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後的補習

無論如何,健康第一。
——同一個村裏有沒有女隊員?
我也是,雖然不能說毫無悔恨,但不管怎樣悔恨他們都回不來了。一定要歸咎的話,就是大人們的錯吧。一樹母親跟康孝父親的流言有多少真實性完全不知道。但是大人世界的齟齬導致了孩子們的悲劇是事實。
還有,這是好事成雙嗎?村裏的電力終於恢復了。但是電話線好像還要花點時間。沒法聽到妳的聲音,跟妳寫電郵,真是遺憾。但終於可以喝冷飲了,謝天謝地。之前因為食物不能保存,所以都只做要每餐吃的份量,真的很麻煩。現在終於可以一次多做一點了。晚上也可以看書了,我深深感受到有電可用真好。
得知你申請參加國際志工隊,而且沒有事先告訴我的理由之後,我必須先跟你道歉。當天看電影毀約的事。毀約的原因沒有跟你商量過半次的事。
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是,我從《藍天》月刊裏看到,讓我大吃一驚。
(我也江郎才盡了。)
這種時候不能上網不能打電話聯絡,果然讓人煩躁不安。我或許早該在我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打破約定跟妳說那件意外的。
原來可以這麼做!我也志得意滿準備寄聚寶盆。訂閱了《藍天》月刊真好。日本食品果然還是梅乾、仙貝、烏龍麵、蕎麥麵的乾貨之類的,我這麼考慮著。但既然要寄,就要在箱子裏裝滿你想要的東西。有甚麼要求儘管說吧。
雖然這麼說,我想到你的時候你可都穿著衣服吧?你的面容。球賽的時候那笑容是奇蹟的話,平常的苦笑我也喜歡。但是我最喜歡的是突然轉過頭,跟你四目相對時你的表情。不是一直凝視著我,而是從遠處眺望般的表情。你一直都在守護我,讓人安心的表情。
妳可能不記得當時的事了,但跟我求救我卻不理的輕蔑感或許還留在腦海深處,所以朋友遭遇家暴沒來跟我商量吧。妳並不軟弱,也不是靠不住的人。妳勇氣十足,正義感比誰都強,我怎麼忘記了呢。我只不過救過妳一次而已。
一樹從小學高年級的時候就開始抽菸了。他也叫我抽過,我試了一根嗆得要命,就再也不抽了。那時候康孝也在,跟一樹一起抽得很高興。上了中學之後,兩人都對我說怎麼你每天都在長高啊,我驕傲地說因為我不抽菸。這可能是我第一次想起我們三個感情還很好的時候。我想認為火災的原因是一樹抽菸。那天康孝跟一樹都沒有惡意。
妳好嗎?
雖然有人私下說康孝跟一樹自作自受,但我不這麼覺得。怎麼能這麼想去世的人呢。雖然事件以最惡劣的結果落幕,我並不覺得那兩人除此之外無路可走。
在那之後一星期。
我有時一面看一面在腦中變換成英文,這才發現日文真是表現力豐富又深奧的語文啊。
——他要是以為女人都跟他媽一樣隨便人上,那就大錯特錯了。
我下定決心,來到P國服務。我在這裏的工作是教村裏的小朋友數學跟理科。我該挑戰的極限是甚麼,目前還在摸索中。
我是在為期三個月的國內訓練開始後,才知道該國治安不好。
親愛的:
我們有發現被關在倉庫裏嗎?要是發現了的話,應該會設法逃出去。但是也有可能沒發現,兩個人一起等康孝。然後一樹抽菸,把菸蒂扔在地上,點燃了木屑。要是立刻發現的話,或許可以在火勢蔓延前撲滅;可能等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
又,寄貝殼給妳。據說這是一串香蕉的價錢。
我跟由美一起離家出門的時候,才想起跟你約好的事。我拉著步履蹣跚的由美的手臂,心想怎麼穿了這麼難走的鞋子,低頭一看我穿的是為了跟你約會而特地在玄關準備好的新鞋。這才慌忙打電話給你。
我如此回答了主考官的問題。收到合格通知,上面寫著派遣國是P國。
我住的海邊小村落並沒落後到沒有電的地步。只不過上星期熱帶氣旋直撲本地,在那之後就一直停電。託了此事之福,我學會的第一個當地詞彙就是「停電」。雖然災情並不嚴重,要是在日本的話第二天應該就恢復了,但在這裏甚麼時候能恢復還未可知。
電力還沒恢復,就這樣在大自然中生活,我好像從嗅覺開始,五官都會變得靈敏了。總之我希望視力不要惡化才好。
你前往服務的P國是世界七十餘國的派遣國中,數一數二治安惡劣的國家。宵禁令是甚麼?你雖然寫得很輕鬆,但應該是晚上禁止外出,要不然可能會遭到強盜襲擊吧?
九月二十五日
妳也擴展了活動範圍,我覺得很不錯,但有件事我有點介意。那個英語會話社團的阿部先生,他好像對妳有意思吧。妳可能完全沒感覺到。
如果妳還是不安的話,那我們就去登記好了。
歸國隊員的經驗談說面試的時候會問你想被派去哪個國家。這樣的話,你為甚麼自願去治安差的國家呢?
而這偶然在那次事件的十五年後發生了。
不光只是精神上的支援。比方說:
(怎樣,敗給我了吧?)
比較重要的是「家族訪問之旅」。可以跟前往P國的其他隊員的家人一起去P國,參觀隊員的活動。這種參觀訪問一年一次。食宿交通費用由志工隊負擔八成,非常便宜。然而問題並不在金錢。
我真的打算不管了。但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應該是康孝吧。這是自然。或許被打是康孝自找的,或許是因為他傷害了一樹。一樹不斷欺侮康孝,整個人好像都變了。即便如此,我仍舊無法認可暴力。暴力不止傷害了康孝的身體,也一定在他心裏留下了傷痕。
但黑板上寫的是「5×0=0」這樣的式子。不管是甚麼數字乘以零就會變成零,我們在學的時候都覺得理所當然,但這對只能在受限制的環境中學習的孩子們來說也是非學不可的東西嗎?現實生活裏用得上嗎?
我再度對你充滿感謝與尊敬。
我想像中你的樣子可能跟現實的你完全不一樣。當地天氣很熱,你應該曬黑了吧。頭髮是甚麼樣子呢?停電不修復可能有點困難,可能的話請寄照片給我吧。
這麼一說一樹就把菸往地上一扔,抓住我的肩膀。
我進入倉庫的時候妳已經昏倒在地,我想妳是不知道真相的,得知妳不記得事情經過,我還是鬆了一口氣。但我覺得不能掉以輕心,直到案件過了時效之前,都得盯著妳。
結婚還不到半年,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首先是《藍天》月刊不用訂閱,在服務期間每個月免費送到家。像這樣的小事。
萬里子筆
——要是農業類的話,應該有特別能發揮自己技術的氣候與土壤環境,但理科教師的話哪個國家條件都一樣。我打算等派遣國決定之後,再調查該國的教育環境跟文化宗教等等,做好萬全準備。
這樣的話我跟一樹採取了甚麼行動呢?
來到這裏之後,我感覺與妳更親近了。我眼中所見的一切,或許都是透過我心中的妳所見的。所以無論甚麼看起來都閃閃發光——請別忘了今天不是憑著燭光寫信,而是電燈。
我雖然不想寫,但我希望能澄清你的誤會。所以也可能要破壞約定了。
你之所以想參加國際志工隊,或許是想在三十歲前思考一下未來的人生吧。

萬里子筆
我不願意妳知道那天的事。
我要怎樣才能不讓妳成為殺人兇手呢?
中二的下學期在學校的腳踏車車棚發生的事。一樹打了康孝。好幾個人圍觀,我是其中之一。
所以是怎樣?我當時的反應大概是如此。你要跟我說甚麼啊。
出發的前一星期,我跟妳一起去旅行的時候。
信裏「我愛妳」自然不在話下,甚至還有「有妳的冬天比沒有妳的春天還要溫暖,妳讓我的世界鮮花綻放」這種熱情洋溢的文字。我看了都覺得不好意思,但伯母卻自傲地說「很美吧」。我真的很是羨慕。
他把妳跟一樹叫到倉庫,襲擊你們之後把門閂上逃跑了,我心裏這麼想著。妳睜開眼睛大概就是這時候吧。妳可能只記得自己睜開眼睛看到我,但妳還跟我說了話。
把我跟一樹關起來的或許是康孝,但放火的,不,造成火災的,會不會是因為一樹抽菸呢?我不知道一樹抽不抽菸,但不知怎地我覺得那可能是原因——這也是嗅覺的記憶嗎?
他把菸蒂扔在髒兮兮的地上踩熄,問說「妳怎麼來了?」
不是結婚,而是登記。我當初的預感雖不中亦不遠矣。既然講到這個,當時我有好幾個問題沒有問你。
我沒法說我穿裙子不想騎。
的確,如果是在日本的話,要這樣寫或許會有抗拒感。更別提要是說信的開頭就這樣稱呼吧,妳可能會覺得是在整妳。但是在燭光下寫的信,感覺不只是「親愛的」,連更陳腐的言詞都可以用。
你之所以不笑是不是從康孝被欺負開始的?
以上是到前天晚上為止想起來的部份。
六月二十五日
我之所以跟你說話,首先是因為你站在我的腳踏車前面。然後我覺得你或許能想點甚麼辦法。你跟康孝和一樹住在同一區,和他們倆交情都不錯,應該會去勸架。我覺得你是會做自己認為對的事的人。我希望你知道我是這麼想的。
妳好嗎?我很好,並沒有遭遇到甚麼危險,請放心。
我在說明會開始前到附近的咖啡館去消磨時間,一面想著妳。
他們雖然這樣大而化之悠閒度日,但晚上卻有禁止外出的宵禁令。我雖然無法完全理解,但目前過得很愉快。
我躡手躡腳繞到後面,窗戶是開著的。我站在窗下,看見腳邊有個木箱,箱子旁邊有兩根菸蒂。除了我之外還有人來過這裏嗎?我一面想著,一面側耳傾聽窗子裏傳來的聲音。但是完全沒有像是講話的聲音,也沒有一樹使用暴力的聲音。是不是沒人在啊。大家都回去了嗎?但是妳的腳踏車停在前面啊。
放在腳踏車籃子裏的信。
也就是說我自由了,妳也自由了。
我也很好——雖然想這樣寫,但要解釋為何一個月都沒有回妳的信,非得說實話不可。其實我得了瘧疾。日本人可能不太清楚,這是被蚊子咬了之後傳染的疾病,會發高燒。我發燒躺在床上的時候都在想著妳。
(是不是有點太過火了?)
阿部先生說我好像沒精神,要不要去吃點好吃的,我說好。我分明不太會喝酒,卻喝了不少。我不能否認這是自暴自棄。阿部先生扶著搖搖晃晃的我上了計程車,把我帶到他家。到家之後阿部先生抽了一根菸。我呆呆地望著他在菸灰缸中捻熄菸蒂。他突然撲過來抱住我,把我壓倒在地上——我拚命抵抗,他打了我一巴掌——在那瞬間,封印在最深處的記憶恢復了。
為甚麼呢?
在朦朧的黑暗中,好像看見了某人的背影。
康孝工整的字寫著要跟一樹和解。

