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0

「我一直在想,」聰美垂下眼說。「對我爸媽來說,梨子是個象徵著人生重新來過的孩子。梨子出生,衣食不缺地幸福長大,大概就等於是我爸媽的人生重獲新生的證明。你能夠理解嗎?」
被他這麼一問,聰美似乎很羞怯。
聰美緊咬著唇,定定陷入沉思。夾在指間的菸冒出裊裊青煙。她用力把菸在菸灰缸中摁熄,彷彿就連這樣都會令她分心似的。
有一天,我也能夠當著即將組成家庭的小情侶面前,一邊用手肘捅著菜穗子,一邊說什麼「我家這口子年輕的時候」云云嗎?我也會一邊與桃子及她的未婚夫共進晚餐,一邊談論起「想當年我們談戀愛……」嗎?
聰美,是因為害怕過去。
「那麼,妳父母並未向妳說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才不是那樣。聰美她呀……,哎,這種常識性的因素固然也有,但其實另有真正的主因。」
「我知道了,妳不用在意。」說完我就把照片收起來。聰美向我道歉,這讓我更加覺得自己像個壞心眼的上司。
「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盡量沉穩地問道。
聽起來已經是以濱田之妻的身分代為致歉了。
至於聰美,表情就像人家把屍體照片推到眼前一般,說什麼也不肯正眼瞧一下。
姊,妳的電話——我聽到她這麼大喊。
「在我媽過世之後。」
我暗自想像。雖說是邀請眷屬一同參加的新春酒會,但大人的聚會對小孩來說當然很無趣。酒席進行到一半,小孩就已紛紛跑出去玩了。正值新年,想做的事有一大堆。即便大人說要拍紀念照,大家還是玩瘋了,也不知道正在哪裡玩,怎麼喊也喊不回來。無奈之下,也不能讓攝影師一直枯候,只好就這麼拍了。
儘管雖然不情願,迴避的念頭卻也沒強烈到必須駁回寶貝梨子的心願,於是他們遷居到東京西邊的社區。誠如聰美所言,搬到高圓寺的確比起住在足立區離八王子近多了。
「妳父母離開友野玩具,是在那件事發生後,大約過了多久的事?」
「你的意思是說難以相信?」她的聲音再次尖銳起來。「你不相信是吧,因為太無跡可尋?」
聰美遲疑了一下,做出肯定的答覆。
聰美的手指按著太陽穴,臉色蒼白。
「我是滿五歲之後才重新上幼稚園,那時在千葉,市原附近。我還留著當時在公寓前拍的照片。」
「小梨不是說只是出去兜風嗎?看起來不像有什麼疑問的樣子吧。」濱田向聰美問道。他直呼未婚妻的妹妹「小梨」。
該畏懼的過去怎麼也看不分明,所以連想像都無法聚焦。
住公寓是梨子的要求,高圓寺南那間公寓據說也是她選的。
「妳一點也沒變,長相和現在一樣。妳爸媽也一起拍了照耶。」
「葛蕾絲登石川公寓那邊,我也打算認真調查一下。」為了趕緊轉變氣氛,我努力用開朗、可靠的語氣說。
「對。昨晚也在我家好好討論過了,對吧?」
「那個……」
「不好意思。」禮貌上我還是道了歉。聰美笑了。手似乎也不抖了。
午餐前和聰美聯絡上了,但我們直到傍晚才見面。因為她的未婚夫說想和我當面打個招呼。他叫濱田利和,和聰美同年,任職於都內某電腦軟體公司。
聰美把那句話,和父親造訪葛蕾絲登石川公寓之行聯想到一塊。
濱田彷彿又要打圓場,對我說:「仔細想想,我對四歲時附近的鄰居也毫無印象了。」
這句如同迅速回擊的反問,顯現出她「書是我在寫,你只要協助我就行了,沒必要找我姊吧」的好強心態。說老實還真老實,說她孩子氣也的確很孩子氣。
「啊,對不起。」
聰美閉上眼,露出強忍情緒的表情,然後搖搖頭。
什麼綁架嘛,他說。「太誇張了。」
對於遭到綁架,好不容易才救出來的女兒這麼說?
