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什麼?」亨利.葛拉夫問。
就這個房間而言,我的話一點兒也不假。在燈光下疑為浪漫色彩的邋遢,在日光中卻變成純粹的灰塵和疏忽。床帷破舊骯髒,我旁邊的桌子上杯盤狼藉、髒亂不堪、還有一個碟子,佈滿了煙灰。「好吧。」我劍拔弩張地說道:「我們談談。請你從頭說起,哈麗特姑婆出了什麼事?」
我有點希望他對我說的話提出問題,但是事與願違,他定定地看著我。
「她為什麼會過世呢?」
「而且很有用?」
「那麼,你一定會拿到這個戒指,我會對莉黛說。」
「不是只會被驅逐出境嗎?」
「他在這裏?查理在這裏?我不相信你的話,他不可能在這裏!」我頭昏腦脹,如墜五里霧中,就好像一個人在煙霧瀰漫的房間漫無目的地摸索。我想我把手放在前額上。「你在撒謊,你也知道你在撒謊。他在貝魯特留了一封信給我,然後到大馬士革去看班西拉的父親……不,去阿里波。我們在路上看到他了……」
他笑得頗真誠。「她的確偶爾會對杰勤扔東西,不過最過分也只有到了這個程度。你不要對莉黛太苛了,她為了自己所要的東西工作得非常辛苦。」
我一定露出訝異之色。「你是說你要讓我到處看看嗎?」
「噢,差不多。一點非法買賣醫藥用品的小問題,可是你在這裏要逃過謀殺罪都比這容易得多。」
「那天晚上,你回到你的房間以後,他應該從後門溜走,不是嗎?」葛拉夫的聲音像奶油一般平滑。「結果,他沒有離開。我和約翰在下面的走廊上碰到他的時候,他正打算撞開一扇鎖著的門。他否認自己的身份也沒用——你們兩個非常相像,不是嗎?所以我們——呃,我們把他帶進來,我們一直都把他關在宮中的地牢裏。你不會奇怪宮中有一座自己的監牢吧?可惜,只有一個地牢可以使用,所以我們抓到你的時候,不得不把你關在這個倉庫裏。」
「昨天晚上有一點衝突。」
「因為你的司機。」他簡單地說。「還有你的旅館。妳堂兄指出,放你走要比啟人疑竇好多了。何況,正如他所說,你以為你已經見到姑婆好端端地活著了,你會幫我們把一切如常的消息散佈出去。」
我本來想把煙灰彈到碟子裏,但是碟子遙不可及,這個動作太費力了。煙頭從我的手中掉落在地板上,煙頭落地的時候好像慢動作一樣,我根本不打算拾起煙頭,只是坐在椅子上,瞪著我的手。我的手似乎也離我很遠,而且根本不附在我的身上。
沉重的眼皮擡起了,他微微地聳聳肩。「噢,是的,對我而言。我發現他是我絕佳的事業夥伴。」
「我告訴過你,他被關起來了。」他的笑容消失了。
我看到他輕輕咬著嘴唇,但是他仍然愉快而坦然地回答我。「氣喘病完全是虛構的。人的聲音是最難改的,當約翰告訴我你很固執的時候,我們知道大概不可能騙過你了,所以我們編了一個故事,好讓我能夠低聲說話。現在,你一定明白了,我向你描繪的那個健忘而且非常古怪的老太婆,根本和事實相差太遠,其實你的姑婆一直到死前頭腦還很清楚。」
他咧嘴一笑。真奇怪,透過一片煙霧和灰塵飛揚的光線,他那張好像倒著從望遠鏡見到的臉孔,遙遠而模糊不清,竟然和我想像中哈麗特姑婆的相貌一樣。
「接著,我和堂兄在這個不恰當的時候出現了。我明白了,但是為什麼我們出現得不是時候呢?你最好從頭說起,怎麼樣?」
我點點頭,回想那次會晤:假裝男人聲音的沙啞低語、頭巾覆蓋的禿頭下所射出來的怪異眼神、可能拿掉了下排牙齒的扁嘴、以及那雙機警深邃的眼睛。原來莉黛緊張兮兮的樣子和約翰.雷門警覺急躁的神情,根本不是為了我所想像的那些理由。
「噢,對了,就是那隻可惡的小畜牲,我才——呃,死……對,沒錯,我是『御醫』。你大概也曉得,這是史坦霍普神話裏的一部分,你姑婆一直想像著自己有一個『梅倫醫生』服侍看護她。」他似乎不覺得好笑。「這要付一點代價。我不認為我像那不幸的醫生一樣,要日以繼夜地看護那個畸形的自大狂。」
「他們其實沒講什麼。不過,因為他們硬是不肯開口,所以我猜你惹上麻煩了。」
「好吧。」我最後說:「我們談談她死後的事情。不過,在談下去之前,你能不能先帶我看看她的墓地?」