康孝雖然知道一樹已經死了,而且是自己害死的,但卻仍以高高在上的態度嘲笑他。
我為甚麼要這麼做呢?看見菸蒂的時候我就想是不是康孝的啊。放在那裏的木箱也是。那個時候我並不在乎,然而知道妳打死了一樹,我就不能不管了。
今天的這封信沒有謊言。
但是我想至少可以看妳回來,就在家門口等。過了一小時妳也沒出現。妳回家一定會經過這裏的。就在那時我發現了一件重要的事。以前妳去勸架都有人陪伴,但今天是自己一個人。
我在對表姊跟姑姑低頭道歉的爸媽旁邊哭著垂下頭。沒有拿胸針是我的錯。對不起這三個字哽在喉間,吐不出口。我在心裏不停地說著「對不起」。
從第一人稱就看得出來。私、僕、俺,翻成英文都是「I」。我突然想到,以前我都自稱「俺」,為甚麼寫信就自稱「僕」呢?我也沒叫過妳「君」或「親愛的」。是不是學了伯父伯母的情書呢?在信裏叫妳親愛的讓我心裏非常舒坦。
前幾天村民替我開了歡迎會,我想做點日本料理回請他們,日本的咖哩可是日本料理的代表!
你把我從火場裏救了出來。但是一樹沒有得救。一樹是你朋友,你卻先救了我。
唉。我大大歎了一口氣。我這是在寫甚麼啊。
說實話,妳說要寫信的時候,我心想電郵不就好了嗎?我的字醜得要命。雖然我的工作得在大家面前寫字,但從來沒被稱讚過。我本來是想就用電郵吧,寫信的話半年一次好了。但是我才到任就停電,要跟妳說話只能寫信。
——跟谷口同學沒關係。
他坐在橫倒在地上的木材上抽菸。
一星期以後,一樹揍了康孝。
但妳卻說同事被丈夫打了,妳要帶她去律師事務所。管人家的家務事,要是被她丈夫盯上了可怎麼辦。那個同事沒有可以商量的親人嗎?我擔心妳的安全。
表姊似乎有點畏懼、有點困惑、滿臉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我母親說「那就去聽聽音樂會吧。」她默默地點頭。那人流著眼淚跟我爸媽道謝。
要是成人之後才認識,就可以藉此機會瞭解對方,寫些小時候或是上學時候的事,但我們從中學開始就在一起了,現在還有甚麼要瞭解的嗎?

妳的純一
妳看見的並不是夢。那天妳看到了真相。
我本來覺得大家會認為是一樹抽菸引起火災,但從妳裙子口袋裏的信得知是康孝把你們倆關起來的,那樣放火的嫌疑就落在康孝頭上了。第二天早上發現康孝自殺,更加強了他放火的說法,真正的原因便無人追究。
要是不想被蚊子咬,就去度假旅館啊。
晚上那天發生的事一直在我腦中打轉……
根據我的調查,除了包機之外只有另外一個方法,就是直接跟漁夫交涉。我沒辦法的。「家族訪問之旅」有很多隊員的朋友和戀人詢問,但參加條件是三等親內的親屬才行,跟普通的旅行團是不一樣的。
雖然如此,若是要教他們的話,我該出甚麼例題呢?我發著高燒時這麼想著,妳卻突然走進屋裏。竟然會出現這種幻覺,由此可見我病得很重。
這應該是我寫給妳的最後一封信了。
現在想起來當時你的判斷或許沒錯。
你的來信雖然內容從一開始就有點沉重,但你回答了我的問題,我還是覺得你告訴我真好。
電郵的話就不會用「親愛的」了吧。我第一次知道和_圖_書只有書信才有的表現方式。此外,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想不出漢字怎麼寫而翻字典了。都用平假名當然也可以,妳好像會這麼說,但嚴肅的話題全部都用平假名的話,令人擔心會不會語意不清無法傳達。不,其實更單純的理由是不希望妳以為我是笨蛋不會寫漢字。只是這樣而已。
因為這份情妳很仰慕我,但其實妳並不依賴我。
正如我之前的說明,我並不是故意要讓自己置身於危險中才來P國的。要是我對那天發生的事有罪惡感的話,也是因為在那天之前我沒有採取任何行動。要不是我袖手旁觀,妳也不會碰到那麼嚇人的事了。
謝謝你告訴我那天的事。我雖然知道你把我從起火的倉庫中救出來,但不知道你是因為擔心所以來找我的。要是沒有你,我的人生真的就在那天結束了吧。
我騎在他肩上,用手攀住窗框,移動一隻腳,突然失去了平衡……應該是摔在地上撞到頭昏過去了吧。
——你不只把他們兩個關起來,火災也是你的錯。
那場火災我因為是受害者,事情經過都不記得了,那樣也好,因為沒有必要記得。我一直都是這麼想的。我從來沒有想過當時的事你全都一清二楚。
又,南十字星……要是跟妳一起看的話應該會很感動吧。可以跟妳互相說好像珠寶盒一樣喔——一個人看的話,嗯,不知怎麼說才好。
妳記得我們約好了要去看電影,妳卻突然不能來的那天嗎?妳說同事被她先生打了,妳要帶她去律師事務所,所以不能來了。
親愛的:
然後那件事發生了。十一月十日。
0到底是甚麼呢。
對不起——我這麼說是不是很狡猾?
我跟你約好看電影的前一天晚上,由美突然到我家來。她說是從先生那裏逃出來的。她左眼又青又紫腫得好厲害。看到她的瞬間,我心想「由美會被殺」。由美說只要讓她住一晚就好,我說服她當天晚上就打電話給防家暴專線,他們介紹了律師事務所,約了第二天下午面談。
我衝進去,大聲把當時腦中的話說了出來,其實我不記得自己說了甚麼(從你信裏我才知道原來我說了那些話)。我怒瞪著一樹。我可能是把一樹當成那個人了。我跟自己說我做的事沒有錯,害怕的感覺也消失無蹤。
萬里子
(全書完)
我想拿著貝殼去買香蕉。
但是我覺得你舉的例子有點那個。是轉性了嗎?應該是真的燒得神智不清了吧。
要是在我自己想起來之前,由你告訴了我真相,我一定無法承受。我鼓起勇氣打開了信封。
他對表姊這麼說,然後離開了。表姊雖然有點不安,但看著那人留下來的音樂會傳單,表情稍微和緩了一些。她指著喜歡的曲目,微微笑了。
更重要的是,他是怎麼放火的?
但是上了中學大家各自發展出不同的興趣,不再因為只是家住得近就一起混了。特別是康孝跟一樹分別成為相反的室內派跟戶外派。我是介於兩者之間,我跟康孝借過推理小說,也跟一樹到空地去打過排球踢過足球。

