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正當家
第四天

愛因斯坦端正姿勢——在我看來是這樣。
但是,一直擔心弟弟的哥哥,對於被弟弟包庇一事想必承受不了多久吧。
或者,會去思考這種事正是我上了年紀的證據?
哈拉休是在哪裡學到命運這個字眼的?不對,那是我夢中的哈拉休的台詞。我也許一直說服自己,哈拉休的遭遇是牠的命運,好藉此逃避正視牠的痛苦吧。
「日本各地學校兔子遭殺害的事件中,犯案者大多只是為了享受殺戮的快|感。電視節目上也有人大力主張,由於現代的社會只知競爭,對他人毫不關心,不在意他人痛楚、自我中心,這樣的社會就會製造出冷血的人來。但是,發生在這所學校的事件是不一樣的。認真說來,殺害的動機非常原始,就是出自羨慕與嫉妒;藤堂孝夫無法對兒時玩伴中崎校長動手,便傷害他的兔子取代。」
「那你放回原本的地方吧,那樣做最好。」
「不曉得,天快暗下來的時候,就已經躺著了。我還以為是牠肚子餓得站不起來,沒想到已經沒氣了。」
然而,「家人」回來的幸福讓我樂昏了頭,直到走近才發現異狀。
愛因斯坦飛走了。我沒來得及問牠要去哪裡,還有牠白天的生活圈在哪裡。而且儘管為時已晚,回程時我突然想到,最後還是忘了問愛因斯坦牠到底是公的還是母的。
野貓眨眨黃色的眼睛,斜睨了哈拉休一眼。
我代替藤堂弟,在心裡對愛因斯坦的關心表示感謝。
電視記者說此地是個「充滿人情味、街坊彼此照應的老街」。即便如此,還是會有淤積在水底的污泥。水如果是溫的,泥土腐爛的速度也會比其他地方更快。如果藤堂孝夫和中崎校長不是兒時玩伴,只是完全沒有關係的兩個人,或許兔子們就不會被殺了。
「我向藤堂家附近的動物打聽過,問牠們藤堂家的人至今為止是否虐待過牠們的同伴?牠們說沒有,一次也沒有。」
換作平常,哈拉休只要看到我在晚上散步,絕不會默不作聲。牠在老遠就會一直吠著「阿叔、阿叔」,照說我應該馬上就察覺情況不對的。
「啊,果然還是家最好。」小加代放下手中沉重的行李箱。
「阿正,你怎麼了?」小加代一臉不可思議地問。「怎麼好像沒精神呢?看家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慢慢爬起身來,走到小加代腳邊,用頭摩擦她的腳踝,躺了下來。
「ME,小時候從巢裡掉下來。主人救了ME。恩人?是這個意思嗎?」
「我知道兩年前殺害兔子的兇手了。」
全是些令這個人感到不快的事,全是些令他憤恨的事。一天復一天,心中的不滿逐漸積累。然後就在兩年前盛夏,一個悶熱的夜晚,這www.hetubook.com.com個不動產公司的員工前往他最痛恨的兒時玩伴統治的城堡,前往仇人保護下的學校。然後,把那裡最無防備、最脆弱、就算損壞了也不必擔心會遭到嚴厲搜查的棋子,全部趕盡殺絕,痛快地回家——
「牠什麼時候死的?」我問。
牠死了。就在我忙著辦其他事的時候。
「YOU的推理,對嗎?真的是這樣?YOU怎麼知道?」
