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庄助的夜著

今年春天滿十八歲的阿由,是五郎兵衛和阿高引以為傲的女兒。連說話刻薄的大雜院管理人都這麼說,到底要怎樣扭轉你們夫妻的哪個地方,才會生出那麼漂亮的女兒,實在想不通!
庄助在稻荷屋幫五郎兵衛做事以來,這年夏天剛好是第五年。至今有關庄助的獨居生活,五郎兵衛很少過問,但這回對庄助在舊衣舖買了夜著一事,卻有點好奇。因為是平素沉默寡言的庄助主動提起的,而且他當時的表情顯得格外高興。
「耳垂都漲紅了。」
「已經掃過地了,你別再弄得到處是灰塵。你剛剛為什麼轉過去那邊?」
「阿爸,你有毛病!」
(可喜,可喜。)
「你也真是的,怎麼一個人邊想邊笑?」
庄助雖是個三十過半的大男人,有些地方卻像個涉世未深的孩子。五郎兵衛當然深知這一點,但還是覺得有點怪。不過是一兩件夜著,為什麼這麼高興?
「哎呀,阿爸,睡在那裡會感冒呀!」
然而,真是謝天謝地,畢竟還是不乏有眼光的人。天大的幸福在等著阿由。現在想想,至今都沒有過感情的事,對阿由來說反而比較好。因為阿由可以嫁給有生以來第一次便真心相許的男人。
每天天亮前起來一起吃過飯,阿高便到酒批發商做事,五郎兵衛則前往魚市。晚上,五郎兵衛關上稻荷屋,從高橋橋畔通過兩個町大門回到家時,阿高也回來了——大致都是這樣。然後一起吃很晚才吃的晚飯,之後就寢。
庄助突然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明明沒https://www.hetubook.com.com必要,他竟然四處搬動給客人坐的舊醬油桶。五郎兵衛噗哧笑了出來。
「喂,庄助,你是不是打算成家了?有了喜歡的女人,才買新夜著吧?」
那晚,庄助沒有再提起「好貨的夜著」。庄助本來就是一見到客人反而比平常更寡言的人,再說,五郎兵衛也沒放在心上。話雖如此,五郎兵衛仍記得,自己當天邊做生意邊用眼角觀察庄助。
為了餬口過這樣的日子,這對夫妻不知不覺竟也習慣了,二十年後的現在,即使稻荷屋的生意好到需要雇庄助幫忙,阿高依舊在酒批發商當下女,至今從未以老闆娘的身份出現在稻荷屋。因此有些老主顧以為五郎兵衛仍是個單身漢。
一想到此,五郎兵衛總覺得心裡像是注入了熱水。那熱水,有時溫溫的,令人很舒服,但有時又稍嫌太燙,甚至會刺痛五郎兵衛的內心深處。當他想到阿由將離開身邊時,有時會覺得像是劃開身體的一部分似的。
五郎兵衛一邊攪拌涼菜的調味味噌,一邊套話,庄助耳朵微微漲紅地搖著頭說:
此時,五郎兵衛會努力說服自己。
「沒那回事。要是有的話,怎麼可能不告訴老闆?我雖然很笨,但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傢伙。」
(不行,不行。)
話雖如此,阿高是個懂分寸的女人,最初老闆提起這門親事,她說不能擅自答應拒絕了。阿高說,我家女兒不是那種當少奶奶的人。
阿由一聽也微笑著說:「這點和*圖*書倒是很像庄先生。」
由於是窮人家,五郎兵衛一家從不浪費燈火,晚上總是早早就寢,但自從阿由訂了親事之後,晚上都點著燈,不是商討種種瑣事,就是天南地北聊得入迷,因而時常熬夜。今晚,阿高和阿由也是邊縫製窄袖服邊小聲地不知在聊些什麼,五郎兵衛只是出神地望著母女倆,喝著自己所定下的一天只喝一杯的涼酒,偶爾打打瞌睡。雖然很睏,但又覺得這麼躺下睡去太可惜了。這種愉快的心情,即使將軍殿下拿江戶城來換,他也不換……五郎兵衛邊打盹邊這麼想。
「唉,對不起。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
不知是否阿由比較晚熟,至今從未表示有意中人,再說,她本來就看似與戀愛無緣。雖然別人都說明明長得這麼漂亮,但老實說,五郎兵衛曾暗自擔心,太漂亮或許也不好。
據說,庄助在馬喰町舊衣舖找到那件夜著,是稻荷屋過完每年慣例的七夕祭的第二天。
「對了,我是想掛簾子。」
(我過去的苦沒白吃。)
二十年前,五郎兵衛三十歲那年,獨立經營稻荷屋。當時舖子比現在小,與其說是小酒屋,倒不如說是比攤販稍好些要來得恰當,所以五郎兵衛一個人也照顧得來,但賺的錢也僅夠他勉強餬口而已。
然而,正因為阿高二十年來都在同一家舖子認真工作,才有阿由這回的親事。這是阿高做事的那家酒批發商老闆提起的。對方的乾貨批發商與阿高工作的舖子是老交情。這門親事,阿由要嫁的少爺是日後的繼承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
耳垂還漲紅的庄助,搬下沉甸甸的繩簾走了出去。五郎兵衛強忍著笑。