「我很好。有一點頭暈,不過不會不舒服。你給我注射的只是麻|醉|葯嗎?」
「所以,我定期拜訪她,讓她放心——此外,她喜歡有個同鄉和她做伴,我也很喜歡來這裏做客。她身體好的時候,待客很慇勤。」
他掃了我一眼。「正如你所說,她很喜歡約翰。」
「我相信,但是我是在說你,他對你很有用。」
「完全正確。」
「你打電話到我那兒,而他們告訴你我已經離開之外,還有沒有告訴你別的事情?」
「不,不,通篇胡說八道。你姑婆有的時候對僕人很兇——沒有人管著他們,他們一點活兒都不幹——但是,她喜歡那個女孩。」
「你是說他們和你狼狽為奸嗎?」
「沒有名字?」
「我……明白了。所以,姑婆才會對考古學興趣大發。但是阿多尼斯花園呢?」
「還有,」亨利.葛拉夫說:「約翰、莉黛和我的情形一樣。他們更有理由希望哈麗特夫人活著。」
「毫無疑問。好了,既然你已經明目張膽地進行了你的計劃,而且那個該死的司機也已經和你會合了,我們不希望任何人把注意力轉移到達伯拉漢宮來,所以我們決定把你引入歧途,和*圖*書讓你失蹤。這件事簡直太簡單了,而且不會有什麼嚴重的傷害——你的車子被截住了,你自己被洗劫一空,車子也毀了……我們計劃讓搶案發生在安替黎巴嫩山脈之外或是在接近卡達那的地方。尤索夫有把握讓你不能動彈一段時間。於是,他駕著保時捷去等你。那是我們佈下的餌,你本來應該上鈎——」
「喝點水。好一點了嗎?喏,再抽一根煙,你會覺得好一點。」
「抽大麻煙?」我想我並沒有費力吐出這個問題,問題只在我的腦海中浮現罷了。他現在又顯得遙不可及,屋子裏一片陰暗。我發現自己掙扎向前,想窺探出他的去向。我恍恍惚惚地明白我應該擔驚受怕得幾近瘋狂了,但是我沒有辦法控制我的腦子,腦子已經不聽我使喚了。我只覺得渾身輕飄飄的,我從椅子上飄了起來,飄到屋子上端矇矓的角落中。
有一陣子,我一語不發,只是抽著煙,凝視著他。然後,我倏地問他:「死亡證明呢?死亡證明在不在這裏?」
「我一點也不清楚紅寶石的價值。」我說:「不過,相信我,不管莉黛多麼忠心耿耿,這個戒指的意義絕不僅僅是女僕的紀念品。戒指是姑婆的,我要拿回來。」
亨利.葛拉夫笑了。「哪兒都沒問題了,到事情辦完以前,一切都在我們掌握中。至於你,小約翰,你要照分配的藥量注射,看你的樣子,你剛剛又打了一針,是吧?好了,這可是你的最後一針了。噢,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抽抽大麻煙,不過可別再來向我要針藥了。在這批貨安全地運到貝魯特以前,你甭想再多要了。聽到我的話沒有?好了,把她帶回去。」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說得這麼大聲。你說的沒錯,這是她的心願。至少,她和她的朋友在一起了。」
他半晌不答腔,站在那裏瞇著眼睛打量我,仍然帶著那種幾近超然的品評眼光。他的眼珠烏黑,目光如糖漿一般閃閃發光,兩相對照之下,下垂的眼皮顯得厚重而蠟黃,眼睛四周的皮膚像過熟的李子一樣呈現淡褐色。
「那倒和我所想的有點出入。」
「不要嘗試為我找到動機,我告訴過你,我喜歡她。」他擠出一絲微笑。「不過,我承認去年有一兩次她有點逼人,她的脾氣有時候令人難以忍受。」
「不用,謝謝你。」
我轉過身去,仍然覺得疲累不堪。香味濃厚的熱氣、嗡嗡的蜜蜂聲、可能還有那一劑注射的餘效和一天的緊張都壓迫著我。
「好吧,葛拉夫醫生。調查的第一部分結束,我暫時相信姑婆是自然死亡,而且你已經盡力而為了。現在,我們來談談你隱瞞死訊的原因,你所謂的『神秘和偽裝』……還有你對我所做的事情。你還有的解釋呢,繼續說吧。」
「是不是也有可能歸約翰.雷門所有呢?」
「我們進屋子避避陽光,」他烏黑的眼睛專注地望著我。「你還好吧?」
「我相信,但是總會有原因的。原因是什麼,心臟病嗎?她的氣喘病嗎?還是純粹是疏忽造成的?」
