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潛逃家族

「我們家跟住宅金融公庫——就是他們聲請拍賣房屋的,因為他們貸給我們的額度最大——貸款的事情都是我先生辦的,我一個家庭主婦也處理不來,是吧?
——你們沒有離婚,在一九九八年一家三口悄悄搬出二〇二五號回你娘家?
光聽他們這段言語往還,不難想見為什麼小糸信治夫婦連至親都避不見面。
「一九九五年十月初,小糸太太打電話給我,希望來學校當面談一談。」
就這樣,下午三點半,小糸信治在八王子景觀飯店附近的派出所確認身分,接受保護。
「我們確實停止還款了。」
「那時候沒有,現在是同意了。大概是已經找好備位了。」
——其他員工多半很年輕嗎?
——你一直想逃跑嗎?
——沒有和任何一位鄰居說嗎?
——幾點左右?
她對這次採訪的要求,我們事前已經充分溝通過,她應該有相當的心理準備。但她還是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習慣這氣氛,之後,便發出一連串的攻擊言論。聽她說話,就知道她是一個記憶力很好的人。她自虐地引用過去有關她的報導內容,幾乎正確無誤,諸如登載的報紙雜誌、發言者姓名、節目名稱和播出時間等,都不是亂掰的。
和靜子聯絡上,是託坂田尚子幫忙。
「嗯,印象中好像是叫我們在家裡等候吧。我先生驚慌地說,不馬上逃就糟了。」
她是去美容院燙頭髮時聽說這事。美容院的老闆娘是尚子母親的遠親,也是世居平田町的包打聽。
——記不記得那時談了什麼?
「他每個月酌量給我生活費,我跟他說不夠的話,他就會五萬、十萬地補給我。孝弘的學費、郵局的學資保險都是信治準備的。我對金錢處理完全不行……就是沒理財觀念吧,所以現在才會被人家亂說成是浪費。」
「對,要是只有我一個人,早就跑掉了,可是孝弘堅持留在爸爸身邊,我想走也走不了。」
——你從沒見過石田直澄?
「是嗎?大概吧。」
——很快就會回來?
「我必須說明一下。那些錢確實是我花掉的,我不否認,只是那都是工作上需要。因為我在服飾店上班,每個月有業績定額,如果達不到就要自掏腰包購買,還沒有員工折扣可享,因此成了我相當沉重的負擔。」
「服裝店的名字INVISIBLE,就是『眼睛看不見的無形物』的意思。你知道嗎,我們賣的不只是可以看見欣賞的服飾,也賣看不見的知性、教養和豐富的感性之類的觀念。可是店裡的實際情況空洞極了,那些正式的女店員都是只對昂貴服飾、化妝品、美食和旅遊有興趣的腦袋空空的洋娃娃。我在裡面簡直是孤軍奮戰。」
「有這樣的事情嗎?」
「他差點毀了我和孝弘的人生!老實說我連聽到小糸家人的名字都討厭,再也不想有任何瓜葛。」
——他都說些什麼?
——電話是打到你父母家那邊?
「至少,在我那個年代,女人臉色凝重地說回娘家住時,意味著離婚。所以我聽說小靜帶著兒子回來,住在木村家的空屋時,嚇一大跳。」
「然而他不是開玩笑。我冷汗直冒,質問他怎麼會搞成這樣?」
——你們為什麼悄悄搬出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棟二〇二五號?跟著為什麼換另一家人住進去呢?就從這裡開始吧。
——即使如此,孝弘還是能夠理解這樣的情況下逃跑並非好事?
——他很敏銳。
但是在這段期間,小糸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作夢也沒想過要繼承父業,弟弟也一樣。」
坂田家先祖是日野的富農地主,但在尚子的祖父那代家道中落,失去許多土地和山林地。
「他信心滿滿,所以……我也稍微受到影響,就算不行也要賭賭看。」
「起初我聽說他是醫生,還以為是整形外科醫生。約會三、四次以後,他才說他的專門是chiropractic。在十五年前,我還真不知道那是什麼玩意啊!」
尚子的弟弟坂田雅信,大學專攻經濟,在石油公司上班,經常繞著地球跑,目前人也不在日本。
「她搬回娘家後,逸子阿姨的身體就不好了,那時我和先生就猜,他們家一定發生什麼事情了。不過在荒川命案發生以前,我都沒見過小靜,她也沒跟我聯絡。她開始打電話給我時,是那件命案發生的兩個月後,那時她已經搬出娘家了。」
「因此,當他說不行了、這個房子要被查封了時——我直翻白眼。」
小糸靜子不住地點頭。
尚子的父親眼看著自己的父兄耗盡世代積存的家產,自然會以父兄為反面教材,變得嚴謹而認真。
後來知道她說謊,惹來一陣惡評。
「我問說為什麼不告訴他,她說不到必須轉學的迫切關頭,她不想告訴孝弘,免得他傷心。」
孝弘的外婆木村逸子說道,「我猜孝弘是知道的,很多記者老追著他跑。有一陣子他不是躲在親戚家,就是住到朋友家,著實吃足了苦頭。到最後瀧野川學院也不讀了……」
「倉橋老師啊,對,我去找他面談。」
坂田尚子的眼神可以用「嚴厲」來形容。
木村逸子又氣又無奈。
小糸靜子稍微放點姿勢,兩腿交疊,有點疲累的樣子。
——他們也知道你們經濟拮据不得不放棄房子的情況?
「站在級任老師的立場,這實在很難開口去問……」
——為什麼成不了正式的員工?
——你們三月八日夜逃後,換那四個被害人進去住。你知道拍賣作業結束,決定買受人是什麼時候?
