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井帶回去了。」貴之回答。「她在離開這個家之前,前來報告說她把那些東西全部都處理掉了,叫我們不用擔心。」
「你真是有趣。用不著那麼生氣,又不是在笑你。」
貴之露出遠比昨天更加輕鬆的表情,頻頻地想要和孝史說話。他詢問孝史的生活環境、兄弟姊妹、以及考試的事。孝史太過於在意廣播的聲音,顯得不是很專心,不過說著說著,他開始覺得頗有意思,把背靠在床頭上,一面享受著熱水袋的溫暖,一面回答問題。
「聯合艦隊怎麼了呢?真的瞄準了起事部隊嗎?」
黑井所做的事,終究沒有產生出任何結果。不是嗎?這正是平田所說的「偽神」。
「——本日二十九日,麯町區南部附近或許會發生危險,但其他地區方面,據判應無危險。市民應信賴戒嚴令下的軍隊,沉著冷靜,服從司令指導,特別嚴守下述提醒。」
這時候開始,頭上頻頻傳來穿越的飛機引擎聲。孝史沒辦法像貴之那麼冷靜,一次又一次走近窗邊,眺望外頭。貴之說剛才還有人在發送傳單,現在卻只有一條杳無人煙的白色道路無盡延伸著。
一打開玄關門,遠方便依稀傳來透過擴音器吼叫的聲音。貴之說明,那是鎮壓軍正在對反叛軍的士兵們喊話。
回來的貴之,手裡拿著數張傳單。是飛機撒下來給反叛軍士兵們的東西,也飛到這附近來了。
「不要緊嗎?」
然後貴之的表情微微扭曲,輕聲加了一句:「是離間下士官、士兵與將校們的廣播。」
「沒什麼好道歉的。可是,你的那個時代,和你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全都什麼都不知道嗎?」
三、汝等父母兄弟都將淪為國賊,正悲泣不已。www.hetubook•com•com
黑井這麼說。光是靠這份心意,就能夠努力到那種地步嗎?只因為被想念亡妻而神傷的大將所打動?
收音機裡傳出聲音。那是非常簡潔俐落,宛如一不小心就會折斷的硬質聲音。
「也有發傳單。剛才阿蕗去拿了。」
孝史下床走出房間,發現身體比昨天輕了一些,頭痛也緩和多了。像要趕出從後頭追趕上來的嚴肅廣播似地,他在背後關上了房門。
「二 盡可能利用低處。
「戒嚴司令部在發佈消息了。」
收音機的聲音幾近哭聲。硬擠出來的聲音說服著:「現在還不遲,丟掉武器回到原隊去吧。回來的話,就不會被問罪」。
吃完飯的時候,又開始了新的廣播。
包括孝史在內,所有的朋友都背地裡叫他「歷史狂」,笑他像個老頭子。——那種知識有什麼用?他是烏龍麵店的孩子,根本不用擔心考試,所以才可以毫不在乎地沉迷於那種無聊的事,真是無憂無慮啊!
打開窗簾一看,外頭還頗陰暗。天還沒有完全亮。
「黑井從戰後帶來的那些書籍和報紙,現在在哪裡?處分掉了嗎?」
「是啊。真不好意思啊。」
「我去一下廁所。」
貴之沒有把孝史的遷怒當一回事,也沒有恥笑他的樣子。
「那樣做不會危險嗎?」
最後一行寫著「戒嚴司令部」。漢字全部注上假名,是手寫的拙劣文字。
——請您務必轉告少爺。說黑井依約定前來了。
「這是什麼?」
繼續待在這裡聽這兩個人的對話也太愚蠢,於是孝史走到樓上去。他抓著扶手,慎重地爬上樓梯,忽地興起想要看看蒲生大將遺骸的念頭,走向大將的寢室。
聽到貴之的聲音,m.hetubook.com.com孝史睜開眼睛。他睡眼惺忪地爬起身來。貴之穿過房間,彎下身打開桌上的收音機。
「什麼?」
孝史露出不高興的臉,貴之笑得更開心了。
「我想也有人知道得很清楚。就算是年輕人。歷史——特別是現代史,喜歡的人就知道得很詳盡,可是那也不是一般的情形。」
「三 在屋內,需待在槍聲傳來的反方向。
「四 撤離區域為市電三宅坂至赤坂見附、溜池、虎之門、櫻田門、警視廳前、三宅坂的連線內側,此為戰鬥區域,請市民撤離避難——」
聽到阿蕗的問題,貴之微笑。
「你醒著嗎?」
二、抵抗者一律視為叛亂分子,格殺勿論。
「我有件擔心的事。」
「應該是寫,不可違抗軍旗吧。」貴之說。「聽說天皇陛下自始至終都堅持應斷然鎮壓青年將校。」
沒錯。孝史發現了。使得當時的黑井臉上綻放光輝,黑井有而平田沒有的東西——就是對於擁有時光旅行能力的無上「驕傲」。
黑井在書房對珠子說話時的表情。
黑井為何為了實現蒲生大將的希望,要拚命到這種地步呢?