「妳用不著這麼歉疚。那,他說了什麼?」
她握緊拳頭,秀出打排球練出的上臂肌肉。
「對,是個女人。」
「啊……到底是什麼事?」
我轉過頭,朝聰美一笑。「他好像很忙。」
最後聰美一臉如釋重負地,再次搖頭。「認不出來,這上面的女人我都沒見過。」
那是最大的意外,所以我再次確認。
如果結了婚,有濱田這個強悍的划槳手,聰美的人生必定豁然開朗,可以橫越過去她不敢揚帆出航的七海三洋,可以在任何港灣下錨停泊,也可以見識到前所未見的新景色。等到生活這麼一改變,對於父親過去的陰影,或許也會隨之不再介懷。
我笑了。「是會長在擔心她會不會真的把婚禮延期,就這件事。」
「對不起,你說的沒錯。」聰美沉聲說。「待會兒我再告訴你。上次見面後,我也深自反省,那樣不上不下地把話講到一半,就算本來清楚的事也會變得模糊不清。如果真想隱瞞到底,就該永遠埋藏在心底,既然要說就該完整交代才合乎道理。」
「那是小時候才用武力吧。」
「是的。梶田先生是為了什麼事去那棟公寓也是個謎。如果能查明他去做什麼,從那方面或許也可減低聰美的不安。」
「我沒有直接問過,要是做得到就好了……」她露出非常氣惱的眼神。
那是為什麼呢?
於是這張合照上,只有無法加入那群小孩、默默留在父母身邊的梶田聰美,在大人的環繞下一臉寂寞地入鏡。
聰美默然,過了一會兒,她才小聲說:「昨天,會長老師打過電話來。」
「不知道。」她發出嘆息般的聲音,煩躁地將手指忽開忽握。
客服第一部門負責新機裝設計晝,第二部門的工作則是後續的維修管理與處理客訴。
聰美察覺到了,她突然不好意思起來。她本來就是個聰明人。
「沒有。」
遭到囚禁、責罵、連吃的也不給,被陌生女人歇斯底里的言行舉止給嚇壞。對四歲小孩來說想必是可怕的經歷。不過,我雖然對聰美m.hetubook.com.com的敘述深感同情,依然無法把這件事放置在梶田夫妻的人生中。這起奇妙的綁架事件,到底是該嵌進哪裡的斷片?
「我嚇得直哭,哭累了就睡著了,可是醒來一看還是被關在同樣的地方。也沒東西吃,連水都不給。」
聰美深深吸氣再吐出,一次、兩次,然後才抬起臉。
梨子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那,我叫她來聽電話。」
「我回家之前一直沒看到我爸,我媽和我先到家。他好像是過了很久之後才回來的。」
「也不是什麼大事啦。」
「季節……我不記得了。」
「我認為這時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二十八年前聰美經歷的事件弄個水落石出。只要能查明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聰美的不安應該也會略微消解吧。」
「反而更不敢說,越來越說不出口。因為我知道,我記得的可怕遭遇,屬於我爸媽討厭、刻意迴避的那段過去,況且我爸媽好像也以為我不可能還記得。」
不過,她說那個決定是對的。她早就嫌市原的公寓太小,能搬家她很高興。提到這個,她的眼中總算重燃光芒。
「妳四歲時,遭遇過被綁架的可怕經歷。把妳擄走關起來的人說都是妳父親的錯。這個妳和妳父母談過嗎?」
「正確說來並不是三十年,是二十八年。」聰美小聲反駁。當然,她既未生氣也沒有敵意。
「仔細想想又好像不是全然陌生,臉型也隱約浮現眼前。可是,我就是無法具體說明,就好像對不準焦距。」
濱田興味盎然地把照片拉近面前,找到精心裝扮的幼|女後,就指著問「這是妳吧」。
「是啊,也許是因為這樣才認不出來吧。」
而我,是因為害怕現在的幸福。
濱田果然體貼周到,立刻轉換話題。
她的態度強硬得古怪。
「對不起。」
「妳回家後,父母對這件事說過什麼嗎?」
我沒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我希望聰美先恢復鎮定。
雖然我沒那個意思,但大概追問得太煩人吧。我的疑問或許刺到她的痛處。
濱田一邊道歉,一邊跑出店外。隔著入口的玻璃門,可以看見他把手機貼在耳上,背對我們這邊的身影。
「即便如此,還是無法排除可能性吧。」
濱田和聰美面面相覷。濱田露出靦腆的笑容,聰美有點消沉。
「不知道。對四歲的小孩來說,只能區別老人和小孩。剩下的人想必統統都歸類為『大人』吧。」
