泳,這使人們自然會聯想到海與海水浴。也許你不否認我的話:在書本上,在畫片裡,在你的記憶中,那裡真有不少理想的水之樂園,太足使人憧憬。如果你是一個洋貨的愛好者,你會想到和圖書美國的「Rio」,你會想到法國的「Normandy」;或者你會想到熱帶上的「Waikik」海峽。而在國內的海水浴場,我們也會想到普陀;想到青島;以及想到其他許多名勝的地點。當然,各個的海水浴場,有著各種不同的線條與風格;各處的海水浴,也有著各種不同的情調與刺|激。歸納起來說:每一處寥廓的海景,可以使你掃蕩一下眼底的塵囂;每一陣尖利的海風,可以使你剔除一下心頭的煩惱;而每一片灝森的海波,也可以使你洗滌一下身上的污垢。上帝創造世界,知道人類涉世以後,將有太多的塵囂,煩惱,和污垢,因之,他創造海更多於陸地。
這男子的年齡,約摸在二十五歲以上。穿著翻領的襯衫。他的一件白嗶嘰的上裝,臨時掛在椅子背上。另有一個帶來的紙包,包著一件衣服還不知是什麼,放在座位的邊上。
一個適宜於游泳的季節又到了。
以下這個具有一點「上海性」的故事,就發生在一個「上海人的海」裡。
記得,女太太們收藏起春裝大衣還沒有怎樣久,眨眨眼,又到了摩登姑娘脫掉襪子赤了腳滿街亂跑的時候。
一陣含有傷感性的沉默籠罩著他們的座位。卻讓檻外大片的歡笑聲和拍手聲,溜到了他們的耳邊。這時候,在池子裡的深的部分,有兩個人,在比賽一個短距離的蛙式游泳;其中的一個,姿勢活像和圖書一匹小青蛙。另有一個女子,正把水淋淋的身子爬上池邊,一面從池子裡舀起水來,嬉笑地揮灑著因游泳倦了而坐在木板上暫時休息的同伴。再看池水極淺的部分,有一個初習者,正以冒險家航海的姿態,在舉行一種「燭式游泳」。——所謂「燭式」,這是一個新穎的名詞,需要一點解釋:普通游泳的姿勢,不是俯,便是仰,或者是側。而在初學游泳者,他只能把身子像插燭似的直立在水中,因而有些滑稽家們,給它取了一個新的名目,叫做「燭式」或「檢閱式」的游泳。——那位冒險家,站在池子的一端,望著那片汪洋的大海,腳底下,已浸到了好幾寸以上的水波。他準備從這斜坡形的池底上,由高而下,把腳步移向池之深處。他的神氣,像是一個初學步的小孩,搖伶伶從梯頂上面走到樓下來。有的人在向他拍手,有的人在向他鼓噪,那個據坐在一張特殊的高椅上的救護員,躲在一片遮太陽的布幔之下在向他笑。
「請你不要再提那些話。」女的猛然收回視線。她的眉毛皺得很緊。她似乎想盡力找出一句不相干的話來,躲閃當前的話題。但是結果她說:「宇宙的根本原則是變易。古代希臘的哲學家黑臘克里特曾這樣說:人不能兩次沐浴於同一的河流。——你看這池子裡的水,放走了舊的一池,換上了新的一池。誰再憶戀那些已放走的水?這豈不是一件非常和圖書愚蠢的事!」
「這是我近來養成的一個習慣,走慣了一家,就不想再走第二家。一來,或許是因為這一家電影院,是距離我家最近的一家;二來,卻因為我最喜歡看米高美的出品。」她把眼光望著窗外的遠處。接著她又收回她的視線:「並且,我還養成了一種奇怪的習性:每次換新片,我要揀中第一天的第一場上就出來看。如果趕不上這個指定的機會,無論是怎樣的好片,我也把它放棄了。你看,這個脾氣,不是也有點奇怪嗎?」
別處的人以海為游泳池,而上海人則以游泳池為海。
一片「輕輕控控」的水響與許多歡笑聲合組成了一種別處所聽不到的交響。——這繁雜的交響中飽含著春天的生氣與夏季的熱力。
這男子在說話的時候,不時把眼光送上他帶來的那個紙包。他好像有一句話想說出口,而又吞吞吐吐並沒有說出口。他有一種神情不屬的樣子,因之,他對他的女伴所提出的問句,有些答非所問。
較可憐的是上海人。上海,雖是一個海濱的大都市,實際上這大都市中的人卻並不親近海。上海人非但不親近海,而且也並不親近水。上海人所見到的水,除了黃浦江中的濁流與浴缸內的波濤以外,連噴水池也是奇蹟。上海人因為並不親近水,大都過著一種太枯燥的生活。而一些愛好游泳的人們,每當游泳的季節,他們也只能踏進游泳池去,去浸一浸枯燥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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