「母親和我一樣驚訝,她說,小靜回來了!怎麼會?可是我父親卻淡淡地說,上次我從新宿回來時和她坐同一班電車,但沒有說話。小靜應該不記得我父親了,沒注意到他也是理所當然。他們就這樣默默地一直坐到下車,由於我們兩家都在同一個巴士站牌下車,所以他們還一起坐同班巴士回來。」
「那有什麼關係嗎?」
這裡我們要再確認一次,小糸靜子到瀧野川學院中學,是一九九五年十月初,也就是千住北美好新城命案發生的八個月以前左右的事。面談的五、六個月後,也就是一九九六年三月左右,小糸一家人自西棟二〇二五號消失,換了別家人——命案中的四個被害人——住進來。
「我想他的意思應該不是如他所說的『不知道』那樣的完全猜不到,而是他想得出的離婚原因中,他也不知道哪一個問題最大,是否解決了。事實上他看起來是非常迷惘甚於悲哀憤怒的。」
就這樣,開始了小糸靜子主動打電話給尚子的單向聯絡。
前面說過,尚子和靜子從小就是好朋友,靜子的母親逸子也是坂田接骨醫院的病患。
她的父親是接骨師。
住宅金融公庫是公家機構沒錯,即使客戶繳款遲滯,也不會隨便採取查封或聲請拍賣的手段,緩繳期間也確實比一般銀行來得長,因此小糸靜子的反駁並非毫無根據。
說著,她雙手摩搓臉頰,彷彿隨著這個動作再次解放又被拉回到剛才的緊繃情緒。
正因為如此,靜子上班讓她難以理解。
——她沒有生氣,只是說信治很可憐。好像是小糸先生對他姊姊說過,過去他一直為老婆兒子打拚,在緊要關頭時卻被棄於不顧。
小糸靜子好像累了,邊按摩脖子邊嘆氣。
「最後他說我也不知道。」
小糸靜子垂下視線繼續說:
「警方最初以為我們把房子租給他們,我先生是這麼說的,後來又說不知道是房間分租還是房屋公司仲介的……。警方也漸漸覺得奇怪了。我先生胡言亂語一通後掛掉電話,臉色蒼白地說,糟糕!警察要來這裡了。」
——你母親接到電話後就叫你過去?
在此先聲明,小糸靜子這時完全沒有借酒裝瘋。此時的她不是因為酒精的關係而表現出迷糊的態度,反而是緊張到近乎舉止笨拙,臉色蒼白,眼尾不時抽動。
「我母親說逸子阿姨閉口不談這事,也是當然。這本來就是難以啟齒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她們母女都很……虛榮。」
「我父親很矮,才一六〇公分。我母親也很嬌小,弟弟也比我矮一點。有趣的是,我那放蕩的大伯是高個子,聽說有一八〇公分以上,也是手長腳長。我大概是旁系遺傳吧……」
——你弟弟說你該得的部分已經給你了,即使現在繳不出貸款,也不可能再給你了,是吧?
「在私立中學,因為父母離婚,以致經濟出問題而讀不起,必須中途退學的案例很多,我也碰過幾次,可和-圖-書是學校方面也沒辦法……」
「我擔心他們弄髒屋子,家具還留在裡面啊。」
「沒錯,我先生是入贅的,因為我沒辦法繼承父業。」
「她給我她是一個非常可靠的監護人的印象。我沒看過她參加學校的行事和家長會等活動,但她看起來像對這類事務很有興趣,像是為興趣而活動型的監護人。」
「我們和鄰居都沒有交情,最重要的是,我們以為很快就會回來。離婚的事也因此延宕下來。」
「對,但是要到年後才會決定買受人。」
「他現在在卡達,還要待兩年吧。」
「他說,我們那樣做是違法的,把要拍賣的房子叫人家來住好拿回房子的如意算盤,其實是違法的,要是被警察逮捕,我們兩個都要坐牢。他哭喪著臉說快走吧。」
——你母親叫你們時說了什麼?
——你不是說你每個月拿固定的生活家用,不夠時跟他說,他都毫無怨言地補足給你嗎?
「我父親結婚很晚,他生我時已經三十八歲,祖父在我出生前一年中風過世,我並沒有親眼看過祖父的放浪生活,都只是聽說而已。」
——夜逃後還回去二〇二五號找他們?
「媒體知道那房子成為法拍屋後,寫了許多莫須有的事情,說我從來不為丈夫孩子著想,是個穿金戴銀的笨女人,還說那四個人被殺,也是我的浪費癖導致二〇二五號被拍賣的緣故。那些不相干的外人有權利這樣說嗎?他們憑什麼責備我呢?」
「總之,我的借款和這件事沒有關係,我先生也承認。因為他也不知道我向信用卡公司借錢,而我也都小心地不讓他發現。」
——你們有目的地嗎?
小糸靜子嗓音拉高,膝蓋頂向前。
「我絕不認為自己浪費。而是為了孝弘,我什麼都會做,我只是想為他準備一切最好的東西。我沒有為自己花錢,也沒有浪費,你一定要幫我寫清楚。比如說,我這個月跟先生拿了三十萬圓家用,因為不夠,後來又要了十萬,可是到了下個月時,我不會說,上個月你那麼乾脆補我十萬,這個月一開始就給我四十萬吧。」
——那麼,你怎麼知道滯繳貸款呢?
她好像在拍藥用貼布廣告般又誇張地聳聳肩,看來像是蓄意的動作。
「我嗎?什麼怎麼樣?」
「因為時間上就要決定買受人了。他朋友告訴我們,在決定買受人之前夜逃比較好,然後換那四個人住進來。」
「我們對命案什麼都不知道,接到電話時嚇得魂不附體,時間又那麼早,六點鐘不是?我們都還沒看電視,根本不知道這個消息。」
「我不是說了嗎?我是優秀的店頭模特兒,因為我太適合該店的氣質了,如果不是這樣,一開始他們就不會用我。礙於年齡限制嘛!」
「我沒仔細聽。那時我已經無所謂了,也不想聽,只想著帶孝弘逃走。」
雖然那些內容都是謊言和不當的言論,她又不能不看不聽那些報導,兀自帶著憤怒過日子,應該很累吧。這倒可看出她過於認真的性格。
你們開車走的嗎?
「他不停地如此說。還沒,一切都還沒決定,包括父母的離婚,包括他轉學的事,一切都還沒。」
「他也很害怕,可是他很聰明,所以很鎮定,還提醒我們收聽車上廣播。這孩子!」
「他最初想叫孝弘閉嘴,可是孝弘很有耐性也很溫和,毫不退縮。他說我們家的房子裡有四個人被殺,事情很嚴重哩,我好害怕。沒想到我先生他卻說,爸爸也很害怕……他看起來好像比孝弘更害怕。」
她嘀咕說如果不談到時鐘,或許就不會想到虛榮這個字眼。
「一無所知。只知道是我先生的朋友雇來的人,真的。」
——原來如此。
坂田尚子在她那個年紀的女人中算是高的,有一七三公分,手腳都長。
「不是,我現在不想做服飾店之類要應付客人的工作了。」
「靜子什麼壞事也沒做,和殺人沒有任何關係,她只是被騙……。靜子和孝弘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要說真有不對,那也是信治,害她吃足了苦頭。」
——關於你們到荒川北署的這段小插曲,實際上我已從小糸信治先生的姊姊那裡聽說了。
「那……也算事實。」
小糸靜子笑了出來。
開始為本書採訪時,小糸信治夫妻的下落不明。靜子會定期聯絡日野的娘家,但是不透露自己在哪裡。孝弘則單獨留在外公外婆家,他也不知道父母親在哪裡。
這時,真山教務主任不在,只有倉橋老師一人,他努力緩和現場的氣氛。
「你大概也知道了吧,我們繳不出貸款,房子被迫拍賣。」
這次面談大約在千住北美好新城命案發生的八個月前。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棟二〇二五號悄悄換人住,是在一九九六年三月。小糸靜子要求和瀧野川學院面談,比這個早五個月。
「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責備我的方式。他自己一直默不吭聲,等到事情無法解決時才說,你不能跟我勒索生活費,為什麼給你的生活費不夠用?把全部的錯都推給我。我完全呆了!他是這樣的人嗎?我覺得這個一直以來我所信任的人整個嘩啦啦的碎裂了,我想真是豈有此理,我再也無法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了。」
「他看起來也很驚慌……有點語無倫次。總之,他說我們一家三口都平安無事。」
——警察不是叫你們去,而是說要到木村家?