我想起梨子說過,姊姊很討未來公婆的歡心。
說到最後,她浮現自嘲的笑容。那是很不像聰美的笑法。
聰美縮起身子。不只是因為這個姿勢,有濱田坐在旁邊,她看起來好像整個人小了一圈。
「說來真好笑,我是新娘的朋友,她是新郎的朋友,通常應該是反過來才對吧。所以,起先我們彼此都在試探對方,懷疑對方是不是被新郎新娘給甩了。」
「妳還記得在員工宿舍和誰一起玩過嗎?」
在他們終於回到東京,進入東京共同無線計程車行任職之前,梶田做過各種臨時工,手頭上似乎相當拮据。聰美在這裡上了小學後,「曾經交不出營養午餐費,害我覺得非常丟臉。」
「妳看吧,我就說吧?」濱田氣勢大振。「更何況,假設……,我是說假設喔,妳四歲那年發生的事件,真的是因為妳爸和誰結怨而引起的,但妳爸過世是在那件事發生後的三十年。都三十年了……,就算是殺人命案也已過了整整兩次追訴時效。天底下哪有人恨意這麼執著的。」
的確,不過前提是在小說情節中。
對我來說,那似乎太不自然。四、五歲時當然不可能,但照理說成長到一個階段後,如果那段可怕的回憶依然鮮明地留在腦海,應該會想問問看、探究一下才是正常反應吧。
聰美沒反應。
「當時,妳已經念幼稚園了嗎?」
「結果,我爸媽大概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終於決定回東京找工作。在市原只住了兩年左右,我又得再次換小學。」
說到這裡,她顫抖的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開水。溢出的水沿著下巴滑落。她的雙眼深處閃著暗光。那是恐懼,想必還有憤怒。
聰美彷彿擔心如果不提高警覺也許會被照片中伸出的手陷住喉嚨般,戰戰兢兢地伸長脖子,湊近窺視。一旁,濱田也擺出同樣的姿勢。
「濱田說他六點才能來。有點遲到、還請見諒。」
「都有,兩人都說過。」
「對不起,一時亂了方寸。」
難怪岳父雖然取笑聰美瞎操心,卻還是流露出慈愛的眼神。濱田想必也深受聰美這種與外表不符,宛如易碎玻璃的纖細強烈吸引吧。像這種開朗豁達的男人往往如此。
「這個阿姨……」說著,她指出前排第二個中年女人。「這個人好像就住在隔壁。不過我也不是很確定。」
「貴社今多財團沒有使用我們的系統吧,真是遺憾。」
我看著她點點頭。她的言外之意我很清楚,撇開對錯與否姑且不論。
「什麼時候說的?」
我對她一笑。「總之,我先盡量調查看看再說。」
但在同時,我也覺得這膽怯的美女惹人憐愛。如果放任不管,她大概會鑽起牛角尖,越來越鑽進死胡同,一個人抱膝坐在那裡面吧。她實在令人忍不住想招呼過來一起玩,想伸手拉她出來,好好照顧她。
「是沒錯啦,但是,」襯衫包裹的雙臂在胸前交抱。這也是客服人員的品味教養嗎?即便在這傍晚時分他的襯衫領子依然硬挺。「更扯的是她,梶田伯父一死,她居然說那不是意外,也許是計畫殺人。我真的差點跌倒。沒想到她那麼鑽牛角尖,嚇了我一跳。」
「那個女人不見得是友野玩具的員工,說不定只是附近鄰居吧?」
「完全沒有?連一次也沒有嗎?」
「要是早點認識聰美小姐,應該可以拉個關係。」hetubook.com.com
未婚夫的拔刀相助令聰美彷彿獲得救贖般。
「姊妹吵架,一但鬧僵了就很難收拾嗎?」我問道。
據說梶田曾對聰美說,在她結婚之前,有件事非得先好好解決不可。
「搬離員工宿舍時,妳父母有沒有說什麼?」
「宿舍雖然也有小孩,可是他們不讓我加入。」她說得感慨萬千。
「這個,是怎麼回事?」她問我。
因為我和聰美一樣膽怯。我們總是不斷回頭,憂懼著是否有什麼東西緊追不捨。
「妳就看一下嘛,沒事的。」濱田輕摟她的肩膀催促。「如果能查明是誰,就有辦法解決了。」
「拍這張照片時的事妳還記得嗎?」濱田問。
她應該預期得到妹妹會翻出父親的相簿尋找線索,所以與其強辭奪理地找藉口阻攔,還不如先把相簿藏起來,或是把這張照片直接抽掉更省事,結果她卻沒這麼做。那大概是因為在梨子拿給她看之前,她根本沒看過、也不知道有這張照片吧。為了躲避可怕的記憶,這些年來她一直不敢正視父母的過去。那麼,想必也不可能翻開相簿看過。
我試著運用想像力,把四歲的梶田聰美換成現在的桃子。對於我和妻子的友人——雖然人數不多——桃子有什麼樣的認識呢?二十八年後,桃子還會記得他們嗎?
