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現實的悖逆
(Revolts against Reality)

「犯罪現場是一間臥室,釘木條時你更可以墊著房內隨手可得的枕頭,而你用來敲進鐵釘的工具,正是你用來打死怪鼠的武器——也就是你手上的警棍!」
「好啊。」
「昨天晚上,你離開分局後,沒有馬上回家。」
「況且,你要模仿洪澤晨的作案手法,並不是一件難事。你對他懷有高度的興趣,也瞭解他的背景、他的心理狀態,以及諸多刑事鑑識學上的技術。更重要的是,你是在鍾思造死後,第一個進入四〇一室的人!」
「和鍾思造有關的事。」
「……!」今天早上他睡遲了,一起床就趕到分局來,連母親準備的早餐都來不及吃。所以,根本沒有機會聽母親提起這通電話的事。
「只要誤以為臥室是遭強力破壞才得以入內的密室,再加上大門那個極為沉重的鐵櫃,就會變得更容易相信整個四〇一室也是一個密室。
「我們會用這種方式買東西嗎?一次只買一卷底片,一次只買一卷空白帶,這種購物方式怎麼想都會感覺很怪異。但我突然靈光一閃,終於找到了正確的解釋!那就是——鍾思造對攝影根本沒興趣。他之所以購買那些小東西,是為了到那家商店勘查裡面的情況。
「你是什麼意思?」
紹德對這句回答充耳不聞,「我有證據。在你離開分局的半個小時之後,我曾打過一通電話到你家。可是你不在家!另外,伯母還告訴我,你在前天晚上好像也回過家。而且,兩夜進門的時間都很奇怪——昨晚是午夜。前天晚上,則是凌晨。」
「紹德,你別忘了,當時四〇一室是個自內完全封閉的密室。沒有人能夠從房裡脫出。」
「我沒有超能力。但是,在搜查會議時,我發現你根本不關心明天預定的偵查工作細節,會議一結束就馬上走人。這不是你一貫的作風。」
「所以,我現在要開始和你討論鍾思造案。」
劍向迷惑了。第一個進入密室的人,和命案有何關連?
「密室」現在是劍向最後一道護身符。鍾思造是在「密室」裡被厲鬼殺害的,所以「密室」絕對沒有任何出入口。除了厲鬼之外,在現實中不管兇手是誰,都沒有進出「密室」的能力。
「因為就是你!」
「然而,當時在偵辦洪澤晨案時,市警局採取了嚴厲拒絕媒體介入的態度,許多洪澤晨支解老人死屍的細節,至今依然沒有公佈。譬如當時第一名被害的死者,那隻右手的手腕也被割斷了——之所以被割下來,其實是被洪澤晨一邊支解其餘肢體一邊用以自|慰……那隻枯乾如柴的右手,被證人發現時,上面黏滿了洪澤晨乾去的精|液……
劍向負責偵查的方向,仍鎖定高組長既有的規劃,必須設法找出鍾思造的收入來源。他神情漠然,不理會同事們熱絡討論夏詠昱的m.hetubook.com•com真實身分與驗屍結果,接受了這項任務在高雄市街間驅車縱橫飛馳。
紹德的神態變成一位高坐法庭中央的主審官。
劍向現在雖然和紹德處於敵對狀態,但對他的推理仍感嘆服。那卷DV帶,想必是張織梅教鍾思造拍出來的,那是他倆唯一的愛情證明,因此鍾思造才會在死前將它留在身邊。
「什麼解釋?」
從鍾思造的銀行帳戶裡可知,他每月存進一筆兩萬多元的款項,日期並不全然是每月的同一天,款項在零頭部份也時增時減。這筆為數不多的金額,是他賴以維生的費用,想來鍾思造的收入雖然規律,卻並非是由於在哪家公司任職領薪。
聰明!你真是太聰明了!——如果劍向不是嫌犯,他一定會對紹德的推理鼓掌稱好。
劍向聽到紹德這番話,腦中一片呆滯,思考能力完全喪失。原本劍向認為「密室」是絕對堅固、絲毫沒有破解之道的,沒想到紹德居然聰明到設想出一套如此合情合理的方法。
「我發現你是本案中最有嫌疑的關係人,」紹德的語氣非常堅決,「學長,但我不想立刻告訴組長。我希望能聽聽你的解釋。」
劍向咬緊牙關,深深吸進一口氣,這時候高雄市的空氣異常污濁。他不想立即辯駁紹德的指控,因為他知道此時此刻,非努力保持冷靜、建構起自身的防禦工事不可,絕不能貿然接受挑釁。
「紹德……」劍向勉強從口中擠出幾句話:「你所持的密室破解理論非常精采,但卻沒考慮到一個問題——如果我……如果我是在重回命案現場才釘上那些木條的話,那麼很容易就會被同事們發現。因為,將木條釘入牆壁,會發出很大的聲響,同事們聽到了一定會立刻趕過來。」
「我的意思是,在一九九四年發生老人連續分屍命案時,全案由市警局統一籌策偵辦。那時你已經是三民分局最優秀的刑警了,雖然局裡被分配到的任務,僅止於清查三民區所有醫院與診所的精神病患資料,但你私下卻對洪澤晨案的側寫分析做過更深入的研究!
