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祐寶不要緊吧？我們好好談一下吧，你不就是要找我商量的嗎？」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是不是輕率，因為我還沒真正戀愛過。說真的，我也沒有資格責備姊姊一直不放棄那傢伙，對他緊追不放。我如果處在同樣的立場，或許也會做同樣的事。
那時候康隆也確信，將來伴在姊姊身旁的那個男人，自己絕對和他合不來，感情不會好。因此，他很難想像綾子和那個男人在一起的生動畫面。
「因為住得還不錯，就一直住在一起，還一起搬到荒川那棟公寓大廈裡。」
綾子聳聳肩。
「我沒有要威脅你啊！」
綾子瞪著康隆。康隆毫不退縮地回看她。
即使在現在的狀況下，想起當時的情況，一樣感到甜蜜快樂。
綾子又在扯平洋裝上的縐褶。是因為這樣才可以低著頭吧。
「姊，你是在酒廊認識他的？」
綾子笑開了臉說「你好」，腳步也放慢一些。姊弟倆又並肩而行。看不到老闆娘的身影後，綾子又嘟著嘴說：
他沒頭沒腦地說一句，綠燈亮了，綾子跨出步伐。
「你還記得中學時的常盤老師嗎？」
「酒廊！」綾子露出久已不見的笑容。「哪有那麼老氣！他是在新宿的保齡球館跟我搭訕的。他們一堆人，我們也一堆人。他好像和公司的人一起來。」
「他離家出走後，就立刻和——砂川還有秋吉勝子他們住在一起嗎？」
幾天後的晚上，康隆坐在自己房間的書桌前，綾子在門外叫他。
「事情沒有那麼順利，景氣不好，供吃供住的工作也少，在超商打工也不供膳宿。他原來工作的小鋼珠店有供住宿，但是他被裁員了，真的沒有地方可去。砂川先生就邀他暫時住到他家裡，砂川先生那時也在小鋼珠店工作。」
「那傢伙做什麼工作？我一直聽你說他在上班，究竟是做什麼的？」
康隆看著閉嘴不語的綾子。屋裡一片寂靜，只聽見鬧鐘的滴答聲。
她用棉紗手帕擦擦祐介微微冒汗的小額頭，又笑開了臉。
「可是我真的如同老師說的，成了沒出息的人。」
「我被抓了會判什麼罪？會坐牢嗎？祐寶——祐寶會說話以前我回得來嗎？」
出門時敏子還笑他們：「康隆變成好舅舅了，只要是祐寶的事，他都毫無怨言地幫忙綾子。」
看來只是時間的問題，八代祐司的真正親人遲早會現身。警方公布這些訊息後，家中有兒子出外未歸的人會出面查詢的。
「石田先生要掩護我和祐寶。是他跟我說，外界一定都會懷疑我的，你就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忘掉這件事。嬰兒需要母親……。大家都會認為那是意外，反正我已無家可回，不要緊的。」
砂川告訴他可以先住到他家裡，找到新工作、存夠租房子的錢再搬走。當時砂川和秋吉勝子已經同居，住在東京下落合的老舊出租公寓裡。
接下來的瞬間，他又會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般地清醒過來，眨著眼睛思索。這樁命案的凶手是我姊——遇害的人裡面至少我知道一個——我知道八代祐司——我知道他跨過我們家的門檻坐在那張沙發上——我清楚記得和他視線相對時他眼神的虛無。
「大概是調到別的學校了。你，很幸運。」
「不是，」綾子用力搖頭，「在我懷祐寶以前，我不知道他的童年是那樣，也不知道他現在和別人住在一起。我懷孕後，告訴他我要生下孩子，想和他住在一起。於是他說，我沒有做父親的資格，也不想要家庭。那時他才告訴我一切。」
「我該怎麼辦？我不能這樣沉默地躲下去吧？我……我殺了人。」
