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愚弄伴奏

阿里體貼地替阿年回答,阿年這才抬起頭來。腋下出汗了,但那並非全是今晚悶熱的關係。
那晚,茂七勸阿年務必留下來過夜。
就男人來說,宗吉算是矮個子,和阿年並立時,幾乎一樣高。他的臉也小,眼鼻雖都很小,但端正。不知是不是曬不黑,膚色也白皙。
「那孩子叫阿吉,十八歲,跟你一樣大。她是松倉町一家澡堂的女兒,上面有兩個姐姐。兩個姐姐都長得很漂亮,都嫁了好人家,也都有孩子了。」
「阿年啊,這沒什麼好擔心的。你想太多了。」
伯母阿里沒有立即回答,她瞟了一眼紙門,想了一下才說:
阿吉以前並不是這個樣子。大家都說她是個「雖然長得沒姐姐漂亮,但性情溫和而且機靈」的姑娘。據說半年前開始,不知出了什麼差錯,才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那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到底是什麼事?」
「伯母,那是誰?」
宗吉自孩提時代手就很巧,動作也很靈活,連掛在必須抬頭仰望的高空枝頭,而且是最末稍枝頭上的柿子,他都能輕而易舉地摘下來拋給阿年。
「看女人時才會近視嗎?」
阿年大吃一驚地說。
阿里勸邀「不然今晚睡這裡好了」。
可是,阿年覺得父母不懂女兒的心。
先開口的是阿里。
「是嗎……」
「嗯,心裡有點問題,所以才每兩個月就來找你伯父說話……我去端湯圓給她。阿年也喜歡吃湯圓吧?你要多吃點,幾天不見,你好像瘦了。」
「人家阿年真的很迷戀宗吉嘛!」
茂七這個說法很可笑,令阿年笑得更厲害。
「這事還是小心點比較好。何況最近月亮也相當圓了。」
聽阿里這麼一說,阿年才想起自己的煩惱。
「我當然知道。可是,那個事件不是發生在這一帶吧?再說,本所深川這一帶有伯父在,伯父不會讓那種事發生吧?」
「這麼年輕的女子?」
「這事本來不能對你說,只是你既然聽到今天的一些談話,也就不能不告訴你了。不然反倒會讓你惦掛著。不過,你絕對不能說出去。」
可是宗吉呢?
「真傷腦筋。」
「這有什麼好傷腦筋的,那姑娘是伯父捉到的兇手吧。伯母也真辛苦,家裡竟有那種姑娘進進出出的,很可怕吧?」
茂七笑著對阿年說:
「噓。」
https://m.hetubook•com.com「伯父人真好。」
阿里望著紙門,側著頭接著說:
「反正你要說的肯定又是宗吉的事吧。」
「看來,婚禮還是延期比較好。」
「我有點公務,現在要出門一趟。阿里一個人在家大概會覺得不安,這個時候你單獨一個人回去也很危險。今晚就睡這兒,懂嗎?」
「我真的每次看起來都為了宗吉的事心神不寧嗎?」
阿年問道,茂七繃著臉點頭說:
阿里將手指豎在唇上,再輕輕地將臉湊到阿年面前。
接著,又聽到隔壁房間的姑娘說:
伯父茂七是掌管本所一帶的捕吏。町內大家都稱他「回向院茂七」。阿年對這位跟自己差不多年紀,受到伯父邀請並與伯父單獨談話,且談得那麼熱絡的年輕女子,甚感興趣。
關於這方面,茂七可就很直截了當、很痛快。阿年心裡覺得,比起父親,自己跟伯父比較像。