我說完就轉身離開,留下康孝一人在屋頂上。我去了妳住的醫院,去跟妳說不用擔心,一切有我。
現在我不用閉上眼睛,也能鮮明地回想起那天的事。倉庫裏發生的事。
沒有必須做的事的日子非常幸福,要是能活到平均壽命的話,到現在也才過了不到一半,只守不攻的人生好像滿浪費的。你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呢?
人家說你很酷、面無表情的時候,我都想起是我讓你喪失了笑容。每次有人那麼說,那天我一定會搔你癢。你笑著躲來躲去,然後一定會問「有甚麼不高興的事嗎?」
明天我就回去工作了。妳現在在睡覺嗎?我也很想念妳很差的睡相。
第二天早上,第一個到學校的教務主任發現了從校舍屋頂跳下來的康孝屍體。雖然沒有遺書,但從妳裙子口袋裏的信可以得知是康孝把妳跟一樹叫到倉庫去的。筆跡也是他的沒錯,我跟警察說了煙從倉庫裏冒出、門從外面上了閂,以及把妳救出來的情況。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高高的背影,是你。我想你手上拿著的木材是我用來打一樹的那根。
這裏並不是可以隨便叫妳來玩玩的地方,但我想跟妳一起眺望窗外滿天的星星。
你好嗎?
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那人以非常誠懇的口吻說著,在我家玄關的水泥地上下跪。我爸媽請他到客廳坐,還泡茶招待他,聽他要說甚麼。
妳的計劃是我們要好好保存彼此的信,當成兩人的紀念品。但是寫這種東西的話,想到重讀的那一天就憂鬱起來了。還是我能微笑想著當時真年輕啊——
妳這種說話方式好像是我們交往十五年來第一次。情人節的時候我故意把別的女生給我的巧克力放在妳看得到的地方,妳從來也沒說過甚麼,也沒露出過介意的樣子。其實我每年都滿難過的。就算知道是人情巧克力,也稍微嫉妒一下不好嗎?
我心想搆不著啊,要怎麼出去。
我這麼一說,康孝就雙手抱頭,他的指尖微微顫抖。他應該不記得菸蒂到底怎樣了,只知道自己設下的陷阱捕獲了獵物,興高采烈地到倉庫門口去閂門。他並不知道起火點是倉庫裏面。我跟警察說了七點左右去倉庫的時候看見起火,以時間上來說康孝的菸蒂的確有可能引起火災。
不管是在校內還是校外,我都會立刻趕去。一樹從來沒有對我大聲或是動手,但有一次他在離開的時候威脅說:「妳要是再妨礙我,就給妳好看。」因為周圍還有其他同學,我逞強說「誰怕誰啊」。但其實我嚇得要命。
——等他們倆的時候。我在倉庫後面等,他們都進去以後我就把門閂拉上,然後回家了。
我還從別的管道聽說了一樹母親的流言。是包括我母親在內的鄰居媽媽街坊聚會。然後有一天我聽到了出乎意料的事。揮霍財產供養一樹媽媽的是康孝的父親。康孝的爸媽馬上要離婚了。
我好像比教數學還認真,得稍微克制一下。
阿純,救我、救我、救我。
又,郵票錢九十日圓,比去你家的電車費還便宜!
工作也算上了軌道,有餘力在放學後教學生們打排球了。這個國家的學校沒有體育課。連妳不會的「扶地挺身」都不知道是甚麼。當然也沒有社團活動。這對學生時代都泡在社團裏的我來說真是難以想像。
我看見妳全|裸。要是在我家的話當然再歡迎不過,但這裏是醫院。好歹穿件內褲吧。我這麼說了,妳只面露微笑。我正想著這是怎麼回事,門又開了,進來的又是全|裸的妳。就說穿件內褲啊,但光溜溜的妳又接著進來了。
被打的康孝跟打人的一樹。妳在升上二年級才跟他們同班,所以當然覺得康孝是遭遇霸凌的吧。當時圍著他們倆袖手旁觀的傢伙們可不這麼覺得。他們之所以沒有阻止一樹可能各有不同的理由。可能覺得很有趣。可能覺得要是去阻止下次就輪到自己了。
康孝大概是要嚇唬妳和一樹,所以把你們關在倉庫裏,然後放了火。不只是一樹,連妳也叫了來,可能是因為在大家面前被女生保護感到丟臉。他絕對不是想殺了你們。大概是要你們跟他求饒,求他放你們出來。但是陳舊的木材比想像中燒得要快,他嚇得逃跑了。然後知道自己害死了一樹,於是跳樓自殺。
(我投降了。)
這種療法是聽著喜歡的音樂,自己唱歌或演奏讓心情平靜下來。他說他打算跟我表姊一起參加。
我想由美只是想有人聽她說話,不,她想說出來讓人聽。她想表達的是雖然丈夫虐待她,但只有她能愛這樣的丈夫。她或許是想跟第三者如此炫耀。不知她是自我陶醉,還是在精神崩潰前自然而然以這樣的方式自我防衛。但是她責怪妳完全是找錯對象了。
今日一直再度呢。
我在火災現場並沒做二選一的抉擇。救出倒在門口附近的妳就竭盡了全力。我完全沒注意到一樹在裏面,就算一樹倒在門口,我也沒自信能在火燄中把壯碩的他救出來。
但是康孝的身高應該伸手也搆不著窗戶才對。或許在外面找了東西墊腳。他是事先計劃好要放火的嗎?你雖然推測他是要嚇嚇我們,但倉庫裏雜亂地堆著乾燥的木材,地上也堆積著木屑,就算是中學生也知道一點火星就可以燒起來吧。
我冷靜地考慮之後這麼說。怎麼會這樣解釋啊。你臉上露出有點為難、有點驚訝、有點生氣的表情。跟我們在一起的這麼多年,以及之後的漫長歲月比起來,兩年算甚麼呢?一下子就過去了。你這樣對我說。
表姊一面哭一面這麼說。姑姑望著她,憤恨地說:
由美去防家暴協會之後的第二天開始,就不跟我說話,第二個月就辭職了。我覺得是因為她先生的關係,大概兩星期前我在街上碰到由美,詢問她的近況,她說跟丈夫離婚了。都是拜妳之賜,由美忿忿地睨著我說,然後跑著離開了。
我問學校的校長「甚麼時候才能修好?」他回問我「日本人甚麼時候來修?」看來他們沒打算自己設法。不只是用電,我最近慢慢發覺這個國家的人都以為海外來的志工就是幹這些事的。
其實我參加的契機可能是妳造成的。
好像帶了人來。
那個人開車來接表姊,表姊就跟他去了。他說「我們吃過飯,大概十點鐘送她回來。」但結果那天表姊並沒有回來。我們覺得他們應該是和好了。
談過之後或許可以和解也未可知。
但是班導是個大學剛畢業的菜鳥,只會笑著說男生打架難免嘛,越打感情越好,完全幫不上忙。而且班導絕對不會在休息時間或放學後到教室來。
一樹嘖了一聲,給我看他收到的信。
停電真是辛苦啊。要是本來就沒電的地方,自然會有相應的生活方式,但本來有的東西沒有了就真的會很不方便。現在應該已經復原了吧。
我坐在門旁邊的木材上。
康孝很害怕,雖然害怕但還在虛張聲勢。
我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個菸蒂。那是康孝抽的牌子。康孝面色發青沉默不語。他知道這是他丟在倉庫後面窗子底下的吧。我把妳從倉庫抱出來以後,把妳放下,繞到後面去撿的。
同時康孝也到達了極限。
但是每個人的眼神都像當初挺身而出的妳一樣。
我興奮地打開信。
康孝考慮過要如何才能讓一樹受到最大的羞辱。那就是讓他襲擊妳。但這種計劃能成功嗎?一樹威脅妳說「妳要是再妨礙我,就給妳好看。」有很多同學聽到了。要是把你們兩個一起關一晚上,不管實際情形如何,大家都會覺得一定有甚麼事吧。但是康孝確信一樹會對妳出手。根據康孝的觀察,自從大家同班之後,一樹一直在注意妳。甚至還說他可能是因為想讓妳來干涉,所以才接受康孝挑釁的。
學生們一開始也都只是玩玩而已,慢慢就認真起來。他們本來體能就很好,力氣又大,鍛鍊一下應該能成為好選手。
嗅覺是有記憶的呢。
康孝和我四目相接,然後就逃跑了。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活著的他。
十一月二十五日
妳寄來的書我也全看了。在日本的時候只要看過的話,除非非常好看,就不會再看第二次。但在這裏懷念日本的方塊字,反覆看了好多遍。以前覺得有趣的娛樂小說看過一次就可以了,重看也不會有甚麼不同。但現在重看會有新發現,對書中人物的觀感不同,因此讀後感也會改變。作者發揮玩心的部份之前可能也沒有注意到。
(我覺得這樣稱呼比叫名字好。)
所以大家才來找我吧。我一開始只是看不慣有人被欺負,漸漸演變成看到的人會來跟我說。體育館後面、屋頂、河邊、以及鎮外一家已經關門的木料店的堆棧場。
一樹拿出菸開始抽。
我跟由美說過要不要跟家人或靠得住的公司前輩商量看看,跟她提過一些建議,但她都搖頭說「沒關係」。
兩人離開之後我在心裏歎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妳又浮現在我面前。這次穿著圍裙。真可惜,圍裙下面有穿衣服。
光憑想像好像總有辦法。
我好像是把本地的學校看扁了。我教的學生相當於日本中學的程度,他們使用的教科書跟我們使用的並無多大不同。無論甚麼數字乘以0都是0,他們也都理所當然地知道。
——閉嘴,你這個殺人兇手。我有你放火的證據。
康孝是想殺了我跟一樹嗎?
又,關於星座,除了獵戶座之外,同樣能看見的還很不少。浪漫星座的象徵呢?這裏看不到南十字星,真是可惜。
要是只想找人聽自己說話,就隨便哪個應聲蟲就好。她難道不知道跟妳說的話,妳會認真地想替她解決嗎?所以妳完全沒必要覺得自己失敗了。
我離題了。總之寫信的話,就不會立刻有所期待了吧?
一樹讓我騎在他肩膀上,我用手攀住窗框,伸出一隻腳轉換身體重心的時候,一樹突然用力抓住我的腰,把我拉下來。他趴在我身上,把手伸到我裙子裏,我死命掙扎。但是我的力氣完全不敵他散發著菸味的壯碩身體,我破口大罵。他用力甩了我一耳光——我覺得自己要被殺了。
康孝侮辱了一樹的母親。他母親有很多情人,用他們給的錢養育一樹。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媽賣屄換來的。那輛腳踏車也是。
我看見的到底是甚麼?
——你是甚麼時候在那裏抽菸的。

那時候心想為甚麼突然想起了一樹,真是不可思議。阿部先生無論外表或個性都跟一樹完全不像。但我也沒深入去想。
我也能想像你健康愉快地跟當地的孩子們一起生活的樣子。要是可能的話我希望你常常開懷大笑。
過了一星期之後我才再看到表姊。姑姑擔心表姊,到她家去看她,表姊渾身傷痕累累。她的精神比以前更差,那個人雖然離家上班,她也無力逃走或求救。
應徵的時候一定要選工作項目,但不用選派遣國。
十二月十五日
開門走進去,一樹在裏面。
以前的人是不是比較浪漫呢。
一樹在倉庫裏抽菸所以引發火災的話——滿難想像抽菸的時候起火,所以原因可能是菸蒂吧。
其實那天我提早出門是為了要買戒指。我參加了認識不到一年就結婚的友人婚禮,他問我為甚麼不跟女朋友結婚。我仔細思考了為甚麼。我們是不是在一起太久了,完全錯過了考慮結婚的時機呢?我痛定思痛,打算以要在三十歲前成家為由,向妳求婚。
我們都沒有說話。

——你老爸也一樣。
我猜我回想起來的時候大聲尖叫了吧。阿部先生把我一把推開,用厭惡的眼神望著我,教我快點滾。
太陽下山了,倉庫裏也變暗了。
或許已經到了不得不跟妳說明那件事的時候了。
收音機裏能聽到甚麼樣的音樂呢?以前我對外國音樂沒甚麼興趣,就算你告訴我我可能也不知道,但我也試著想聽聽看。
然而你m.hetubook.com•com沒有去勸架。
我之所以沒有跟妳說我參加國際志工隊的考試,並非刻意保密,而是因為我自己也不確切知道為甚麼。參加國際志工隊的人大家幾乎都是抱著堅決的意志去考試,但我並沒有非參加不可的打算。
我並不是沒想過我不在的這兩年間,會有別的男人接近妳。但是妳說不會理那種人,我也有自信。但是妳要是沒察覺人家對妳有意思,也就不會有所警覺吧。或許這樣反而被動地鼓勵了人家。這樣一來就算告白被拒絕,人家可能也不肯甘休。所以跟妳裝熟套近乎的人,不管他們的意圖為何,妳都要保持距離才好。這個阿部先生已經是要注意的人物了。
四月二十五日
要是我跟你商量的話,你會給我甚麼建議呢?你可能會覺得事到如今再來問有甚麼用。但是我之所以沒有找你商量,絕對不是因為那時候的事,這點我希望你明白。
萬里子上
我的眼神是甚麼樣子呢?要是我有了跟這些人一樣的經驗,也會有同樣的眼神嗎?
——我要跟一樹和解。自己一人有點不安,希望妳來見證。傍晚六點請到木材堆棧場的倉庫。
她大聲地叫我的名字。
親愛的:
窗子打開了……但是出不去。
——阿純,救我。
但是現在我知道妳之所以挺身而出,是因為抱著對表姊的罪惡感,我想像妳每次出面干涉時抱著怎樣的心情,就覺得自己一直作壁上觀真是太丟臉了。我現在才發現之所以跟自己說康孝被一樹打是活該,是因為沒有前去阻止的勇氣。
那好像是去音樂會之前發生的。他在車上看到胸針,就把車停在路邊責問表姊。剛才我已經說明過,胸針是我母親還沒結婚的時候自己買的舊物,式樣古老,也並不貴重,怎麼看也不像男人送的禮物。表姊也說是舅媽借給我的,但那個人根本不聽。
十五年來因為不記得所以不提,而記得卻不提一定辛苦得多了。
此事我雖然有後悔之處,但這跟我來P國服務毫無關係。
啊,應該不要寫瞞著你去學就好了。然後有一天突然去找你,跟當地人用英語流利地交談,讓你大吃一驚;或是你回國之後跟你說「很想念日本菜吧?」然後讓你吃我親手做的不輸給餐廳的懷石料理,給你個驚喜。
我看起來面無表情只是因為不太會笑而已。球賽的時候妳看見笑容算是奇蹟。我從小就被說是冷淡的小孩,所以一定是這樣的。我讓爸媽把以前的相簿寄給妳看的話就可以證明了。
將南方島嶼的珠寶盒獻給妳的純一
四月五日
萬里子筆
我差點就脫口而出。
當然能便宜地去看你再好不過,但更重要的是交通方式。
那次事件妳並沒有錯。無論如何調查事實,妳沒錯這件事也不會改變。要是妳願意認可這一點,我也想相信自己沒錯。0+0也仍舊是0。
一般來說女孩子比較喜歡耍心機,但在這件事情上女生反而比較好。在教室後面或走廊上看見一樹打康孝,有人會忍不住哭出來,也有人去跟班導報告。
多虧了妳,我的心靈也獲得了救贖。
康孝以為是自己害死了一樹,所以自殺了。他的死也是我的錯。
要是你明白我其實並沒有那麼軟弱的話,也請依靠我吧。或許我多少能支撐你。因為人這個字是——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我是真的想替你做點甚麼。
就算這樣,我又能怎麼辦。
在下次寫信前我打算查一下星座方面的資訊。我只知道獵戶座跟北斗七星之類的。你在那裏也看得到吧?所以我打算查一下哪些星座到處都看得到。雖然不能在一起,但兩人眺望著同樣的星星,感覺還是很幸福的。
一樹渙散的眼神望著這裏,我又開始意識不清了。
對不對?
這樣妳明白了嗎?那次事件妳完全不需有任何罪惡感。
但這樣好像反而不好。知道我週末有空,英語社團的人就找我一起吃飯。我想有別人在應該沒關係,所以就去了。阿部先生坐在我旁邊,突然開始抽菸,我覺得很不舒服就早退回家。
如此一來,就不能寫今天的細微瑣事,以及一時感情用事的文字。課長外遇被太太發現了之類的,寫這種別人的閒事是不適合的。我們距離很近的時候,我從沒想過簡訊要寫甚麼,見到你要說甚麼,都是當時想到甚麼是甚麼。
所以我才把康孝叫出來。
請多多小心身體。
平常大家社團活動結束的時間都不同,放學回家時並不會碰面,那天剛好是「暑假結束收心考試」的前一天,社團活動暫停,所以我們三個人一起到了腳踏車車棚。
保重身體。
我看了你的信,為了整理煩躁不安的心情,所以想到甚麼就寫甚麼。沒能好好地表達真是對不起。
在此之前若是現在想立刻見面,就可以搭電車到你家去,大部份時間你都會說女孩子晚上出門危險,就到我家來。沒法見面的話就說那明天見吧,週末見吧,約好了之後互道晚安,結束那一天。
你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帶我去連過生日都沒去過的高級餐廳,我還以為你要給我戒指,沒想到是跟我說你要參加國際志工隊。
——快點住手!打架的人跟看熱鬧的人都是垃圾!做這種事不覺得可恥嗎?
我拉開門閂打開門,火燄就冒了出來。我在煙霧和熱氣中看見妳倒在地上。我不顧一切衝進去,把妳抱出來以後,倉庫裏堆著的木材轟然倒下,堵住了門口。我抱著妳拚命跑,到了最近的人家,說堆棧場起火了,請他們叫救護車。倉庫的火勢蔓延到外面的木材,演變成近年來少見的大規模火災。附近的居民都圍觀消防隊救火。火勢撲滅後已經過了午夜,一樹的遺體在起火的倉庫中發現。外表已經無法辨識,但一定是一樹,因為我在圍觀的人群中看到了康孝。
妳的加法一點也沒錯。要是在妳敦促我的時候我過去勸架,最糟的情況就不會發生。雖然現在辯解也沒用了,但我還是想讓妳知道當時我為甚麼沒有阻止他們。
一樹趴在窗下說:
我本來以為會跟學校上課一樣,結果是看沒有字幕的外國影片DVD,看著被蟲蛀了的歌詞卡反覆聽外國歌等等,課程滿輕鬆愉快的。現在我很期待每星期兩次的上課時間。阿部先生曾經去美國留過學,我跟他借了木匠兄妹的CD當初級聽力練習,現在已經可以不看歌詞唱出副歌的部份了。
表姊來我家的那天,我以為自己看錯人了。她垂頭喪氣,兩眼無神,好像連站也站不穩的樣子。表姊怎麼了啊。帶著表姊來的姑姑並沒有在小孩面前說明事情的經緯,但我豎起耳朵偷聽大人的談話,知道表姊是躲避她先生所以來我家避難。
你的決定是受到「那件事」的影響嗎?
但是現在就算有同樣的情況,我也見不到你了。就算約見面,也沒辦法約在幾天之內。我要兩年後才能見到你。這樣我說不定會難過地對著電話哭泣。掛了電話之後,還可能會為了發洩寂寞的心情傳感情用事的郵件給你。那樣只會讓你困擾而已。
分明只要確認他是何時在那裏抽菸的就好,我卻故意把他逼得走投無路。
而且是航空信。生平第一次的經驗,讓我雀躍不已。
——你是縱火殺人犯。就算還未成年,也會受到重罰吧,你這一輩子都非得贖罪不可。
奪人性命的重罪就算用謊言也不能化為無形。我才跟妳說明乘以0不是這個意思,自己卻搞不清楚。我真是太愚蠢了。
我該怎麼辦才好?
一樹在社團活動很活躍,喜歡搞笑,常常說笑話,從一年級開始就是班上的領導人物,到了二年級地位更形重要,康孝並不喜歡這樣。
一樹在腳踏車停車棚揍了康孝。妳出面制止。一樹離開之後,我跟康孝說要他跟一樹道歉。打人是一樹不對,但原因在你自己。但是康孝只皮笑肉不笑地說:
我照一樹所說,脫了鞋子爬到他背上。
我一心以為放火的是康孝。妳的疑問我雖然也有,但我想不出其他的起火原因,而我分明知道一樹有抽菸。
這麼偏僻的話,村裏有電可用反而不可思議了。大家有穿衣服吧。
但是妳的罪已經過了時效。我卻還沒有。離開日本的時間是不算的。這個事實讓我非常滿意。
我的話是因為知道一樹毆打康孝的理由。