「祐司就和我談過，說他不會和我結婚。有孩子是個錯誤。可是我說要生下來，所以求他到我們家一趟，讓家人看看孩子的爸爸是什麼樣的人。祐司這才到我們家來。」
綾子出院回家後，寶井康隆每天惴惴不安。
卻只是一個勁兒地想逃，像我一樣。
「我進去的時候他已經不在那裡了。」
「對啊，我和他見面時都帶著祐寶。他要發飆的時候，看到祐寶的臉就會平靜下來。」
康隆發現，能讓人以人的形式存在這世上的是「過去」。這個「過去」不是經歷、生活等表層的事物，而是「血緣」。你在哪裡出生？被誰養大？和誰一起生活？這些都是過去，讓人能夠從二度空間跨入三度空間而「存在」。割捨這些的人幾乎如同影子，因為本體和被割捨掉的東西一起消失了。
綾子雙手亂搔著腦袋。
康隆急忙說：「我無意說你輕率啊！」
八代祐司從下落合搬到荒川的千住北美好新城，過著佔住的生活。
康隆睜大了眼睛，「在哪裡？什麼時候？他是哪裡人？」
康隆祕密憋得難過，就想對悠然而一無所知的父母發脾氣。他們曾經那麼地擔心暴風雨夜裡綾子跑去哪裡了？為什麼渾身濕透得染上肺炎？又為什麼要帶祐介出去？可是等綾子一恢復健康，就全都忘了，不再追問她那些問題，自顧自地回到平凡正常的生活裡。他們是不是過分輕鬆了些？
至少，綾子這麼相信。
「專程開車去拿戶籍謄本，還不如直接到他家看看就好……」
不管他願不願意，有關荒川「一家四口命案www.hetubook.com.com」的後續報導不斷地傳進他耳朵裡。對真相還一無所知的父母親和社會上大多數人一樣，對事件的發展非常關心，讓康隆更感惶惑。每當父母親談到命案出現意外的發展時，康隆即使已經聽綾子說過了，也不得不裝出驚訝的樣子。即使報導有錯，他也不能更正，絕對不能讓父母反問他：「你怎麼知道？」每一天都是刺|激的連續。
一副滿足快樂的母親表情。
「我叫他只帶一包衣服離開那裡到我們家，爸媽一定會諒解的。可是，不行。」
綾子突然停步，康隆撐著的陽傘勾住她的頭髮。綾子瞪著康隆。
「我進去後——差點癱在那裡。」綾子的語氣平板得沒有高低起伏，「他像著魔似的在陽台割塑膠布。在那狂風暴雨中，他濕透的頭髮飛舞亂揚。他想把屍體包起來扔掉。」
然而，這種親密關係在八代祐司身上行不通，因為這是他最嫌惡的「家庭」親密關係。
但最可怕的，或許是我一次戀愛都不曾體驗就老了。我可能無法和任何人戀愛。我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戀愛是什麼。雖然我的大腦知道念念不忘某個人為他哭泣痛苦的感覺，比那些什麼都不知道的人要好，可是我的大腦並沒有教我如何才能戀愛。
讓我獨立。給我自由。
「現在怎麼還問這個？」
「他母親是做什麼的？」
「他為什麼要——租房子住？他已經十七歲了，不是可以獨自生活了嗎？」
他這樣東想西想，無法做出判斷。到底哪個是真的？是姊姊的體驗？還是電視的報導？此刻坐在這裡看電視的我，是那個聽到姊姊自白的我嗎？
綾子的笑容消失。「是我不好，但我是真心的。」
「睡了。不要緊，門開著，他一哭我馬上會聽到。」
「他是為了確定這個才去拿戶籍謄本？」
旁人看來，大概難以諒解他們姊弟倆的這種心思。康隆希望現狀不變，希望事情就此結束。
「我——」
「石田先生覺得很奇怪，去找砂川談，事情便穿幫了。砂川先生，」綾子低下頭喃喃說，「果然……」
康隆嚥回想問的「姊，你都不怕嗎？」這句話。他們停下等綠燈，綾子鼻頭輕輕頂著祐介的小鼻子，她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恐懼和罪惡感。