「對了,妳姊姊在家嗎?」
「社長還有太太,也可以請教當時協助社長的一位關口。事情還沒到完全絕望的地步。說不定能查出什麼。」
聰美再次閉眼,一邊用手指搓揉太陽穴,一邊陷入沉思。
歷經歲月更迭,過去逃離的地區已在記憶中逐漸淡薄,沒什麼好緊張的了——我試著這麼想,把自己假想成梶田。
「做不做得到我不知道。不過可以調查看看,就像現在正在做的這樣。」
「可是……」
兩人這麼並肩一坐,看起來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年前,他們是在友人的婚宴上認識的。
聰美考慮了一下。只聽見呼吸聲。
「關於這點,我現在也越想越迷糊了。」聰美說得很含糊。
除非是關係特別親密、互動頻繁,交情就像家人一樣,並且交往時間長達一定的程度,否則四歲小孩應該不會記得吧。我漸漸覺得,如果對方僅是梶田夫妻的同事或附近鄰居,聰美的記憶欠缺具體性也是理所當然。
「簡而言之就是替第一部門擦屁股,很倒楣。」他豁達地說。這種圓滑客氣的語調和幹練俐落的態度,似乎是天生個性加上職場訓練累積出來的成果。
「這樣嗎……」聰美有點寂寥地低語。「我爸媽明明說友野玩具的社長非常照顧他們。像這種事,大概就是會錯意吧。」
起先住公寓,等到梨子上小學那年,他們終於搬進獨門獨院的房子(雖然還是租的)。同樣位於足立區內。
我好像也有點迷糊了。總之現在什麼也別問我。我一邊收拾檔案夾,再次轉移話題。
「怎麼樣?聽起來很奇怪吧。」說著,濱田朝我靈活地挑起一邊眉毛。
「早安……」椎名妹像唱歌似地打著招呼進來。
「這種事真的做得到嗎?」濱田問。「這種事」這幾個字,和聰美的聲音形成合唱。
「只是,那時才算真正的初次見面,我實在鼓不起那麼大的勇氣。」
「服喪的心情我能理解。」
「對。因為我家沒有那筆錢,況且在我被囚禁的過程中,那個女人也沒提過錢。她只是不斷強調是我爸害的、都是我爸的錯。」
這時,我察覺一件事。我沒看過聰美戴戒指。就連現在,她白皙修長的手指也毫無裝飾品。照理說她應該早已收下婚戒了。
「我這樣說或許太多管閒事,但妳感到不安的事,真的不能告訴梨子嗎?」
聰美頑固地將目光離得遠遠的,拚命搖頭。「我不記得那個女人的長相了。」
聰美從皮包裡取出香菸點燃。我攤開記事本,把剛才聽到的記下來。聰美噴著煙,一直定睛凝視我的手。彷彿在監視我記錄得是否正確。
聰美沒有微笑,卻拿起手帕擦拭眼角。她的睫毛膏暈開了。
「照片上除了妳就沒別的小孩。就這些人的年齡來說,應該有更多小孩才對。」
「她應該不知道。會聊起當年的往事,頂多只到我國中為止。我和梨子差了十歲,所以那時的梨子什麼都不懂。」
數秒之間,我就這麼等著。
真是失敬失敬。
「妳還記得她的長相嗎?」
你們感情真好,我說。除此之外還能說什麼。和濱田嬉鬧的聰美就像換了一個人似地活潑開朗。要是她能一直保持這樣就好了。
星期一,我一到辦公室便致電梶田家,是梨子接的。我交代了造訪友野玩具的事,但並未提及詳情,只說相關者的記憶沒有可供參考之處,看來應該沒什麼好寫的。
「沒有,什麼也沒說。只說我們要去別的地方。」
「是啊。」
「多多少少吧。」
「大約多大年紀?」
「不是的。只是,我形容不出是什麼樣的長相。」
「那時的確有比較要好的朋友,在幼稚園,不是宿舍的小孩。」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妳說的……呃,該怎麼說,就是妳四歲時,被綁架的可怕遭遇也告訴他了嗎?」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我全都告訴他了。」
我越說越吞吞吐吐,到頭來還是受到菜穗子的影響。對一個小女孩來說,那也許是連回想都害怕的驚恐遭遇。
「嗯,就是啊。」濱田也同意。
「令尊嗎?」
「對了,婚禮和新生活的籌備進展如何?」
聰美十分惶恐,我把友野玩具之行告訴她。