然後,等在前面的是太平洋戰爭。什麼都沒有改變。
貴之短時間內集中、且限定領域地吸收「戰後」知識,不全面且片斷的地方太多。然而才剛以為他的知識有許多大漏洞,卻又發現他對某些事知道得異常詳細且敏銳。這一點在剛開始交談不久後,孝史就發現了。
「那,到外頭去阻止他們怎麼樣?去告訴他們,就算做這種事,對任何一方都不會有好處!」
貴之笑了。「不要緊的,未來人。」
他沒多想就打開門來,珠子卻在裡頭。她坐在床鋪旁邊,伸出手來,握著大將交叉在胸膛https://www.hetubook.com•com
上的手。珠子的臉頰濕了。
「通告士兵。
可是,她所做的事,畢竟只是細部的修正——只能夠讓一兩個人看到未來,讓他們發出警告。蒲生大將知道了未來,改變了原有的想法,不斷地努力想改變陸軍內部的方針,然而二二六事件還是發生了。大將為此絕望而自決。重臣們遭到殺害。今天,起事部隊將會被視為反叛軍,受到鎮壓,不久後,青年將校們將會遭到處決。
「我從父親那裡學過了。」
接著,孝史和貴之兩個人一起用早餐。貴之幫忙阿蕗端來托盤,讓阿蕗感到惶恐不已。
「你不知道這個事件的經過嗎?」
「你又知道了嗎?」
廣播結束之後,飛機的引擎聲又飛舞了一陣子。貴之說他去路上看看,到樓下去了。孝史也想跟去,卻在玄關大廳被阿蕗給斥責。她很緊張。孝史握住她的手,那隻手冰冷極了。
那就是黑井很滿足。對於自己的能力、以及能夠活用它,為蒲生大將工作的事感到滿足。一定是這樣的。若非如此,她也不會更進一步地鞭策隨時都會停止的心臟,完成帶走嘉隆和鞠惠的約定吧。
「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孝史想,如果不是我,而是他在這裡的話,會怎麼樣?他會和貴之聊得很開心嗎?或者是跑出外頭,試著闖進起事軍與鎮壓軍之間?
貴之發出感嘆的聲音。「哦,就是這個啊。」
孝史走向二樓的洗手間,發現自己遲遲擺脫不了剛才的對話帶來的羞恥感,連自己都覺得驚訝。被平田吃驚地說「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呢」的時候,都不覺得有這麼丟臉的。
「一 面對槍聲發出的方向,利用掩護物避難。
孝史呢喃,貴之一臉意外地眨動眼睛。
望出去一看,正好在赤坂見附的和_圖_書方向,升起了兩顆廣告汽球。其中一個較遠,看不見布幕的文章,但是另一個的讀得到一半。
「這樣啊。」貴之像孩子般率直地感嘆。「這表示那個時代是多麼地和平啊。」
孝史豎起耳朵聽著廣播。暫停外出、小心火燭、不要受到流言蜚語所惑等等,內容是孝史也能夠完全理解的事項。
孝史吃了一驚。「這裡也在撤離區域內。」
「這樣,你幾乎什麼都不知道啊。」
孝史出聲說「對不起」,珠子也沒有回頭看他。她只是牽著父親的手,流著眼淚。孝史悄悄地出了走廊。
「已經結束了吧。」他冷冷地說。「下午之後,要不要到市電大道去看看?」
「可是,就怕有什麼萬一。請您別去。」
「詔令有曰,軍旗……」孝史出聲唸道。「底下寫什麼?」
「有受到流彈波及的危險,戰鬥區域附近的市民請留意以下事項。
小解完回到房間時,阿蕗端著裝熱水的洗臉盆進來,看到孝史一個人去上廁所還頗為驚訝。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貴之在一旁,她沒有像昨天黃昏時那樣避著孝史的視線,幫忙他洗臉。之後,阿蕗和貴之兩個人檢查孝史頭上的傷口,給他上了刺痛無比的藥水,換上新的繃帶。
「子彈一發也不會飛過來的。放心吧。」
——既然天生有這麼稀少的能力,我想盡可能地為他效勞。
那些東西要是被人發現就糟了。
然而孝史卻在腦海裡想著他的臉,反駁貴之說,也有人知道得很詳細。
「最好是。」
「詔令已發。天皇陛下的御旨已經發佈了。」
「過六點了。」
不久後,收音機廣播又開始了。這次傳來男性播報員激動萬分的聲音。
「阿蕗就愛操心。」
用完早餐約一個小時左右,珠子來到房間,說從窗戶可以看到廣告氣球。
m•hetubook•com.com「好好聽著吧。這是流傳到後世有名的廣播。『通告士兵』。」
他對貴之說,年輕人當中,也有熟悉歷史的人。事實上,孝史的同班同學裡,就有一個喜歡日本史跟現代史的人,他老是在看書,總是喜歡參觀史跡。他是烏龍麵店的獨生子,不繼續上大學,而是要繼承家業。高中進入溫書假的現在,他應該正忙著幫忙店裡吧。
即使如此,平田和黑井之間卻有個決定性的不同點。就連孝史也看得出來的不同點。
一、為時未晚,速歸原隊。
通告下土官兵
原來如此。雖然明白了,不過再次想像起黑井過度頻繁穿梭時空,孝史覺得頭又痛了起來。黑井疲勞至極的心臟,每跳動一下,便在她魁梧的身體內側送出活生生的血液,然後一點一點地,今天是那個毛細血管、明天是這個瓣膜細胞的一部分,逐漸壞死——孝史彷彿看見了這樣的情景。
非常尷尬、難堪的瞬間。孝史的臉好像就要紅了起來,同時又像對這種狀況感到惱怒似地,瞪著貴之。
回答「對啊」的話,孝史就不用一個人丟臉了,可是相對地,就等趁讓孝史生活的「現代」的所有年輕人都一起蒙羞,讓他一時之間難以回答。
「現在幾點?」
「底下垂著布幕。」
貴之開口說:「終於開始對反叛軍進行武力鎮壓了。」
「還真是顆石頭腦袋。」貴之揶揄地說。「感謝你堅硬的頭蓋骨吧。」
驅使黑井的熱情是什麼?雖然同樣擁有時光旅行的能力,而且是阿姨與外甥的關係,她卻似乎選擇了與平田完全相反的生活方式。她把能夠自由地離開、回歸時間軸的能力,發揮到最大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