「藤堂哥哥晚父親一步出門。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有立刻追上去,或許是被母親阻止了,也可能是他需要包紮傷口。來到鎮上的哥哥,前往第三小學,也不知幸或不幸,他在途中發現了走進水上公園的父親。那座公園位在藤堂家前往第三小學的路上,因為不良少年為非作歹,夜裡大家都怕得不敢接近。正因如此,藤堂孝夫才經過水上公園,因為這樣就不會被人看見。哥哥叫住父親,希望父親恢復成從前那個正常的父親。他們進入涼亭,想要好好談談。但是父親已經失去了理智。」
沒錯——藤堂孝夫死了。他已經不會再潛進第三小學的飼育小屋殺害兔子了。
像鐵工廠老闆那樣的人今後也會不斷增加吧。這種人存在於大人之中,也存在於小孩之中,有人殺害學校的兔子為樂,也有人拿寵物洩憤。掌握生殺大權,君臨其上,想必非常爽快,無法自拔吧。要是虐待過頭,弄死了寵物,再買就有了。生命是可以輕易用錢買到的。
我才剛說完,愛因斯坦就飛了起來。我轉動脖子,仰望她——還是他?愛因斯坦的影子很快從我的視野消失。
昨晚當我仰望藤堂家二樓的風鈴時,總算發現了這件事。
烏鴉最喜歡閃閃發亮的東西了。不管是玻璃碎片、嶄新的硬幣還是金屬碎層,牠們都會撿回去放在巢裡,這是烏鴉的習性。
仔細想想,藤堂兄弟和藤堂夫人也許在兩年前事件發生時,就已經懷疑父親是犯人了,因為那天他的行為有可疑之處。
「弟弟,包庇哥哥。弟弟沒有殺人。可是,被抓了。」
「你不是說過,犯人沒帶手電筒,靠著校舍裡僅有的一盞燈殺死了兔子。可是你又說,當犯人離開小屋時,犯人的黑影中有個閃閃發光的東西。」
「阿正!我們回來了!」小系的聲音傳來。
「YOU怎麼知道?」愛因斯坦問。
「哦,這件事啊。」
「之前的兔子虐殺事件,發生在藤堂孝夫在同學會與中崎校長大吵一場那年夏天。兩人是兒時玩伴,但現在社會地位的差距,可以說是一目了然;一個是校長,另一個卻是因為不景氣而捉襟見肘的不動產公司員工,而這個人還有個行為偏差的兒子,在當地人盡皆知。不僅如此,那位校長還熟知他兒子小學時代的情形。和-圖-書
小加代他們預定搭乘晚上八點抵達日本的班機。那天我遊手好閒,睡覺度過一天。要是醒著,總覺得時間過得好慢好慢,讓人焦急得不得了。
「發光的是藤堂孝夫的眼鏡,眼鏡反射出校舍的燈光。」
「我不清楚。」
「嗯?什麼意思?」
從愛因斯坦半調子的英文推測,或許男孩的雙親有一方是美國人,搞不好還是個奇怪的DJ?
不僅如此,他們或許還一起商量該怎麼做才能阻止父親,兩人是在討論對策。
都怪酒精。都怪與期望背道而馳的景氣。都怪兒時玩伴出人頭地,自己卻獨自被甩在後頭自怨自艾。都怪像鏡子一樣映照出自己的行動,自甘墮落又叛逆的兒子。都怪用憐憫的眼神看著自己,一副大人模樣說教的兒子。
然後,我夢見了自己和小兔子們,在水上公園的綠地上快樂地蹦跳著。
「教你這樣講話的飼主,是個怎麼樣的人?」
「可是,ME也不想要。殺兔子犯人的鑰匙,就算漂亮,ME也不要。」
「主人,不在了。去美國了。那個時候,他把ME放掉。是個男孩子。現在不在了。」
「愛因斯坦,你的話裡也有藤堂孝夫是殺兔犯人的線索唷。」
「真是隻笨狗,一次都沒想過要逃走,明知這樣下去遲早會被殺掉,就那麼害怕變成野狗嗎?真是搞不懂牠。」
我仰望著逐漸褪去的夏季夜空,忽然想到,至今為止,我一直以為白天是主角,夜晚只能趁著白天入睡時,背著白天的耳目悄悄降臨,但或許不是這樣。夜晚才是主角,深遠的黑暗才是真實的;白晝的光芒恐懼著夜晚,只能夠偶爾照亮我們——其實不正是這樣嗎?
