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場

理惠微微歪著頭,好像想說什麼。我動了動嘴角露出微笑。
我用力眨著眼,下一秒鐘就跳到陽台上。由於衝得太猛,膝蓋撞到欄杆,痛得我連叫都叫不出來。
要不要再打一次?可是……如果又是別人的聲音呢?
大家嚇得在慌亂中結束。綾子畢恭畢敬地向筆仙道歉,也叫我道歉。
當她接著說「謝謝,請筆仙回去」時,走廊下傳來腳步聲,這次是大人的腳步。
我回到房間,卻整晚都沒睡。既然睡著時做的夢和醒時看見的幻覺一樣都戴著不祥色彩,那睡覺就毫無意義。
「太好了!」她笑了。她一笑,就看到她不太整齊的齒列,但這樣卻更惹人憐愛,讓人覺得她更可愛。
「其他人都在嗎?」
「……沒有。」
「剛才我們已經猜拳決定順序了,第一個是理惠。」
這裡有電話,就在起居室角落的桌上。
下一個人和下下一個人,問的都是類似的問題。什麼時候能回家?媽媽的病什麼時候會好?爸爸現在在哪裡?
東京一定發生了什麼事,警察也因為找不到我們而頭痛。到了明天取得聯絡,升起的太陽就會直接在我們頭頂上碎裂、掉落……
「我們要玩筆仙。」
我站起來,撫平睡衣上的皺摺。「可能吧。如果被詛咒的話,該怎麼辦?」
不是。
免洗筷並沒有馬上移動,理惠怯怯地重複了相同的問題。
「不可以不問問題。如果不是大家都問問題,大家一起道謝,對筆仙是很沒禮貌的。」
我覺得自己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變了。好像血流改變了方向、心臟換了地方,臉變得熱烘烘的。
在寫了五十音的格子前,斜放著剛才那支免洗筷,支撐它的是糖果紙。
「你在這個房間裡嗎?」
www.hetubook.com.com可是,理惠的筷子卻沒有動。由此可知,她心裡有著複雜的情緒。她媽媽大概很少來看她,而且可能有什麼理由才不能來。理惠雖然清楚,卻還是很想媽媽,因此還是問了。
我看到了。不是刻意去看,而是隨意望向庭院裡的大樟樹時,瞥見有陌生人站在樹下。一個黑黑的人影,側身面對著我。
我想確定一下我內心真正的想法。我把手指放在筷子上,吸了一口氣,靜靜地問,「我的父親是緒方行雄嗎?」
我走到電話邊,拿起聽筒按了我家的電話號碼。鈴聲響起。就算只是一句「喂?」也好,我只要聽到就掛掉。無論如何,我都想聽聽爸的聲音。
「我好渴,而且也想上廁所。」
是澤村直晃。
我才說完,綾子就把我推開,力道大得簡直快把我推倒。
「對呀。你玩過嗎?」
我從床上溜下來,悄悄開門把頭探出去。映照著月光的走廊上,沒有半個人影,也沒有任何聲音。我等了一陣子,開始起風了,耳邊只傳來窗邊那棵樟樹樹枝輕觸玻璃的聲響。
燈籠的燈熄了,整幢別墅都陷入沉睡中,只有正面大門的燈微弱地發光。森林看起來又深又暗,在黑夜之中彷彿沒有盡頭。
「來了。」綾子小聲地說:「大家不可以向後看哦。」
「不可以一次問兩個問題!道歉!趕快道歉!」
「那麼要開始了,大家請手牽手。」
「下了樓的右邊就是了。」
「那一起來玩吧。好不好?」
「我把隔壁的人也帶來了。」理惠很簡單地把我介紹給他們。坐在正中央的短髮女生——看樣子她應該就是綾子——以嚴肅得不能再嚴肅的表情,癟著嘴問我:「你相信筆仙嗎?和圖書
我所知道的做法是不必牽手的,但我旁邊的理惠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我決定不提出抗議。而且這很可能是更高階的版本啊。
「大家都還沒睡嗎?剛才是誰在說話?」
「拜託,不要告訴老師哦。」她輕聲說。換句話說,她以為我聽到腳步聲,知道有人沒睡,會去跟今里女士他們打小報告。
我反射性地放下聽筒。誰?接電話的那個人是誰?