綾子本來坐回床上，立刻站起來。
綾子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腳邊。康隆繼續問：
「他本來就是討厭家庭才離家出走的，砂川他們卻像依靠家人般依靠他，讓他又氣又害怕。就是啊！他怕死了，這樣下去會被砂川他們牢牢抓著不放，他怕死了。」
綾子一邊逗弄祐介一邊說，「很多人去詢問，都是家裡有人出走的人，將來我絕對不會讓祐寶離家出走，我會好好養他。」
康隆凝視姊姊的眼睛。綾子低下頭，他還是追著窺看她的瞳孔。
她說的方式太過頹喪，聲音也沙啞，康隆不由得感到胸口緊，一時說不出話來。剎那間，他打從心裡為自己生姊姊的氣感到慚愧。
她不時注意剛剛才哄睡的祐介那邊。
會有這樣的事嗎？這不就像八代祐司真的是憑空塑造出來的角色嗎？——
「知道了吧！你都聽到了，明白了吧！」
康隆也忘不了在醫院時和綾子爭執時她說的話。整天窩在家裡的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你這個沒真正和女孩子交往過的大頭鬼根本不懂。這起話讓康隆嚴重受傷，因為這揭露了他所害怕的事情——這的確是事實。
康隆覺得很不可思議，當事人綾子看起來像是輕鬆走在這條危險的空中鋼索上。是身處轟炸中心區裡反而大膽了嗎？也說不定是她把祕密向康隆吐露後，就把心靈重擔移到他的肩上，自己落得輕鬆自在了。
總之，八代祐司就租住在這個三人家庭裡，三年後遇到綾子。
「開始交往半年後吧。他跟我提到他的家人——好可怕的家庭。他很氣他父母。他爸爸酒精中毒，他說他已經五、六年沒回家了，老爸可能早就死了，死了倒好。」
「我就是無法忍受這點！因為，我最討厭那個老師了。」
「他只跟你說真話嗎？」
康隆突然想到，不是只有他有這種感覺，說不定姊姊也有同樣的感覺。當然，綾子坦承殺人時的激動模樣不是做戲，她真的愛過八代祐司，全心全意地去愛。但是她能承受多少親手殺死那個真正血肉之軀的八代祐司——即使是為了自衛——的心靈負荷呢？
「姊，你什麼時候知道他和不相干的外人住在一起的？」
綾子點點頭。「對。她總是笑嘻嘻的，可是話都說不通。砂川先生說，她是兩年前他還開卡車時在濱松撿回來的。當時看到她茫然坐在火車站的停車場裡，砂川招呼她時她哭著說要回家，砂川要送她去派出所，她害怕地說不要，像孩子一樣鬧著。砂川先生也是好人……換做是你和我，一定安慰老婆婆後再把她交給警察，因為不知道她是什麼來歷，不可能帶回自己家去。可是砂川先生不一樣，他覺得老太太很可憐，也不知道警察會怎麼處理她，於是讓她坐上卡車，把她帶回自己家裡。同居的秋吉勝子人也很好，不但沒生氣，還幫著照顧老太太，還說好像多了個wwｗ.ｈｅtｕbｏoｋ•cｏm•coｍ媽媽。祐司第一次見到她時，就察覺她好像受傷什麼的，記憶不對勁了。」
「我們煩惱了好幾個禮拜，就在五月連續假期結束的時候，他很興奮地說，想到弄到大錢的方法了。那時，他卻沒告訴我是什麼。」
「他還有一個弟弟，年齡差很多，小他十歲吧。我有問他，小弟怎麼了？你不擔心嗎？哥哥不在，他或許會感到寂寞吧！他聽了就說，怎麼可能？好像我的話很蠢似的。他說，我弟和我雖然同一戶籍，但是沒有關係。我媽很淫|亂，老和不同的男人亂搞，生了好幾個孩子。現在戶籍裡只有我和老弟，另外還有多少我都搞不清楚。我連自己是不是老爸和老媽生的孩子都不知道，老爸有事沒事就打我，老媽也不會維護我。」