希望你能收到這封信。
要是這封信裏不全是實話的話,我可能會寫說我進入倉庫的時候,一樹還有呼吸,我應該送他去醫院的,但卻沒有這樣做。但是無論我說甚麼謊,都無法拯救妳吧。所以我不說謊了。
要是在這兩年間我能挑戰自己的極限的話,就能一輩子守護妳。
他說我們被關了。
我也相信妳是打心底仰賴著我的。
我希望你告訴我這只是惡夢。
我也用力推門,但是推不開。
方正的字的確是你的筆跡,我有多少年沒看過你寫的字了呢?我一路回想到高中,你幫我寫過數學作業,大概那就是最後一次吧。
我的朋友見過妳之後,都非常羨慕我。妳總是落後我半步,好像躲在我後面一樣走著,嬌小可愛,滿面笑容。有甚麼事都跟我商量,我跟妳說的話妳也都坦然接受,真的非常惹人憐愛。
多謝妳寄來的聚寶盆。
康孝是甚麼時候在那裏抽菸的呢?菸蒂有兩個,這樣的話他應該在那裏待了好一會兒吧。要是他知道打死一樹的是妳可怎麼辦呢?
我分明沒有發燒,所以還是就此打住。
哪是同一個村落,整個P國都只有男性隊員啊。
我父親問他,他從手提包裏取出一個信封,裏面是精神科的音樂療法簡介小冊。
可能我當踏腳台比較好吧。

還是不要考慮因為是信所以要寫甚麼特別的,就直敘我現在的心情吧。
妳的腳踏車籃子裏的信是康孝寫的。信放在妳制服裙子口袋裏,妳母親讓我看了。
這全都是臆測。但是我們已經無法得知真相了。就算妳恢復了記憶,應該也沒法知道肇事的康孝到底做了些甚麼吧。
——看吧,正中要害。
聚寶盆平安寄到太好了。因為你喜歡咖哩所以我常常做,但自從你去P國之後,我一次也沒做過。本想很久沒做了來做一次,但回過頭你不在,只會覺得寂寞吧。
文具店的店員告訴我雖然是寄到國外的信,但並非一定要用邊緣是紅藍相間的航空信封。只要在信封上用紅筆寫「Air Mail」就可以了。你知道嗎?——我想你是知道的。我也能想像你苦笑的表情。我這櫻花模樣的信封信紙,很漂亮吧?
我覺得這件事必須第一個跟你說才行。但是我沒法下筆。我後悔寄出了上一封信。要是沒那封信的話,我們倆之間這件事就已經解決了吧。我可以假裝沒有恢復記憶,繼續和你通信,等待你歸來。
你一定是覺得自己需要殺死一樹的動機,所以才編出那種故事吧?貶低自己的親友,就算是謊言應該也難以出口。
純一先生:
爬上樓梯到屋頂的時候他一開口就是這句話。我跟他說妳的裙子口袋裏有他的信。那是他把妳叫去的證據。我在放火之前把妳上衣的扣子扣起來,是那個時候發現妳裙子口袋裏露出了信封的一角。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一閉上眼睛,那天的影像就片斷浮現在面前。一開始我以為是夢。讀了你信裏寫的當天的事情,所以在夢裏出現了吧。腳踏車的籃子裏有封信。我騎車去堆棧場。途中看見你。
(看,這種話我都寫得出來!)
雖然可以摸到窗框,但沒辦法把身體撐上去。
我或許的確在大家面前讓康孝丟臉了。我從沒想過我出面干涉康孝是怎麼想的。可能是因為我並不特別在乎康孝,只是想阻止眼前的暴力行為,想驅散對表姊的罪惡感,只憑著這種感覺行動。但是這有糟到會讓他想殺我嗎?他完全不反抗一樹,突然之間卻想燒死他,除此之外沒有甚麼別的解釋嗎?
從剛剛開始外面就很吵。好像很難得地有觀光客來了。平常我都是晚上寫信,但剛剛收到妳的信,看了之後我等不到晚上再回了。本來想望著窗外的星空寫這最後一封信,但現在我看見的是朝這裏走來的房東歐巴桑。
你是不是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對了,如果要寄聚寶盆來的話,能寄一些三號電池嗎?日本食品的話想吃的東西說也說不完,在此地期間我想儘量入境隨俗……但能寄點咖哩塊來最好。
第一次考試是英語跟專業科目的筆試。理科教師考的是數學和理科的基礎問題,此外還要依照自己的拿手科目寫一份教學計劃案。合格之後就進入第二階段。此時大約是一個職位有八個人應徵。
他用力搖晃門,門還是沒有開。
與其說你是殺人犯,我比較能冷靜地接受自己是殺人犯……對了。
放假的時候在妳家睡到中午,聞到咖哩的味道睜開眼睛,妳穿著圍裙,攪拌鍋中咖哩。我喜歡悠閒地望著妳的樣子。
把手往上伸也只勉強搆到窗框。
所以你也是為了讓我驚喜所以瞞著我去考試的。
我調查了一下去你那裏的方法。要去距離村落一百公里左右的城鎮很簡單,但從那裏要去你所在的村落,好像只能包船或小型飛機前往。「家族訪問之旅」的話志工協會會包小型飛機,去過的人分享了經驗。
妳失去的記憶只有那次事件的經過,讓我不禁愕然。但反過來一想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妳只有那一天是被害者。也是唯一站在那傢伙那邊的。妳完全沒想到自己會遭遇到那種事吧。妳所謂的加法,也就是妳的正義動搖了也是理所當然的。
對不起。我一熱中就忘了別的事的毛病你也很清楚。
其實,上回的信寄出之後,是不是不該寫那天的事啊,我後悔了一下子。但是看了妳的信,我覺得寫了還是沒錯。
健康最重要,安全也是。
——我們從頭開始吧。
我想應該是九月十號左右,放學後一樹在腳踏車車棚毆打康孝,大概二十個同學,特別是男生,默默地圍觀。一樹是全縣的柔道重點選手,他把瘦弱的書蟲康孝打倒在地,踢他的肚子,簡直令人不忍卒睹。
康孝自殺是因為他把一樹關在倉庫裏,不管起火的原因是甚麼,他都覺得是自己害死一樹的吧。殺死一樹的是我,康孝的死也是我害的。
「5×0=0」,你要怎樣把這種知識教給文化跟環境都截然不同的孩子們呢?無論甚麼數字乘以0都是0。我雖然知道是這樣,但乘以0到底是甚麼意思老實說我並不明白。是全部都消除的意思嗎?