「約翰.雷門呢?他和我談到他怎麼被雇用的,不過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實話。」
「朋友?」
他的微笑消逝無蹤了,他的臉色微紅,太陽穴上的血管跳動不已。「他沒有碰我,我有槍。我承認約翰沒什麼用,同時,他還抽大麻煙。」
「曼薛小姐,她已經八十歲了。」
「那群狗?」
「根本沒有時間刻上名字。」
「只是麻|醉|葯。你沒有昏迷多久,而且麻|醉|葯不會傷害你。來吧。」
「我現在明白了。」我說:「約翰.雷門在晚餐桌上滔滔不絕地把他所知道的關於我們家的事都挖出來講,就是為了把以前姑婆沒有告訴過你的事情都塞到你的腦子裏。你知道我從小到現在都沒有再見過姑婆,所以你以為可以輕而易舉地愚弄我。但查理最近才見過她,所以『哈麗特姑婆』自然不接待他。嗯,很聰明,葛拉夫醫生。」我呼出一大口煙,煙霧瀰漫在我倆之間。「事實上,你很喜歡這個遊戲,是不是?約翰.雷門想趕快把我送走,天曉得我可能早就走了,可是你不肯讓我走,你太喜歡愚弄我了。」
「因為我們並沒有把你的堂兄騙走,你對這點心裏有數。噢,別對我做出那副無辜的表情,你不適合演戲。要不要我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你第一次離開這裏的時候,和你碰面的不是你的司機,而是你的堂兄,你們私下擬定了他星期一進宮的計劃。他來了以後,你們一起察看了這塊地方。嗯,親愛的,這回你們可看得清楚一點了。」
「兩個星期以前。」
「我不想談約翰.雷門了。」我說:「不過那些僕人怎麼樣?你很確定莉黛沒有理由要老夫人死嗎?」
我把杯子放下,一陣沉默。一隻甲蟲從那明亮的走廊上猛衝過來,在屋子裏橫衝直撞了一會兒,又飛走了。我突然覺得疲累不堪,彷彿我的伶牙俐齒都不靈光了。我相信他的話……如果我相信他,那麼其他的事情也就毫無意義囉?
「他寫了一封信給你,是他自己提議這麼做的。如果不是他保證要讓你離開達伯拉漢宮遠遠的,而且保證當他沒有在腓尼基旅館中露面時,你也不會追查他的下落,我今天早上也不會放你走了。」
「約翰.雷門嗎?還是達伯拉漢宮呢?兩者都很神聖。」我向前在碟子上按熄了香煙,然後注視了他一會兒。「你知道,我想我真的相信你所說的關於姑婆的話……我是說,我很懷疑你會故意傷害她。你似乎不擔心她在信裏寫的話……除非你檢查了她所有的信件。不過,我知道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和村子www.hetubook.com.com裏的人來往,和帶補給品過來的搬運伕說話。而我懷疑你是不是真會檢查她的信件。你顯然沒有看過她邀請查理來訪的最後一封信,也沒有看過溫弗瑞.福特那封信。」
他站起來。「當然可以。我們依照她的心願,把她葬在外面的王子花園裏。」
莉黛端著盤子進來的時候,他噤聲不語。她靜悄悄地把盤子放在我旁邊的桌子上,看也不看我們一眼,就默默地走出去了。她照我的吩咐,只為我端來了一杯咖啡。咖啡淡了一點,但是熱騰騰的。我倒了一杯咖啡,喝了幾口,覺得舒服多了。
「在隔壁的花園裏,那群狗,我看到牠們的墓了。」
「這個戒指真的那麼有價值嗎?」
「那也好不到那裏去。我碰巧是個土耳其國民,那邊的刑罰甚至更嚴重。相信我,我必須逃走,而且要在他們追上我以前,趕快逃走。可是我在本地有一些產業,如果我在變賣產業之前就離開了,那才真該死。當然,我以前就怕會發生這種事,所以我預先做了安排。達伯拉漢宮有一度是我的活動中心以及——我們能不能稱它倉庫呢?——而且,過去幾個月來,我已經——」他頓了一下,眼睛也眨了一下。「引起約翰的興趣。所以,我順利地脫逃了。我被送到機場,登記完畢,然後別人拿了我的機票,登上飛機。如果你熟悉這裏的機場,你會知道這種事可以行得通的。約翰在機場外面等我,然後走後面的小路載我到這裏——就是我今天帶你來的那條路——然後,我走到達伯拉漢宮,你姑婆在等著我。