這種奇妙的感覺也有讓康隆感到釋然的部分。因為感覺八代祐司像動畫角色，所以康隆無法鮮明想像出綾子把他從二十樓陽台推下去時的樣子和表情。聽到綾子自白說「我殺了那個人」，即使知道這是真的，但是殺人的沉重和綾子手染血污的事實，仍無法真正進入康隆的心裡。再往回想，他也無法想像綾子和他談情說愛、相擁共眠的樣子。
康隆沒有記憶，「你的級任導師？」
不過，那樣做需要錢——
「石田先生已經在那裡了嗎？」
「你們因此談戀愛，有了祐介。」康隆輕輕地說，「太快了，真的。」
綾子無力地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康，我可以進來嗎？」
康隆還是忍耐地保持沉默。
他自己都很意外會感到這樣強烈的恐懼。
「石田先生是為姊姊著想。可是我覺得這樣做不對。你讓別人背黑鍋，不是更難受嗎？」
「那傢伙的身分不會查明的。」
電視、報紙沒有一天沒有荒川命案的後續報導。映像管裡面的事件就像電影劇情般無害而曲折離奇，康隆聽了專家、論者的分析後，不知不覺地陷入其中。
康隆和她並肩走著，把陽傘遮在祐介頭上。祐介的痱子很嚴重，綾子要康隆陪她一起去看醫生。康隆正有話要和姊姊說，覺得正好。
所以，就做了死亡的清算。
我們。祐司、綾子和祐介。
轉瞬間，康隆的心思一轉，又覺得電視這樣大肆報導的事件，不可能和寶食堂、和我們這個家有關。電視裡發生的事情雖然就在客廳的電視畫面上，但實際上是距離很遠的「故事」。或許是電視收錄了綾子說的「故事」，真的綾子和真的寶井家都不可能走到電視裡面。
「祐寶呢？」
綾子一時停頓不語，然後像鼓起勇氣似的嘆了口氣。
「他是有事來吧！」綾子哽咽著，「他人很好，他擔心砂川知道那一千萬圓的事後，和祐司之間會起什麼衝突。他那天也是一直打電話到二〇二五號和祐司的手機，但一直沒人接。和我一樣，他有不祥的預感，所以趕來——」
其實，她還是覺得八代祐司可憐吧？她無法丟下他不管而自己跑走吧？
「是石田先生說嬰兒很司憐，你千萬別去自首。」綾子頑固地提著肩膀說，「我答應了他。他說嬰兒無辜，你這個做母親的不能離開他。」
「好奇怪吧！我一想到警察就害怕，我不想離開祐寶，我不想被抓。可是我最最不想的是，當我被抓了，人家都知道我是殺人凶手時，常盤老師會說，寶井綾子果然像我說的沒有出息。我雖然討厭這樣，可是沒有辦法。我可以想像得到常盤老師知道他說對了時的得意表情。」
「姊，你當時為什麼不跑？」
「我問他，那要怎麼辦？要離開砂川他們就走嘛！你是男人，快點做個決定嘛！他就說沒有錢，如果有足夠的錢，去哪裡都行，或許可以和我們共築像樣的人生。」
「我現在才知道我把他逼到走投無路。」綾子繼續說。她的眼睛凝望虛空的一點，臉色慘白。
「他幾歲離家的？」
康隆心想，那也是。說沒面子是輕了點，心裡的感受其實更深。
康隆感到佩服，母親敏子卻得意地說「那是媽媽的本能」。康隆雖然覺得自己確實不及，但對那種炫耀態度不以為然。尤其是看到母親在沒有子女而感到寂寞的姑媽面前，展現「這世上最偉大的就是生了孩子的女人」的得意表情時，更是感覺如鯁在喉。
「拿到謄本了嗎？」
「我不是說了，他討厭回家嘛！」
「我不要站在這麼熱的地方說話。對祐寶好毒！我要走了。」
康隆並不知道。八代祐司拋捨了他的至親後，得到了自由，可是他的人生並沒有流往稍微好一點的方向。為什麼會這樣呢？
「有了祐寶時——」
綾子的聲音讓康隆回過神來。
「我有想過去報警。」
綾子搖頭說，「我不知道。住在下落合的時候我沒見過砂川，他也沒帶我去他住的地方過。電話聯絡也都是打手機。」