我一面想一面看著海報,海報下方寫著有說明會。地點就在我們本來要去的電影院對面大樓裏。日期也是當天那個時間。於是我就抱著去看看的心情參加了說明會。
這樣一來妳就會覺得「為甚麼出發前不告訴我呢?」我不想讓妳擔心,但我也曾經差點說溜了嘴。
裏面沒有一句真話。全都是謊言。
這封信要多久才寄得到呢?一星期到十天,還是更久呢?也得www.hetubook.com.com考慮到你的回信寄到所需的時間。
有十個選擇,其中一個就是P國。
我這麼寫好像會傷害到妳,但我希望妳不要蔑視記憶中的一樹。我們第一次發|生|關|系是那次事件之後的三年。分明我該好好對待妳,但妳撫摸著我手上的燒傷痕跡說,對不起,我忍不住擁抱了妳。光是擁抱還不夠。那時我的心情,跟把妳從肩上拉下來時一樹的心情,應該是相去不遠的。
在這兩年間,將我們聯繫在一起的不是那場火災,而是某種更強而有力的東西就好了……我雖然這麼想,但有了距離和時間,妳若是反而會更加意識到那次意外,恢復當時的記憶的話,我會立刻回來的。
親愛的:
我是先聽說妳失去了記憶,還是先得知康孝從屋頂上跳樓自殺呢?
我並沒特別希望到P國來。國際志工隊的派遣國現在有大約七十個國家,但並非可以任意從中選擇要去那個國家的。
得知你想起了十五年前的事所以決定參加考試,我果然後悔自己當時多管閒事了。現在我非常擔心你的安危。你竟然決定去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的治安惡劣的國家。
但是就算不能立刻獲得答案,這封信也會寄到你手上,你會回信給我的話,我想稍微整理一下我現在的思緒。請陪著我。
我的事情你無所不知,而你的事情我——究竟如何呢?到了這個地步,反而突然沒自信了。
倉庫是大約五坪大的組合屋,只有一扇門。外面上了門閂。此外就是高處有一扇毛玻璃窗戶。倉庫裏起火的話,就是康孝把點了火的紙還是甚麼的從窗戶丟進來吧。
真是不可思議,烤肉的時候我毫不在意地生了火。那件事之後的第二年發生了阪神.淡路大地震,常常聽人提起精神創傷這個詞;但我看見紅通通的火燄,聽到劈啪的聲音,聞到煙味,也完全想不起當時的情形。
我最想知道的是你過得好不好,以及你的新生活。
我的朋友常常問我說,你們兩個人在一起都聊甚麼啊?平常的小事。電視、電影、書、音樂、社團、很多有趣的事。但是我們從來沒有一起開懷大笑過。你沒有,我也沒有。但是我卻見過你張著嘴哈哈大笑的樣子。
這樣解釋不行嗎?
不可以用這句話把那麼多痛苦的事一筆勾消。乘以0就是這樣吧。我想看星星,把窗簾拉開發現天亮了。已經七點了!再過一小時就得去上班!
妳雖然說我沒有犯罪,但我卻犯下了比妳大得多的罪行。
這樣的話早知道就去登記了。我正在後悔的當兒,你的信寄到了。你收到了我寫的信,你寄的信我也收到了。那麼偏僻的地方,信寄到要花二十天呢。信是怎麼從村裏到鎮上的呢。
即便如此,我希望妳不要因為我們現在的距離與時間感到寂寞,而希望自己那天沒有爽約。因為我們的確需要確定彼此心意的時間和距離。
妳雖然失去了記憶,但一直到高中畢業都住在那裏,表面上的事實應該多少有所耳聞。要是全部說謊的話應該一下子就穿幫了吧。所以我摻雜了些許謊言。
如此一來我們一定會設法逃出。但是門打不開。唯一通往外面的只有窗戶。但是我的身高伸手搆不著窗戶,一樹雖然很健壯,但也只比我高一點,八成也搆不到。
妳也知道我、一樹和康孝住在同一區,我們的家間隔大約一百公尺左右。從小我們三個就在一起玩,常去彼此家裏,也很清楚對方的家庭狀況。
但是由美的事我還是失敗了。
我從一樹背上下來這麼說。他說我撐不住他,然後要我騎在他肩膀上。
信寫到這地步,妳一定覺得我怎麼這麼拖泥帶水不乾脆吧。
妳好嗎?我的瘧疾已經完全好了,請放心。
妳望著一樹,望著康孝,望著圍觀的人,最後望向我。那時候我確定這些人之中妳最看不起的就是我。
九月五日
這雖然也可以解釋成妳遭了襲擊,但那時我就確定打死一樹的是妳。我也知道康孝應該是預測到一樹會這樣對付妳,才把妳們兩個關在一起的。
沒想到妳竟然看見我打死了一樹。
當時你的眼神我覺得像是在說:搞錯的人是妳。我很難過。眼神能抵千言萬語,這話我實在難以相信。但是我還是覺得眼前的光景令人無法忍耐,所以就自己去阻止了。
害死兩位同學的是我,我也知道自己為甚麼會喪失記憶了。我的神經沒細到只是因為被關在倉庫裏然後發生火災就會喪失記憶的程度。
既然妳已經全部想起來,那就不該是最後的一封信。因為我的那封信裏,除了被妳看穿的謊言之外,還有其他的謊言。我必須把事實告訴妳。這封信全部都是實話。
妳蜷成一團,面頰紅腫,上衣的扣子一直開到胸部下方。但是妳有呼吸。我進去檢查一樹,他沒有呼吸了。一樹的旁邊有根木材,我撿起來,看見上面沾了血。
聽到你說要跟國際志工隊到P國去服務兩年時的情形到現在仍歷歷在目。你參加了說明會,通過了第一次和第二次考試,到收到合格通知為止,總共花了半年,而在這期間我完全不知道。沒發覺並不是我太遲鈍,而是你隱瞞得太好了。
——我們夫妻吵嘴這種小事麻煩到您們,真是不好意思。
請善自珍攝。
親愛的萬里子:
這樣我們倆可以朝新的1邁進了吧。1變成2,變成3,變成4的話就很幸福了。我不是指內褲的數目,別生氣。
我把妳送上救護車,也治療了燒傷,跟警察說了之前信裏寫的那番話。從妳裙子口袋裏的信,以及被叫來的班導處確認了霸凌事件,根本沒有人懷疑我。警察放我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零時了。我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康孝家把他叫出來。
我對電機相關知識一竅不通。這麼跟他們說了,雖然有人露出失望的表情,但沒有人生氣。只笑著說「你也剛到,真辛苦你啦」,然後就回去了。也有人送食物來。其實村裏的人似乎不怎麼在意沒電。
電話線終於修好了,但這次好像是妳換了號碼。電話和電郵都無法聯繫到妳。還是只好委託給天堂鳥的郵票了。
要是妳那天爽約是因為別的理由的話,我就算打發時間去參加說明會,應該也不會想報名。要丟下妳兩年,我會擔心得不得了。我相信沒有我妳甚麼事也辦不了。我想要一直守護妳。
因為我不會引體向上。
暴力的原因是那人異常的嫉妒。他成天疑神疑鬼,完全不聽表姊解釋就動手。當天那人根本沒帶表姊去聽音樂會,直接開車回家,把她打到暈過去為止。
暴力場面雖然會在電視或電影裏看到,但我一向覺得那是跟我無緣的世界。然而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暴力不再跟我無緣了。我大姑姑的女兒,也就是我表姊到我家來住。表姊又漂亮又溫柔,非常疼愛我,我非常期待表姊來我們家住。當時她才剛結婚不久,為甚麼會來我家住呢?我根本沒有想過這一點。
那天我早早就從家裏出發。接到妳的電話時我正在電車上。不要在這個當口放我鴿子啊。我有點不高興。是妳說期待的大片要在首映日看的,為了配合妳我前一天晚上徹夜加班把事情辦完了。
我跟爸媽一起去醫院,表姊連臉上都又青又紫,眼睛腫成一條縫。她看見我們,一瞬間抖了一下,淚水從腫得睜不開的眼睛裏決堤而出。母親拿出手帕,她撲到我母親胸前,喃喃說著「不要、不要」,痛哭失聲。
——請相信我。她辭了工作,突然從每天忙碌的生活中解放出來,之前累積的疲勞一口氣浮現了,讓她情緒很不穩定。之前壓抑的情緒讓她產生了我對她施暴的幻覺。她身上的傷痕是自己造成的。她的確需要休息。但是必須陪她一起度過目前難關的人是我。我不知道她和岳父岳母說了我甚麼,所以拜託舅舅舅媽,請勸她跟我一起回家吧。
我以為是妳和康孝被關在裏面。我開門進去,妳倒在門口附近,一樹站在窗下。我問他妳怎麼了,他說「從窗口跌下來了」。但是他並不擔心妳,反而在生康孝的氣。他說要去把康孝揪出來,揍得他滿地找牙,以後不敢再幹這種事為止。然後他侮辱了康孝的父親。跟康孝侮辱他母親差不多的話。一樹辱罵了康孝的父親一頓之後,轉而對我說:
——胸針、胸針……
——那人看見她穿著他買的洋裝,卻沒有配著他送的禮物,而別了一個不知哪來的胸針,就大聲怒吼說是哪個男人給妳的!是在耍我嗎!就動手打她。
我騎腳踏車去堆棧場的途中,看到了阿純。
要是我處於同樣的立場,或許也不會阻止。但我不知道打架的理由,衝進去阻止了他們。因為我無法容忍暴力。我的爸媽你見過很多次,知道他們不是會動手或大聲怒罵的人。我雖然不時惹他們生氣,但他們從來沒有動過手。可以說我對暴力完全沒有免疫力。
你決定參加國際志工隊的理由、沒有告訴我的理由、國際志工隊的招募過程、派遣國的情況,在替你送行的時候我心中就充滿這些疑問,一個人之後這些疑問就慢慢像石頭一樣沉重地壓在我心頭,現在都已經煙消雲散,我感覺輕鬆愉快。
一樹倒在那人腳邊。
我從廣告上知道有國際志工隊存在,但到底是做甚麼的我並不清楚,只有挖井種樹之類的印象,所以在藍天下教書的畫面引起了我的興趣。而且黑板上寫的是數學公式。原來開發中國家的兒童是這樣上學的啊,我吃了一驚。我的偏見可能會讓妳想說「你是幹哪一行的啊」。
那裏跟日本的時差是三小時?現在是早上八點,你已經去學校了吧。
沒想到妳信裏竟然提起當時的事。我以為我隱瞞得很好,妳卻目擊了當時的情況。
聽我這麼說,妳把一綹髮絲繞到下巴上說「像這樣嗎?」其實完全沒有這麼可愛。電機隊員在回國的時候把電動刮鬍刀送給了住在我隔壁的房東歐巴桑,電池用完了,她就拿了我收音機用的十個三號電池去用,每天早上都滋滋作響。
出發前你說我們去登記吧,我逞強說「我等你兩年,請放心」,就沒有跟你去登記。但是看了《藍天》之後,發現隊員的家屬有各種方便之處。
笑著在機場為你送行之後,坦白說我在回程的巴士上哭了。雖然如此之後我一次也沒有哭過,請放心。
他們因為父母的緣故互相傷害。我能做甚麼呢?我甚麼也想不出來,時間就這樣過了。一樹已經到達忍耐的極限了吧。他雖然用厭惡的眼神看著妳,但以前總是默默離開,這次卻在大家面前說了威脅妳的話。我本應該幫他的,但我只抓住他,說要是對妳動手的話決饒不了他。