「怎麼可能不擔心?」茂七一副責備阿年的樣子。
這回阿年乾脆稱隔壁房間的姑娘為「那個人」。
阿年之所以到伯父家,是為了尋求安慰,但伯父家中已有訪客;是阿年不認識的面孔。
因此,當宗吉學成之後,回本所與母親相依為命時,阿年立即勾起舊夢。宗吉做的明明是粗重工作,身邊夥伴又都是一群容易激動的人,他卻一點也沒變;如風平浪靜的春日大海,他長成神情溫和的青年。
這時,阿年不禁感到背脊發涼。
茂七沒笑。他怕別人聽到似地壓低聲音說:
阿年停頓下來,抬頭看著伯父伯母。兩人臉上浮現迥然不同的表情;茂七是抿嘴偷笑,阿里則斜眼瞪著偷笑的伯父。
阿年說的是茂七使喚的兩個手下。
「可是,這樣的話,阿吉姑娘怎麼知道對方是誰呢?」
「捉到的兇手怎麼可能帶到家裡來?那孩子啊……」
「……所以我也殺死了上州屋的阿仙。」
「我是不打算讓那種事發生……」
因此,親事暫緩,直至宗吉為母親服喪期滿。直腸直肚想的話,為了讓對這門親事感到高興的母親安心,應該早日舉行婚禮才是,但世人也有對這種事很囉唆的,而且就算延個一年半載,很快也就過去了——阿年的父母這麼勸阿年。
阿吉的父母本來就很清楚阿吉不正常,也深知在他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眼裡,阿吉大概是個十分可怕的女孩。因而時時留神,不讓她擅自出門亂逛,然而,阿吉雖說發狂了,卻並非低能,她會設法瞞著家人,漫無目的地跑到外面。
阿里在出言取笑的茂七背後使勁拍了一掌。
「那個人是什麼意思?」
「你有時也要乖乖聽我的話。你應該也知道那個『砍臉』的事吧?」
之後,阿吉偶爾會偷偷溜出來找茂七——事情就是這樣。讓她一吐積在心裡的所有歹念之後,茂七才送她回家。
「澡堂夫妻倆也是這樣打算。他們說,不這樣的話,阿吉恐怕找不到好丈夫。」
「說得也是。讓她招贅也許比較好。」
「小聲點。你若想知道,待會兒問你伯父好了。我不能告訴你。」
她望著伯母,伯母輕輕嘆了一口氣說:
阿年聽得毛骨悚然。隔壁房間姑娘的聲音,平板得像勉強在唱搖籃曲的下女,毫無感情可言。阿年從未聽過年輕女子這樣說話的。
「講白一點的話,正是這樣。」
因宗吉的事被茂七取笑而鬧彆扭的阿年,故意與伯父唱反調。
「唉,那姑娘是胡說八道的吧?她怎麼可能真的殺人嘛!」
「她說殺了人……」
「那些被阿吉『殺死』的姑娘,是阿吉姑娘認識的人嗎?」
茂七為人極為爽快,阿年也很喜歡他這點。阿年的父親是茂七的大弟,兩人是僅差三歲的兄弟,但阿年的父親說起話來總是拐彎抹角,不禁令人詫異這對兄弟性情怎麼如此迥然不同。
茂七這麼交待她之前,阿吉總是常常到處亂講她自以為「殺死」的姑娘的事。而那些明明還活蹦亂跳的被「殺死」的姑娘,以及她們的家人,當然會覺得心裡發毛,而且也會生氣。
「雖然沒有心神不寧,但你每次說的一定跟宗吉有關,這倒是真的。你的腦子裡就只有宗吉、宗吉吧,跟伊勢屋的大福餅一樣。」
想到此,阿年就心急如焚,像是手抓不到癢,看不到的地方出現瘀青那樣,既煩躁又無力。
「有時,我也想乾脆在井裡下毒,讓大家通通死掉。這樣的話,我也比較快活,夜裡也可以好好睡覺。」
「其中雖然有認識的人,但並非每個都認識,也有那種只是在路上擦身而過的。」