——這麼說來,那時你父母只能提供你們一家住的地方而已。
當然,現在的坂田尚子非常了解先生專門的整骨術。
喊日野的家是「故鄉」好像有點誇張,尚子笑著說。
——是因為你覺得房子若被查封拍賣,二〇二五號不能住了,孝弘也要轉學是嗎?
「是孝弘說的。他說這樣到處繞反而醒目,自己也又餓又累,而且跑遠了也打不通對方的電話,不如在這附近找個飯店休息。我們那時正好在八王子市內,小糸也同意,就住進最先看到的那家飯店。」
「小靜的大姑居然也上那種節目?雖然臉孔遮住了,姓名也沒有打出來,我還是看得出來。她一定很恨小靜!
坂田尚子既驚訝,又納悶。
「對。」
——包括二〇二五號被聲請拍賣前後的經過與處置。
「嗯。」
「他說爸爸很害怕,留下他一個人好可憐,我好洩氣……」
「他說,這樣爸爸好可憐。」
——你對他的信賴關係已經壞到決心離婚的程度,為什麼還這麼全盤相信他的提議,絲毫不追問或懷疑呢?
「對,就是這樣。」
——小糸家的貸款為什麼變成呆賬呢?
「很抱歉,我聲音太大,會不會太快?」
他改建自宅的一部分掛上招牌。
「大概吧。我不也說過了,警方要是存心找我們,很快就會被發現的,逃也沒用——」
這兩天孝弘的神態和往常無異,還是一樣乖,上課態度良好。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小糸先生想聯絡誰?
「他最早跟我說拍賣的時候嗎?最早啊?一九九五年的——三月左右吧。」
坂田尚子苦笑地繼續說。
「不好意思,要從哪裡開始呢?」
——那麼,我們再回到房子查封和拍賣的時候。你記不記得一九九五年十月初去見孝弘的級任導師?
——在那當時,你和先生談過離婚嗎?
不用說,在荒川一家四口命案偵破的現在,這個答案已眾所周知。但意外的是,在媒體的大肆報導中,獨獨沒有小糸家人對這件事的說法。他們雖然積極協助警方查案,但是完全回絕媒體採訪。在命案話題席捲日本全國之際,他們小心翼翼地藏身不露。
「不是有一大堆催繳電話和通知單嗎?銀行的人也會上門催繳。他們找我,我也沒辦法,叫他們都去找我先生。而且我也上班,白天不在家。」
「有啊。他好像很不滿,也不理解我所說的話。他覺得都是我的錯,為什麼要責備他,竟然還說要離婚?他就是那麼傲慢自大。」
小糸靜子露出多時不見的笑容。
「當然不是正式的員工,只是工時店員,打工的。」她自嘲地說。
——是三月嗎?
「當時的教務主任是真山老師,我告訴他這件事,他很遺憾,因為小糸孝弘君是個優秀學生。可是,由於家庭因素……」
——對你來說是晴天霹靂吧?
——怎麼說?
——你是說你先生現在有別的女人了?
姊弟倆都以為接骨醫師的招牌只限於父親那一代,沒想到卻有了意外的發展。
「豈有此理!違法的是小糸,我說跟我沒關係,我不和_圖_書想走。他說,這樣的話,他就只帶孝弘走。」
坂田接骨醫院就這樣留存到現在。
——是四月十日。
「呃……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房子要拍賣的情形啦……。為什麼繳不出貸款來呢?」
「沒錯,連著一個禮拜還是十天,每天都語無倫次,還說什麼他會設法籌錢,他會怎麼怎麼做……我雖然氣他,但還是相信他的話。現在想起來那時真傻。」
——這些錢都沒用在家用生活上?
——小糸信治有信心靠朋友拿回二〇二五號嗎?
——是的,倉橋老師。
於是我問說今天的談話是不是要瞞著孝弘,小糸靜子低下頭說拜託你們了。
——這段期間你們還一直住在二〇二五號?
「大概吧。孝弘問他打給誰,他說你不用擔心,就坐上車子,發動引擎開車,沒多久又開回原處。我問他為什麼又開回來?他說非打通電話不可。」
「我以前以為拍賣都是美術品或骨董世界的故事,感覺就是有錢人優雅的美術品嗜好……拍賣,投標,得標。就是這樣吧?所以我聽先生說危險了,這樣下去房子會被聲請拍賣時,不覺笑了出來。」
「在這情況下,其他一些事情我也知道了。我先生用錢不當,欠下大筆信用卡債……。這些錢好像是用來和同事交際和零花用,賬單都寄到公司,我完全不知道。」
小糸靜子把對媒體報導的氣出完後,喝了一杯水。她幾乎是一口氣喝光杯裡的水,然後拿著杯子閉上眼睛一會兒。她睜開眼,把杯子放回桌上,抬起臉,整個人面對著我。
「我苦惱地笑著說,你母親要我們瞞著你。他立刻跟我道歉說,『我媽就是那樣,拜託那種事情讓老師為難……對不起。』」
「可不是嗎?孝弘在意那個沒有資格當父親的人的前途還甚於我的心情。於是我說害怕的是媽媽啊,媽媽怕爸爸,也怕躲警察,你就不管媽媽的感受嗎?他就說,那我去勸爸爸回家,媽媽稍微忍耐一下。」
——為了謹慎起見,想再請教你。你父母親既然知道你們繳不出貸款,你們沒想過再次向父母親尋求資助嗎?
——小糸信治先生是什麼時候說這話的?
——小糸先生怎麼回答?