我該如何了結這件事呢?
回到說明會那天。他們首先發了依需求分類的國家一覽小冊,讓大家看裏面有哪些工作是自己可以應徵的。醫療類、農業類、土木類、建築類、教育類——我翻到教育類那一頁。在高中教數學的我能應徵的是「理科教師」這一項。大約有十個國家需要理科教師。
等我回國我們好好談談吧。兩年很快就過去了。
約好的時間過了三十分鐘,康孝還是沒有來。
純一草
那天我看見妳前往堆棧場是事實。妳的記憶並沒錯。我擔心妳在家門口等也是事實。我信裏並不是滿紙謊言。過了一小時妳還沒回來,我也去了堆棧場。我看見妳的腳踏車停在倉庫旁邊,倉庫的門上了閂。
一面寫著對不起,但我心裏充滿的並非歉意,而是對你的愛情。我知道我已經不能再說這種話,就這樣把所有的心情都寄託在「對不起」上吧。
他打算回去了。
不管在哪裏生活,都需要數學。數數是必要的,不只是加法或減法,也可能需要乘法。五個小孩每人給兩個蘋果的話,需要幾個蘋果呢?或許會有這種場合也說不定。
你已經開始在村裏的學校教書了嗎?
順便一提,房子是水泥建築,為了抵禦熱帶氣旋,結構很堅固。家電有冰箱一台。衛浴設備是淋浴,洗手用桶子裏的水。有瓦斯爐可以煮飯。主食是芋頭。米的話去鎮上就買得到。因為是海邊的村落,市場上有各種新鮮的海鮮。貨幣的確是有的,但這個村子也可以使用貝殼!好像是因為以前當貨幣使用的貝殼這個村裏很多。我打算下次去找找這種貝殼。
英語會話社團的阿部先生如你所言,對我有意思。他對甚麼人都很好,我本來不覺得他對我有甚麼特別。自從夏天那次烤肉之後,他好幾次邀我跟他兩個人一同吃飯。我跟他說我有交往的人,他說公司裏傳言說我是一個人,我就跟他說你參加國際志工隊到P國服務了。
比方說要是現在我傳簡訊「在做甚麼?」給你,要不了五分鐘你就會回傳「在睡覺」或是「在看書」。如此一來我就想聽你的聲音。我打電話給你,跟你說今天發生的大小事情,你回我我最想聽到的話。這樣一來我就想見到你。
其實現在寫的事情我想直接問你。你是怎麼想的?要是你的話,或許可以一句話就解決。
這樣的話就一個人爬到另一個人背上,從窗戶出去拉開門閂。
我以為是一樹,但比較高……一隻手上拿著沾了血的木材。
放火的真的是康孝嗎?
你為甚麼想參加國際志工隊呢?為甚麼瞞著我呢?還有——
或許這距離與時間是為了重新認識你也說不定。
還有你左手燒傷的痕跡。從火場把我救出來時的傷痕。我卻毫髮無傷。對不起。每次這樣你就會抱著我說:「妳沒事就好」——
「那是在太平洋上,叢林裏有天堂鳥的赤道國家吧。」妳不也悠閒地這麼說了嗎?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有天堂鳥這種鳥呢。
英語會話要加油喔。
妳沒穿衣服。內褲的數目為0。要是有一百個妳,內褲有多少件呢。答案是0。
是吵架了嗎?我以為只是這樣……表姊來我家三天之後,那個人來了。表姊夫。他跟來送喜帖的時候一樣,帶著和藹的微笑站在玄關。
國內有兩個訓練所,一個訓練所裏聚集了派遣到三十五個不同國家的隊員。表面上看來男女比例大約是一半一半,我依照派遣國別就座之後,發現周圍都是男人。「還是男女隊員都有的派遣國比較好啊。面試的時候說哪裏都好,沒想到被派到唯一一個沒有女隊員的國家,運氣真差。」聽到隔壁的傢伙咕噥著,我問他:「是這樣嗎?」「你不知道?P國治安太差,不能派女隊員去。」那人驚訝地回我。原來好像是小冊的背面有寫。
要是一樹收到的是跟我同樣的信,而他去了倉庫就表示他有意跟康孝和解。要是火沒有燒起來的話——為甚麼康孝要放火呢?
我轉過頭去,妳已經閉上了眼睛。所以我覺得妳不是真的看見我在這裏,而是無意識中向我求救。妳從一開始就一直跟我求救。或許在霸凌事件開始之前,妳就覺得我對妳是必要的。
那一天,我在堆棧場的倉庫旁看見妳的腳踏車,卻沒有立刻去門口,而是繞到了倉庫後面。這件事我是局外人,覺得不好堂堂正正從門口闖進去。
又,這裏看得到獵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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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去年為止,駐紮在這個村裏的是電機隊員,好像是他們把前一個村的電線拉到這裏來的。於是這個村子裏的人似乎以為日本人都能幹這種差事,個個都來對我說「快點修好吧」,要不就問「甚麼時候才修得好啊」。還有人帶著壞掉的收音機來的。
妳阻止康孝被欺負,我一直覺得是因為妳富有正義感而且堅強。那次事件是軟弱的人彼此傷害造成的悲劇,我認為妳完全不必介意。
我騎車進入堆棧場,在倉庫前停下。
被女孩子打斷一樹可能吃了一驚,當天就默默離開了。但從第二天開始,班上所有的男生都開始欺負康孝。動手的只有一樹,大家都視若無睹,可能有人覺得這算不上欺負,但對我而言,看到有人在旁邊被打得頭破血流,袖手旁觀的人也是共犯。
而且又不是妳出了甚麼事。
這裏的收音機不知怎地常常放ABBA的歌。特別是「Dancing Queen」。為甚麼現在還放這種歌?反正很容易聆聽,妳不妨當聽力練習聽聽看。
妳信中提到初次得知有「家族訪問之旅」。我來這裏的時候也是搭乘志工協會的小型包機,若是有私事要外出,就跟漁夫打商量。郵件專用的船不定期會來,或許也能設法順便搭乘。
我覺得去料理教室上課或學英語會話應該也不錯。
我依賴你並不只是因為你把我從火場中救出來,也是因為把事情交由你判斷就不會有錯。那時候也是,我不要只憑單純的加法和減法就闖進去的話,那兩個人說不定就不會在兩個月後死掉了。
一樹對我說。
你每天都過著說英語的日子呢。出發前你說因為是偏僻的村落,當地人可能說的都是土話,結果如何呢?你雖然對外國沒興趣,但英文卻很好。因為語文是跟解謎差不多的東西,現在你已經會說當地話了吧?
八月十五日
一開始就寫出完美的信是很難的,我準備了成套的信封信紙和筆,隔絕周圍的噪音,坐在書桌前面;心情跟打簡訊時差很多,覺得這樣就好像可以表達出自己的情感。而且寫信這件事讓我重新體認到和你之間正確的時間與距離。
之所以能靠手機就覺得彼此心心相印,或許是因為處於只要想見面就能見到的距離跟狀況下而已——我想像現在你難受地皺著眉頭的表情。對不起。
你所教授的知識,在你回國之後也會一直留在那些孩子們心中,直到永遠。
要是一直無法得知真相的話,我不想認為火是康孝放的。就是因為他沒有放火,而因為他把我們關在裏面,引發了想像不到的大災難,害死了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所以因為罪惡感而自殺,你不覺得這樣比較像康孝嗎?
昨天我打電話到你家去,詢問「家族訪問之旅」的事。他們說要是我不能參加的話,那就過新年放假時大家一起自費前往好了。那時候令堂說令尊在你國中三年期間也在海外工作。所以她也跟我說兩年很快就過去了。
殺害康孝的人是我。
我怕得縮了一下,一樹突然放開我說:
我為了儘可能瞭解你從事的活動,訂閱了國際志工協會發行的《藍天》月刊。上星期第一本六月號寄來了。我看了之後有不少吃驚的地方——
我殺害了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我是最惡劣的人。
要是只是想嚇嚇人,火勢變大就可以逃出來的話,就會把門閂拉開不是嗎?之前計劃好一切的人會這樣驚慌失措嗎?我印象中康孝是能冷靜判斷情勢的人。
滿懷愛意的萬里子上
現實卻是我跟一樹都倒在倉庫中,昏倒是因為吸入煙霧吧。那時候康孝在哪裏呢?
我一面寫這封信,一面覺得那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一樹,可能是潛意識中感覺到一樹有煙味也說不定,然後覺得那可能是起火的原因。
喪失記憶是否是我的救贖呢。還是你救了我,一直待在我身邊,排除了我的恐懼呢?無論是甚麼,我再度覺得能這樣正常的生活非常幸福。
然後我們這裏還在停電。
蠟燭燒得差不多了,本想這次就此打住,但重要的事情都沒寫,我要怎麼跟妳辯解呢?
六月五日
這封信能寄到妳手上嗎?
又,天堂鳥的郵票太美了。我有好多想跟你一起看的東西,一起做的事。
所以果然兩人之間有了時間跟距離,妳也多少有點不安了吧。我雖然心中竊喜,但卻沒有逗妳的心情。
你沒有犯任何的罪。無論你說多少謊言,仍舊無法把罪攬在自己身上。乘以0就是這個意思吧,純一老師。
求求你,阿純。
——永田同學,為甚麼不阻止他們?
——就是說我們到今天為止的意思?
眺望星空的純一
我知道你跟你母親不一樣,我想為之前的惡言道歉。
高中我當了排球隊的經理,雖然也有不跟你在一起就感到不安的因素,但我更想見到你的笑容,但是就沒有再看見你那樣笑過了。
(怎樣,很有詩意吧!)
我遲疑著沒跟你去登記,是怕成為你的絆腳石。要是能不仰賴你,平安無事地度過兩年,就能跟你幸福地過下去。我這麼祈願。
情人節的巧克力,我雖然擺出一副撲克臉,但其實是有點驚訝的。你竟然收到以人情巧克力來說應該不會買的名店產品。知道你對這種事情沒有概念,我還故意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是不是太壞心眼了?從高中的時候開始,你雖然不是很受歡迎(對不起!),但說你不錯的女生還真不少。你知道嗎?
怎麼辦才好呢。我在黑暗中看見腳邊的菸蒂。我知道是一樹的。我從他褲袋裏拿出打火機,蒐集了一些木屑點燃。火勢蔓延得比想像中要快,我確信這樣就沒問題了。我的手就是那時候燒傷的。
我抱著妳跑出去,看著火燄吞噬倉庫,然後到離堆棧場最近的人家求救。
真是不可思議。
信上是這麼寫的。妳沒有回家,穿著制服就去木材堆棧場。那裏是我、一樹跟康孝住的地區,跟妳家相反方向。我在家門口看見妳騎著腳踏車往堆棧場去了。我心想他們又打架了嗎?反正我去也沒用,就沒有跟上妳。

