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完後,我放下原子筆,樋口巡查將表格拉過去瞄了一下,浮現微微的笑意。
「你是車禍相關人士?」
我沒來由地嘆了一口氣,緩緩邁出步伐。還是去拜訪本地的城東分局吧,比起漫無目標地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附近打轉,這樣應該會比較有效率。
警員挑了一下眉毛,觀察我汗濕的襯衫。「你是律師?」
我踩著油氈地板,走向防犯諮商室。地上掃得很乾淨。
「這樣能改善問題嗎?」
這點我可以充分理解。但,行人舉步維艱卻也是事實。
「或許你可以試著問問管理員。」
我立刻找到以哥德式字體標明「防犯諮商室」的白色牌子。牌子底下的門是彈簧式的——沒有轉動的握把或把手,往哪推它就往哪開。我一走近,門正好啪地彈開,走出一個頭髮染得火紅的中年女子。她又瘦又高,濃妝豔抹,就像準備外出,著裝到一半就不小心出了門。換句話說,在我看來,她的穿著還停留在內衣階段。
「這年頭自行車造成的死傷意外是不是已經不稀奇了?雖然我在電視上看過新聞節目的專題報導,卻作夢也沒想到熟識的人會被自行車撞死,至今依然非常震驚。」
「你知道負責人叫什麼名字嗎?」
樋口巡查露出「確認這點又不是我的職責」的表情,同時也誠實地表現出她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
「關於案子的搜查狀況,我們不能隨便告訴外人。請你把這個情形告訴梶田先生的家屬,請他們和負責本案的刑警聯絡比較好。」
昨天,我費了半個下午聽梶田姊妹敘述,剩下的那一半時間用來聽梶田家的姊姊傾訴。而晚餐後的休息時間,則用來記錄從兩人那裡聽來的事項。通常,家裡那台電腦我只用來寫集團宣傳雜誌《藍天》的報導,昨晚它一定很吃驚,被我百般折磨拿來重寫採訪稿或修改寫壞的稿子(當然是我自己的)的電腦君,看到我突然撰寫冒出殺人和綁架這些字眼的文章(雖然加上問號了),搞不好還以為我瘋了。
「天氣還是這麼熱耶。」
樋口輕輕點個頭,直率地看著我。「自行車互撞,以及自行車擦撞路人或撞倒路人的意外確實層出不窮。不過,自行車引起的車禍多半沒有打一一〇報警,所以我們警方也無法掌握實際發生件數。」
「聽說你見過梶田的女兒了。晚上開會之前我還能抽出點時間,談一下好嗎?」
「妳說的對。是我做事太沒效率了,真不好意思。」
她差點撞上我,當下露骨地面露怒容,瞪了我一眼才匆匆離去。走過之處,留下濃郁的香水味,那股氣味形成散不開的帶狀,幾乎能夠依此當路標——不,是鼻標,一路跟蹤她到天涯海角。
正因hetubook.com.com如此,一旦撞上,運氣不好就會害死人。
雖然來城東分局是我自己的意思,並非受梶田姊妹所託,但這也不算說謊。
「老實說,我不是來諮商防治犯罪的事。」
「我應該三十分鐘後就能到。」
「我也這麼想,可是櫃檯人員叫我來這裡。」
如果只是稍微擦撞,雙方略受輕傷,自行車稍有磨損的程度,的確不會刻意報警。想必不是互相道歉匆匆說聲對不起,就是互罵兩句「渾蛋」、「你沒長眼睛啊」了事。
我望著應著彈力晃動不停的門,咬牙後悔了三秒鐘,早知道應該先問梶田聰美負責本案的刑警叫什麼名字再來。
電視推理劇中扮演偵探的男女演員,行動更有效率。他(她)們通常和某位員警交情不錯,而且那位員警往往湊巧是案件調查的核心份子。
樋口巡查不停眨巴著眼睛,那副表情使她看起來突然像個小丫頭。
意外地,房間很寬敞。公家單位常見的長條櫃檯前排放著摺疊椅。櫃檯不是開放式的,以樹脂做的屏風形成簡便的小隔間。環顧四周,五個小隔間中有四個已坐了人。幸好空著的那個隔間就在我眼前,年輕的女警(剛才那個中年女子八成就是她招呼的)一邊用原子筆填寫著什麼文件,一邊抬頭看我。
樋口巡查看似聰穎的眼睛望著我,我老實地寫下姓名與住址。
所以,等我今晚回家時,應該已經有新手機,到時也就可以把手錶還給桃子了。