「我一開始就搞錯了。由香里一知半解地聽到兩名少年談論殺害兔子的話題時,就認定那些少年想殺害兔子。我也一樣。但是,由香里聽到的只是對話的片段,更關鍵的是那些由香里沒聽到的。等我注意到這一點,真相整個翻轉過來了。」
「愛因斯坦,告訴我吧。」
我吃吃地笑了,今天沒有動怒地聽著進也的留言,我知道,那傢伙跟我同樣是看家部隊,心中一樣坐立難安。
目光所及,看不見愛因斯坦。我坐在正門口吠了一聲。不到幾秒鐘,就傳來振翅的聲響,漆黑的羽翼旋迴著降落在我面前。
只是,即使如此,藤堂家遲早也會崩壞吧。
「那就是兔子被殺的原因?」愛因斯坦問。
「什麼?」
「有。ME有說。」
我被小系擁在懷裡,努力像貓一樣讓喉嚨咕嚕作響——真的是再努力不過了。
等不到一分鐘,折回低飛的愛因斯坦幾乎掠過我的鼻尖,扔下什麼東西。那東西掉在柏油路面上,發出「鏘」的金屬聲。
計程車在晚上九點三十八分三十秒抵達蓮https://www.hetubook.com•com見事務所前。
話說回來,純子姊打算就這樣收養那些兔子嗎?愛因斯坦知道了應該會很高興吧。
愛因斯坦站在正門上俯視我。
愛因斯坦在鐵柵欄上的老位置站定後,張開嘴巴。但是,在聽到「他」或「她」那宛如從頭頂發出的聲音之前,我搶先開口:
小加代她們邀來純子姊,打開行李,檢視帶回來的禮物,大聲聊著歐洲的觀光客誤認小系是當地人向她問路,小加代在飯店被搭訕,所長在「僱工博物院」迷路等等旅行趣聞,直到半夜都還喧鬧不休。因為聊得太起勁,純子姊被蓮見家的氣勢壓制,還沒來得及報告兔子的事,就兩手抱著滿滿的特產回家去了。反正今後多的是時間報告兔子的事,也無妨吧。
「WHY?什麼意思?」
比我預期的還快許多。不管是為哥哥或為弟弟,我都感到高興。
「父親像平常一樣喝醉發酒瘋,毆打妻子和小孩。搞不好因為兒子們提起殺害兔子的事,更令他怒不可遏。這是晚上九點左右的事。有人受了傷,流了血。我想應該流了很多血,或許是鼻血。而藤堂弟身上沾染著那股血腥味,衝出家門,去到『夢園高町』。離開家裡、放空腦袋,這是最簡單的方法。」
我就這樣無所事事,看著晚上六點的新聞播出水上公園命案的後續報導。新聞說藤堂兄向警方自首了。因為是少年犯罪,而且又是弒父,成了頭條新聞。
比起這些,更要怪的就是在這當中逐漸消逝的時光。兒子們還年輕,但是藤堂孝夫已經沒有未來了。
我在蓮見事務所的屋頂上發現了一顆散發著淡黃色光芒的小星星,即使就快看不見了,它依然努力在黎明的天空綻放光輝。那顆星星我以前從未見過。
我說到這裡,愛因斯坦拍動並伸展翅膀,問道:
「已經早上了。ME得走了。」
牠右腹朝下,躺在束縛著牠的那條可憎鐵鍊上,身軀完全冰冷了。我嗅著牠的氣味。在鐵工廠一帶據地為王的野貓,從對面人家的屋頂上呼喚我:
(阿叔,這是我的命運。)
大多數人在聽到「學校的兔子被殺」這樣的事時,總不約而同在腦中浮現一個心靈扭曲的虐待狂,為了享受殺戮而殺害兔子的景象,但依目前的狀況看來,這個刻板印象是否有待商榷?換句話說,城東第三小學的兔子遭到殺害,犯人並非單純為了取樂而殺戮,而是有某種目的——我是這麼想的。
「YOU,覺​​得這樣好嗎?」
「是啊。」我回答。「犯人的目的不是殺害兔子,而是要報復中崎校長。這就像小孩子和朋友吵架,吵輸了不甘心,就踢翻朋友的桌子,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幼稚心態。」
「有什麼東西反射朝陽,在閃閃發亮對吧?就在飼育小屋附近,或和-圖-書許是在地上,又或許是勾在什麼東西上面。你因為被發光的東西吸引,才飛到飼育小屋那裡。」
我就這樣一直坐著,直到夜晚在頭上反轉,太陽從地平線露臉。
然後,到了案發那一夜——
「在扭打當中,哥哥刺殺了父親。他雖然慌亂不已,最後還是冷靜思考對策,帶著凶器和父親的錢包逃離現場。順利的話,或許可以嫁禍給不良少年集團——」
她伸手撫摸我的頭。我感覺著小加代的體溫,總算入睡了,就像待在純子姊身邊的小兔子般心滿意足。
貓兒尾巴一轉,消失在屋頂另一頭。現在只剩下我跟哈拉休。
而且藤堂弟給人自暴自棄的感覺,像是怎樣都無所謂了——他騎著腳踏車橫衝直撞的模樣,就是年紀輕輕便放棄人生的證據。
哈拉休死了。
哈拉休不曉得還有其他的生活方式。哈拉休認為所有飼主都像牠飼主一樣。