下午三點四十分,劍向撐著無力的身軀回到三民分局。這是搜查小組外勤人員回部內整理線索的最早時限。在局裡只留有兩三位值勤的同事,倒是令劍向頗感意外的是,紹德這個時候也在局裡。
「以前只要碰上大案子,你會很專注地投入偵查工作。像戈太太紅鼠案,你一直待在公寓搜查,即便整晚不睡也毫不在乎。」紹德的話鋒一轉:「但你現在的表現,就好像不管案情有什麼突破或陷入什麼瓶頸,都無所謂。也就是說——你好像對案件的內幕非常非常清楚!
再者,更讓劍向沮喪的是,夏詠昱在〈怪事摘要〉中提到他也曾設法找過張織梅,顯然和-圖-書他一定早已去找過他和張織梅認識的地方,以及他們約會常去之處,不管他們是在何地認識、如何認識。既然他也一無所獲,就表示現在劍向針對這個偵查方向,只是在重蹈覆轍。
「四〇一室的鐵門,被一個鐵櫃自內擋住,櫃子裡裝滿了石塊。由於鐵門是向內開啟,櫃背也朝外,所以要將門鎖上、把鐵櫃推到門後、並在櫃子裡放進石頭,當然只能從室內進行。至於四〇一室的窗戶,一共有三扇。其中廚房和浴室各有一扇小窗,成人無法爬過,而臥室的則有一扇大窗戶。這三扇對外的出口,除了上緊扣榫之外,還加釘了十幾塊木條。也就是說,表面上,四〇一室確實是完完全全的密室。
到馬路上實地比對照片拍攝位置,無疑是在浪費寶貴的時間。確認每張照片的地點,也不見得就能據此推斷出夏詠昱實際的跟蹤路線。既然跟蹤要神不知鬼不覺,那他所採取的路線就只有本人最清楚。
「從鍾曾任職的視聽器材行那裡得知,他最後竊取店裡昂貴的攝影機逃走。兩相對照下,可以發現他前往發票上那家大型的攝影器材店,目的可能同樣也是偷竊。關於這項猜測,已經獲得初步的證實,那家大型攝影器材店的老闆告訴我,二月底店裡曾經遭竊,損失數十萬。
「這種變態噁心至極的作案過程,都被高層擋死,一個字都不准洩露。所以,一個局外人要能夠完全仿傚洪澤晨的手法,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如果是你,那就不一定了!」
「我……」劍向真是想不到,過去只是對罪犯側寫這項先進的國外技術興趣過於濃厚,曾經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到市警局碰了軟釘子的微小往事,竟成為現在被指控的輔助證據!
「事實上,學長,在本案中,不,也許應該說得更誇張一點,在這個世界上,唯有你、唯有你能實行逃脫這個密室的方法!」
不可能!