當然,我沒有對她說實話,我編了一套墮胎和為貧窮的病人免費取藥的故事。她和史坦霍普夫人一樣地對法律親若無睹,她接納了我而且守口如瓶。她因為醫生會永遠住在這兒而高興得來不及問太多問題,她只顧談自己,無暇對別人表示好奇。至於僕人嘛——莉黛目不轉睛地盯著約翰一個人,她的哥哥則已經受雇於我了。我幾乎不必花錢塞住杰勤的嘴,他要反覆溫習才能了解一句話裏面一個字的意思。不管怎麼樣,他笨得不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我高枕無憂地待在這裏,有一個很好的工作基地,約翰是我對外的代理人,他開始從我的產業上獲利。一切就像一場夢一樣,沒有人起疑,就好像時鐘一樣平穩地走動著,金錢如期滾滾而來,我自己到了夏末終於也該離開了……」
「一點也不。」他替我點了煙,把火搖滅。「真對不起,我不得不這麼做。請相信我,我不想傷害你,我只是想讓你回到這兒來,然後和你談談。」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
我默默地注視了一會兒。「這是她的墳墓嗎?」
「葛拉夫醫生,千萬不要以為我要讓姑婆死不瞑目,但是這個戒指有所謂的『情感價值』,我相信我的家人會設法奪回這個戒指。何況,她本來要把戒指送給我的,如果她真的把戒指給了莉黛,那她一定是瘋了,法院絕不會把戒指判為莉黛所有。」
我把手平放在椅子的彫漆扶手上。他所流露的那一絲老練的關心,改變了整個會談的氣氛,這種醫生對病人的態度又微妙地使他退回原來高高在上的地位。在倦意的侵襲下,我仍然努力恢復原先冷酷地攻擊。
「你為什麼放我走了呢?」
他注視了一會兒膝上緊握的雙手,然後擡起頭來。
我不吭聲,這段談話似乎和我不再有什麼密切的關係了。他仍然掛著微笑,我困惑地瞪著他的時候,他的笑意更濃了。他的上排牙齒是真牙,門牙又黃又長。他又開始講話了,他的話像雜亂的碎紙片一樣,片片斷斷地飄散出來:約翰一大早就開著那輛「保時捷」到貝魯特去,把車子藏在別人的後院裏,吵醒了一個似乎叫尤索夫的人,他把信交給尤索夫。後來,尤索夫開車送他回來,把信寄到旅館裏,然後就開始監視我……
我說:「好吧,你們的詭計得逞了,你愚弄了我,你也成功地騙走了查理,只要我一離開,你就自由了。那麼,為什麼又要把我拖回來了。我已經心滿意足地走了,不是嗎?為什麼要用這種手段把我拖回來?」
「當然。事實上,說不定財產現在歸你所有了——有更大的可能是歸你堂兄所有。」
「你不得不——」我睜大眼睛瞪著他。「噢,算了吧,葛拉夫醫生!你在車子裏就可以和我談談了。要不然——如果你打算扯下假面具的話,你在我離開達伯拉漢宮之前,就可以和我談談了。」我向後一靠,吞雲吐霧。這個姿勢為我增添了一點我正需要的自信,我覺得自己慢慢放鬆了。「我不得不說你前幾天晚上那身整潔的打扮要順眼多了。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麼在午夜接見訪容了,你和你的房間在黑暗中都好看多了。」
「…:這就是你來以前的情形。囚禁你的倉庫隔壁就是我們的實驗室。因為上一樁買賣砸鍋了,所以我們一直做牛做馬,想把這批貨順利脫手。噢,要不然我們今年得歇手了,而且還要轉移陣地——聯合國毒癮中心的那些流氓一直在逼我們,而且聯合國大會可能明年會在敘利亞查禁得更嚴……當然,既然老夫人去世了,達伯拉漢宮應該關閉。今天晚上,搬運隊會經過……」他的聲音慢慢消失了,我又聽到他的笑聲。他彎下腰去,撿起香煙,把煙蒂扔在碟子裏。他的臉在我面前浮動。「覺得神智不太清楚,對不對?腦子是不是不太聽你使喚?這是因為你在車子裏抽了那根大麻煙,而且你剛才又抽了兩根。現在,你要回到你自己那間舒服的小房間睡一覽……睡到明天早上和_圖_書。」
