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遺恨櫻

數日之後,茂七暫且一心處理先前手上的事。今年春天,冬木町到仲町這一帶頻頻發生竊案,他正是忙著調查這些案子。另外,又有人在猿江神社社殿亂塗亂畫,並且扳倒幾塊墓碑的這種怪事,寺社奉行所託加納大爺調查,所以茂七也必須幫忙。對茂七他們來說,這是個公務繁忙的春天。
茂七笑了出來。「看來你正在針灸。」
「他說,在深川的某戶人家,那房子廣闊的院子裡有一株江戶很罕見的高大垂櫻。清一在那兒受了傷或者被人打死,屍體就埋在那株垂櫻的下面。」
「天氣很好,你們也出來散步嗎?」
阿夏眼睛為之一亮。那不是淚光,而是發自內心、銳利得宛如劍刃的閃光。
「清一先生有沒說過,打算找一天到哪裡去見什麼人之類的?」
茂七雙手環抱著胳膊。他十分理解阿夏的看法,也覺得很有道理。看來角田七右衛門很可疑。他若沒做虧心事,應該不會沒頭沒腦地那樣粗暴地對待阿夏,明明可以好好解釋,再勸阿夏回去,他卻像丟食物給狗那般丟錢給阿夏,想把她趕走,茂七對這點很在意。茂七心想,總之,今天聽到值得跑一趟十萬坪的消息。
他工作了一天,吃過晚飯,之後去了澡堂便沒再回來。
「等我這邊辦完事,你們要怎樣嚴厲懲罰他們都行。」
茂七笑著搖頭說:「我不是來抓勝藏。我有事找他,有事拜託他。」
「我那時在廚房,只聽到清一說去去就回來。之後我也問了舖子裡的人,大家都不太清楚。」
「看來是管教很嚴的舖子。」茂七微笑地說。「你不用這麼拘謹,請隨意坐。」
「那個啊,頭子,就算給半次郎再多的時間,他也不會寫下至今的經過交給你的。」
「跳神的那個孩子,跟我無關。」
女子名為阿夏,年齡十八。她的身材雖嬌小,卻似乎是個好勝的女孩,單獨前來拜訪茂七,絲毫不怯場。她說,本來是打算告訴日道大人,但又考慮那邊應該沒空理會她,因此邊走邊打​​聽當地捕吏頭子的住處才找來的。
數日之後,日道派人過來。阿夏急忙趕往三好屋,日道說「看到」清一所在的地方。
「所以你才找上日道?」
這些男子不時互相使眼色。
「你盡可以挑我一百www.hetubook.com.com個不是。可是,我剛剛也說了,把孩子打到不能走路的那種傢伙在你的地盤逞威,你真的可以不管嗎?」
「只要能把正事傳到你耳裡就好。怎樣,肯不肯接?」
阿夏隨即點頭說:「有。正式決定和我結婚之後,他就經常掛在嘴上。」
阿夏點頭說聲「是」,背脊依舊挺直,表情非常認真。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實姑娘,只是眼睛下面看似疲憊不堪有黑眼圈,令人心疼。
阿夏那雙不服輸的​​眼睛,終於落下淚。根據阿夏親眼目睹,那株垂櫻樹幹底下的泥土的確是剛挖過的樣子。
「哪裡不舒服嗎?或許改天你也得拜託日道大人替你做法治病。」
不久,便到了櫻花盛開設宴賞花的時期。勝藏仍未帶來任何消息。這件事沒有解決,連酒也索然無味,就在茂七暗忖今年大概無法賞花時,家裡來了訪客。
「應該沒有。正如頭子所說的,伊勢屋管得很嚴。」
「就那房間好了。」
「他那時看起來很高興嗎?」
「真是個貧嘴的傢伙。」
阿夏身上穿的儘管是粗布衣裳,卻非常乾淨,她併攏膝蓋,雙手貼在榻榻米上打招呼,然後開口說道:
「老闆正好有客人在。」
如果兩人能一起喝酒的話,應該會比較容易解開那個攤販老闆的謎。
「原來日道比我想像中的更廣為人知。」
那老闆是富岡橋橋畔一家豆皮壽司攤老闆,不但給客人吃美食,而且每逢茂七手上的案子遇到瓶頸時,這老闆會不露痕跡地提供茂七打開僵局的意見,他之前似乎是武士,卻總猜不出他的出身。只是,將各種事串聯起來,他好像認識勝藏——不,甚至有血緣關係。若是這樣的話,那可就絕了。
「客人來這兒曬棉被嗎?」
阿夏回答不太清楚。
「所以,你認為是角田七右衛門僱人襲擊日道?」
反正沒必要隱瞞。茂七向圍著他的這些男人說明日道的事。
阿夏有一點積蓄。她懷著花光這些積蓄的決心前往三好屋,起初還吃了閉門羹。據說,阿夏身上的錢,連基本報酬的一半都不到。
「日道大人的名聲也傳到神田那一帶,我想他一定可以幫我找到清一。」
「那房間也有客人。」其中一名年輕男子揚起嘴hetubook•com.com角笑道。
「之後呢?」茂七溫柔地催促著。「半個月早過了吧?」