——你的手機,與其送修還不如換一支比較快。故障之後你就一直放著沒動吧?今天我出門時順便幫你跑一趟。
我很想知道梶田的意外是否有疑點,有什麼地方顯示出那並非意外,而是故意殺人。
「我是死者梶田的朋友。他有兩個女兒,非常關心警方的搜查進展。她們打從一個星期前就沒有接獲任何通知,才委託我前來詢問。」
葛蕾絲登石川公寓,這是此處的正式名稱。石川不是地主的姓,而是流經那座勾勒出魅惑拱形橋下的運河,也是此地的鎮名。
橋下兩側都有紅綠燈和斑馬線。因為石川運河兩旁各有一條沿河單行道,和這條馬路交叉。兩岸的道路都是單線道的小路,交通流量也極少。無論剛才或現在,穿越這裡的汽車都寥寥可數。所以騎自行車過橋的人,完全不把橋下兩端的紅綠燈當一回事,毫不減速地疾駛而過。
「總之你先去看看。」
我和看板佇立的位置,是位於凹字的左側邊上,就方位而言是西側出入口。西棟比東棟短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部分形成兩段式的停車區。東邊出入口面向步道處設有阻擋車輛進入的護欄,西邊停車區前方的走道中段也有同樣的護欄。
搞了半天,我到底是來幹嘛的——我自問自答著https://m•hetubook.com•com
走出警局。
「你現在在哪?」
去年接受公司的集體體檢時,包括我在內的幾個集團廣報室成員,差點因程序上的錯誤重複照兩次胸部X光。在大醫院裡按照順序轉來轉去的過程中,我和同事們最後已搞不清接下來該去哪裡、哪個檢查做過、哪個檢查還沒做。不過,至少還知道胸部X光已經照過了,雖然心裡懷疑接下來說要去照片子應該是搞錯了,但當著匆忙指揮看診者的醫護人員面前,這種話誰也開不了口。對方塞過來叫我們填寫的看診表,分明是不到一小時前才寫過的東西,可是我們還是默默地填寫。
「辛苦了。」話聲傳來,我沒有駐足,只是稍微傾身點頭。
「不是。」
在我騎自行車到處跑的當年,最怕碰上陡坡和橋。騎上石川橋這種拱橋時,大家都得站在踏板上,從座墊上抬起腰氣喘吁吁地猛踩踏板。現在這麼一觀察,已無人這麼做了。只要切換變速,任何道路都能如履平地。這年頭連電動自行車都有了。
她微微抓起淺藍色制服胸前別著的身分證件,朝我亮了一下。姓名、身分、大頭照。這女警顯然不太上相,我暗忖。
「好,我去見您。」反正,我正覺得必須向岳父報告。
河水很淺。凝目一看,可見積著茸茸淤泥的河底埋著凹扁的燈油罐和空瓶之類的東西。走到橋的另一頭,還可以發現欄杆正下方沉著一輛自行車。第一次來時我只顧著眺望景色,沒注意腳底下。
我以自行車代步四處跑的時代,只到大學為止,找到工作便搬離宿舍。遷居的公寓雖然破舊,但離車站和商店街很近,不再需要自行車了。婚後更不用說,我們住在通勤極為方便之處,也不需親自購物,和妻子外出時也是叫計程車。這種生活我早已習慣。
「這個嘛……」我突然冒汗。「我應該聽過,可是現在一時想不起來。」
就在我張望之際,又有好幾輛自行車在橋上來往穿梭。有年輕人也有家庭主婦,有老人也有孩童。每個人都毫不費力地爬上這座拱橋,又破風疾駛而去。
「是啊。」
以我的腳程來說,到最近的JR車站約需十五分鐘。站前有個熱鬧的購物中心,半路上也有大型超市。搭公車的話這個距離有點不遠不近,無論是上班、上學或買菜,自行車想必都是這附近居民的重要代步工具。
「這條走廊往裡走。」警員從櫃檯稍微探出身子,指著人來人往的大廳右手邊。「有一間防犯諮商室。你先去那裡試試看。」
樋口巡查大概判斷這種問題回答一下也無妨,直視著我的眼睛點點頭。
剛才經過時,那扇窗應該是關著的。也許是看到陌生男子在橋的附近打轉,才開窗一窺究竟。不過這位老婆婆還真友善,該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會是把我當成業績不佳的推銷員吧。
我好歹還是會推理的。
我感到襯衫內側的汗水滑落背上。我依然站在那裡,看著看板。接下來該怎麼辦?該正式拜訪管理室嗎?