「在同一個屋簷下,有個開朗長大的妹妹。我爸媽毫不保留地疼愛梨子。為什麼會那麼疼愛梨子呢?因為那孩子什麼也不知道。所以,我也只能假裝毫不知情、什麼都忘了。我假裝已把所見所聞都忘了,把從我爸媽那裡聽來的也忘了。hetubook.com.com我假裝自己和梨子一樣,可是我終究不可能像她一樣。」
「妳離開時,是令堂來接妳的。」
我把造訪友野玩具的經過詳細告訴她。包括榮次郎說的話、他的記憶狀態,乃至他說的「既然沒什麼印象,那表示梶田應該是個規矩的員工」也原封不動地轉告。
「你的意思是說,對梶田先生懷恨在心的人,或許也會破壞你們建立的新家庭?」
我看著聰美的臉。她縮起身子。
「令尊在東京共同無線計程車行時,你們住在哪裡?」
「至少,梶田先生過世的意外和聰美以前經歷的可怕事件,似乎該分開思考比較妥當。因為要殺人時,用自行車去撞,並不是什麼精確的做法。」
「這是我向梨子借來的。我拿給社長看,他還記得很清楚,說是昭和四十九年拍的。那時聰美小姐三歲吧。」
「你說,那種事我怎麼可能做得到?」聰美突然拔尖嗓門反問。「小時候無法以言語描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根本無從說起。」
這對金童玉女,不約而同地瞪眼看著我。
「是啊,的確。」
「從那時起,我就說她想太多了。」
「我想和妳見個面,方便嗎?」
「昨天,去過友野玩具之後讓我再次感到……,不,妳不想談的事我不會勉強追問。可是,根據友野玩具社長的敘述,令尊令堂都是認真的員工,對於他們離職時的原委,好像也沒留下什麼特殊印象。因此,妳所經歷的可怕遭遇……,嚴重到令尊令堂因此不得不倉皇辭職逃離友野玩具,至少不是外人能夠察覺的事態。我無意藉此斷定這全是妳想太多或其中有什麼誤解。只是,我還是覺得必須再問得詳細一點……。只是,歸根究柢我連這是不是我該問的事都不確定。」
應該沒什麼特殊含意吧。兩人如膠似漆,以聰美正經的個性,也許是覺得平時戴著昂貴的婚戒到處跑太招搖吧。
「那麼,如果被關了兩晚,就得向園方請假囉?」
「是的。很像電視上推理單元劇的情節吧?」
「梶田不……令尊不在嗎?」
「沒關係。」
「就這樣過了兩晚,我媽來接我了。那個女人雖然又哭又叫拚命抗拒,可是我媽還是把我帶走了。就這樣總算回到家。」
某種東西在喀喀作響。是聰美左手戴的手鍊型腕錶,撞擊著桌子。
某人也使用同樣的來電鈴聲……
這樣豈不是牛頭不對馬嘴?
「開玩笑的啦,開玩笑。」
「談婚禮的事。會長老師說他覺得延期的做法有待商榷,不過這種事最重要的還是當事人的想法,所以他叫我和對方好好商量之後再決定。他也責備我說不管什麼事,一個人悶在心裡煩惱都是不對的。還說這是我的壞毛病。不,我反倒認為他是在安慰我,因為他的聲音很慈祥。」
我心頭暗奇,這個旋律好像在哪裡聽過,並對於自己的念頭感到雙重驚奇。就在最近,似乎才剛發生過很類似的情況。
「如此說來,當時沒有付錢——也就是交付贖金給綁匪的說法,純屬妳自己的想像?」
「這個嘛……過了多久啊……」
梶田家的晦暗時代就這麼結束了。
我邊做筆記邊思考。對於好不容易才帶回家的稚齡女兒,梶田太太說的是:「留下妳一個人真對不起。」
「是,我聽說了。梨子也激動地表示,應該先抓到撞死父親的兇手再說。」
我深有同感。連究竟有沒有這號人物都還不確定,她也未免太會瞎操心了。岳父說「聰美膽小」的確是一針見血,「所以,一點小事也能鬧得雞飛狗跳。」
「那必定是可怕的經歷吧。」
在電話中的短暫交談,想必來不及提到綁架云云。
「那個女人對妳動粗了嗎?」
「一點也不麻煩。只是,為了替令尊寫書的事,如果一直和令妹處於爭執狀態,妳也很不好受吧。」
我不發一語,只是凝視著梶田聰美。我的臉上想必反映出她的表情,我想讓她察覺到這點。
「抱歉遲到了。」他向聰美道歉。短短一句話,便讓失去生氣的聰美雙頰恢復血色。
我鼓起勇氣進一步追問。
「雖說是租的,但那棟房子畢竟留有我媽的回憶,起先我爸一點也不想搬家。我在猜想,說不定是因為高圓寺離八王子很近,所以才不願意——雖然他沒這麼說過。不過最後,我爸還是屈服在梨子的撒嬌下。」
「她說,想把婚禮延期。」