她很不安。在這一年裡,萬一有對手出現怎麼和*圖*書辦?萬一又發生其他無法舉行婚禮的事怎麼辦?想到此,阿年有時會輾轉難眠。
所以她才會吃醋吃得讓茂七伯父說「你真是個醋勁十足的火球」。
「這麼說來,那個阿吉姑娘腦袋不正常?」
「話雖如此,但就算只是嘴巴上說說,被這麼說也不好受吧。所以我才叮囑阿吉,想說那種話就到這裡來。在街上說的話,會讓人受不了的。」
「哎呀伯父,阿年的話,就算成群結隊的陰魂挨近也不會有事,說這話的到底是誰啊?」
「其實阿吉家人也很苦惱。有一陣子,還打算設置禁閉室把她關起來。為了這事,他們也曾經來找我商量。」
從微微打開一條細縫的紙門裡,仔細端詳來客後,阿年如此問道。
宗吉十二歲時,父親過世,他要到深川某架子工工頭家當學徒時,阿年哭得死去活來的;她看到柿子樹時哭,看著日漸沉默寡言的宗吉時也哭。現在回想起來,阿年自孩提時代就已經決定日後要當宗吉的媳婦了。
撮合這門親事,可說毫無阻礙或有任何不順利的地方。然而,去年秋天正式說好親事之後,宗吉的母親病倒了。大概是了了一樁心事吧,只躺了五六天,毫不麻煩人便過世了。
雖然阿年強調這裡離家很近,不會有問題,但最後還是決定在伯父家過夜。反正也可以跟阿里好好聊些有關女人吃醋的事。
他本來就是個不多話的人,無從猜出他對阿年的真心究竟為何,是本就決定自己的媳婦非阿年不可,還是恰如其分地訂下親事而已?如果宗吉只是認為青梅竹馬比較不麻煩,那是很悲哀的事。
「到底是什麼樣的姑娘呢?她應該不是幫伯父做事的手下吧?像文先生和秀先生那樣。」
「是啊。不然的話,就是宗吉有點近視了。」
阿年的母親以如此奇妙的說法讚嘆。
茂七說的「砍臉」最近轟動整個市內。每逢滿月前後的晚上,有人專挑年輕女子,用剃刀到處砍女子的臉。
「每次總說不過阿年。」
茂七先如此叮囑,這才開始說。
聽茂七這樣說,阿年伸頭仰望格子紙窗外的天空。細長雞蛋般的月亮,大得看似近在眼前。阿年暗忖,月亮好像也在瞧著自己。
宗吉是與阿年約好將來結為夫妻的年輕小伙子,目前單獨住在深川猿江町一個後巷的大雜院,從和圖書事的是架子工。他跟阿年是青梅竹馬,孩提時代經常一起玩得一身泥巴。
阿年說不出話來。該怎麼說呢……。
茂七搖頭說道。今晚他看起來沒什麼興致喝酒。阿年事後才聽阿里說,茂七每次見了阿吉之後,總會有些無精打采。
伯父夫妻倆彼此互看了一眼。大概是阿年問得太認真了。
「嗯,而且是女人。他每次跟我走在一起,有時會一直盯著擦身而過的女人,這樣有好幾次了;看對方的長相或髮髻的梳法,不然就是衣服的花樣,看得目不轉睛,所以我覺得他好像是在找人。」
若阿年說:「阿爸,今天真熱。」阿年的父親會說:「是嗎?不等太陽高一點還不知道熱不熱吧。」
因心裡掛記著白天那姑娘的事,她開口問茂七。伯父起初不太搭理,說「吃過飯再說」,卻因阿年糾纏不休,最後拗不過,才說明原委。
阿年張大雙眼望著伯母,阿里則是一臉的困惑。她雖是捕吏的老婆,但並不擅於對自己人「佯裝不知」。
「那個人才不會做這種花心事!」
「好可怕……」阿年開始覺得這可不是什麼好笑的事。「伯父為什麼任由那姑娘去呢?首先,讓阿吉姑娘單獨出門亂跑,她父母難道不擔心?太過分了。」