對談至此,劍向的防禦還算差強人意。
「如果我告訴你,我童年也患過夢遊,你相信嗎?」
「我知道。但你把木條釘在牆上,並不是拿起鐵鎚直接敲下去。」紹德輕笑了一聲:「你事先使用鑽子,在木條及牆壁上預定釘入的位置鑽了小洞,並使用直徑比洞口稍大的鐵釘將木條釘在牆壁上。這樣可以讓噪音大幅降低。」
夏詠昱可能從張織梅的潛意識中,問到了攝影機的事,於是,他便誤以為她的前男友也是個攝影愛好者。
「你想太多了。」
三民分局自二十九日起,鍾思造命案的偵查小組全力投入無名屍身分的確認。負責外勤搜查的員警,隨身攜帶無名男屍的死亡照片到命案現場附近四處詢問,企圖盡快釐清這名男子從何而來。
劍向被紹德犀利的推論攻得啞口無言,但他仍然和*圖*書試圖扳回一城。「紹德。就算我行為異常,就算我回過家,那都不能證明我是無名男屍的兇手!你是提出了質疑,但並沒有確切的罪證。你可以懷疑我那夜曾私自離開醫院,但不能僅據此就認定我是到四〇一室去。」
四〇一室的大門以裝滿石塊的沉重鐵櫃堵死,所有的窗戶則釘滿重重木條。唯一的通道是廚房的流理台排水孔,而它的寬度卻僅能容許一隻老鼠通過。
鍾思造的購物地點,也和夏詠昱的行蹤毫無交集。前後兩名死者,除了都曾是張織梅的男友外,他們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
劍向面無表情地對紹德點頭表示同意。
兩人並肩一同向玄關的警員打過招呼,步下門口階梯左轉,走到分局外的停車棚。建國路上車水馬龍,喧囂陣陣的引擎噪音在兩人之間不到一公尺的空氣中不住飛竄迴盪。
他力圖維持說話時的鎮定。「哦?說來聽聽。」
「由於臥室窗戶的方向背街,正下方是防火巷,沒有路人,不必擔心會被人找到。只要兇手以後再找機會拾回處理掉即可。而且,兇手曾在住院後偷溜出院,目的不明,我想他一定是回到這裡,回收這條麻繩。然而,就在回收麻繩的同時,若是恰巧出現一個局外人,偶然知道了兇手的詭計,兇手為了隱藏這個秘密,很可能再度痛下毒手……」
「什麼?」
另外,鍾思造每月一筆兩萬多元的存款也可以得到充分解釋。那是他付完房租、水電費,和拮据節省的生活費後所剩的贓款餘額。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在整理那些統一發票時,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疑點:三月一日前的十六張發票,多半都用在底片和空白錄影帶上,仔細檢查上面的日期和細項,我發現鍾思造每天固定兩次,到一家大型的攝影器材店購買一卷底片或一卷空白帶。十六張發票,剛好連續八天。
昨夜在夏詠昱的屋內忙碌了一整夜,將這百餘張勒索用的照片整理、分類,並耐心推測照片可能的拍攝地點。沒想到這居然是如此龐大的艱鉅工程,光靠照片模糊的背景、昏暗的燈光,以及平凡無奇的室內擺設,根本掌握不到可供判斷的特徵。
劍向原本以為,從分局出發,到夏詠昱的住處和回家的方向不同,所以多繞了一大圈,慎防別人起疑就可以了。沒想到竟忽略這麼重要的地方。
「亦即,你早就知道鍾思造死在裡面,而那天剛好碰上了這個絕佳契機,於是便當機立斷,把我們找來打開四〇一室。」
劍向苦思著——我現在所做的,都不脫夏詠昱已知的範圍。
劍向絲毫沒心情進行這項偵查,他的腦海中一直浮現著張織梅的身影。他從夏家回家以後,已深感身心俱疲,但他卻不由自主地拿出那卷DV帶,不斷重複播放張織梅的影像和圖書。她的笑容與歌聲,一次又一次地滲進、迷醉劍向的感官。
外在的環境雖然十分吵雜,但這兩名優秀刑警的內心世界卻極端冷凝。
「不是。我注意到,當時你心裡沒有回家的打算。」
「學長,那天你人還沒出院。」紹德的目光開始銳利起來:「你弟弟還在當兵。為什麼你家會還有其他人進屋裡?前天晚上,正是四〇一室那具無名男屍的死亡時間,你人真的沒有離開過醫院一步?還有,昨天我到醫院接你出院時,你還在睡夢中,我問過護士小姐,他說你已經睡了一整天。好,如果你前天晚上留在醫院裡休養,為什麼白天還需要大量的睡眠?