我指著免洗筷問道,她突然靠過來我的耳邊。
被問到這個問題,如果不回答「我相信」,就無法加入他們。所以我就回答「我相信」了。
小六去戶外教學時,我曾看到好幾個女生在晚上玩這個。女生們聚在一起,就好像一定要說鬼故事和玩筆仙。
擔任女巫角色的綾子煞有介事地說:「大家不可以把氣吹到星星上,那是筆仙坐的地方,會很沒禮貌。」
就在這時,我自己明明一點想動的意思都沒有,筷子卻滑動了起來,然後拼出:「不」、「是」。
「筆仙,」理惠用發抖的聲音叫著,問道:「我媽媽很快就會來找我嗎?」
我正覺得沒意思,失望地想把頭縮回來時,背後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沒有大叫,不是因為我沒被嚇到,而是因為驚嚇過度,舌頭整個縮起來了。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那我的爸爸是誰?」
「嗯。剛才我們在講鬼故事,然後綾子說她知道怎麼玩筆仙,大家都說要玩,我就去拿免洗筷了。」
借用浴室洗過澡後,我鑽進被窩,媽又去了樓下,因為今里女士約她喝茶。她們兩個好像很合得來,因此媽可能暫時不會回房間。
我喘不過氣來,跑到窗邊把窗戶打開。夜晚冰涼的空氣流進來,讓我從身體裡面發起抖來hetubook.com.com
理惠碰碰我,我才回過神來,看到綾子在瞪我。
今里女士說這層樓另外還有三個房間,每間睡五個光明之家的孩子。可能是有人還沒睡,正在聊天。
這女生的不可以真多。沒辦法,我想了一下,然後……
隔壁房間看起來比我們的大很多,不過擺了五張行軍床之後,也沒剩什麼空間。房間裡有三個跟理惠同年的女生,還有一個小三左右的男生,大家擠在兩張併在一起的床上。天花板沒開燈,只點了一盞床頭燈。
一樓只有一些地方點著小小的夜燈,看不到半個人影。我上完廁所,喝完水,不想馬上回房間,就走到起居室的窗戶旁,透過窗簾縫隙看著外面。
免洗筷又震動著指出「是的」。
理惠手裡拿著免洗筷,興高采烈地爬上床。我在床緣坐下,觀看圍在她們中間的東西。那是一張從素描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面畫著五十音的格子,還有一個星型圖案,是用鉛筆畫的。
「謝謝。」。
「你放心吧,我不會的。」我當然是這麼回答囉。
「不可以笑!你太不認真了!」結果被綾子罵。
我突然覺得好渴,好想喝水。我沿著樓梯下樓,正好遇到媽要上來。
理惠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隔壁去。
我突然被窗外某個東西嚇到。剛才改變流向的血液,現在又恢復原狀。
一回頭,有一雙大眼睛直視著我。月光下,她的雙頰潔白如皂,頭髮也真的散發香皂的香味。
所有的小孩一起鑽到床上,無處可去的我只好躲在床底下。才剛躲好,房間的門就開了,傳來今里女士的聲音。
「綾子,快點啦!」性急的女生催她。
她的手非常柔軟、冰涼。她穿著粉紅色格子睡衣,光著腳,另一隻手上則和-圖-書拿著奇怪的東西。
「哎呀,你還沒睡啊?都已經超過一點半了。」
綾子還蠻有表演天份的——我這麼想,不禁覺得有點可笑。大人每次都說什麼「長大之後就會失去赤子之心」,其實小孩子的成長也分好幾個階段。現在的我,已經把小學相信、敬畏筆仙的心情,和書包一起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
隔了一會兒,我又聽到了。那不是大人的腳步聲,是小孩子的。
不久,門悄悄地關上。我從床底下爬出來,聽到綾子跟我說:「誰叫你亂來,你會被詛咒的。」
綾子含糊地唸著咒語,一本正經地說:「筆仙筆仙請出來。」然後輕輕舉起右手,顫抖地把食指放在免洗筷另一端。
免洗筷震動了。
綾子壓低聲音下達命令,理惠緊緊握住我的手,跪著向前移動,把手指放在免洗筷的一端。
綾子第二次小聲地問道,免洗筷前端慢慢地動了,移到格子上,先指「是」,然後指「的」。
讓筆仙的免洗筷移動的,是問話者內心的力量,當願望無意識地傳達到指尖,便會出現問話人渴望的答案。我同班的女生問「田中同學喜歡我嗎?」之類的問題時,也是每次都會出現她們想要的答案。
是免洗筷,而且還是一支已經用過的。
「筆……仙?」我緊張得連話都說不清楚。請別說她不過是個小學生而已,因為她就是這麼可愛。
「筆仙,你在這個房間裡嗎?」
沒有人回答,只有裝出來的鼻息大合唱。
總算,咔喳一聲,有人接了。
我突然好想聽爸的聲音,好想向他道歉,也好想向他抱怨,問他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那個瘦長的身影,一隻手插|進口袋,微微低頭的背影,和雜誌上刊登的一模一樣。
筷子不動。我本身https://m.hetubook.com.com的下意識還沒找到答案嗎?無法立刻判斷自己希望的是哪一邊嗎?
明明應該很累,卻睡不著。我沒有神經質到換個枕頭就睡不著,而且房間和床都很棒。明明不應該睡不著的,真奇怪。難不成是因為理惠嗎?
「只要好好地道歉,拜拜就沒事了。」
這個問題讓我想起光明之家的孩子們所處的立場,突然間感到一陣心痛。
大家嚇得大氣不敢喘一下。
光明之家應該是這類機構裡環境最好的了,但大家還是很想家。
可是,傳來的卻是完全陌生的聲音。一個不是爸的男人低沉地說:「喂,這裡是緒方家。」
不過,也許我早就已經被詛咒了。
「筆仙、筆仙,你願意回答我們的問題嗎?」
剛才那是誰啊?爸真的把那個牧羊女怎麼了嗎?所以刑警才在我們家盯稍?剛才那是刑警的聲音嗎?為什麼不是爸接的?
是緒方行雄?還是澤村直晃?
直到這一刻都被我忘記的荒唐想像,就像用力扔出去的回力鏢一樣,突然又朝向我直飛回來。
「你拿那個幹嘛?」
我看著外面好一會兒,覺得有點冷,打完噴嚏正想上樓時,忽然注意到一個東西。
竟然是理惠。
大樟樹下已經沒有半個人影了,只有我的喘氣聲擾亂著沉睡的夜……
「拜託,不要跟老師說好不好?」她甚至還合起雙手拜託我。
「你不玩嗎?」
我翻身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又換了個姿勢,嘆口氣。就在我翻來覆去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面有輕盈的腳步聲。有人很快地從我房間前面的走廊跑過去。
不,那不是陌生人。因為我一下就認出那是誰了。
沒有人接,電話一直響。五聲,七聲,十聲……
好不容易,筷子緩緩移動,回答了「是」、「的」。笑容爬上理惠的雙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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