「啊?」
「找人?」
「喔,痛啊。女人真可怕。」
「那,是最小的阿吉姑娘繼承澡堂囉?」
「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阿年笑道。她來這兒時,的確沮喪得全身無力,打算全盤托出。可是,現在腦筋有點清醒了,心情也穩定下來,應該可以好好斟酌該怎麼說了。
「我是說你的頭是大福餅。」茂七哈哈笑道。「你那個心愛的宗吉怎麼了嗎?」
茂七與阿吉見面,她的樣子的確很怪,又危言聳聽,可是,觀察了一會兒,茂七認為她不會真的出手傷害人。
阿里起身到廚房。留在原地的阿年,又聽到隔壁房間的姑娘說:
「別取笑人家,要不然你也會被阿吉殺死。」
茂七說中了,阿年滿臉通紅;而想到自己臉紅耳赤,大概又會招伯父伯母笑話,更是不好意思了。
「是跟你伯父工作有關的人……應該是這樣吧。」
阿年一時想不起是什麼事,望著一本正經的茂七,然後「啊」地笑出來。
「像你這種瘋丫頭,竟然會愛上那種溫和的男人,顯然這世上真的能保持https://m.hetubook•com.com平衡。」
阿年想起阿吉那愚鈍的長相,噗哧笑了出來地說:
「她為什麼會變得說那種話?說殺死人什麼的。」
「難道是吵架了?」阿里笑道。
「再說,阿年,你應該有事找你伯父商量吧?」
「阿美和阿國都不怎麼費力,一下子就死了,臉又腫又黑。」
這個時候,要是出現了其他女子,那種真的可以打動宗吉的女子時——
「那個人,最近很怪。總覺得……好像在找什麼人。」
伯父的比喻,令阿年忍不住笑了出來。伊勢屋是本所的一家糕餅鋪,那裡的大福餅,好像在揉成圓形的豆沙上直接撒下麵粉,糕餅皮很薄,豆沙餡很飽滿。
「雖然這個任務不是很令人愉快,但我覺得阿吉很可憐。」
當天晚上,阿年留在茂七家吃阿里親手做的晚飯。
「一點都不可怕。那孩子是在胡扯。」
「阿吉會跟蹤對方,查出對方到底是誰。」
這時,隔壁房間姑娘的說話聲傳進阿年耳裡。
阿里只是淡淡地回答「不知道」,接著給阿年倒麥茶。阿年拿起茶杯,麥茶不冷也不熱。
「怎麼可以把我和宗吉比喻成大福餅呢!」
「什麼事?難道這回是宗吉跟漂亮女子並肩走在一起?」
茂七口中的阿吉,令人聽來覺得胸口發悶,最後好不容易才把晚飯吃完。
「所以,我叮囑阿吉,在大家面前說這種殺人的事不好,以後想說這種心裡話就到這兒來,捕吏的我會好好地當聽眾。結果,那孩子聽懂我的意思了。」
茂七如此逗她,阿年噘著嘴巴說:
對方是個年輕女子,年齡大概和阿年不相上下;胖墩墩的肩膀上,有顆大頭,稀疏的眉毛和一雙眼角都有點下垂,卻不是討人喜歡的那種長相——哭喪著臉,嘴巴也合不攏。阿年突然想起雨中全身濕透了的野狗。
這不是那種邊吃湯圓邊聊天的話題。阿年忘了自己的煩惱,心裡七上八下地悄悄打開紙門,仔細打量那位姑娘。只見她額頭和人中微微冒著汗珠,嘴巴不停地說話。
她認為自己不會有問題,自始以來只喜歡宗吉一人,絕對不會變心。
「這就不知道了。」
茂七夾了一口涼拌青菜丟到嘴裡,沉著臉說:
而且,說的是兇殺案。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