「主要是心臟。去年秋天,她得了輕微的冠狀動脈血塞,後來在二月下旬——我搬來和她住在一起以後,又發作了一次。然後,你可能也曉得,她開始挑食。不久,又間歇性地噁心胃痛,她心臟負荷的壓力更大了。三個星期以前,她的胃病復發,而且病情嚴重,她的心臟因此承受不了。整個經過就這麼簡單。我再說一遍,她已經八十多歲了,你不能期望她熬過去。」
和炙熱的花園一比,屋子裏顯得涼快多了。我放鬆地坐在椅子上,往後一靠。房間的幾個角落陷入陰影中,若隱若現。葛拉夫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一杯水。
「在,我簽了一張,你想看的時候,隨時都可以來看。」
他面露驚色。「紅寶石戒指?你喜歡那種東西嗎?那當然是你姑婆最心愛的東西,她總是戴在手上,不過我知道她把戒指送給莉黛了……當然……也許莉黛不在乎……」
「噢,無關緊要。你不知道嗎?她以前曾經提到她的狗『受不了醫生』。」
雷門彎下腰來碰到我的時候,大麻煙的煙氣一定忽然消散了一會兒。他把我拉起來,拿一隻手抱住我的時候,我從上面飄下來,進入椅子上的軀殼中。我用自以為威嚴的口氣慢慢地說:「我自己來,謝謝你。」
他靠在椅背上。「很好。我當你姑婆的醫生已經有六年了,在最後的三四年中,我每兩個星期來看她一次,有的時候次數還更多。以她那個年紀來說,她算是非常地活躍健康。但是,她有一點臆想症,而且她年紀大了。我想她雖然極端獨立,仍會有點寂寞。她一個人孤伶伶地和阿拉伯僕人住在一起,我想她一定很怕自己生病或出了意外的時候,必須完全仰賴僕人照顧。」我以為他想說「完全落在僕人的掌握中」。我想到戴著大顆紅寶石戒指的莉黛、矮壯粗暴且陰沉的那西魯,還有傻乎乎地扮著鬼臉的杰勤。「哦?」我說。
太陽幾乎完全西沉了,最後的一抹餘暉斜射在我的腳上。微塵在那線斜陽中飛舞。透過這層飛舞眩目的微塵,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的那個人顯得出奇地遙遠。
「所以,他寫了那封信——一段精心設計的謊言——他甚至還騙我他看到了姑婆,而且認出了姑婆……我一直懷疑這點,我以為他一定看到了你,而且和我犯了同樣的錯誤……你是說——那封信——那封信是故意寫的?只是為了讓我離開這兒?」
「那些倒是真的。你可以說阿多尼斯花園是他的產業,他的書是關於阿多尼斯的宗教儀式,我想他藉著那些儀式可以提出一些有關病態心理學的理論。還不壞,嗯?除此之外,我相信他對你說了實話。他雲遊四方,為他的書搜集資料,他在宮殿上面的一個神殿上紮營,但碰到了暴風雨——就和你一樣——而來到達伯拉漢宮。你姑婆非常喜歡他,要他在研究工作結束以前,都留在這裏。他們彼此都沒有多費什麼口舌,約翰就定居下來,開始為她管理這個地方。他決定留下來的時候,我心存感激。因為這樣一來,我的工作就容易多了。」他浮現了一絲笑容,我不太喜歡他的笑容。他又小心地彈掉煙灰。「他是個好男孩。」
他停了下來。我傾著身子把煙灰彈進碟子,結果沒對準,煙灰落在桌面上。他接著說:「然後,就在兩個星期以前,你姑婆死了。我的天,你居然以為我殺了她!我在她床邊,一動也不動地守了九個小時——就在這裏——像一隻母老虎一樣,為了挽救她的生命而奮鬪……」他擦乾上唇。「好了,就是這樣。她去世了——她的死可能使門戶大開,而我就如羊入虎口一樣。最後,我們決定從容不迫地處理這件事,隱瞞她的死訊。我們想只要瞞過這個星期,讓我們辦完手邊的事情就好了。我不敢期望能夠守密守得更久,這太冒險了。我們要在倉促間減少損失,而且謀求全身而退之道——我們成功了。我們卻沒有考慮到你,從你姑婆的話中,我們一點兒也沒有想到一兩天內她的家人就會登門造訪。但是——就在最不是時候的時候——你來了。」