「一些股票啦、銀行存款啦,還有娘家的房子和土地。」
她還是無法壓抑怒氣。
「是的,直到三月八日。」
「小靜講話也刺人,說什麼去打工顯得窮酸,給孩子最好的經濟與精神生活是父母的義務,而且父親必須有社會地位和經濟能力,母親必須包辦家務教養孩子。實際上她自己在打工,還這樣說,氣死人了。」
「如果一直沉默不說,到迫不得已的時候才告訴他,不但顯得無情,也會讓他更傷心。」
——見過遇害的四個人幾次吧?
——你們在車上有說話嗎?
——那時你不是跟倉橋老師說房子要被拍賣,而是說「最近要離婚,我和孝弘要搬回日野的娘家」對不對?
——結果小糸先生和你和孝弘三個人離開日野的木村家?
——小糸先生在幹什麼?
「我不是棄他於不顧,只是感覺危險,不想在一起嘛。」
「對啊,我以為他在開玩笑。」
——當時你是有考慮這事嗎?
因此之故,寫作本書時,務必要聽聽小糸家人的心聲。因為筆者也很想和警方一樣置身同樣的立場,聽聽小糸家人在命案發生當天的六月二日下午於八王子市警察署出面說明後,方才解開在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棟二〇二五號所發生的謎團。
「我和小靜每年都互寄賀年卡,但是幾乎沒再見面。她以前很老實,我覺得她變——但她不是那種信口開河的人。我不認為她說謊,從小她就好強,她只是以這種方式表現她的不服輸而已。」
——向警方出面以前,你們就一直待在飯店裡?
小糸靜子像女明星似的誇張地聳聳肩。
「嗯,我們大致說過了。」
「不管怎麼說,我們是姊弟呀!姊姊快要失掉房子陷入困境時,還說她該得的份已經沒了,一毛錢也不給——有這麼冷漠無情的弟弟嗎?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他們夫妻。他們怕我爸媽會偷偷領錢或賣房子拿錢給我們,還把爸媽的房地契和印鑑都拿走了。真想不到我弟會做出這種事情。」
「在那裡什麼事也沒有。因為是警方要來詢問我們時我們逃跑的,我早有心理準備會遭到更嚴厲的對待,可是他們沒有對我們大呼小叫,還立刻派警車送我們到荒川北署。」
「其實我父親很討厭我長這麼高。總說女人大個子嫁不出去。話是這樣說,但我懷疑他是不喜歡我的個子像害他吃盡苦頭的大伯。」
小糸靜子戰鬥性地甩甩頭,長髮散亂地遮住臉龐。
「嚇一跳……當然嚇一大跳。」
她失常的有點結結巴巴。
「她的奢侈就是這一切的原因吧?她愛慕虛榮,老想過和身分不相稱的生活。信治的婚姻是個錯誤呀!我弟弟為了靜子那個女人誤了一生。」
「其實在鬧出命案以前,我不知道買受人的名字。不知道也好。我們都夜逃了,後來會怎樣也不可能知道,因為那是我先生的朋友策畫的祕密。」
「我說不出話來,因為之前我根本沒想到!我倒抽一口冷氣,對啊!是有這個可能性,小糸扯上殺人案。所以才那樣慌張不安地要逃,還拖著我們一起——我彷彿聽到臉上的血液唰一聲地退去。」
「嗯……三點鐘左右吧,小糸的電話也告一段落,整個人呆呆地窩在沙發上。孝弘走過去跟他說,爸,我是不清楚事情怎麼樣,可是這樣逃匿反而不好吧。」
「你只好問警方了,我不知道。我猜可能是不動產業者,要不就是答應幫他弄回房子的朋友。我到現在也不想知道,但可能是不動產業者吧?」
這次訪問是在坂田尚子自宅進行。她的身邊充滿了熟悉的生活用品。她在思索「虛榮」這個字眼時,視線在那些生活用品之間打轉。掛在腳尖的拖鞋。桌上的玻璃菸灰缸。鋪在地上的印度棉織地毯。窗邊的盆栽。還有訪問途中時針剛好指到四點,奏出風琴樂聲的壁鐘。
——原因是他繳不出貸款,害得自家房子要查封拍賣嗎?
坂田尚子,四十四歲,是屋主坂田家的長女,坂田敬的太太。
「對,我和我先生。」
「那時我告訴她逸子阿姨的情況,還有最近媒體常去木村家以及孝弘的一些事情。小靜稍微放心地說,我爸我媽一說起電話就哭,談不出什麼,以後就問你好了。我當然說好啊。」
「就這樣,突然——其實不是突然,只是我先生到了這個節骨眼才說,我當然覺得突然啊——他說再這樣下去,房子就要查封、要拍賣呦!我雖然覺得『拍賣』好笑,可是『查封』這個字眼讓我悚然一驚。他老是用這種給人惡劣印象的字眼。我咆哮說,住宅金融公庫憑什麼查封我們的房子?他們又不是地下錢莊,是公家機關啊!這回該他笑了。」
「嗯,沒有。」
——大概也是。
——是小糸先生決定出面說明的嗎?
小糸靜子離開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棟二〇二五號,搬回日野市的木村娘家住的消息,倉橋則雄是少數很早以前經由她本人告知的關係人之一。他是小糸孝弘的班導師。
「是為什麼必須逃走嗎?」
——是八王子景觀飯店七樓的七三〇號房吧?
——是什麼呢?
「當然。」
——一部分雜誌說你名下也有借款,也是信用卡債嗎?雜誌說是好幾家公司的卡,總共一百五十萬圓左右,關於這點你怎麼說呢?
她指責部分電視的談話性節目在事件當時對小糸一家,尤其是對小糸靜子的評論部分。
「是啊,是啊,所以我從沒為錢煩惱過,他也從沒抱怨過嘛,真的!」
——小糸貴子女士說你和小糸信治先生分坐兩輛警車到荒川北署,是真的嗎?
「離婚……」
「如果是正式員工,有我那樣的業績,早就不知去負責哪家分店了。不是我自誇,我是個優秀的店頭模特兒,活廣告。」
父母親要離婚——而且已經到了母親斷然表示「最近就要離婚」的最後階段,上中學的孩子應該已經有所察覺。如果還隱瞞他母親到學校來談轉學的事情,我認為對他其實並不好。
小糸靜子臉色發白。
——為什麼在三月八日夜逃呢?
「整個上午就漫無目的的往前開,開三十分鐘左右停一下車,這樣一路走走停停地找電話打電話。他有手機,可是出來時忘了拿,車子上沒有電話,只好一直找公用電和-圖-書話。」
——你真的相信他會想辦法嗎?