可是康隆怎麼也想像不出，那個感覺不到體溫的八代祐司像惡魔般雙眼斜吊、瘋狂揮舞利刃切割要包裹屍體的塑膠布的樣子。他可以想像綾子嚐到的恐懼，但是很難感受那天晚上籠罩八代祐司身上的高亢氣氛、迫切感、勝利感和焦躁感。幾乎不可能。是因為ｗwｗ•ｈｅｔubｏｏｋ•cｏm•ｃom康隆有八代祐司沒有的東西？還是康隆沒有八代祐司有的東西？到底是哪一個？他不知道。康隆像忘掉所有語言似地丟出他唯一的問題。
八代祐司雖然只到過寶井家一次，但他確實在康隆眼前說話、呼吸、走路，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只住在姊姊想像世界裡的情人。但這還是無法和康隆心裡的那個八代祐司血脈相通。那個他沒有體溫。雖然母親敏子以一種文學性的咒罵方式痛斥那個讓她女兒懷孕又甩掉她女兒的冷血之人沒有體溫，但是康隆想的不是這個意思。
說來奇怪，渴望逃離家庭桎梏、努力獨立自主的明明應該是「女人」，可是想要回歸血緣和親子關係裡的也是「女人」。男人呢——
「如果祐司那天毀約沒有到我們家，或許我就死心了，知道永遠拿他沒辦法了。可是他來了，和爸媽見過，挨了罵，默默地回去。我忍不住難過，他不是和我玩玩就要甩掉我，他只是害怕擁有家庭，害怕變成爸爸而已。真的！他沒有騙我。所以，我忘不了他。我心想，我一定要和他組織家庭，我要給他小時候沒有得到的家庭溫暖，我要做祐司的太太，也要做他的媽媽。」
綾子和康隆姊弟感情很好，但氣質相差很多。康隆唸中學時就已確信，綾子雖然可愛開朗，但是他會選擇和綾子完全不同的女孩當女朋友。同樣地，綾子也一定會選擇和康隆完全不同的男孩當情人丈夫。
「所以我生下枯寶後，又和他聯絡上。」
她可能感覺不到吧？至少，可能感覺不到道義上的沉重吧？但即使綾子的人格有缺陷，也不可能對人的生死無動於衷，因為康隆至今也忘不了外公辰雄猝死時綾子的反應。
「我覺得有沒有錢無所謂，只要回我們家就好。可是祐司做不出那種沒面子的事。」
康隆有點冷冷地想，我也不喜歡共乘的交通工具。
「會怎樣呢？小康，你不是沒跟任何人說嗎？」
「我想那傢伙跟姊姊說的『八代祐司』不是真名吧。」
康隆猜不出姊姊要說什麼，只好微笑。
「常盤老師聽我說不要升高中、討厭讀書時好生氣，他說，你將來一定沒出息！我也脾氣衝，頂嘴說，不讀書怎麼就會沒出息？我就不讀高中，做個有出息的人給你看！」
「嗯。他只是想知道情況，可是又不願意回家，我說去拿戶籍謄本不就知道了。」
很好，她終於回答了康隆最早的問題。綾子戀愛以後，康隆也忘了他自己最熟悉的「操縱姊姊法」。
康隆只好打開全新的另一扇門。「姊，八代祐司哪一點好？」
「談什麼？」綾子沉沉坐下，「我向警方自首就好了，是吧？」
「中學一畢業，十五歲時吧！」
結果事實不只是那樣，綾子眼前不但實際出現八代祐司那樣的男人，也生下他的孩子，最後還殺了他。然而，這一切康隆都沒有真實的感覺，總覺得有「無所謂」的部分。那不過是動畫角色消失而已吧——。或許就因為這樣，康隆沒有向父母稟明事實，只是徒然旁觀時間的消逝。
康隆知道，綾子剛才回房看過祐介的睡臉後，又恢復防衛的心態了。她先前走進這個房間時，是充滿不能再這樣下去、不能再假裝不知道而抱持沉默的想法。可是看過嬰兒的睡臉後，她又強烈地覺得不想和這個孩子分離，覺得讓這個孩子變成殺人凶手的兒子好可憐。綾子一直在這兩種感情之間搖擺。但是康隆也跟著一起搖晃就不妥了。
可是不管你同不同意，那種女人只要懷孕生下孩子，她就是個母親。婦產科醫生、社會福利局、民生委員、神佛地藏菩薩等，不論是誰，在那個女人成為母親之時，都不能否定她的母親資格。
