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是什麼時候打來的?」
「真是不好意思,讓你麻煩了。」
栗坂家是亡妻千鶴子那邊的親戚。努力將人名和長相連在一起,本間好不容易才想到,「我想起來了,是和也嗎?」
「今天晚上嗎?」
「嗯。」
因為小智不在家了,拉著椅子坐下時,本間可以毫無顧忌地皺著眉頭。井坂在他面前放下一個杯子,關心的說:「你不要太勉強自己了。」
有趣的是,如果一旦下雪了,骯髒的街景一如蒙上一片白色的棉花,反而給人溫暖的感受。從前千鶴子曾經笑過他,會有這種感覺的,只有沒有見識過真正下雪恐怖的關東人才會有吧。可是那就是本間的感覺。直到現在,只要積雪到一定程度,他還是有那種感覺。
「買把枴杖又太浪費,馬上就用不到了。」
井坂的一張圓臉也笑開了,「你就當做凡事都得學個經驗吧。」
「因為傘破了洞嘛。」本間一邊用傘尖頂地走進家門,一邊回答。
「哎呀,下起雪來了。」井坂看著窗外低喃說。
從計程車招呼站到他位於水元公園南側的國民住宅的家,大約五分鐘車程。經過引水道旁的釣魚池時,不經意看見居然還有人在這麼冷的天,穿著防寒衣物和背心撐著釣竿垂釣,猛然間不禁感覺自己變得很老了。
「嫂子的葬禮時也沒有來嗎?」
小智聽了點頭說:「電話說到一半時,大概是電話卡用完了,電話斷了。後來又打來一次,說話的速度很快。」
「嗯,當時是沒有出席。他們家和千鶴子應該很親近的才對。」
想到這裡,腦海中猛然浮現一個回憶。那是一個過去在少年課時曾經輔導過的少女扒手慣竊,一個說話www.hetubook.com.com有語病、扒手技術不錯的女孩。如果不是被同夥人告密,應該也不會失風被逮捕吧。專門針對年輕人喜歡的高級名牌下手的她,卻從來沒有在外人面前穿上偷來的衣服,也沒有隨手拿了就賣掉變現。倒不是因為害怕露出馬腳,而是習慣躲在自己的房間裡,關上門鎖上鎖,不讓任何人看見,站在大片的穿衣鏡前,一件又一件換穿新衣自我展示。想著如何搭配,不只是服裝,連手錶、飾品也在考慮之列,然後擺出時裝雜誌上的模特兒姿勢。她只是在穿衣鏡前自我陶醉。因為在那裡不必擔心有人會說她不適合穿那些衣服。至於出門到外面時,她總是穿著露出膝蓋的牛仔褲。
搭電梯來到三樓的共用走廊時,立刻看見東側的家門打開著,小智就站在門邊。大概他在上面早瞧見了計程車抵達。
「難怪小智會叫他『哥哥』了。」
「你的記性真好,光聽聲音就立刻知道是誰了嗎?」
本間俊介走到前頭車廂中間靠門的位置,右手抓著扶手,左手撐著收起來的雨傘站著。尖銳的傘頭抵著地板,權充枴杖。然後眺望著車窗外。
「或許該稱呼他們是專業的虐待狂。」
接著是井坂恆男代替小智幫他抵住了門。想到所有人都跑出來迎接他,本間不禁苦笑。
本間轉過頭看著放在客廳隔壁三坪大和室裡的小型佛龕。當他看著佛龕時,總覺得佛龕上千鶴子的黑框照片也回看著他。這當然是他的心理作用,但遺照中的千鶴子看起來的確也像是在側著頭思忖,究竟是什麼事呢?
這是他們家裡常見的對話。從一結婚起,每次從外面打電話回和圖書家或是因為值夜班、連續好幾個晚上深夜才回家,好不容易跟千鶴子見上面時他總是會這麼問。三年前千鶴子過世了,家裡只剩他和小智兩個,所以現在換成他對小智問同樣的話了。意思是,今天家裡有沒有什麼特殊情況?