「是嗎?我不記得了。房間很髒,還好很寬敞。」
「她說你們的大樓出事了,警方擔心你們的下落。我媽也嚇一大跳,一開始不知該說什麼。」
而且,靜子當時很清楚地說「我們最近要離婚」。
像日野市這種首都圈郊外的市鎮,混合住著像坂田家這種世代居此的家族,和搬進新興住宅區的年輕家庭。子女長大離家後只剩老人的家庭,和離開父母來這裡開創新生活的年輕家庭,居住空間雖然很近,但彼此幾乎不相往來。
「瀧野川學院嗎?」
「會變成那樣,都是靜子的責任。」
「中央自動車道,往山梨方向。我先生公司的員工招待所在石和溫泉附近,我們去過兩次,或許他是想去那裡。」
小糸孝弘問說,是我母親來打擾老師的事嗎?是這件事吧?
坂田尚子說,一般人選擇回到故鄉、回到娘家,有伴隨「逃回」的意思,但裡面似乎也有安心、放心的意思。
「十一月吧——好像已進入十二月了。」
——這個問題沒有特別用意。只是你先生瞞著你借錢,你這邊又如何呢?只是想問問這個報導是不是事實?
小糸靜子的娘家也就是木村惟行與逸子夫婦的家,位在東京都日野市平田町,是一幢地上三層加半地下室車庫的新式建築。
她握拳捶打膝蓋。
今天是她在命案發生之後的第一個生日,四十五歲生日。她自己說那件事和後遺症讓她變得憔悴,但她的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約十歲,不僅美麗,也給人很脫俗的印象。這天她穿著灰色套裝配薄荷綠罩衫,輪廓鮮明的雙眼皮上也搽著薄荷綠的眼影,還戴了金耳環和項鍊,沒戴結婚戒指。
——這狀態一直持續到六月二日中午嗎?
「我父親是次男,大伯的氣性很像祖父,所以整個家庭重擔都落在我父親身上。大伯在我三歲時過世,死在外地,沒有家人給他送終,就在當地火化後骨灰再送回家鄉。大概也不是善終吧!」
「我也很迷惘,這是降臨在老朋友身上的災難,我很不願意拿來當話題散播,我先生也反對。但是如果不讓我說,我又覺得生氣。確實,小靜有點糊塗,也愛擺派頭,這我都不否認。可是說她形同殺人,就太離譜了。不只是這個,甚至還把她學生時代的男性關係之類的傳聞扯出來議論一番,實在是太過分了!她的同事說了她很多,但是裡面有多少真話,誰也不知道。」
倉橋老師問小糸靜子,孝弘知不知道你今天來學校?意外的,她回說「應該不知道」。
「我在接受這個訪問前,也問過小靜可不可以。她說不要緊,你就照實說,不管是好是壞,什麼都可以說,但不論你說得多真,都不能保證會照你說的寫出來。她好像成見很深!這也難怪,她才慘遭電視媒體修理過。」
「是啊。我們的房子在四月中旬被聲請查封,十月開始拍賣。一旦決定買受人後,我們就得立刻搬出去。」
這時,她像下定決心般促緊膝蓋,加強聲音。
小糸信治的姊姊小糸貴子的說法完全不同。
於是她才想起向逸子所信賴的坂田接骨醫院問問看。
她又變得自虐了。
「我等於把先生娶回家了。」
尚子讀短期大學時住校,畢業後在都市銀行上班。
——小糸聽進去了嗎?
——你們出面向警方說明時是住在八王子的飯店。究竟是什麼緣故會住進那裡呢?
——你能接受嗎?
「反正我們結婚了,也是緣分吧,我父親特別高興。」
——六月二日早上,警察打電話到你日野娘家時,把你嚇一跳吧?
這在她的同學之間,不見他例,至少,到目前為止仍然是。
「我先生什麼都不知道。他平常就不多話,很少和患者聊天,只知道逸子阿姨的偏頭痛最近常常發作,痛得厲害,害她好難受。」
告訴她不必擔心後,她嘆口氣,重新坐直身子。
「嗯,我忘不了,是三月八日晚上。我們留下全部家具家電用品,只帶了隨身的東西。那年一月到四月間社區有對外開放,車子晚上也可以開進來。我們怕有人查問,擔心得要死。」
她俐落地攏起頭髮說道,「我沒那份精力了。」
再說孝弘可能也正在為父母之間的糾紛而煩惱吧,心裡一定也受傷了。我也想聽聽他的心聲。
「我就對他說,總之是結合按摩和接骨的脊椎按摩術啊!他臉頰發紅,拚命解釋說不是,是很科學的技術。我打斷他的話說,你不必跟我解釋接骨是什麼,因為我就是接骨醫師的女兒。」
「小靜常常打電話給我。」
回到家裡,尚子告訴先生這事,還問他逸子阿姨有沒有說過小靜什麼。
「這真的很有意思。」坂田尚子說道。
小糸靜子臉上露出苦笑。
「逸子阿姨來我們這裡已經滿久了,小靜很擔心。她說問過逸子阿姨,聽了反而更糊塗。她們母女掛慮彼此,不太敢說真話。」
「是啊,他們已經無法再給我們一筆錢了。他們的生活也是靠年金,利率那麼低,也不能指望利息。」
尚子的父親晚婚,是因為祖父散盡家財,父親需要時間重振家業。
「我永遠也忘不了,招牌上大大的黑字寫著『接骨』,我覺得好丟臉……朋友也笑我,還給我取了『骨子』的綽號。」
小糸孝弘沒回答。他並不是不回答。
「我和小靜從小就很要好,我們都手牽手上學。」
「可以說是吧。我先生抱著腦袋坐著不動,孝弘不停地跟他說話,然後他又開始打電話,看那樣子好像是打給我娘家。守在我娘家的警察百般勸他,他終於決定出面。」
「不太說話。他繃著臉開車,我和孝弘縮在後座。」
——我們再回到警察打電話來時。你母親來叫你們,你就去他們住的地方接電話?
「他半哭著打電話。」
倉橋老師又問他,聽說你父母最近要離婚,可以談談嗎?小糸孝弘說當然可以。
——小糸信治先生是想和你及孝弘在一起吧?
倉橋老師告訴她,如果轉入一般公立中學,手續並不難。
——那麼你先生同意離婚嗎?