綾子長長嘆口氣。
「幹麼要這樣威脅我？」
所以他才離家出走，再也不回去了？
唯一有權否定的是那個被生下來的孩子。只有孩子有那個機會和權利。如果接受八代祐司的說法，他就是在義務教育框框解放他後立刻行使那個權利，但他因此變得幸福嗎？離家出走六年後的今天，他加入遇害者的行列。生下他不管的母親和虐待他的父親，或許還安穩地活在世上。
可是康隆幾乎要被知道綾子的祕密，以及要告知父母這個祕密的兩個重任壓垮了。綾子什麼也不說，只是不時投給他一抹饒富意味的目光，（還沒告訴爸媽嗎？）（還沒說嗎？很好。）她似乎想都沒有想到，康隆煩惱到晚上睡不著覺的地步。
沒有正式工作，又帶著需要看護的老人，經濟拮据也是當然。對砂川信夫和秋吉勝子來說，仰仗他們過去照顧的八代祐司，也很理所當然。雖然沒有血緣，但是彼此相處像個家庭——
康隆心想，對綾子來說，八代祐司也可能是二度空間裡的人吧？在愛戀他時，還有親手殺他的瞬間，是有激動的感情。但是二度空間的人，切掉開關就消失了。而在綾子的手中，確確實實有一個實際存在感的三度空間的「生命」——嬰兒祐介。此刻，她的心都在祐介身上。
從剛才到現在，綾子一直叫八代祐司為「他」，像是害怕一不小心說出那個的名字，會被死者聽到。
那家醫院也幫祐介做httｐs://m•ｈｅtｕｂｏoｋ•ｃｏm•cｏｍ過新生兒健診，醫生和護士都認得綾子，和綾子不停說笑，還提供紙尿布的試用品，氣氛很熱鬧。康隆獨自坐在候診室，慶幸那裡沒擺電視。在回家的路上，他主動說道，他的身分還沒查出哩……。
這下變成來來回回兜圈子了。綾予心裡的糾結在兩人對話之間來來去去。
「你們去田山市公所？」
綾子猛然抬起臉，「石田先生說，我不是為了你而掩護你，是為了嬰兒而掩護你。所以即使難過，為了祐介，我——」
吃過晚飯後，因為明天是餐館公休日，難得父母一起出去了。康隆看到門縫外的綾子，立刻知道姊姊也在等待他們獨處交談的難得機會。
「就這麼辦！現在就去。趁你還沒改變心意，我陪你去。換衣服吧！」
就是八代祐司來訪那次。
比現在的康隆還年輕。如果他跟綾子說的家族經歷全都是真的，那一定是比現在的康隆更混亂、更憤怒，也更艱苦的十五歲吧。
綾子激動地扣斷他的話，「不是這樣啦！是他說要掩護我的！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這樣說？」
「也不是啦，你有點不懷好意呦。」綾子責備似地瞪著他，但立刻笑了，「我看過他的戶籍謄本，所以知道那是真名。」
「事情會怎樣呢？」
康隆想起母親敏子說的話——綾子如果以為自己可以幫助、拯救像八代祐司那樣的男人，麻煩就大了，因為那樣比依戀不捨他那個人還要難解決。
「不是……。他們住在一起差不多四年，從祐司十七歲時開始。他們也說好不是像家人一樣住在一起，算是分租房間。祐司也希望這樣。每個月固定付一些錢，有免費三餐和清潔打掃。因為有那個戶口名簿，所以祐司他們看起來像和樂融融的家庭，其實不是。」
康隆透過電視和報紙，一路追蹤遇害者中有三個人身分回歸白紙、必須重新辨認的過程。這其中有綾子說得不夠清楚的部分，也有綾子說得比較詳細的部分。到了最後，只剩下寶井家知道是「八代祐司」的年輕人身分不明時，康隆才真正感到害怕。
康隆也有點不高興。剎那間，他有點氣把重擔移到他肩上、抱著祐介一臉母親溫柔笑容的綾子。
母親如果知道八代祐司的母親——如果相信他說的話——生活淫|亂，生了一大堆不知父親是誰的孩子，任憑這些孩子被戶籍上的父親毆打虐待，她會說什麼？康隆心想，她一定會說「那種女人沒有做母親的資格」吧！