「那棟公寓和石川町,都是和我們八竿子打不著的地方。」梶田聰美如是說。她說既沒住過該處,也沒有親友在那兒。「家父為何在中元假期特地前往那裡,又做了什麼,我實在想不出合理的解釋。」
女警振筆疾書後,起身離開櫃檯,把那份文件放進背後檔案櫃上排放的木盒裡。後方的辦公桌還坐著幾名制服警員,在我視野所及範圍內的兩人,都忙著講電話。
「我們會用看板或海報呼籲大家注意。」
「那防犯諮商室,是否曾接獲民眾報怨或陳情,表示住家附近有自行車高速狂飆,非常可怕?」
所以她才會推測,父親之所以站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的西邊出入口,一定和她憂懼的父親過去——他所說「必須好好做個了斷的事」——背後隱藏的秘密有關。
警局內多虧有遮陽篷,比外面涼快多了。裡頭人多得出乎意料。我走近櫃檯,向身穿襯衫制服、戴著警帽的警員表明,想請教一下半個月前轄區內發生的一起車禍。
老婆婆主動發話了。不知她多大年紀。牙齒稀疏,額頭和眼尾的皺紋都很深,頭髮雪白,穿著圓領的棉質連身洋裝——或者可稱為「布袋裝」,脖子上搭著手巾。
看板的白色反光很刺眼。上面寫的內容我幾乎可以倒背如流。我以手帕擦汗,猛地轉身,再次仰望聳立的公寓大樓。這棟樓的外牆也是白色的,似乎才剛做過大規模整修粉刷,同樣反射著刺眼的白光。
樋口巡查又眨了眨眼,這次看起來已經不可愛了。顯然,她在懷疑我的說詞。
老婆婆所在的那棟木造雙層樓房,位於橋這一頭的橋腳——距離葛蕾絲登石川公寓較遠的那頭——過了紅綠燈的轉角處。古老的瓦簷已見傾斜,單薄的木板也已鬆脫。不過倒也不是完全無人打理,窗框和老婆婆靠著的扶手,看起來頗新。
或許她會覺得我是個怪人。但,老婆婆莞爾一笑。
梶田被自行車撞倒時,為何會站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前呢?
「在請教你的諮商內容前,請先在這裡寫下地址和姓名。」
「剛才,我去過梶田發生意外的公寓出入口。」我說。「那裡簡直就是自行車銀座。就算發生別起沒報警的擦撞意外也不足為奇。」
這裡簡直是自行車的銀座。
「像這種情況,你們怎麼處理呢?」
樋口巡查是個非常親切的公僕。在這種情況下,想必這是最妥當的處理方式。
明明是妻子的手機,岳父卻毫不遲疑地開口就問「三郎嗎」。連我和梶田姊妹見面的事也早已知道,肯定是菜穗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透露的情報。而且白天她出過門,一定又是父女倆共進午餐吧。
電話就這麼掛斷了。我先穿上西裝外套,小心翼翼地收起手機。手錶是女兒的,手機是向妻子借的,同樣是臨出門借來的。
這個建議很適切。我會的,謝謝妳。說完,我起身離席。
「就是啊。」
「請等一下。」
「那就約在遊樂俱樂部。」
「以前處理過這種案例。不過不是一般家庭,是在學生上下學的路口。」
櫃檯上放著一張表格。
吸飽了河風,身心清爽後,我這才像要打道回府般走下橋。本來中途不打算駐足,只想上橋再下橋試試。這時,我突然和從街角窗口探出臉的老婆婆四目相對。我慌忙欠身行禮,老婆婆也回以一禮。她的面容很慈祥。
「那麼,你想商量什麼問題呢?」
老人剛走,下一輛車已和他錯身而過駛來。是用娃娃座載著幼兒的女人,母子倆頻頻交談著。我退後半步,背幾乎貼著看板讓出人行道。目送母子倆鬥嘴之際,背後響起叮鈴叮鈴的聲音,又是自行車在警告我注意。
不過,想殺某人時,如果蓄意用自行車把人家撞飛,做法未免太過迂迴。如果是騎著自行車無聲無息地接近,以什麼東西打他或拿刀刺他,然後再無聲無息地逃走,這樣還比較可行。自行車不是凶器,純粹只是代步工具,這才是比較合情理的想法。