被一樹毆打的康孝在我眼中跟表姊的身影重疊了。我好害怕。雖然跟你求援,但你拒絕了。然而我沒法視而不見。表姊在離婚之後仍舊情緒不穩定,無法外出。這可不是覺得害怕的時候。

我並不討厭妳突然來搔我癢。我抓著妳的手說「有甚麼不高興的事嗎?」妳總是回答「嗯,沒事。」我覺得妳非常可愛。
堆棧場的火終於撲滅的時候,我們家附近已經跟菜市場一樣嘈雜。甚至有人開車來看熱鬧的。我們倆避開人群朝學校走去。提議到屋頂上去談才不會被人看到的是我。
門不是用鑰匙鎖住的,應該是外面拉上門閂吧。妳從這裏出去把門打開。
就在我無計可施的時候,你的信寄到了。我好害怕不敢開封。我之前幾乎間接說了一樹是你殺的,你可能會生氣,或者是指控我說根本是你殺的,我以為你會說出真相。但我覺得那樣的話我恢復記憶反而比較好。
——那可不是我的錯。
喂,從那邊出去吧。
一樹繼續揍他,康孝倒在地上,一樹踢他的肚子。我並非認可暴力。但要是我處於同樣的立場,應該也會這麼做。不一會兒大家就都圍過來,妳也來了。接下來的事情妳就知道了。
又,不久之前一個人去看電影,碰到公司喜歡嚼舌根的前輩,在那之後公司裏大家都把我當被拋棄的女人。真是有夠失禮的!
這是我寄給你的最後一封信了。
你說恨一樹也是謊言。
你從來沒說過國際合作、志工之類的話;我完全不知道你對這方面有興趣,更別提你對海外旅行都興致索然,連護照都沒有。而你竟然說出陌生的國家名字,還要到那裏去工作兩年,我完全沒有真實感。
而現在就算電話修好,我也會極力避免電郵,繼續享受跟妳書信往返之樂。
然後我想起你手持木材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寫了那封不成章法的信給你。
看他和藹的笑臉完全無法想像他們吵過架。我爸媽毅然決然地說,我們知道你的真面目了,想要把他趕走。
一開始是幸福的瑣事。但大約過了半年,就變成令人聽不下去的慘狀了。由美的先生喜歡賭博跟改造車輛,花錢毫不吝惜,甚至動用到生活費和由美的存款,由美要是勸他他就破口大罵並且動手打人。她讓我看她手上和側腹的傷痕,在我面前放聲哭泣。
我不覺得是好事,但不會傷害到別人。
他們倆都喜歡古典音樂,兩人分別獨自去聽音樂會時剛好坐在隔壁而認識的,交往半年就要結婚。我爸媽還很高興地說,真是命中注定的佳侶啊。在大公司上班的表姊要辭掉工作雖然有點可惜,但看她幸福的樣子,我也真心為她祝福。
這樣開頭可以嗎?大鑒甚麼的太嚴肅了,「親愛的純一先生」雖然能正確表達我的心情,但形諸文字實在太不好意思了,所以就用這個稱呼——真是,因為這樣就遲疑是不行的。是我要求你跟我通信的啊。
就讓一樹意外死亡好了。
你殺了一樹,逼死了康孝。為甚麼要說這種謊呢?為甚麼要為了我這種人撒謊呢?
對了,當地有家電製品嗎?我們怕沒有電鍋,曾經一起練習過用瓦斯爐煮飯,那邊有米賣嗎?還是以物易物?用貝殼當貨幣——對不起,我的偏見太嚴重了。但是真的難以想像。
妳的話會怎樣突破這種狀況呢?我身為數學老師,也不擅長只為了生存所需的算數啊。
發著高燒神經緊繃,又聞到咖哩的味道,所以想起妳了。我稍微哭了一下。咖哩的味道讓我想家。好像可以賦一首小詩。可惜我沒這種文采。
八月初英語社團的六個人一起去郊遊烤肉。阿部先生卯起來買了烤肉用具,但男生們連桌子都架不好,火都生不起來。我房間裏的傢具、電線的配置都是你做的,我以為男人都擅長這個,原來很多人不是這樣。
今天我也想著阿純閉上眼睛。
開甚麼玩笑,康孝!一樹怒吼著踢門。
但是我不希望妳想起身陷火場的恐懼,只是這樣而已。
純一
在那之後一樹就常常揍康孝。在不知情的人看來,或許都是康孝單方面被欺侮。他毫不抵抗,連鼻血也不擦。但每次先攻擊的都是康孝。他會在擦身而過的時候小聲地說刺|激一樹的話。我跟一樹說過,不要理他說甚麼就好。但中學男生沒辦法假裝沒聽見那種話吧。
瘧疾!
——一樹總想靠蠻力讓人屈服呢。這未免太蠢了吧?我只告訴你一個人,我有特殊能力喔。要是有我想屈服的人,觀察他一下我就知道用甚麼話最能傷害他。我看在大家從小一起長大的份上,一直在忍耐,現在也差不多該給他一點顏色瞧瞧了。
我之所以參加國際志工隊是為了要逃離妳。知道這裏治安惡劣時我不禁失笑,這不是正適合我嗎?
我對著發抖的康孝毫不容情地大罵。
我完全沒想到妳會以為我要分手。我驚訝之下沒有好好說明,衝口而出說要去登記。妳說願意等我,我感動地摟住妳,發誓要成為更堅強的人,守護妳一輩子。
他指著窗戶。
這句話或許應該是我跟你說的才對。就算如此,你也不要回我我每次回你的那句話。
所以不能中途去見你吧。
我害你說了謊,對不起。剝奪了你十五年的時間,對不起。
我想說阿純的家在這裏。
他計劃好要殺了我和一樹,自己也自殺嗎?大人之間的問題小孩或許無法解決,但康孝會覺得大家一起死了就能解決嗎?
咖哩的做法好像是電機隊員教她的,但她使用的份量不對,味道淡得很。而且配的不是米飯而是芋頭。我說謝謝妳,但我吃不下。偶爾經過病房門口的護士很高興地走進來,津津有味地吃了,鬍子上都沾了咖哩呢。
就在此時我靈光一現。
光是結果的話我是知道的。但是你跟這件事有著怎樣的關連,抱著怎樣的記憶過了這十五年,我並不知道。
雖然我有在努力,要叫「親愛的」,以及適當使用敬語,我都還在苦戰當中。
但要是我跟你商量就好了。
那就是我走到現在的第一步。
雖然不知道去不去得成,但他已經買了表姊喜歡的鋼琴家的演奏會門票,演奏會是後天,他會到我們家來接她。他也把門票給我們看了。演奏曲目中有表姊喜歡的曲子,朋友在婚禮上也演奏過的。我爸媽跟我都覺得這個人是真的擔心表姊。
搞甚麼鬼,一樹說著站起來。
我想設法拯救成為大人犧牲品的孩子們。分明是抱著這種心情當了老師,過了七年庸庸碌碌的生活,早已將初衷拋在腦後。在日本時的我是跟那時的班導沒啥差別的老師吧。
真是,我寫的是甚麼蠢話啊。但是就是如此。乘以0的意思並非把原有的東西消除,而是本來就沒有的東西無論聚集了多少,仍舊是沒有。
我有非得跟你報告不可的事。我已經完全想起來了。首先我得先回溯到寫上封信之前的事。
原因——是因為發生過那種事吧。
在那之後的情況我已經說過了。火災是因為抽菸引起的,一樹是被燒死的。我設法讓他頭上的傷看起來像是木材倒下來時砸到的,我把他橫放在木材牆邊,把木屑集中到下面,從一樹的褲子口袋裏拿出打火機點了火。我的左手燒傷就是那時一根木材朝我倒下來造成的。
我從阿部先生手中接過書本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一樹。
我沒勇氣自己一個人去看本來要跟妳一起看的甜蜜愛情片,但也沒有其他想看的電影,怎麼辦呢?我這麼想的時候,電車到站了。看板上貼著的海報吸引了我的視線。一個日本男性手持小黑板,在乾涸大地上的一棵大樹下教導黑人兒童。那是國際志工隊的招募海報。
我站在木箱上,窺視倉庫裏面,看見有人倒在地上。是一樹。他睜著眼睛,側著頭趴在地上,頭上流著血。我急急繞到門口,門上了閂。我拉開門閂進去,看見妳倒在地上。
理科教師也是一樣吧。我不只教孩子們數學和理科,還指導村裏的老師教學和編排課程的方法,一起編寫教科書。要是能好好指導村裏的老師,我的任務就成功了,以後就不必派遣別的隊員前來。我教的時候都熱切地點頭說「記得了,沒問題」的老師們,等我回國之後會怎樣只有天曉得。搞不好會完全退回原狀也難說。
他用力推門,但門只微微動了一下,並沒有打開。
這算哪門子特殊能力。一樹的家庭狀況附近的居民誰都知道。甚麼人都明白說這種話會傷害到一樹。而且那種話低俗不堪,所以就算跟一樹吵架,對他家有所不滿,大家也都用別的言詞抱怨,沒有人說那種話。
但可惜的是,你也很清楚我不善於隱藏。所以從來沒有那樣讓你驚訝過。
妳有這樣的朋友,怎麼hetubook.com.com之前沒跟我商量呢。我越來越覺得不滿——然後想起了十五年前的事。
又,早上重看一遍覺得再看的話好像寄不出去,所以就這樣封口了。信封信紙就是航空用的。決定要跟妳通信之後,我在出發前買了很多帶來。
——被打了我就知道啦。那傢伙果然讓人看不起。
你說希望留下兩人感情的實質回憶,我想到要這麼做是因為伯母給我看了結婚前伯父寄給她的情書。
我好害怕。
我去了堆棧場,找妳、一樹和康孝。到了那裏我聞到一股煙味,是從倉庫的方向傳來的。我跑過去,看見煙從倉庫的窗口飄出來。妳的腳踏車停在倉庫前面。我跑到門口,門竟然上了閂。我心想不會吧。
我因為遲遲沒有接到你的來信而煩躁不安,真是丟臉。
這前言也未免太長了一點。
你說得好像只是發發燒這麼輕鬆,其實是很嚴重的病吧。竟然有這種潛在的危險。就算我趕去應該也幫不上甚麼忙,但我現在就想插翅飛到你身邊。束手無策真是太難受了。
這樣寫信告訴你毫無困難,為甚麼當初由美的事沒跟你商量呢?在由美出現在我家之前,我雖然覺得她很可憐,但或許並不覺得事態有多嚴重。此外就是我覺得同性友人的煩惱不好對異性說,就算是你也一樣。
那個人怎麼會……真是人不可貌相。大人們這樣談論著表姊夫。結婚之前他們倆一起來我們家拜訪過,我也跟表姊夫說過話。
妳多保重。
我想跟妳有同樣的眼神,於是填了申請書,接受筆試和面試,收到合格通知,終於有了點自信才跟妳明說。
我抓住手邊的木材,拚命揮舞,一樹從我身上退開,我站起來用力打他的頭。他跪在地上,我又打了他一下,他就倒地不動了。
我不知道他有多認真。甚至沒想過這種特殊能力是否存在。康孝飽覽群書,或許能跟體察書中人物心情一樣,察覺現實生活中眾人的心思吧。這傢伙會對我說甚麼呢?我覺得有點不是滋味。還是不要管他的好。我並沒有替一樹辯解說他不是那樣的人,就直接離開了。
母親把表姊叫出來,表姊雖然嘴裏無力地說著「不要」,還是出來了。她一定是覺得我父親跟我都在,應該沒問題吧。那人抱住表姊,流著眼淚道歉說「對不起,沒有好好守護妳。」然後在表姊的腳邊跪下,哀求她「求求妳相信我,回到我身邊吧。」
上面寫的大概是這樣。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的病床上。爸媽告訴我發生了甚麼事,但我連自己在現場都記不起來。我的記憶只到學校腳踏車停車棚為止。腳踏車的籃子裏有一封信……我大概看了之後就去鎮外了。
我也曾經考慮過放棄參加,跟以往一樣繼續跟妳在一起,但是冷靜想想,只不過是參加了國際志工隊的考試,我的內在並沒有任何變化。
致萬里子:
郵件寄到的消息在村裏傳開,我躺在村中診所的病床上,房東歐巴桑問了好幾次說你的箱子要怎麼辦,我就說送妳一盒咖哩塊,妳幫我打開拿來吧。第二天她就帶著做好的咖哩到病房來了。
第二次考試是兩種面試。主考官會問應徵國際志工隊的動機等一般問題,以及跟專業有關的問題。面試都是一次一個人單獨進行。在專業面試問我想去那個國家服務的時候,我說「哪個國家都好」。或許事先調查哪個國家的狀況,表達自己的熱誠會比較好,但其實真的是哪裏都可以。這個階段大約就篩選到一個職位有兩位候選人。
我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每次妳在信裏詢問那次事件,我都煩惱應該如何回答。
今天我去買了電池跟咖哩塊。因為你沒要甚麼食品,我就買了你喜歡的作家的新書,以及用當地材料應該也可以做的食譜一起放進聚寶盆裏。想到你會打開這個箱子,我就心跳加速。
此後會怎麼樣還不知道,但我絕對不會做讓你擔心的事,這請你放心。這封信的口氣跟文風都比之前穩重多了不是嗎?
這麼寫下來,自己都覺得我們這種解釋真是太過天真。但是,那時還沒有可以隨時聯絡的手機,而且家庭暴力並不像現在這樣受重視,大家都以為只有看起來暴躁的人才會動手。
像我這種人的腦中或許只存在著加法跟減法。正確的事和錯誤的事。錯誤的事非糾正不可。你雖然說我很有正義感,但錯誤的事由第三者糾正並非正義。這我十五年前就知道了。
親愛的:
期待與妳再會。保重。
當天表姊拜託我到她家去拿聽音樂會要穿的衣服,那是她來送喜帖時穿的純白洋裝。我要趁那個人去上班不在家,放學之後立刻去,在不要跟他打照面的情況下迅速把洋裝跟鞋子帶回來。表姊還拜託我拿放在珠實盒最前面的玫瑰胸針,但我忘了。
接下來我可能要稍微破壞跟妳的約定了。
我去看的是當天原本要看的那部電影的續集,開演了我才發覺。我沒看前作,心想應該沒甚麼問題吧——結果問題可大了。
——你確定有把菸蒂踩熄嗎?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去的那個村隊員好像只有我一個人。當地女性自然是有的,但她們都比日本男人壯碩,還有很多人長鬍子呢。這樣妳安心了嗎?
他臉上浮著輕蔑的微笑。好像是把想說的話都說了滿意了吧。一樹轉身背對著我,打算離開。我撿起腳邊的木材,用力朝他的後腦打下去。
他是個白面書生,看起來十分和藹,臉上總是掛著微笑,連對只是小學生的我都非常客氣。
果然用寫信的方式就會注意到好些事情。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真的是過去的事了。
伯母寫的信我也看了一封,她好像覺得自己寫的給別人看有點丟臉,但是文章也非常優雅。在適當的間隔使用敬語,稱呼伯父為「親愛的」,字裏行間洋溢著尊敬與愛情,我也想試著寫這樣的信給你。
我們倆一起等康孝。
來這個村落服務之前,我在志工協會拷貝了電機隊員的活動紀錄做為參考。我想看看裏面會不會有修理的線索,就拿出來翻閱。結果上面記載著他們教過村長辦公室電力科的兩名男性修理的方法。