大概不是光明正大的工作吧！工作地點確實對他突然不來上班或者失蹤也不覺得奇怪。
「砂川他們做這奇怪的工作後，祐司很生氣，他不想再和他們交往，要搬出去住。可是砂川他們缺錢，勸阻祐司搬出去。他們要靠他的薪水過活。搬到荒川後，砂川跟勝子他們常常跟祐司拿錢。」
如果一古腦地把祕密全盤托出，一時是輕鬆愉快，可是想到以後的發展，就忍不住害怕。幸好警方的搜查好像走錯了方向，還沒有人注意到綾子的存在。如果保持緘默，事情可能就這樣結束了。但這還這不對吧？只要那個代替綾子背負嫌疑逃亡的石田直澄還在的話——
「他從那時候開始就和有糾紛的不動產搭上關係了。」康隆不覺嘀咕。難怪後來更乾脆地接下類似佔住的工作。
這時她終於正面看著康隆。
「當然拿到了。」
康隆覺得八代祐司這個「人」就像廉價的動畫主角般。活在二度空間裡，沒有過去，也沒有經歷。畫得像真人，卻終究只是畫。他看起來在動，不過是看者的錯覺罷了。
「可是這樣做對嗎？你因為無法假裝不知道，無法忘記，所以才跟我吐露吧？你自己也很茫然吧？這樣一直讓石田先生掩護下去行嗎？」
她咚咚大步前行，康隆趕忙追上去幫他們打傘。彎過轉角時碰到附近香菸店的老闆娘。老闆娘輪流看看康隆、綾子和祐介後，調侃康隆說：「啊呀！好年輕的爸爸啊！」
「你去二〇二五號的時候，砂川他們三個已經被殺了？」
這種事情常有。綾子的耳朵可以捕捉到別人都聽不到的祐介的嗚咽聲。那種敏感度和那種銳利的指向性，連軍用雷達都不及。
「所以我不知道祐司去騙石田說，只要付一千萬圓，他們就搬出二〇二五號。可是我有不祥的預感，神經很緊繃。那天，就是下大雨那天，我們約好中午見面，可是他爽約了。我一直打他的手機，他都不回。我好不安，按捺不住就跑去找他。」
田山市在可以輕鬆往返東京市中心的通勤圈內。搭乘京濱東北線，從秋葉原站到田山站只一個多小時的距離。那傢伙是那麼近地方的人，康隆感到很意外。
「這社會真的有很多失蹤的兒子呢！我好訝異。」綾子抱著祐介，額頭冒汗。雖然時序已進入九月，陽光還是很烈。
綾子緊急住院那天，他想趕在截稿期限前交出而振筆疾書的稿子終究沒有寫完，因此社團同仁一起給他施壓，除了要他擔任夏季集訓營的幹事外，還必須供給《織網人》秋季特別號相當該次脫稿量兩倍的稿子。
「小康，你不想幫我和祐寶啦？你不是答應過我嗎？」
就謄本所見，八代祐司的hetubook.com.com父母都還健在。
綾子雙手猛搓著臉。
一進入七月，很快就放暑假了。即使抱著祕密恢復平靜的生活，康隆的稿子依然沒有進展。他自己也想過，是題材選得不好。現實與非現實。真實與虛擬。這正是康隆現在所處的狀況。
綾子腳步很輕地回來，謹慎地半開房門，笑了笑。
康隆凝視姊姊的臉，忍不住想，這事本來可以有好結果的，只要再多一點時間，只要事情發展的順序稍微不同。
好熱，開冷氣吧！綾子說著走到窗邊。在她按冷氣的遙控器、關窗的時候，康隆沉默不語。他想先聽聽綾子會說什麼。
「哪會？那是他的真名。他爸媽幫他取的名字。」
綾子聽八代祐司說過許多學生時代的事情、工作地方的遭遇等生活經歷，也跟康隆說了。可是不論聽了多少，康隆依舊覺得他的存在像卡通動畫。動畫主角都有編劇群編造出來的身世經歷，這和憑空捏造沒有什麼不同。
綾子轉一下眼睛，突然站起來說：「祐寶哭了。」
與命案有關卻又害怕真相出現，不相干的人大概無法了解吧，或許還會覺得那是一堆歪理。但是康隆夜裡惡夢中出現的，不再是表情肅穆登門造訪的刑警，或八代祐司慘白的死臉，而是悲傷撿骨的八代的母親。