「我這邊過去應該也差不多吧。」
「喂?」
「不好意思。」
我後面忽然冒出一名中年男子,硬把我擠開,向櫃檯的值班警員問起什麼。聽起來好像是在問某某人在嗎。雖然不像警局訪客開口該問的第一句話,不過櫃檯警員好像還是應付得很俐落。
霎時,傳來一陣沉默,也許是不知如何回應我的回答。不過岳父向來是不浪費時間的人,他可不會用收訊不佳的手機囉唆太久。
我把梶田信夫的肇事逃逸車禍說明了一遍。
「我不是要防犯諮商。」
「請坐。」年輕女警回座後,請我坐下。「我是城東分局防犯諮商室的樋口巡查。」
「會一直熱到彼岸節喔。」老婆婆慢條斯理地說著。她拉起手巾一端,來回掀動著替臉上搧風。
「我在梶田去世的現場旁邊。」
我雖然道了歉,卻沒有立刻離席。「還有件事想請教……」
走下石川橋,搭在臂上的西裝外套內袋響起手機鈴聲。一看液晶螢幕,打來的是事先輸入的電話號碼。
不意之間,一輛自行車緊貼著我的手肘從旁掠過。是個矮小的白頭老翁,叼著香菸悠哉地踩著踏板。
八月十五日那天下午,不知梶田是否以訪客的身分去櫃檯登記過。但,顯然就算去拜訪也和-圖-書沒用,因為管理公司也在休中元假期,窗口是關著的。
伴隨著雜音,傳來「三郎嗎」的招呼聲。
「如此說來,梶田的情形算是例外囉。造成死亡,又肇事逃逸。」
建築物面向馬路,形狀就像倒過來的凹形。中央空著的那塊地,是有著青翠草皮與花壇的美麗庭園,靠近馬路的地方是有屋頂的自行車停車場。社區內部的走道夾在建築物與庭園之間,鋪著漂亮的彩色磚。
我差點脫口而出:胸部X光我照過了。
「您好。」我打聲招呼。老婆婆聽了,又再一次回禮。
管理室位於東棟一樓。剛才我去看那塊刻有公寓落成日期和正式名稱的御影石碑時,曾經伸長脖子往裡頭窺探。大廳的事務室深處,小小的櫃檯窗口後頭坐著一個身穿淺灰色制服的男人。「訪客請先登記」這行但書掛在醒目之處。
「是,我是杉村。」
上面的標題寫著「防治犯罪諮商表」。
城東分局是棟四層樓的老建築,看不到半點現代化的時髦風格,整體皆以傳統的鋼筋水泥和玻璃窗構成。穿過同樣冰冷無趣的鐵門,我不停拭汗。朝著制服警員站崗的正門走去時,驀地,我感到似乎不慎墜入野村芳太郎導演改編松本清張小說的電影一幕。在還沒看到建築物右邊那片訪客專用停車場的最前排,傲然地停著閃爍晶光的藍色BMW之前,這種錯覺一直存在。可惜,這要是一輛皇冠或青鳥,我應該可以繼續保持那種心情。
螢幕顯示是「父」。
「是車禍死者的家屬委託我的。」就廣泛的意味而言不也算是相關人士嗎?
我沒找到抽號碼牌的地方,況且一旁也沒人等候,於是我欠身開口。「我可以坐下嗎?」
現在,我又有相同的感受。
這個疑問,我知道詢問櫃檯值班警員是不會有斬獲的。
不過反正也別無他法,我還是推開門。彈簧吱地叫了一聲。
「是啊,失陪了。」我右轉上橋。
「那應該是交通課負責的案子吧。」
岳父似乎正在車上,收訊狀況不太好。
如果另覓路徑恐怕會迷路,所以我決定循著原路回到車站。在那座深深吸引我的石川拱橋上,我又佇立了半晌,享受河風。
拿著我填的表格正準備起身的樋口巡查,不解地微偏著頭。
社區有兩個出入口,分別位於凹字的左右兩端。雖在同一直線上,但建築太大,兩個出入口相距頗遠。到處都栽種著樹木,不但恰當地維持隱私,同時也製造出安詳的景觀。
繫著圍裙的年輕女子一邊閃過我身邊一邊說著。她越過杵在人行道上的擋路者後,就使勁踩著踏板加快速度,漸行漸遠。
這是謊言。我沒問梶田聰美負責本案的刑警姓什麼,當時也壓根沒這個念頭。畢竟,她突然扯出一堆又綁架又殺人的驚人話題,我根本無暇顧及這些——我在心中這麼替自己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