——我果然不行,不可能得到像梨子一樣的待遇。
「那麼,請妳轉告杉村會再和她聯絡。」
「那麼,把妳帶去那間房子的又是誰?妳還記得嗎?」
我們就像一般上班族,先交換名片。他的頭銜印的是「顧客服務第二部門主任」。
他的語氣雖然萬分遺憾,表情卻笑得很開朗。寒暄完畢,他就說聲「不好意思,今天好熱」,把西裝外套脫下搭在椅背上。淺藍色條紋襯衫看起來充滿年輕朝氣。他和聰美同年,所以只比我小三歲。可是,看到他的裝扮,我忽然覺得自己好老。
「妳有沒有被毆打,或是遭到綑綁?」
在這個時期,梶田太太好不容易懷了第二個孩子,卻不得不拿掉。這時聰美六歲。他們又退回顛沛流離的不穩定狀態,沒有多餘的心力養育第二個孩子。
她說正以梶田參加象棋社的照片為主軸,會見當時的車行同事或寄信徵詢。
「我被帶去……某個陌生的房子。我爸媽不在,只有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她告訴我,我不能出去。我哭著說我想回家。但她不讓我走,也不開窗子。我哭鬧著堅持要回家,她就把我關進廁所。在昏暗骯髒的房子裡,廁所臭得幾乎讓我嘔吐。
正因為有這種想法,我冷不防脫口而出:「這樣相當困難。」
聰美再次用手蒙著眼思考,連等在一旁的我都不禁身體緊繃。
沒聽到回答,我抬臉一看,只見聰美搖頭。
「人家特地抽空和我們見面,你就別再說廢話了。」聰美看似幸和_圖_書福地展顏,訓斥著未婚夫。
「我只有弟弟,所以不清楚。」
「不過這個愛操心的傢伙,說我好不容易才進入理想公司,辭職太可惜,現在就已經強烈反對了。」他戳著聰美笑道。我想起友野榮次郎也曾同樣用肘尖戳著兒媳文子。
雖然我並不想拿自己當衡量標準,但我訂婚時可是按照常規花了三個月薪水買鑽戒送給菜穗子。她也一直把戒指戴在左手無名指上,至少和我見面時一定會戴。
「你還專程替我們跑這一趟嗎?不好意思。看來事情畢竟太久遠了。」
「梨子好像還在戰鬥狀態呢。」
「算了。既然沒打聽到什麼特別有趣的故事,那就表示我的……我們的編輯方針不用改變囉。」
「是的。計程車開得很順手,他們的談話重心也從過去轉為今後的事。」
說不定,是害怕具體地回想起來吧,她僵著臉囈語。「所以才把記憶完全封印……。像這種事,常聽說吧?」
「可是,那件事的確不尋常。」
這點他倒是說的沒錯。我數了一下,紀念照中共有十二名女性,其中穿和服的多達十人。雖然只有一個人梳日本髮髻,但在當時,正月盛裝穿和服時,女性通常會配合服裝做頭髮,所以另外九人的髮型想必也和平時不同。
「沒有。可是……」聰美呢喃著「我好怕」。那是當然的,我說。
我就知道。
「可是她呀,老是擔心如果沒搞清楚梶田伯父的過去就這麼結了婚,說不定會給我和濱田家帶來麻煩。真是的,瞎操心也該有個限度,你說是吧?」
某人的招呼聲令我和聰美同時仰臉。一名腮幫子留有青色鬍碴的寬肩男子,緊貼我們的桌旁而立。
「那麼,婚事還是會照預定計畫進行囉。」
「剛才我到的時候,看到你非常嚴肅地在和聰美交談,所以我不太敢出聲,不小心聽到你們的對話。」
「是的。貴社的LAN(區域網路)系統,在落成公開招標時,敝社是第二順位,以些微之差落敗。」
「這種時候還要追問實在很抱歉,但我想再請教一下。發生這件事時,是在哪個季節?」
「是啊……當時是怎樣呢?也許,是幼稚園放假的時期吧。不知道。不過我想應該不是夏天。不……也許是夏天吧,總之屋裡臭得不得了。我到現在還記得臭哄哄的,好像堆滿垃圾。那可能是暑假期間吧。」
濱田慌忙地抓起手機,匆匆起身離席。由於動作太急,不慎撞到桌子,杯子隨之晃動。
據說是下午兩點過後。當時我正在友野玩具。
如果問我具體要怎麼調查,我還真無從答起。難道要把將近四百戶的門一一敲開,打聽有沒有名為梶田信夫的人來府上拜訪過?這樣才算是認真調查嗎?
「我聽過。早在很久之前,應該是一年前了吧?」
「那,我幫你轉告她。什麼事?」
我說聲知道了就掛斷電話。我在腦中想像聰美和我說話時,梨子隔著一段距離(臉色猙獰地)豎起耳朵聆聽的模樣。姊,妳既然反對我做的事,那妳和我的責任編輯有什麼好聊的?