「我只是開玩笑罷了，可是他當真要去拿戶籍謄本。在琦玉縣的田山市。你知道嗎？」
「他想瞞著砂川他們向石田直澄騙取一千萬圓的搬遷費。如果順利拿到，確實很棒。但終究是無謀的計畫吧！」
為什麼綾子不明白呢？
八代祐司家人的出現，就是他本體的出現。綾子承受得了嗎？至少，康隆承受不了。他太害怕看到那傢伙的母親傷心痛哭的樣子。
她快要哭出來。
「姊，你太任性了。」他平靜地說，「明明知道那傢伙是那種男人，還跟他生小孩。明明家裡人都說跟那傢伙分手比較好，你就是不聽，一直追著他不放，最後變成這樣。都因為你做的好事，害那無辜的石田直澄也不得不逃亡，你多任性自私啊——」
「你帶著祐寶？」
綾子猛烈搖頭，「我說的不是這個。你腦筋好，知道我的意思吧？可是單單知道，還是不一樣。」
「好像是金融方面的。工作很累，收入不多，一天到晚發脾氣。」
綾子雙手按在嘴邊，像要嘔吐。康隆猜那天晚上的情景已烙印在她眼睛裡，永遠不會消失。
綾子坐在康隆的床上，仔細扯平純棉洋裝上的縐褶，然後抬起臉問道：
但當八代祐司的親生父母和家人出面時，或是出現抱著他被冷凍保存的屍體痛哭的母親出現時，康隆姊弟此刻安然居住的世界就會被打得粉碎。八代祐司不是動畫角色。他是活生生的人。他也有懷胎十月將他生下、幫他換洗尿布、帶他去打預防針、幫他膝蓋擦傷時塗紅藥水、幫他縫補制服的母親。當這此一事實攤在眼前的瞬間，綾子就成了真正的殺人犯，康隆也成了掩護姊姊的共犯。
不過，八代祐司的身分一直沒有查明，康隆的惡夢也一直止於作夢。搜查本部沒有停止辨認身分，但一直沒有找到符合的人。
「祐司說他也不想和我分手，他說他喜歡我，和我在一起就感到安心，可以和我在一起組織家庭。他看到祐寶的臉，又想和我在一起了。真的！那時候是個機會。」
康隆振作起自己，故意開朗地對兩眼濕潤的綾子說道：
「對呀，我們開車去的，停車場沒有空位，真慘……他嘴裡一直抱怨不停。誰叫他討厭坐電車！連巴士那些大眾交通工具他都嫌。」
即使八代祐司不在也一樣？康隆心中問著。即使他死了——把他殺了也一樣嗎？
「我是無所謂，只要有祐寶，我就是幸福的人，什麼都不怕。」
「不要緊，他又睡了。嬰兒整天都是在睡。他會作夢嗎？」
「那個老闆娘很碎嘴，可要小心她！就是她說我是養私生子的壞女孩，把媽氣死了。」
康隆自己都悲慘得語無倫次。他過去和綾子吵過幾百次架，氣勢被她壓過這還是第一次。
康隆心想，綾子看起來像是和八代祐司心意相通，其實完全不了解他的感受，否則她不會叫他離開砂川到我們家來。
哈哈……康隆心想。
「你是知道那傢伙的成長過程而同情他嗎？」
綾子最近很少叫康隆「小康」，語氣雖輕，但嘴角有點怒意。
當然不行嘛！因為那樣又被另一個「家庭」套住了。康隆很了解八代祐司那時的恐懼。
「他去看過，雖然又破又舊，但是很寬敞。那房子因為遺產糾紛，要拆不拆的，砂川就以幫忙管理和打掃為條件，用極低的價錢租住。」
「不是，他是我的升學指導老師。他好像是主任，教社會科的老師。」
「什麼時候啊？」
綾子點點頭。
「那時候那個老太太也住一起嗎？」
康隆很了解這種心情，於是說，「早稻田和東大畢業的也有沒出息的人啊。」
「我有問過，他只說做生意，沒有仔細說。他說到母親時整張臉都扭曲，尖著嘴。目露精光，樣子好可怕。」
綾子挪開視線，「我勸過他別做了。」
康隆豎起耳朵，沒有聽到哭聲。隔一會兒，聽到綾子在她房間裡叫祐介的聲音，隨即聽到祐介回應似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