「那人要是在舖子裡的地位高一點的話,老闆和老闆娘或許會反對我們的事,不過我們兩個都是打雜的傭工,請求老闆讓我們成親時,老闆馬上就答應了,而且老闆還擔任我們的保證人,讓我們可以搬進大雜院。如果順利的話,其實現在我們應該早已成家住在一起了。」
「完全沒轍。正如頭子所說的,期限也到了。我本來決心辭掉工作,卻被老闆罵了一頓。」
他沒說是誰,但是他曾精神抖擻地自言自語:
「聽說也有遠從八王子來找那孩子幫忙的呢。」
「我也不是來找你喝酒的。」
「這……在我聽來總覺得他好像是在生氣,所以我也就不敢問到底是誰。我感到有些害怕。」
阿夏因此更不肯罷休,每天都去。結果,有一天,主人七右衛門親自來到廚房後門,粗暴地趕走阿夏,並丟了幾粒金子給阿夏,叫她回去,死了這條心。
「頭子打算去哪裡?」
茂七信步來到梶屋,都還不到看清楚舖子前掛燈上文字的距離時,勝藏底下的年輕男子便蜂擁而至。
正如權三所說的,當猿江神社的事件解決了,茂七喘口氣之後便開始思索三好屋的事時,半次郎仍然悶不吭聲。為了慎重起見,茂七也曾叮囑三好屋的傭工,毆打日道的那些人,或許會為了確認結果而在舖子附近閒蕩,要是發現了陌生人,馬上過來通報,可這也毫無音訊。
「剛好一個月前,清一突然失踪了。」
不知是不是這些男人動搖了,圍住茂七的圈子稍微亂了。茂七打算自那缺口突破包圍,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勝藏本人出現了,他慢條斯理地走下梶屋的樓梯口。
「你聽到了?這樣我就省得多說。」
勝藏那三白眼用力瞪著茂七。
茂七又叮囑,如果找到痛毆日道的那些人,別與他們起衝突,要先來通報。
她​​拜託日道幫忙尋找未婚夫,未婚夫同樣在伊勢屋做事,名叫清一。
「你也這樣認為?」
茂七丟下這句話,打算進梶屋時,這些男人便擋住他的去路。
「那時,我也跟對方說,是拜託日道大人靈視才找到這裡。我說,我知道清一埋在那株垂櫻下面。和圖書
阿夏光靠垂櫻這條線索,努力找遍了深川。伊勢屋雖然管得嚴,卻也富有愛心,主人夫婦倆十分同情阿夏,不但讓她出門去四處尋找,更讓一名傭工陪阿夏一起找。只是,定了半個月的期限。老闆夫婦說,要是半個月還找不到,那就死心。
茂七稍微想了一下,然後到淨心寺後面找一個生意很好的賣報小販,拜託他保密消息來源,寫篇日道遭襲擊的號外新聞。這賣報小販,平日時常幫茂七這種忙,這回也是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當天下午,不僅本所深川,連大川對面的街頭,也充斥著日道大人遭搶劫的新聞。
「嗯。對半次郎來說,只要長助恢復健康,人們不再議論紛紛就好了。而且,聽說三好屋雇了一個浪人當保鏢。」
於是阿夏帶了清一的衣服過去。日道對著衣服靈視,幾乎當下就說:很可憐,這人死了。
可是,能夠找到清一的線索,就只有這像謎的一句話。阿夏懇求伊勢屋主人夫婦的同意,廢寢忘食地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依舊沒有清一的下落。
「我是神田皆川町伊勢屋的下女。」
不過,在這之前,茂​​七先造訪梶屋。梶屋表面上雖是租船旅館,但其實是掌控深川一帶的黑道人士巢窟,茂七認為,只要與梶屋主人勝藏搭上線,至少可以找出背後那個僱人襲擊日道的人。
伊勢屋主人勸阻阿夏,說不知道日道說的到底可不可靠,對一件沒把握的事下賭注,硬在別人頭上扣上殺人的嫌疑,實在沒有道理,不管清一為什麼失踪,要是還活著,總有一天一定會回來,要是沒回來,就把他看成是那種男人,你就死了心吧。
「那我等他。」茂七筆直地往梶屋走去。「你們給我個房間,也送酒過來。我就算在白天喝一杯賞花酒,應該不會遭天譴。」
(一旦成了家,我就是一個堂堂的男人了。無論如何我也要見那個人,告訴他這件事。)
這件事即使無法直接了當地問勝藏,但只要能與他單獨談一談,或許可以得知一些訊息。茂七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
新聞上市後,茂七對新聞所掀起的輿論熱潮非常驚訝,頭子娘則笑著說:
「真傷腦筋。一開始就只能靠我們自己動手調查嗎?」
可是阿夏已別無他法。她每天趕去三好屋,跪在https://m.hetubook.com.com玄關前懇求,最後日道本人出來,說是阿夏很可憐,願意幫她靈視。阿夏之所以尊稱他「日道大人」,似乎是基於當時的恩情。