「木村家的靜子帶著孩子回娘家住了,好像就住在那間空屋子裡……有客人在路上和郵局看到她。我以為她是回娘家玩玩呢。可是已經住了半個多月,回娘家的時間也太長了吧,而且她兒子還坐電車上學呢。」
「離婚後孝弘歸我。因為我娘家在日野市,我要帶他暫時搬回那裡住,這樣他就無法讀瀧野川學院了……。總之,還是經濟的因素。」
小糸靜子的眼裡再度恢復戰鬥的光彩。
「金額有點出入,沒到一百萬啦。」
「只是,那個孩子問我,爸爸是不是只跟媽媽說,為了拿回房子而違法的事,因為這個命案而曝光,情況不妙,所以要逃。我說是啊。起先,我不知那孩子在意的是什麼。」
「相信啊,我一直都相信他的。」
經過幾次大夥兒一同出遊後,兩人漸漸親近。
「是。」
倉橋老師對這句話是這樣解釋的:
「說悄悄搬家是好聽,其實我們是趁夜遁逃。那除了夜逃以外什麼都不是。」
「我先生說了很多很多,說玩股票賠錢啦、同事交際也花錢啦。我氣得罵他別開玩笑,那些事情怎麼會弄到繳不出貸款的地步?他這才嘟嘟噥噥地說,都是因為你奢侈。」
——他要打往東京方面的緣故吧。
——你當時對那四個人的來歷知道多少?
倉橋則雄說要請教務主任一起談,他認為這可能有些幫助,小糸靜子馬上答應。
小糸靜子猛然縮繁下巴,緊抿嘴唇,眨了好幾下眼睛。
「……嗯。」
——為什麼?
第一是小糸靜子要求不要透露她現在的住址與職業,以及這次訪問的時間、地點。還有,小糸靜子與小糸信治在本書成稿的這段期間正在協議離婚,等孝弘的監護權談妥後就會正式離婚。
「沒有了。可是將來繼承日野那塊地後,應該可以賣得很高的價錢,我弟弟拿到的份實質上比較多。」
這棟房子的西邊還有一個嶄新的鋁門入口。這個鋁門和建築的風格相較,顯得單調乏味,破壞了整個建築的氣氛。
——洩氣?
還沒,一切都還沒決定!
——只帶孝弘?
「——我覺得很遺憾!小靜是有不好,但是拿她沒做過的事來責備她,不對吧?我接受這個訪問,把我說的話登出來,也可以順便勸勸小靜,我就說說我的意見吧!」
——你先生開始責備你?
——你在https://m.hetubook•com.com旁邊聽嗎?
——沒想過找其他工作?
那次靜子是為了母親的身體,打電話到坂田接骨醫院詢問。
「於是,就在他母親來面談的兩天後,我把他叫到輔導室。」
——你是想預先取得屬於自己將來可以繼承的財產?
「說起來,回故鄉娘家生活,感覺上帶有某種色彩。怎麼說呢……你隱隱覺得那是懷念、溫暖而安心的地方,但另一方面又好像是自己在外面闖盪遭到挫折失敗似的,很難說是什麼感受。」
「是。」
「我又嚇壞了,逼問他我們為什麼要逃?他以前不是說沒什麼危險,只要委託熟悉法拍屋的人處理,就能拿回二〇二五號,我們只要暫時忍耐一下就可以了。現在又為什麼要急忙逃走呢?」
「我不認為有,總之向西走——不回市中心。因為我和孝弘是被迫的,心裡很不甘願,老想著等他停車時趁機逃跑。」
——你自己怎麼樣呢?
「正確日期我記不得了,我想是四月。」
「那時候我們已經從車上廣播知道二〇二五號發生命案。先前警察在電話上沒有詳說,我們聽了廣播才知道命案內容。說是死了四個人!孝弘可能以為他爸爸匆忙逃跑是……和殺人案有關係,所以才問我他爸爸是不是只是違法而覺得情形不妙。」
坂田尚子的父親說,靜子看起來像是下班回家。
「他很平靜。說『母親來打擾』,怎麼也不像是普通中學生會說的話。」
她回答說,「我們夫妻最近就要離婚,這樣孝弘就不方便再繼續讀瀧野川學院了,他本人是很想讀,可是沒辦法,我是想給他一個好的學習環境,就是想談談這事。」
「我媽。」
——必須逃嗎?
就字面而言,沒什麼稀奇,這是一般人日常生活中較少接觸到的熟悉名詞。有關法院拍賣的制度,我們下一章再詳細說明,這裡只寫小糸靜子的敘述。
在訪問小糸貴子的那章提過,小糸信治購買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棟二〇二五號時,靜子娘家援助的金額很大,貸款總額和還款計畫也不是完全無謀之舉。從小糸信治的年收入來看,貸款支出尚在合理的範圍內。如果不是這樣,住宅金融公庫不會貸款給他。金融公庫的呆賬少,查封的房屋也少,全賴一開始就設定了嚴格的融資基準。
「以前——我父親三十多歲時,在大久保那裡開診所。地方是租的,租金很高,後來日野這一帶住宅用地增加,市區也漸漸熱鬧,於是搬回家來開業。」
「她孩子的教養怎麼辦?雖然不好笑。可是我和母親談起時還是忍不住笑出來。」
隔著中庭,另有一棟二十多年歷史的木造樓房。靜子的祖父母以前住在這裡。他們過世後,本來打算拆掉,但因為還堅固耐用,又是純日式建築的風格,於是保留未動。屋裡的舊家具和電器用品也都留著,一直保持著只要人進來就可以住的狀態。
「一定是有什麼麻煩啦!」
「嗯,在娘家吃閒飯。」
小糸靜子頹喪地垮著肩膀。
——孝弘又怎樣呢?
距離木村家北邊兩個街區的地方,有一棟樹籬圍繞的、很風雅的兩層樓房。樹籬東邊是木頭大門,北邊是後門。雖是二樓建築,但只有屋子的南半部有樓上,整體結構接近平房,可以說是非常浪費地皮的住宅。
「不是成不了,是不行,被年齡限制了。」
——你先生……小糸信治先生說了什麼?
小糸靜予嘟喃一句,沉默了下來。那是剛剛開放的身心一下又被拉回緊繃狀態的沉默。她的雙唇抿成一條線。
「小孩子都喜歡那個鐘,」她微微一笑,「可愛吧?我也喜歡,雖然貴了點,但就是想買。可是現在已經膩了,這個風琴聲也吵得很,還想著該怎麼讓它不響呢。」
——你記得是走哪條路嗎?
「離婚嗎?嗯,我是在考慮,而且是認真的考慮。」
問他是不是知道母親來過學校,孝弘點點頭。
——當時你住在同個院落裡的木造舊樓房?
小糸靜子目光陰沉。
木村家在平田町是知名的富家,他們空著一棟樓房不住,鄰居也不覺得奇怪。大家很清楚,木村夫妻倆不可能隨隨便便把同個院落裡的房子租給不相關的陌生人住。鄰居越過水泥圍牆,只看一眼那棟松樹與橡樹、櫻樹交相掩映的樓房,就知道還是棟拆了可惜的建築。
「對,我是這麼說。」
「媒體挖根刨葉地追問一些完全和命案無關的事情,連我二十歲時交往的有婦之夫那件事也被挖了出來。」
——你父母親知道房子被拍賣和以後的事情嗎?