「我們起初以為要騙過你很容易。」他說:「但是,你是個固執的女孩,而且很難對付。你企圖嚇唬約翰,我們怕你真的擔了心,四處呼救,引來了一群律師,人身保護令狀,還有天曉得其他什麼東西。所以我們想,試試喬裝打扮又不會有什麼損失,如果你信以為真的話,你可能會好心地為我們保守幾天秘密。這是一個絕望的念頭,但是,我覺得在陰暗中,尤其又換上了她慣穿的男人衣服,也許我可以騙過你幾分鐘。事實上,最初是她的習慣讓我想到這個主意。如果,我們堅持不讓你見你的姑婆,你會以為她病了,或是約翰為了自己的私利而阻止你見她。如果你的疑心太重,而從貝魯特召來醫生或律師的話,我們就完了。所以我們試了試這個辦法,結果成功了。」
「她是什麼時候過世的?」
「關起來了。房間裏面都是煙,他已經失去知覺了。那兒沒問題了。」
「對。」
他突然又離我很近了,顯得巨大無比。他站在我的面前,粗聲粗氣地說:「對,大麻煙,你這個被慣壞了的傻婊子。我說過『醫藥用品』,不是嗎?地窖裏有一堆價值連城的印度大麻,今晚要被提走,另外還有一筆財富種在拉可路克的田裏。如果你姑婆沒死,我就可以等到大麻成熟的時候了。」他歇了一口氣。「還不只是大麻煙,你難道不知道他們在土耳其和伊朗種鴉片嗎?那才是真正的好貨色,鴉片、嗎啡、海洛英——我有一條穿過敘利亞的輸送www.hetubook•com.com管道,非常管用,我所需要的只是一點點時間以及神不知鬼不覺地到達伯拉漢宮來……」
「很聰明,你真聰明。有這麼一堆間諜、司機還有車子任你使喚,你得到了一個小王國,不是嗎?你的計劃倒是無懈可擊。別那樣對著我笑,你這暴牙的奸賊。你把查理怎麼樣啦?」
約翰.雷門說:「我不得不說我比較喜歡她現在的樣子。」
「那個戴土耳其紅帽的阿拉伯人,他就在我隔壁的電話亭裏。」我自言自語。
「我一個字都不相信。你隱瞞了她的死訊,你、約翰.雷門和那個女孩同流合污。你說不定還煞費周章來隱瞞這件事。這是為什麼呢?」
「對,我惹上麻煩了,所以我趁還能脫身的時候逃之夭夭。我可以想出一大串比黎巴嫩監獄更好的地方。」
「如果他懂事一點就不會了。只要你付的價錢夠高,大部分的阿拉伯人都很懂事。」他大笑道:「起先,我以為你停在邊境會破壞我們整個計劃,但是我們的計劃竟然像做夢一般實現了。你沒有看到我,但是我在那裏,而且目睹了事情的經過。我的司機跟蹤你的司機到達邊境的房子裏,聽到了整樁事。我派他去叫尤索夫往南邊開,然後扔掉你堂兄的車子。但是我們很幸運,你在馬路上方親眼見到了這一幕,跑下來叫你的司機跟蹤那部車子。我自己的車子直接回來了,司機報告他在邊界碰上了你的車子。因為你的司機和那輛保時捷都沒有回來,我猜尤索夫不是說服了你的司機,就是實施了原定計劃,在明天以前,讓他留在某個地方冷靜一下。我們可不敢讓他接近電話,這點你一定要了解。」他洋洋自得地輕笑了幾聲。「以後的事情簡直容易得不像是真的。你讓附近每個人都曉得你要到阿多尼斯旅館去找部車子到貝魯特去。於是,我只要先到那兒等你就好了。旅館經理是新來的,所以我不怕他認出我來。不過,我確信在你出現以前,他會以為他已經認識我一輩子了。你絕不會在馬路上搭便車,但是,如果要載你的人是你在旅館認識的人,是你經過正式介紹認識的人……」他的臉上又浮現了微笑。「我希望你還喜歡大清真寺的特殊風格?你記不記得你告訴姑婆的這些事呀?」
「但願如此。好吧,哪,我的手在顫抖,你高興了吧?」
「那會幫著你鎮定下來。」
我瞥了牆上的木棍和來福槍。「真不敢相信她真拿這些東西對付莉黛,不是嗎?」
「噢,別這樣,曼薛小姐,我以為你講究實際。」
「就像莉黛戴在手上的戒指嗎?」
他坦然地望著我,做了個道歉的手勢。「相信我,我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我承認你有理由懷疑和生氣,但是相信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我馬上會解釋這一點。關於你姑婆的事,你沒什麼好擔心的,完全不必擔心。她死得很安詳,你當然知道我是她的醫生,我和約翰一直都是她的醫生。」
「你怎麼會對這件事情瞭若指掌呢?」