稻荷屋是家小酒屋,在深川小名木川的高橋東邊橋畔靜靜地掛著招牌。舖子門面小,只要十個客人就足以擠得鄰座的人手肘互碰,但因這家舖子已是老字號,光老闆五郎兵衛一個人常忙得慌手慌腳。
五郎兵衛怎麼看都覺得是這樣。他好幾次看到庄助臉上一副幸福的模樣,不論是送酒給客人或收拾盤子時,嘴角有時會無緣無故地浮現微笑。
「原來是這樣。」阿高笑了出來,「庄先生一定有喜歡的女人了。這不是很好嗎?」
因此,首先是阿高被打動了,當親事逐步談了之後,接下來是五郎兵衛,最後連當事人阿由也被打動,才定下了這門親事。
等今年夏天一過,秋風剛吹起時,阿由將嫁給川崎的一家乾貨大批發商。五郎兵衛的稻荷屋,只有那家批發商的招牌大。雖然兩家的規模相差懸殊,但五郎兵衛認為,那沒什麼,反正自己的女兒到哪都不輸人。
阿高是當時五郎兵衛進貨的一家酒批發商的下女,因而與五郎兵衛認識。稻荷屋開店約一年後,兩人才結為夫妻,當時兩人費心商討後,決定拜託阿高舖子的老闆讓她繼續待下來,而五郎兵衛則負責經營稻荷屋。不久,阿由落地了,阿高依舊揹著嬰兒做事。那時日子仍苦得不得不這麼做。
最初,事情就是這樣,一切看似毫無問題。
「太浪費了。」阿由說道,「再說,我也可以練習針線活。我要自己hetubook•com•com縫。」
(果然是發生了什麼事。)
夫家送來十兩巨款,說是給阿由準備嫁妝。眼前阿高和阿由忙著縫製的窄袖服,正是用那筆錢買的布匹。五郎兵衛認為出嫁前會很忙,乾脆花錢請人縫製,但是阿由不肯。
阿高認為反正一輩子都得做事,很早就費盡心思讓阿由學得一技之長。因此,阿由現在已有一身卓越的縫紉技術,甚至往後可以靠此為生。但是另一方面,則完全沒有讓阿由學習禮儀方面的事,就這一點,阿高便不能答應這門親事。
(阿由抓到了意想不到的幸福,應該為她高興才對。)
五郎兵衛雖然覺得把庄助當成下酒菜有點過意不去,但畢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乾脆就說出來吧。於是,五郎兵衛將庄助在舊衣舖買到麻布夜著的事,告訴了老伴兒和女兒。
「難道他說不是?」
因為新娘嫁衣必須配合對方,無法由這邊擅自決定,所以此刻媒人酒批發商老闆夫婦正用盡心思替阿由準備。大概會訂製與阿由相稱,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新娘嫁衣吧。
只要是說女兒好,別人那樣說,五郎兵衛也不會生氣。甚至他有時也會這麼想,管理人說得沒錯,對他們夫妻來說,那的確是個容貌過於出色的女兒。
望著女兒的臉,他可以坦蕩蕩地這樣想。五郎兵衛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父親。
分不清是夢還是想心事地打著瞌睡時,五郎兵衛偶爾也會想起庄助的那個笑容,那個似乎是既害羞又高興的笑容。想到那傢伙或許也遇見春天了,五郎兵衛的喜悅便又增添一分。
在座燈m•hetubook•com•com旁緊挨著頭縫製窄袖服的老伴兒和女兒,分別這麼說道。
「老闆,那看起來像是新的。是用上等麻布做的,蓋著睡覺,乾乾爽爽的很舒服。」庄助如此說道,很得意自己買到好貨。
由於是母親老闆那方做的媒,萬一阿由不滿意對方,反倒會害了阿由。五郎兵衛和阿高起初很擔心這一點。但阿由只是單純地接受對方少爺的感情,似乎逐漸喜歡上對方了。這點讓五郎兵衛非常高興。
那晚,舖子打烊後,五郎兵衛回到老伴兒阿高和獨生女阿由等著的住處時,對庄助那暗自微笑的表情仍揮之不去。庄助的那個笑容,無邪、坦率且充滿喜悅,五郎兵衛一想到不禁也浮出類似的微笑。
這門親事對阿高做事的那家酒批發商來說也很重要。老闆認為,既然是阿高的女兒,一定沒問題。而老闆會這麼說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阿高做事向來盡心盡力。雖然她是通勤下女,但是在舖子的下女中地位最高,掌櫃們也對她另眼看待。過了七十七歲生日退隱的大老闆身邊瑣事也都讓阿高負責。他說非阿高不可。
「你也這麼認為嗎?我也這麼認為,所以問了庄助。」
可是,酒批發商老闆和提親的對方,都不輕易就此作罷。問了原因,才知道對方那少爺——也就是阿由日後的夫婿——本來就不打算娶只懂得禮儀規矩的花瓶女人,他希望娶個能和他一起管理舖子的聰慧媳婦,而且,當他聽到是下女總管的女兒時,最初有點遲疑,後來偷偷看過阿由,據說所有猶豫全都一掃而空。
遠遠傳來阿由的聲音。這也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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