「以前從未踏入『夢園高町』的哥哥,找到在那裡打電玩的弟弟討論。如果他們商量的內容如剛才所說,那一切就說得通了。恐怕哥哥得知第三小學又飼養五隻小兔子,一想到萬一父親知道了,又會做出殘酷的事,便立刻跑來找弟弟商量。家裡不方便談,反而像電玩中心這種嘈雜的地方更能放心商量也說不定。」
「讓我來猜猜你撿到的東西是什麼。」
「那件事不要緊,哥哥遲早會因為承受不住謊言,說出實情。弟弟會去自首,八成也是母子三人商量過後,認為弟弟最年輕,就算被判罪應該也比較輕,而且原本他就涉嫌,警方可能會採信他的供詞。」
「那個給YOU。」愛因斯坦說。
就算早晨來臨,哈拉休也不會活過來。這種事我也明白。
下午,進也又在答錄機留言了。
「白天的時候,牠被鐵工所的老闆揍慘了。我不知道原因。牠好像連晚飯也沒得吃。」
回到事務所後,我依然無法入眠。過了一會兒,早起的小加代下樓到事務所來。傳來煮咖啡的芳香,小加代坐在桌前開始整理這幾天累積的郵件。
我踩著溫熱的柏油路前行。美麗的母柴犬在她的狗屋熟睡,小狗也挨著母親在她的氣味中安睡。我悄悄彎過街角,在夜晚的熱氣包撫下,看到了哈拉休住的鐵工廠看板。
「喲,是今天回來吧?還沒回來唷?有夠慢耶。台灣有什麼好玩的嘛!」
藤堂兄弟並不是討論要一起殺害兔子,而是擔心父親如果知道第三小學又養了兔子,會再度犯案。「再殺」說的不是他們自己,而是指父親的所作所為。
「那傢伙遭到了天譴,已經不在世上了。所以他不可能再殺害兔子,你可以放心了。」
朝陽射入眼裡,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沒有仰望愛因斯坦,轉而望向校園另一頭的飼育小屋。
之前我也說過,會虐待、殺害小動物的人,有相當高的機率會對自己的同類做出同樣的事,而且這種殘虐行為會不斷持續。因為他們若不發洩自己心中的殘忍念頭,就無法平靜生活下去。然而,藤堂家卻沒有人會虐待住家附近的小動物。這麼一來,說他們之中有人在兩年前的夏天突然興起惡意,潛入學校殺害兔子,就有些牽強。
那會是哈拉休的星星嗎?若是這樣,希望它能隨著時日昇到更高更遠的天空,任誰也捕捉不到的地方。
朝陽升起時,我向哈拉休道別,緩步走回家。此刻,我深刻感受到有家可歸、有我等待歸來的人,以及有人等待我的歸來,竟是如此珍貴。
「YOU知道嗎?可以告訴ME嗎?美國是好地方嗎?」
「阿正,看家辛苦了。哇,爸你看,純子姊把盆栽整理得好漂亮啊!」
愛因斯坦閉上嘴巴,顫動地歪著脖子,看著我。
沒錯,兩年前的夏日深夜,藤堂孝夫在這裡弄丟了鑰匙。所以殺死兔子回家之後,他才不得不在自家玄關門前上演大吵大鬧的戲碼。而那也是家人最早懷疑是他殺害兔子的契機。
「說到發光的東西,還有一個呢。」我繼續說。「兩年前事件發生當天的早晨,你說你飛近飼育小屋之前,沒發現兔子死掉了。那樣的話,你沒事到飼育小屋去做什麼?靠近小屋的話,不是會被人類扔石頭嗎?討厭麻煩事的你,何必特地去冒那樣的險?」
是鑰匙,上面掛著一個老舊的方牌鑰匙圈。
「不用了。這上面又沒寫名字,不能當做證據。」
愛因斯坦歪著脖子斜睨著我。
聽說藤堂孝夫在家裡也對妻子暴力相向。換言之,他不必特地拿兔子出氣,也不缺可以發洩不滿情緒的施暴對象。會想殺害兔子,完全是為了想玷污中崎校長的城堡,讓他和他保護下的孩子們悲傷恐慌,藉此出一口氣。
他們一直聊到凌晨一點左右才總算入睡。等眾人各自回到房間後,我倏地爬了起來。不是為了水上公園的案子,也不是為了兔子們,我想去找哈拉休。這兩晚一直外出查案,還沒時間見見牠。我突然擔心起乾瘦的哈拉休了。
之後,藤堂孝夫離開家門。他換上一身漆黑、掩人耳目的服裝,懷裡藏著用來剪斷鐵絲網的老虎鉗。他還不知道兔子們已經不在飼育小屋了——
哈拉休終於自由了。
「嗯,沒錯。」
我把至今為止的事依序說明給牠聽。聰明的烏鴉看似一面傾聽,一面細細玩味我的話。
愛因斯坦別過臉去。
對我來說,有人的地方,有時候看起來一切美好,有時候則完全相反。若問我現在是哪種心情,我的感覺傾向後者。或許是因為兩年前遇害兔子的亡靈還在附近遊蕩的關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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