「對。」
「總公司大樓的嗎?」
從八王子搬到哪裡,聰美已不記得了。不過,她說當時曾暫時和梶田分開,母女倆相依為命。
「婚禮會場那邊的人也說了,服喪期間還是可以配合服喪調整喜宴的安排,總之對應的方法多得是,比方說取消華麗的點蠟燭儀式之類的。至於取消婚禮,因為不太吉利,我爸媽也說事到如今應該用不著延期。最重要的是,他們很希望她趕快嫁進門。因為我家沒女孩,我爸媽都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看待。」
「妳沒向妳父母確認過。」
「在啊,找我姊幹嘛?」
「現在也是。我老弟啊,遜得很。」
這次碰面的地點還是在睡蓮。我比約定的五點半提早十五分鐘抵達,一看,聰美已在那兒等著了。
「妳就是這麼一板一眼。」濱田忍俊不禁。「那我訂正一下。天底下哪有人會為了一件事恨上二十八年。要是真有那麼強的恨意,早就已經動手了。」
聰美第一次流露出既像在批判、又像在揶揄妹妹的語氣。
「不知道,我不記得了。」
「沒關係。」我微笑以對。
「你早就知道了嗎?」
「這樣嗎?」我思索該如何開口。
我慎重思考。從濱田輕快的語氣,可以感受到他就是在腦袋如此認定後,才刻意這麼表現的意圖。看來他也在用他的方式擔心聰美。
「半個月……或者一個月左右吧。不,也許更早。」
「對。」
聰美沒看我,甚至沒察覺我在對她說話。她正凝視著濱田,彷彿靜止畫面。愉快對話的餘韻雖然令她的嘴角上揚,但除此之外全都停擺了。就像電腦當機,就像某種東西、某個人,對她做出了錯誤的操作指令。
他看著聰美,「妳終於說出來了嗎?」他問。聰美點點頭。
「這是當時友野玩具的員工齊聚一堂拍攝的紀念照。據社長表示,當天為了慶祝創業二十週年,特地請大家喝春酒,所以能出席的員工全都來了。如此說來,在這些人當中,說不定也有那個囚禁妳的女人。」
「把妳擄走囚禁的,是個女人沒錯吧。」
「那,妳並不是被誰推上車,或是被拽著手帶走囉?」
不僅是因為曬得黝黑、看起來很強壯、眼睛明亮有神、體格魁梧這些外表上的因素。聲音和說話方式,視線的落點,點頭時的小動作,一切都很正派,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噢,事故現場的……?」
「沒有。」
這位小姐連反省的方式都非常中規中矩。
「對不起。那孩子好像在賭氣。」
濱田彷彿要打圓場般,來回審視著我們倆的臉,一邊說:「因為所有的女人都盛裝打扮嘛。還有歐巴桑特地梳了日本髮髻,這樣看起來也許會判若兩人吧。」
我以前沒什麼朋友,因為我很內向,聰美說。
「從那之後,包括友野玩具的事情在內的往事,妳父和_圖_書母就再也沒提過?」
我和妻明明應該算是恩愛夫妻,為何每次一有點什麼事,我就會開始思考自己將來是否也能這樣呢?究竟是我們之間有哪一點令我產生這種疑問?
「讓他老人家百般操心。他說很想和我見面,可是一直抽不出空。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可以……這樣說……吧。」聰美似乎不太情願同意。
「她說想住在時髦的街區,起先還說要住自由之丘或代官山呢。」
「令尊令堂談論友野玩具時代的事情,是在妳幾歲的時候?詳情梨子好像不大清楚吧。」
「給你添麻煩真的很抱歉。」
「不行是吧。」
「對。可是我不可能自己跑去那種地方吧?也不可能是我爸媽帶去的。所以……應該是對方以什麼說詞把我騙走的,除此之外別無可能。」
「完全不是那樣。討厭,一天到晚開玩笑。」
那就是綁架的經過嗎。
「可是,友野玩具的社長,根本不記得我爸媽。」
「是啊,但是懂事之後……」
他是個健康的男人。這句話道盡我對濱田利和的印象,見過他的人想必十人之中有十人都會這麼想吧。
因此,姊妹倆的記憶才會出現這麼大的落差。
「幼稚園也臨時換了一間吧?」
我像要悄然憮慰她般開口發問。因為不習慣把那種字眼說出口,所以我有點難以啟齒。
「杉村先生覺得呢?」
「如此說來,你們搬到現在高圓寺南的公寓是在……」
「我待會會去買東西。」聰美壓低嗓門說。「我再打電話給你。」
聰美抬起眼,眨了半天。眼底的暗光雖已消失,但焦點仍晃動不定。
「什麼時候啊……」聰美看似不安地窺探我的眼睛。「三不五時就會說。比方說他們買給梨子以前我都沒有的玩具……類似情形。不過,梨子懂事後他們就再也不說了。」
「椎名妹,妳和弟弟吵架時都是怎麼解決的?」
「我也這麼覺得。」
「她居然這麼說嗎?抓兇手應該是警察的工作吧,真拿那丫頭沒轍,簡直像小孩一樣。」他喜孜孜地擺出兄長的姿態。
「妳試著確認過嗎?」
「念了。」
「那麼,梶田先生過世前你就知道了。」
聰美似乎警告過梨子不准把這張照片拿出去,不准用,妳沒那個權利——即便我也覺得這麼說有點惡意。
不是說幸好妳平安無事,或詢問沒有受傷?