「誰說我需要鎮定下來?」
「你傷了他嗎?」
他咧嘴一笑。「她每個星期都立遺囑。除了填字遊戲之外,這是她最喜歡的消遣。」
「漢彌德!如果你傷害了漢彌德——」
「你想打查理?難怪約翰的臉傷更嚴重了,我以為他昨天臉痛呢。現在,我想起來了,他的臉有一邊老是轉開。現在越來越妙了,不是嗎?可愛的老查理!噢,可憐的姑婆!他傷你傷得很厲害嗎?」
「姑婆有沒有留下遺囑?」我直率地問他。
「我怕你嗎?」我說:「別逗我發笑了。」
我真希望我能在乎這件事,我應該在乎。煙霧瀰漫的黑暗中出現了片片斷斷的影像,就好像四周發光的夢境一樣。約翰.雷門有氣無力的身子、被打敗的臉孔和那對深邃的灰眼睛、那個狠狠地盯著他的阿拉伯女孩。但是,這些影像消失了,那圈光像我的心臟一樣,按照固定的節奏悸動著,有個人的聲音像鼓聲一樣,在跳動的空氣中忽隱忽現。我完全脫離了這一切,飄呀飄的,安安全全地飄得好高,就像天花板的蜘蛛網中間的一個美麗而又法力無邊的天使一樣。下面混沌一片的房間裏,有個女孩坐在紅漆椅上,她穿著素色的高級時裝,顯得軟弱無力、昏昏欲睡。她的臉色蒼白,臉頰蒙上一層陰霾,嘴唇似笑非笑。她的頭髮烏黑平滑,且剪成時髦的髮型。她的雙手纖長,手臂曬得黝黑,手腕上掛著一付價值八十英鎊的手鐲……他叫她被慣壞了的傻婊子,她現在對他猛眨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周圍一圈黑眼圈,她的化妝和大麻煙的效果使她的眼睛更大了……可憐的傻婊子,她身歷險境,但我毫無辦法,我也不在乎。她看起來並不害怕……
我想我沒有開口,我只是瞪著他,幾乎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覺得整個房間似乎在繞著我轉動,飛揚著塵土的斜陽如迷霧一般使我目眩神迷。
「莉黛一心一意地照顧她。我說過你姑婆不好伺候,不過莉黛確實通霄達旦地照顧她,有時候搞得自己筋疲力盡。」他揮揮手。「她死了以後,這些房間才沒有人管,這點你一定要了解。我們隨便整理了一下最亂的幾個房間,因為我們要用到這些房間——當然我是指中央的幾個保存得最好的房間——不過,我們還是來不及在你看到這些房間以前,把它們好好整理一番。」他瞥了我一眼。「我們喜歡黑暗的理由不只一點。噢,這個地方總是雜亂無章,她喜歡這樣。不過,她在世的時候,房間還是保持乾乾淨淨的……天哪,非這樣不可!但是,你暗示莉黛恨你姑婆入骨以至於……不,曼薛小和圖書姐。」
「啊,對,他偶爾會靈光一閃。你可能已經猜到,他和你一樣精通心理學了,他是個考古學家。」
他把手一攤。「老天爺知道我並不怪你。在這種情況下,我自己也會一個字都不相信的。但是,事實上,我不但不願意你姑婆病死,我還願意盡力——事實上,我也盡了力——來挽救她的生命。我不要求你相信我喜歡她,不過,在我告訴你她死得不是時候,因此使得我差點損失了一筆財富之後,你總該相信我了。所以,我讓她活著是帶了一點自利卑鄙的動機在內。」他把煙灰彈到地板上。「然後,就是一連串的神秘和偽裝,我待會兒會解釋。我不想讓律師和她的家人侵入這個地方,所以我沒有報告她的死訊,我們讓本地人以為她還活著。」
甚至連約翰.雷門也像另一個影子,也一樣以慢動作靜悄悄地飄進來,站在她前面,問葛拉夫問題的時候,她也不害怕,彷彿這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對了,我們現在就來談談這點,你的事業。你離開了貝魯特以後,就一直待在達伯拉漢宮嗎?嗯,有道理。你是『御醫』,約翰.雷門不是。我和漢彌德來到大門口的時候,杰勤提到的醫生是你……約翰.雷門一定很快就聽懂了,不過我不懂,加百——那群狗喜歡他。」
「兩根煙就料理妥當了。那男孩呢?」