可惜,這不是好笑的事情。
為了緩和有點激動的小糸靜子,我們休息若干時間。她點了咖啡,急急喝完後又忙著抽掉兩根菸。
小糸靜子雙手抱著身體,微微發抖。
當時孝弘的成績和學習態度都沒問題,在電話上,倉橋便問孝弘的媽媽能不能先透露一下要談什麼。
「嗯,當初爸媽賣地把錢給我們買房子時,他就很不高興。我也有分享父母財產的權利,當然堅持這個權利,他卻當我是賊。」
「應該和我差不多吧。小糸就只對他說,只要暫時忍耐一下就能拿回我們的房子。」
另外,基於我們通常都是「賽後評論家」的立場,可能的話,也希望讓大家直接聽聽小糸家人對所發生的事態有何看法。
倉橋老師回憶當時,抱歉地聳聳肩。
——孝弘怎麼樣呢?
她攏攏頭髮苦笑了一下。小糸靜子留著一頭又直又長的頭髮。
——警察打來的電話,最初是誰接的?
和倉橋老師、真山教務主任一起面談時,小糸靜子一直很平靜,說話也很謹慎。
門邊掛著「坂田接骨醫院」的招牌,看診時間上午十點到正午,下午三點到晚上八點。看診的是四十八歲的接骨醫師坂田敬,負責掛號的是氣色很好的中年婦女。
她的視線最後停在壁鐘上,這座直徑三十公分左右的大鐘,製作得很精巧。每到整點,風琴聲響起的同時,底下的人偶樂隊也會出來表演一番。她看著敲打小鼓旋轉的人偶。
——沒有別的了?
「我提到你母親說已經決定離婚時,他的表情才略顯怒意。」
「這些事本來都交給我先生,我是不管的,我每個月跟先生拿家用,不夠的時候就跟他說,他會再補給我。這些事情電視都不提,實際上就是這樣。我們家是我先生掌握財政大權的。」
「小糸太太回去後,我和真山老師商量了一下。其實……我很迷惘!我是很想告訴孝弘君,可是他母親那樣懇求,我怎能說呢?」
當時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棟二〇二五號的所有人是小糸信治,房屋所有權狀登記的也是他的名字,但是抵押權者欄登記的是貸款給他們的金融機構名稱。小糸信治這裡說的「被聲請拍賣」,是指債務人小糸信治因長期滯繳貸款,債權人判斷他已陷於無法繳付的狀態,向法院聲請拍賣小糸信治抵押的不動產以收回借款。
「沒錯,小糸太太跟我說的話,實現的只有搬回娘家這件事。他們夫妻沒有離婚,小糸君也沒轉學,每天大老遠從日野坐車上學,非常辛苦。在那件命案發生以前,他都準時上學,真不容易啊。」
「不到七點吧。不過,好像千鈞一髮哩!後來聽我媽說,我們離開二十分鐘左右,警車就到了。」
「我是這麼打算。」
瀧野川學院中學的輔導室,除了專門的輔導員在這裡為學生做心理輔導外,一般老師和學生也經常利用這裡談話,因此學生被叫到輔導室,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小糸孝弘在下課後指定的時間來到輔導室,行過禮後,他在倉橋老師的對面坐了下來。
「我很幸運,先生願意冠坂田的姓,我真的感到很幸運。他雖然是四兄弟中的老三,但過程還是有點波折。畢竟,有些家庭縱使有四個五個兒子,還是不答應兒子入贅女方家裡的。」
「孝弘勸他的。」
大概不是離婚就是離婚協議中,所以回娘家住,所以也要上班養自己。
在那種時候,儘管靜子已經回來娘家了,她也了解木村逸子保持沉默的理由。
聽他仔細解說後,尚子懂了。
小糸靜子告訴倉橋老師,她因為有工作,所以不太能參與學校的活動。
「我們當然是問過啦,看可不可以再幫我們一些。可是,不行。」
「他說你很厲害,警察怎麼問你怎麼罵你,你都無所謂,可是我不能讓孝弘捲進這個麻煩,我的孩子我來守護。這不是開玩笑嗎?如果帶孝弘走,那不更是把孝弘捲進這個和*圖*書麻煩嗎?絕對不行,我說孝弘不能交給你,他哪裡都不去,就和我留在這裡,好好跟警察談。結果他……狠狠地瞪著我說,你想把一切責任推給我,裝做什麼都不知道,不行!你也一起走。」
「老實說我很好奇他家裡怎麼了。他母親那種乾脆的態度,顯示他父母間的決裂是決定性的,可是他的生活態度不見任何變化……。他不可能對這事一無所知,我想他一定也有種種辛酸忍耐吧。」
「嗯,嗯,她說了哦。小糸以及我和孝弘是分乘兩輛車,可是都有警察陪著,就怕他突然改變心意又逃跑了吧。那個人本來就膽小。那種膽小的人在走投無路時不都會變得很可怕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做了什麼,我怕得不得了,不敢跟他同車。討厭,為這事我大姑一定很生氣吧。」
「那是他自以為是!會同情那種無情怨懟傢伙的大姑還是老樣子。」
「我弟弟反對。」
「那些人不都上電視談話秀說我的事嗎?沒錯,都是年輕女孩,二十多歲,頂多三十出頭。」
「從哪裡開始好呢?」
——買受人是石田直澄?
——小糸信治怎麼說明滯繳貸款的事呢?
「我先生是我同事的大學好友。我記不太清楚了,我們好像是在耶誕舞會上認識的。」
小糸靜子沉默片刻,接著突然咳嗽,身子傾向前說道:
「那是連帶的種種原因啦。」
「小糸孝弘是個聰明的孩子。我打定主意試著直接問他,你父母親為什麼要離婚呢?你知道是什麼理由嗎?」
小糸靜子說到這裡,瞇著眼睛好像哪裡不舒服。
——拍賣作業已經進行了嗎?
——抱歉。你們當時是沒有離婚吧?
——你弟弟和他家人嗎?
在千住北美好新城命案全部釐清的現在,即使知道小糸信治夫妻在命案中的角色,坂田尚子還是有點猶豫使用「虛榮」這個字眼。指出這點後,她輕輕縮了一下脖子笑笑。
「我一開始就告訴他,不是為了成績和學校生活有什麼問題而把他叫來。只不過有一件事情我有點擔心,想聽聽他的想法——我才這麼一說,孝弘君立刻就明白我要說些什麼。」
「很乖。」
她微微一笑,眼角擠出魚尾紋。
——警察應該是想知道住在二〇二五號的「家族」是不是小糸先生的朋友吧……。
——現在還在上班嗎?也還是服飾店嗎?