小智想伸出手來幫忙,本間卻開口說:「沒事的。」兒子才十歲,要靠他攙扶著走路他還嫌太小,若不小心摔倒了,恐怕兩人都會受傷。但小智還是張開雙手,擺出一副爸爸一旦跌倒了他立刻能接住的姿勢,慢慢地跟在一旁守護著。
栗坂哥哥?本間一時之間不知道小智說的是誰,小智也明白這情況,於是補充說明,「就是在銀行上班的那個人呀。」
「有那麼嚴格嗎?」
頭髮花白、身材矮胖、穿起圍裙還頗合適的井坂伸出了肩膀借他一用。
聽到回答,本間反射性地看著井坂而不是小孩的臉,但回答的依然是小智,「今天有人打電話來,是栗坂哥哥。」
在金町車站下車時,又是一番辛苦。身處這狀況他才深深覺得,大眾運輸機構不應該只是設計博愛座這種亡國的制度,而應該為老年人、殘障者專用的車廂才對。這麼一來,上下車的時候可以不必擔心跟其他乘客碰撞。這種車廂的開關門速度也要慢一點,讓乘客不必慌張心急。
換好衣服回到廚房時,正好看見小智捧著餐盤,上面有兩個冒著熱氣的杯子,小心翼翼地移動著腳步。他看見本間,不等問話便先行回答說:「我要去小勝家。」
小勝是住在五樓的同班同學,父母都忙於工作,經常得一個人看家。
「破傘,所以只能拿來代替枴杖用。」
「一個小時前。」
回答總是千篇和-圖-書一律,沒什麼呀。不過今天卻不一樣。
「說得也是。」
「沒錯,就是長得很高的那個人呀。」
井坂在一旁側著頭說:「我雖然沒有親耳聽見對方說什麼,但感覺好像有什麼急事。」
井坂聽了大笑。
「有呀。」
本間心想沒關係,但還是問了一聲:「那孩子也喝甜酒嗎?」
三房兩廳,都是男人住的屋子裡飄著一股不太協調的甜味。大概是井坂做了甜酒吧。去換衣服之前,本間雙手撐在牆壁上,安心地呼了一口氣,回頭問小智,「家裡有沒有什麼事?」
「因為這樣省得麻煩嘛。本來我們之間就不是往來的很密切。」
「怎麼這麼慢?」小智邊說邊向前靠近。
平常日子的下午三點,常磐線的車廂內很空。想坐下的話,空位倒是很多。只有兩個穿制服的高中女生、一個抱著大皮包打瞌睡的中年婦女、一個年輕人站在距離駕駛室最近的門旁,兩隻耳朵裡塞著耳機,身體隨著耳機流瀉出來的音樂旋律擺動——車廂裡人少到可以仔細觀察每一個人的表情。其實沒必要硬站著不坐。
過於逞強的報應,走下車站的階梯,幾乎可以感覺像是受了一場嚴刑拷打。結果從車站到家裡這一段路,看來得搭計程車了。真是太可笑了,可是本間連自我嘲笑的心情都沒有。因為一分心,站在被雨水淋濕的站前廣場時,雨傘差點失手滑落了。
「都怪物理治療師老是勉強我做困難的動作。」
「他說有什麼事嗎?」
本間陷入沉思之際,車外依然下著雨。看來雨勢不會更大,但灑落在電車門上的偌大雨滴卻顯得十分冰冷。連車窗外奔流而過的街景,也像是縮著脖子躲在低垂的烏雲下m.hetubook.com.com受冷。
「他說不能對我說,還問爸爸晚上在不在家。說是有重要的事,晚上會來。」
車子渡過中川時,可以看見左手邊三菱造紙工廠塗成紅白兩色的高聳煙囪冒出了筆直的白煙。煙囪吐露工廠的呼吸,隨著季節和氣溫的不同,也跟人的呼吸一樣有著顏色的變化。本間心想,搞不好這雨雪會變成飄雪也說不定。
實際上坐下來也會舒服許多。上午離開家門,紮實地接受了整套的物理治療,然後又繞到搜查課看看。一路上沒有叫計程車,完全靠走路和搭電車,實在很累了。整個背硬邦邦的,感覺像是架了片鐵板似的。
只有在沒有外人的時候,她才敢展現自我。感覺她應該是覺得自己哪裡不如人才會有那種舉動吧。不知道那女孩現在人在哪裡?這已經是將近二十年前的往事了。搞不好現在她已經為人母,有著跟她當年一樣年紀的女兒也說不定。她大概已經忘記了那個拼命對著沉默不語的她說教、言詞卻上句不接下句的菜鳥刑警吧?
「哈哈!」
「該怎麼稱呼才好呢,他是我太太堂哥的小孩。」
究竟有什麼重要的事非得親自上門呢?
電車離開綾瀨車站時才開始下的雨。半是冰凍的寒雨,怪不得一早起來左膝蓋就疼得難受。
「不要灑在電梯間裡,不好清理的。」
「我和他也好幾年沒見過面了。」
搜查課裡,同事們都出外勤去了,只剩下組長一個人留守,看見他來就像是看見死人復活一樣,歡迎的態度顯得很誇張,但之後便陷入沉默的氣氛則催促他「早點回去」。自從去年底出院以來,今天是第二次到辦公室露面。想到不知是哪裡借來的膽鬧出上一次的騷動,現在和_圖_書的感受還是不太舒服。工作和公平的運動競技不同,因為犯規而下場時,並不是換了選手便了事,而是整個遊戲規則改了,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應該還不至於搞到這步田地吧。第一次覺得後悔,當初要是不停職就好了。
「嗯……這倒是奇怪了。不過也沒辦法,既然說要來,我們就等他來了再說囉。」
「我準備了三人份的晚餐。」井坂說,他厚實的手掌包裹著茶杯。
小智搖搖頭說:「我一邊假裝知道一邊趕緊想是誰。」
「哪裡,準備兩人份和三人份根本沒什麼差別。倒是栗坂先生,你說是和也嗎,他是你們家親戚吧?」
大概就是因為那樣子吧。明明沒有人看著自己,卻為了那股又臭又硬的牛脾氣,堅持在這車廂裡站著不坐下。不對,就是因為都沒有人看著自己,因為不必擔心有人會上前安慰自己說:你這陣子也不好受吧。
「他說他沒喝過。」
「我知道。」
到達龜有車站時,上來了幾名乘客。四、五名結伴同行的中年婦女,擠在本間旁邊打算走過去。為了避免與她們碰撞,本間稍微移動了一下身體的方向。這只不過是個小動作,用來代替枴杖的雨傘多受了點力,好讓左腿不必承受太多的體重,這同時,本間不自覺的哼了一聲。正在聊天的高中女學生們,偷偷瞄了他一眼。她們心中或許在想,那個歐吉桑,真是奇怪啊!
井坂的笑臉映照在擦得乾淨明亮的餐桌上。他是居家型的男人,不管餐桌上留下餐具的一絲痕跡啦或是染上了潑灑出的咖啡污漬啦,都會讓他覺得這是一種褻瀆。
「累了吧?」井坂說,「突然下起雨來,正擔心著你。怎麼也不撐個傘呢?」
「會是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