「對不起。」她用手蒙著眼睛動也不動。我倒向椅背,喝著杯中的冰水,大概一口氣喝掉了一半。
「沒關係。你們這麼恩愛真令人嫉妒。」
正當我一邊看著恩愛的濱田與聰美,一邊如此茫然浮想之際,濱田放在桌角的手機響了。流瀉出悅耳的和絃鈴聲。
「那麼,撇開那個令妳害怕的女人不論,照片上還有沒有誰是妳有印象的?當時你們住在員工宿舍,令尊令堂的同事,對妳來說等於是鄰居的叔叔阿姨。妳還記得看過哪張臉嗎?」
被濱田這麼徵求同意,聰美終於恢復笑容,我也鬆了一口氣。很少看到像她這麼適合笑容,笑容卻又如此稀少的人。我指的不是基於禮貌或隱藏悲傷的社交性笑容,而是發自內心的真正笑容。
「足立區。一個叫做梅田的地方,就在計程車行營業所旁邊。」
我在考慮是否該再說一聲「你們真恩愛」。
「妳不要緊吧。」
「對。我們本來正在聊小時候的事,結果她就主動提起,說她有過可怕的回憶。」
梶田逐漸習慣計程車司機的工作,生活安定下來。梶田太太懷孕了,那就是梨子。這次不用再忍痛犧牲小孩,嬰兒得以安然出生。
聰美一聽立刻反應。
才沒那回事呢——聰美臉上帶笑卻認真反駁。
「那怎麼可能,我爸只是個司機。」
「對不起。」濱田乖乖低頭致歉,變得有點正經。
說到這裡我才想起,印象中好像也滿身大汗——她不確定地呢喃著。
「不記得了。」
我有點不明其意。
「可我不同。對我爸媽來說,我是知道晦暗過去的孩子,是和他們共度人生低潮的孩子,所以我爸媽或許都覺得很對不起我吧。他們甚至這麼說過。」
「剛才妳說是個不認識的女人,在那之前,妳真的一次也沒見過她嗎?」
在這種狀況下這麼說雖嫌不謹慎,但我還是察覺一件「好玩」的事。蹶起嘴亢聲爭辯時的聰美,和梨子非常相像。
後來我又和濱田閒聊了一陣子上班族的話題,而聰美也不時頑皮地打斷濱田的話攪局。濱田相當用功也很有企圖心,他告訴我將來打算自立門戶。
她痙攣般眼珠一動,嘴唇毫無血色。她的手握得死緊,手指關節幾乎像要破皮而出。「那個女人好像一直在屋裡打轉。她坐立不安,總之就是不停地動來動去。我一叫她放我回家,她就隔著廁所門大叫:『妳給我安分一點、都是妳爸的錯,如果不聽話我就殺了妳』等等。再不然就是像野獸一樣低聲咆哮。有時,好像會和誰講電話,但我聽不清楚內容。」
想必是因為那時兩人已縮短距離,認真地交往,所以聰美才會把自己心中的傷痕坦誠相告。我決定謹守禮儀,不去深入想像那個場面。頭一次看到聰美害羞,還挺惹人憐愛的。
「是啊,就只有我。」
濱田說完之後,大概自己也覺得這樣太輕浮吧,他慌張地猛眨眼,「抱歉,我說話太不知輕重了。」他補上一句。
「就算無法說明長什麼樣子,至少還有印象吧?說不定看到了會想起來。」
「如此說來,那個女人和令尊令堂認識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沒有囉。」
其實我也一樣。本來只是想試試能不能找到線索,但是看到對方滿臉困惑,反倒像是我在欺負兩個年輕人了。
「毫無印象嗎?」
「他知道妳憂心的事嗎?」
我打開夾在腋下帶來的檔案夾。取出那張正月紀念合照,放在桌上。
「我媽對我說,留下妳一個人真對不起。我爸倒是什麼也沒說,不過兩個人都變得好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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