他們搬回平田町生活後,鄰居很羨慕他們。
——孝弘說什麼?
「如果真是這樣,她會更熱心參加才是。」
「是啊,我真的好怕。開了一個小時左右,孝弘說想上廁所,他就開進一家免下車的大型餐館還是商店吧,但還沒開始營業。地點我已不記得了。我也假裝要上廁所,並在男廁出口抓住孝弘跟他說,和媽媽一起逃,要不然打一一〇請警察保護我們。」
小糸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靜子想要離婚,讓孝弘感到困惑,最後還讓這一家悄悄搬離千住北美好新城,並換了別人一家四口住進「我的家」,究竟是什麼緣故?
「我從小就喊靜子的媽媽逸子阿姨,她也是我先生的病患,她有五十肩和偏頭痛的老毛病,到我們這裡治療好幾年了。我覺得奇怪的是,前幾天她還來過醫院,我們聊著天氣和車站北邊新開的超級市場大拍賣,那時她一句也沒提到小靜回來的事,不是很奇怪嗎?我和小靜是好朋友哩!」
「很冷靜,那孩子腦筋很好。」
「相反的,要繼續轉讀其他私立中學,就很麻煩了。」
「我把爸媽給我的錢全都投進那間屋子裡,如果能拿回來,我當然想拿回來。我想拿回房子以後再離婚,所以在那以前都聽先生的。」
拍賣。
「我總覺得他有點可憐,個性一板一眼又耿直。他退休後,成了只打高爾夫球的『老古錐』,不過以前真的是又兇又硬梆梆的父親。我讀高中時,要是晚一點回家,他會甩我耳光的。」
「我先生接的。」
「其他同學都配合先生的工作星散各地,我父母七十多歲了,身體很好,不用照顧兒孫,老夫妻兩個過得無憂無慮。」
那天晚上還是第二天,尚子也跟父母說起這件事。
經過一個月的努力蒐集資料,並在一些關係人身上下功夫後,很幸運地找到了小糸夫妻的下落。但在記述有關他們的訪問前,有幾件事必須事先聲明。
倉橋則雄三十一歲,現在已經結婚,很快就要當爸爸了,但當時還是單身。在他八年的中學老師生涯中,有四年在瀧野川學院。
——你父母為了資助你們,賣掉土地後還剩什麼財產?
「我聽說大廈那邊出事了,最先想到的是火災,我也只能想到這個。」
「當時我好害怕……覺得若不聽他的,好像會當場被他殺掉吧。他真的滿臉殺氣呢。」
——就因為這段對話而決定放棄逃亡的嗎?
「嗯,是啊。所以囉,他不是我先生了啦,我也不是他的狗還是奴隸。只不過戶籍上還是夫妻,喊他信治、信治,感覺上就像我大姑一樣,我又不喜歡,只好說『我先生』。這只是便宜行事,心情上我早已經把他當外人看了。」
「對,先借我爸爸的車子。」
千住北美好新城住戶名冊裡,小糸靜子登記的是「在衣料品店上班」。這家「衣料品店」是青山二丁目的進口服飾店INVISIBLE。從孝弘上小學的那年春天開始,小糸靜子就在這裡上班。
但是近年來,隨著泡沫經濟破滅後,地價暴跌和壞賬增加,住宅金融公庫的這個優惠也有了變化。一旦判斷客戶長期滯繳貸款也無望改善此種狀況後,他們也會像一般金融機構一樣聲請查封拍賣了。小糸家的二〇二五號正符合這情況。
換句話說,小糸靜子拜訪倉橋老師時,已決定和先生離婚,但後來可能因為某些狀況或心境的變化,她並沒有離婚,一家三口還一起搬離二〇二五號,寄住在靜子的娘家。在倉橋看來,說著「還沒,一切都還沒決定」的孝弘,比起頑固而斬釘截鐵地說「就要離婚了」的小糸靜子,更能正確地預料現實的狀況。
「啊!小靜在上班!我又吃一驚。記得十多年前,我們在新宿開中學同學會時,她穿了一套很漂亮的衣服,好像是舶來品。不只是衣服,她整個人洋溢著華麗的氣息。當時她的孩子還小,所以大家很驚訝她怎麼做得到?她說她老公薪水很高,不希望她變成黃臉婆,所以給她很多零花。」
小糸靜子緩緩點頭,開口說話。
「怎麼?我大姑她有什麼怨言嗎?」
——他的意思是說行動電話的通話範圍外嗎?
「我震撼得差點昏倒,孝弘也慌張了。他說,媽,你別那麼快下結論,爸爸不一定和殺人案有關,我想知道爸爸自己怎麼說,我要去問他。說著,他走回車子那邊。沒辦法,我只好跟在後面。」
小糸靜子一開口就這麼說。
「可以這麼說嗎?可是也沒別的好想……我也覺得小靜很虛榮。只是,怎麼說好呢……」
「是啊,我先生這麼說。他說有個朋友熟悉查封和拍賣的事情,給了他很多建議。如果照那個人說的,只要付一點手續費,就可以再把這間屋子拿回來。當然,還要再借錢,但是已經有門路了。」
很可能一棟老房子裡的老夫妻感嘆著,「兒子媳婦都不回來探望一下!」而他們隔壁新大樓的某一戶裡,抱著嬰兒和朋友聊天的年輕太太則會說,「住在一起,婆婆囉嗦個沒完,我才不要呢。」
「是啊……。我們在裡面的餐廳吃完飯就回房間休息。小糸繼續到處打電話,有時候有人接,有時候不通,急得他直跳腳。」
「那些爺爺奶奶們都很寂寞,他們都說,還是坂田好,女兒還留在身邊,哪像我們的兒子,不是調到九州、東北、海外,就是綁在老婆家,回都不回來。」
「他只說別擔心,我會想辦法。就這樣拖到最後關頭。」
「談孝弘轉學的事。」
「我本來就討厭虛榮這個字眼,也不想用在小靜身上。其實只看結論,小靜也沒做什麼壞事嘛!她去拜託海蟑螂或許不對,但她也是被騙了嘛!」
——孝弘知道狀況嗎?
小糸信治雖然答應見面,但是不願意談命案以後的事情。因此,本章後半段出現的只有小糸靜子。
「他不在車子裡,鑰匙還在。孝弘繞了一圈,在商店旁邊的公用電話旁找到他。他在打電話……我們等了二十分鐘。他垂頭喪氣地回來說,電話都打不通,這裡是範圍外了不成?」
——了解。
——看到你不安的樣子,孝弘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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