「這不需要頭子親自去吧?我先去跟跑腿的小嘍囉說好了。」
「伊勢屋是家大舖子,是味噌批發商。我在那兒已經做了五年。」
「我不能讓捕吏進我這兒的房間。」
「對不起,不巧房間都客滿了。」
茂七仰望梶屋二樓敞開的格子紙窗,那兒曬著棉被。
原來是線索不請自來。拜託賣報小販果然有效。訪客是名年輕女子,她說,關於日道大人遭襲擊一事,她知道那人是誰。
勝藏又笨重地上樓,茂七也往回走。其實茂七腰上並沒有佩帶捕棍,只是沒時間說罷了。
阿夏說到這裡,聲音變得嘶啞。可能是很難過吧。她那強忍著哭泣的嘴唇,扭曲得有如縫得笨手笨腳的針腳。
「我對著他吼了回去,說絕不死心。清一和我都沒有親人,兩人都是孤兒,直到在這裡工作之前,兩人都非常辛苦,好不容易才撐到現在。對我來說,清一是我唯一的家人,對清一來說,我也是他唯一的家人。所以我說,絕不可能就此不聞不問。」
「你也請日道幫你做法了?」
「那當然。角田他們一定不想讓日道大人又顯神通,才做出那種殘忍的事。」
「不是。我拜託他找人。」
「真是煩人的蒼蠅。」他瞪著茂七冒出這麼一句。他裸著上半身,露出肥胖的肚子。
「我不是因為你的拜託才找人,而是地盤讓人這樣糟蹋,我會沒面子。」
據她說,清一雖是伊勢屋的傭工,卻不是伙計或掌櫃之類的,主要是出賣勞力的男僕。
「毆打小孩,是男人中的敗類。你們不覺得嗎?讓那種人在這深川你們的地盤上大搖大擺地來來去去,不是會讓梶屋的名聲掃地嗎?」
阿夏造訪角田家。理所當然地,沒有人理睬她。就對方來說,突然來了個發狂般的年輕女子,大概也很為難吧。
雖然三好屋派人來責備茂七,質問曝露這個消息的是不是頭子,茂七卻故意裝蒜。他向三好屋派來的這名傭工打聽日道最近的情況,對方說,總算可以開口說話,也可以喝粥。既然如此,茂七打算近日再去探視。他也想問日道本人對遭襲擊的事有沒有什麼看法。
和-圖-書雖然權三勸阻,茂七仍舊想直接與勝藏談談。那是因為還有那老闆的事。茂七實在很在意那位身分不明的老闆和勝藏的關係。
梶屋前的河道,繫著兩艘小船,在春|水中輕輕搖晃著。這些年輕男子表面上是船夫,但手掌既沒有因搖櫓而形成的繭,臉也白白潤潤並沒有曬黑。
儘管如此,前往仲町時,茂七還是順便繞到相生屋總舖。那時是權三同行,權三不僅看到相生屋的規模非常大,又發現舖子部分零賣商品的價格極為昂貴,連連眨巴著眼。當茂七告訴他從三好屋半次郎那兒聽來的事,平素溫和的權三竟難得地仰天大笑。
一般住宿傭工,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甚至連奉命出門去辦事,也是跑著去跑著回來。自己能夠出門去的,大概是在工作結束之後、就寢之前的那段時間。因此他說去澡堂也許只是藉口,其實是去別處。
茂七很高興。「什麼藉口都可以。」
勝藏那寬大的肩膀上沾著燒剩的艾草。梶屋門口豎了一根按摩人的拐杖。
哦……茂七如此回應。說到十萬坪的角田,可是個大地主。主人確實叫角田七右衛門,年紀應該和茂七差不多,但對方的家產是茂七一輩子也賺不了的。
「我來見你們老大。他在嗎?」
然而——
「以前也有說要去澡堂之後很晚回來的情況嗎?」
「可是,我一說出清一的名字,對方的表情顯得有點畏縮。出來招呼的是角田家的下女,但她確實臉色變了。」
「腰上佩著捕棍就想進梶屋,頭子也未免太粗心了。」
然而,阿夏的執著感動了上天。就在期限快到時,終於找到院子有高大垂櫻的人家。
「他說,看到清一受了重傷,那模樣​​大概是死了,但是目前地點還不太清楚。不過,他要我留下那件衣服,打算再仔細看看。」
勝藏看著那些手下。他們大概只要勝藏一個手勢,便會撲向茂七。但勝藏文風不動,接著以低沉嘶啞的聲音說:
「是深川十萬坪有個名叫角田的地主家。」
茂七問:「出門時,有沒有準備洗澡用具?」
大概是心有不甘,淚水湧了上來,阿夏縮著下巴強忍著。她堅強地往下說,嘴巴卻在顫抖。
「日道大人要我帶清一的隨身東西或其他東西來。」
阿夏彷彿七右衛門人就在眼前似的,扯著嗓子如此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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