但是,他以一種輕快的聲音說:「不行,真的,我不能再讓你懷疑我了!你知道——你當然知道——她喜歡打扮成男人,而且她的作風的確也像男人。我想她這麼做,使她在阿拉伯國家中得到了別的女人所不能擁有的自由。她年輕的時候,由於她騎馬的姿勢,以及她喜歡養馬和保持威嚴的作風,阿拉伯人都叫她『王子』。她在去世以前——」他指了指墓碑。「就計劃好了。當然,這也是她的一種自負。」
「告訴她我會給她別的東西做紀念,要不然她也可以挑一個她喜歡的東西。」
「她不省人事了,是不是?」
他咬咬嘴唇,把我從椅子上拉起來,一下把我扛在肩上。我真不好意思說我破壞了這幕英雄的景觀,因為我倒著身子,一路像個白痴一樣笑著回到地牢去。
「噢,當然。他來了以後,這裏的情形大不相同了,夫人非常看重他。」
他突然動了一下,很快地又壓抑住。但是我福至心靈,恢復了警覺狀態。這個人就是在車子裏面對我使用蠻力的那個人,他孤注一擲地在玩什麼下流的把戲……在他內心的某個地方——就在那層汗涔涔的肌膚下面,和烏溜溜的眼睛後面——隱藏著與他想要我相信的平靜愉快的外表大相逕庭的東西。
「那麼,是什麼原因呢?」
「但是,親愛的,你並沒有遠離火線。顯然你打算問一些該死的笨問題,並且做一些該死的聯絡工作,你甚至還打電話到英國去。由於我們的人聽到了你和大馬士革的通話,我們決定除掉你。」
我默默地注視細長的圓柱和雕刻過的墓碑,我發現這是最富異國情調的象徵。我想到家鄉的古老教堂墓園中佈滿青苔、東倒西歪的墓碑,高大的榆樹、墓地門邊的紫杉、還有在晚風中掠過塔頂的烏鴉。一大片黃色的花瓣飄然灑落在炙熱的空白墓碑上,一隻蜥蜴飛快地竄出來,抖動了一下,注視著我們,然後就消失無蹤了。
他微笑了。「你是個鬪士,不是嗎?我很欣賞你這一點。你帶給我的興奮實在非言語所能形容。坐下來,我們談談。」他從臺上走下來,走到對面拿來一把靠在牆邊的椅子。他換了整潔的商人裝束,穿上深色的長褲和橄欖綠的高領上衣,這身打扮一點也不能襯托出他那粗壯的身材。他顯得像頭蠻牛一樣地孔武有力,我的無禮絲毫沒有激怒他。他的態度溫文有禮,甚至還顯得十分愉快,他把椅子拉過來,坐在我的對面。
「她的另一項怪癖嗎?」
「別告訴我可憐的哈麗特姑婆要你日以繼夜地看護她——即使她這麼做了。既然她是曼薛家的人,她會有幽默感。」
「你一定和我一樣清楚這是男人的墳墓。」
「你是說她不咄咄逼人的時候更漂亮嗎——我同意。天哪,什麼樣的一家人啊!她讓我想到垂危的老夫人。好了,她自討苦吃,把她帶走。」
他不耐煩地說:「你自己當然沒辦法,來吧,我不會傷害你,不要害怕。」
「怎麼樣?」我陡然問道。
「一個很平常的嗜好,不過恐怕現在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留下了。可能你會想從這堆混亂中挖出一兩件東西留做私人紀念品,我也說過,你試試無妨。」
「總會在什麼地方的。」他漫不在乎地說:「她常常把遺囑藏在奇怪的角落裏,恐怕要找也不容易,不過如果妳要試試也無妨。」
「抽煙嗎?」
我不加思索地接過煙來,他為我點了煙,然後把椅子從窗口|射入的一線陽光中拉開,坐了下來。
「那麼糟嗎?」
他在前面帶路,走進一方小庭院中,我們經過了乾涸的噴泉,穿過了陽光陰影,置身於焦黃的花床之間。早晚的時候,花床中會佈瀟了鳶尾花和波斯鬱金香。一叢白色的茉莉花,爬過高大的外牆,怒放的黃玫瑰形成一片帷幕,芳香撲鼻。花影下有一塊沒有刻字的白石板,石板頂上覆著一塊石雕的回教徒屍體上所覆蓋的頭巾。
「『我已在當地購置了一塊絕佳的墓碑。』」
「我知道,我們有時候會收到副本。那些遺囑現在都怎麼樣了?」
「你的好堂兄親口告訴我的。」
那個年輕人彎下腰來,女孩像做夢一樣地搖搖頭,對他微笑,眼中一片迷濛。我覺得她似乎想說話,但是發不出聲音,她的頭懶懶地靠回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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