「殺害鍾思造和那個無名男子的動機。」
「然而,事實絕非如此!只要臥室窗戶上的木條不存在,就可以從窗戶爬出去。雖然窗戶的位置處於四樓,但絕對可以找到很多方法,能由四樓安然無恙地回到地面上。比方說,綁一條堅固、長度足夠的麻繩在臥室的門上,再將繩子丟到外面,就可以攀著繩索回到地面。
「不,應該說,你自身似乎也有一個未解尚懸的難題,但和組裡著手進行的方向不一樣。你走得那麼急,就是為了去解決這件事!」
「你知道。」
「我沒有動機。」劍向冷冷地說:「更何況,我的嫌疑在哪裡?」
「小鄭,這麼早就回來了?」
雙方沉默許久,最後還是提出到外頭來談話的紹德先開口:「學長,你知道鍾思造是誰殺的嗎?」
「為什麼?」
紹德的神情突然變得自信滿滿:「關於鍾思造案,歸納起來,最重要的謎團總共三個——首先,沒有工作的鍾思造,其經濟收入來源為何?第二,兇手為什麼要以『噬骨餓魔』洪澤晨的殺人手法行兇?最後,四〇一室的密室狀態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我相信這三個謎團的背後真相是環環相扣的,必須一個一個解決,才能找出真兇。所以,有關密室的問題,我打算最後再談。
「呵!紹德,我不知道你曾經學過讀心術。」
嗆鼻的骯髒廢氣,激烈抽動著劍向的嗅覺神經,頓時讓他鎮定不少。
「他既然把這些新穎昂貴的東西偷到手,自然必須尋找管道銷贓。我想,這就是鍾思造經濟收入的來源!如此一來,一些小疑點也就可以得到解答。比方說,他在家裡擺了二十幾卷拆封過、內容被洗過的錄影帶,正是因為他根本不懂錄放影機要如何設定,沒辦法正確地錄到他想看的節目。鍾思造並沒有把說明書一起偷走。」
「但事實上,所謂的密室也只是乍看之下所做的判斷而已。兇手在臥室裡面,故意設置了折裂變形的房門,倒塌在門旁地板上的電視機、書桌,讓場景看起來好像是有個神秘兇手強力入侵臥室……說穿了只是在強化『臥房原本也是被死者自內密https://m.hetubook.com.com閉』的刻板印象而已。
「這裡不太方便。」紹德說:「其他組員都還沒回來,我們到外頭講。」
聽到這句話時,劍向很想大聲反駁紹德的想法,但他卻發現自己口乾舌燥,喉頭疼痛。
「沒錯,你沒有出現在公寓四樓的走廊監視錄影帶裡,管理員也健忘得讓警方難以採信他的證言。但,錄影帶可以被調包,證言可以被曲解,這並不足以證明你沒有到過四〇一室!」
「嗯,」紹德的口氣表現得很平常,但不知為何卻讓劍向感覺從他那裡接捧一塊乾冰在胸前:「學長,現在有沒有空?有件事情我想與你討論一下。」
紹德喘了一口氣,說:「對,你說得對。你不願意透露這兩晚的行蹤也沒關係。」
「我不知道。」
劍向呆了。
「四〇一室確實是個堅固的密室,也確實沒有人能從裡面離開……」紹德並沒有反駁劍向,但他最後一句話卻令劍向驚訝無比:「除了你之外!」
「我去找過一位市警局的高階長官,他提到你那時甚至主動前往市警局,熱心地表示除了自身被交付的任務外,更樂意幫忙罪犯側寫相關技術的人力支援。而且你還提到,希望能結識李敢當醫師。但市警局有自己的編組,他們婉謝了你的善意。」
「什麼事?」
「當兇手返回地面時,繩子還綁在距離自己十公尺以上的高處,木條也完全沒有釘上去,四〇一室並不是一座密室……但是,只要兇手有機會再度進入四〇一室——這一次他進房的方式,是藉著同事的協助從大門突破——他就能夠在第一時間內,馬上將繩子解下並丟出窗外,並釘上預先留置的木條,完成一座真正的密室!」
——不行!我不能讓自己就這樣被紹德定罪!他的推論,確實充滿了說服力,但鍾思造之死根本就是恐怖的靈異事件。我根本沒有殺人。
紹德愣了一下。「學長,你的說詞很合理。因為你曾經夢遊,所以知道夢遊的定義。但是,我認為你只是恰巧碰上了一個偶然的情況,然後順水推舟地指明四〇一室有一具屍體罷了!
「學長,從一開始起,我就認為你解決紅鼠案的手法很不尋常。沒錯,你的解答完全符合事實,但我不相信一個刑警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破案,並且在沒有專業書籍輔助的情況下,隨口說出『夢遊正式的醫學名詞叫睡遊症』這種話來。」
劍向的心頭一震。那時,他去了夏詠昱的住處。「你跟蹤我?」
忽然,他想起自己因為受了夏詠昱催眠,導致在不由自主的情況下破壞了犯罪現場的完整性。難道說,紹德打算利用這點來做為他作案的下一個輔助證據嗎?
「第二個謎團,是鍾思造的殺害手法,像極了『噬骨餓魔』洪澤晨做的。但是,洪澤晨早就被判處死刑,他不可能回到人間再度犯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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