請保重身體,好好努力。
我周圍的人,包括你在內,都沒有人抽菸。但阿部先生抽菸。雖然我沒有親眼見到過,但我跟他借的書上有煙味,我問他的時候他說因為抽得很兇,所以不在別人面前抽。
對不起,你大病初癒,我就跟你抱怨個不停。
我把信給他看。
暑假結束的時候,康孝這麼對我說了。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我的腦子大概決定要假裝這一切都沒發生,就失去了意識。
對一樹的恨意隨著他動手打康孝而越來越深。妳可能會覺得那這樣的話就阻止他們啊。但我也並沒有維護康孝的意思。反而是默然看著漸漸被大家輕蔑的一樹,感覺挺爽的。每次妳去阻止,他就忿忿地離開,我總是對著他的背影說「活該」。
因為我還是覺得一樹很可怕。
祝妳幸福。
那時候的同事是由美,她結婚的時候我在婚宴上以公司同期代表的身分致過詞。我在你面前練習過好幾次的,那個由美。她嫁給學生時代社團裏的學長。每到午餐時間由美就跟我聊她先生的事。
我冷冷地說。妳突然擠到前面,大聲地叫道:
——你說要一起度過難關,具體是要怎麼做?
妳的信寄到我手上花了二十天。我的信寄過去也要二十天吧。真是漫長的旅途啊。
——我只是把他們倆關起來而已。
康孝在那裏對一樹說了不該說的話。現在要我寫出來我都不願意的低俗言詞。他不是說一樹的壞話,而是愚弄了從事風化業、獨力將一樹一手帶大的母親。連身為局外人的我聽了都難受得想吐。
阿純:
我生活在得天獨厚的環境裏,連病都難得生一場,真該好好反省。我想告訴英語會話社團的人世界上還有這種社會存在。
我也憎恨一樹。理由跟康孝相同。我父親也迷上了一樹的母親。現在雖然知道因此憎恨一樹是不對的,但對當時的我來說這樣的理由絕對就足夠了。而且抱著同樣心情,恨意還更深的康孝就在身旁,我要怎樣發覺這是不對的呢?
傍晚康孝把我和一樹關在木料店堆棧場的舊倉庫裏,然後放了火。你雖然救了我,但一樹卻沒有得救。當天晚上康孝從學校屋頂上跳下來自殺了。
正義的代表不阻止我抽菸啊。
就算去村裏的派出所也不能解決。
無法跟你見面之後,我空出了好多時間。上班的時候想要悠閒休息、想要看書、想去美容院;想做的事情一大堆,但回到家自己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心想白天我想做甚麼呢?茫然望著天花板,時間就過去了。
是該說實話呢,還是該說謊呢?我沒有說實話的勇氣。既然如此就說謊,那是百分之百的謊言,還是百分之五十的事實和百分之五十的謊言,或者是百分之九十的事實跟百分之十的謊言呢。
於是一樹揍了康孝。康孝被揍了還一面微笑一面說:
致最愛的你:
但是我的英語會話有進步喔。
阿純,救我。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躺在倉庫的地上。
保重。
我忍著不爽分派女生們的任務,男生們則幫忙切蔬菜。連這也做不好。到底是為甚麼想要烤肉啊,我真是想不通。一起參加的女生中有人因為有看中的男生,所以很期待今天郊遊,她都說出「看來要重新考慮了」這種話呢。
或許我是用救了妳這一件事抵銷了當時所有的罪惡感也說不定。就像乘以一個大大的0一樣。要是妳肯接納我的罪,我想把當天的事情寫下來。
五月十五日
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妳不要再想起當時的恐懼。這十五年來我一直都是這麼希望的。若是不跟我在一起,妳或許會全部忘記,連發生過火災的事也不記得了也說不定。我曾經煩惱過,但我辦不到。要是沒有那一天,妳我或許不會心意相通。我雖然不斷跟自己說不只是這樣,但卻沒有勇氣跟妳確認。
康孝之所以把我跟一樹關起來,可能是以為我可以說服一樹。每次我干涉的時候一樹都好像逃走一樣離開了,我從來沒跟他好好談過。
純一草
我有非跟他確認不可的事。
那一天,康孝跟一樹都沒有惡意。
希望你今天過得非常愉快。
得知你為了達成目標所做的努力,我雖然能跟你說恭喜,但當時我花了好久才明白你在說甚麼。
我稍微查了一下瘧疾,好像罹患過一次也並不能夠免疫呢。
我愛妳。
中二時的球賽。拜你在排球隊表現活躍之賜,我們班優勝了。獲得決定性的一分時,你真的非常開心地笑了。
致萬里子:
我父親打電話給姑姑,她雖然好像有點為難,但父親說「只是去聽音樂會,他會來我們家接她,聽完了再送她回來,應該沒事的。」姑姑也就同意了。
第二天我立刻到村長辦公室去,問那兩人「為甚麼不修理呢?」兩人都推說「忘記了。」「這樣的話志工不是白來了嗎?」我這麼一說,兩人都歪著頭,做出不明白我在說甚麼的樣子。他們並不是聽不懂我說的話(我怕妳誤會),還辯解說「我們不記得有甚麼關係,日本人再來不就好了嗎?」他們並不是自慚形穢,也不是懶惰,而是認為那是最有效率的方法。而他們說的也沒錯。
恢復記憶雖然很可怕,但我把想起來的部份跟你的信對照,心想啊,原來如此。
是康孝幹的嗎?
簡單的洋裝很適合柔美的表姊,但穿去聽音樂會感覺有點樸素。表姊問起胸針我才想起忘記了,但要回去拿的話就會碰到那個人,所以就別了我母親的胸針。我覺得有點老氣,但表姊說是古典音樂,這樣穩重的感覺剛剛好。她把胸針別在洋裝前襟上。
我也可以說謝謝你吧。謝謝你陪伴了我十五年。謝謝你保護了我。謝謝你為了我說謊。
我不是準備食材,而是負責烤肉,一直烤個不停。吃的時候男生一直說被蚊子咬了、好熱啊,抱怨個不停。雖然如此,吃飽之後又說戶外真好啊——完全搞不懂他們是怎麼回事。阿部先生說下次去露營吧,但夏天的戶外之旅就到此為止了。
我去參加說明會,會場超過百人。沒想到有這麼多人對國際志工隊有興趣,我吃了一驚。首先是國際志工隊的概略介紹,然後是回國的隊員經驗分享,他們講述了許多幽默及動人的故事,我感覺大家都是充滿正義感的人。但他們的經驗談並不是像電視節目裏的英雄那樣熱血沸騰,也有不少充滿挫折的經歷。
好像有很多隊員都會收到在日本的親友寄去的日本食品包裹。隊員間稱之為「愛的聚寶盆」,會奔走相告說聚寶盆到郵局啦。好像不會寄到住的地方。這麼說來你的地址也像是郵局的信箱地址呢。
妳跟我的罪都不是0。
我從妳遲疑的稱呼開始了。
但是影像漸漸變成並非從你那裏得知,你也不知道的場面。一樹抽菸的氣味,我穿著襪子踩在他背上要開窗時腳底的感觸,都鮮明得不像是夢境。我確信這是我實際的經歷。
但是參加了說明會之後,我憶起妳當年的眼神。我沒有跟妳同樣的眼神,沒有資格跟妳求婚。
告訴妳的時候我還沒有開始研究P國,根本沒想到這裏的治安有這麼差。
——嗯,沒事。
我想和你一起眺望星空。
妳渾然不覺我的不安,遵守著與我的約定,非但沒有恢復記憶,連那件事都絕口不提。妳相信是我把妳從火場中救出來,百分之一百地信賴我。我覺得應該已經沒問題了吧,就不想再監視妳了。
其實從這個月開始,我加入公司的英語社團了。今年春天從總公司調來的阿部先生問我要不要參加,我煩惱了一陣子,但英語會話能力進步的話,就算不參加家庭訪問之旅,搞不好也可以自己去找你。這麼一想我就決定參加了。
十一月五日
我不記得那天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但倉庫一直都是那樣沒人管,據我記憶所及裏面有很多木材,但好像沒有可以拿來墊腳的。
十五年前我們約好了不提那次意外,我們倆都一直遵守約定,連發生了誤會都沒注意到。我失去的片段記憶是那件事情的經過,在那之前的霸凌我記得很清楚。
之後就如之前所說的那樣了。
我有置身於日本的錯覺。

我看了妳的信,才知道康孝寫給一樹的信的內容。康孝雖然對我虛張聲勢,但其實可能只是想賭一把而已。要是把你們倆關一夜,甚麼也沒發生的話,他就跟一樹道歉。
你好嗎?我很好。
無論甚麼數字乘以0都是0。沒有的東西聚集多少仍舊是沒有。啊,原來是這樣啊。
只不過,這封信寄到妳手中的時候,時效應該已經過了吧。

有人從後面輕輕地拉我的袖子,輕聲說道。是妳。
這就是我們現在的距離與時間呢。
保重身體。
別了。
殺死一樹的是我。你知道是我,所以放了火替我遮掩不是嗎?
沉默寡言又冷漠,太帥了!差不多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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