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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引仁平的體格與「黑豆」相仿,骨架小而略瘦,加上駝背,看起來比「黑豆」更嬌小。年齡則應該比平四郎大上許多,髮髻裡有幾絲白髮,因光線照耀而閃現銀光。一張小臉還算端正,年輕時或許頗獲女子青睞。身上那件嶄新的和服漿得筆挺,直紋細得須定睛看才分辨得出。
「雙親取的名字是三太郎。」政五郎說道。
「是。」少年再次點頭。「因為我記性好。」
「那裡的房客就像倒了樹的猢猻,一個個散了不是嗎,那究竟怎麼回事?」
「我想翻個身,你來幫忙。」
因仁平來訪,平四郎哪都不去,第一個就先到鐵瓶雜院。佐吉正指揮著雜院大夥兒,埋頭修理因連日下雨而損傷的屋頂。官九郎在他頭頂上飛舞。
不久佐吉回來了,神清氣爽地揮著汗。這陣子陰鬱的臉色,今天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想來是為大家同心協力幫忙感到高興吧。
「我在想,佐賀町的仁平與築地的湊屋總右衛門之間,是不是從以前就有什麼過節,你知道嗎?」
同僚亦深知平四郎討厭捕吏,至今從未有人向他求援:
「大爺也真愛為難小的,您明明就知道。」
岡引這個名稱,取自於在一旁協助同心、與力辦事者之意。因此這個「岡」字就意義而言,與「岡目八目(旁觀者清)」之「岡(旁)」相同。
「他就是大額頭。」
「我能不能幫上忙呢?」政五郎客氣地問道。平四郎心下暗忖。
「因為我是老三。」少年接著說道。
他指的是阿德。然而,仁平這說法聽起來,好像平四郎去阿德那裡,除了大嚼她的鹵芋頭、鹵蒟蒻之外還有其他目的。這誤會可大了。
「對不起,我不該叫官九郎送那種信過去。」
八助等人的拜壺信壺似乎是假的。而且,拜壺信仰源自於湊屋。若套上眼前仁平的說法,八助等人便是受到湊屋或與湊屋的人調唆,假作拜壺信壺而離開鐵瓶雜院。此時,為了讓八助等人依計行事,湊屋那方想必會備好離開後的去處,一干人也用不著擔心住的地方沒著落。
「那個仁平來找你說什麼?」
平四郎拔著鼻毛問道:「你的地盤裡沒有年輕管理人?」
「話說回來,大爺,真是難得。小的知道您向來不喜與我們有所接觸,這回是為了什麼事呢?」
井筒平四郎便是如此樂天。人真是不能沒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不必客氣,帶他過來吧。」平四郎說道,邊揉揉眼睛好讓腦子清醒。
「別擔心,地主是湊屋。就算少了點房租也不痛不癢吧。」
正好在這時候,長助的衣袖勾住硯台,把墨汁給灑了出來。小平次連忙去拿抹布。佐吉趁這一陣亂,離開平四郎身邊。平四郎感覺出他不想再提剛才的話題,便決定別在這時硬逼他。
他伸長了手,設法去取繫在烏鴉腿上的那個小紙筒,但就差了那麼一寸,搆不著。
最後,還刻意呻|吟起「我的腰好痛」,仁平只好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來。
久米也不害臊,放聲笑了。平四郎轉身往雜院大門走,她先是插著腰目送了一會兒,又回屋裡再轉出門,跑著追上來。
店裡應該很忙,政五郎的老婆卻特地端茶水點心過來打招呼,八面玲瓏地應酬,好一會兒才離開。政五郎苦著臉說老婆話多讓他頭痛,平四郎倒是真心羨慕,稱讚她是個好女人。
大哥身體不好,未滿二十歲,便先父親一步得胸病死了。現下回想起來,大哥用了多少心思聆聽父訓倒是相當令人懷疑。他身子雖弱,頭腦卻極聰明,也許早知自己命不久長。他深知如何不招惱父親,實則花了不少時間在自己的喜好上,其中之一便是繪畫。
早在平四郎尚未出世前,任此職者名為「目明」,而後有段時期遭政府嚴禁。但這道禁令終究未能持續,只有「目明」這個稱呼消失,由「岡引」取而代之。此外,也有「手先」或「小者」這類稱呼,但「小者」多用於指稱岡引的手下。
話雖如此,什麼岡引當中有許多人出身不良,或是無論表面上多麼冠冕堂皇,終究只是些出賣同夥為公役走卒之人,或者是他們畢竟是明文規定之外的編制等,這些複雜的大道理,並不是他討厭岡引的原因。他純粹只是怕麻煩。
歪著頭提問的,是深川大頭子岡引茂七的一名手下,政五郎。茂七今年高壽八十八,腦筋靈活依舊,行動卻大不如前。這十年來,凡事均由政五郎代為處理。
「可是,」平四郎摩娑腰部。這時候應該要坐起身來,全盤反駁仁平和*圖*書那奇怪的說詞才是,無奈動不了。「你這話會不會太奇了些?有哪個地主會自己把房客趕出去的?再說,如果這些出走搬家的房客全都是湊屋安排設計的,那可得花不少工夫哪。」
「哪、哪裡的話。大爺,您說到哪裡去了。」
讓佐吉的努力付諸流水雖然對不起他,不過,人世間便是如此。平四郎摺起小紙片收進懷裡,感到有些睏倦。既然仁平要來,打瞌睡就不太好,可是好睏,要來就早點來啊——想著想著,終究睡著了,被小平次喚醒。
「就是這一點。」仁平擠眼望向平四郎。「問題就在湊屋總右衛門到底有什麼企圖。」
就連奉行所指派而不得不用的中間小平次,平四次有時也覺得麻煩。用人這件事本就不容易,既花心思又花錢。沒事不會找事把麻煩往身上攬,這就是平四郎的本事。拜命為定町迴之後,也決定偷懶到底,一概不碰調查工作,因此不須養岡引,這也助長了他這個本事。
過了三天,平四郎總算可以直起腰走路了,但仍依幸庵大夫的建議,暫時拄著枴杖走路。說實話,這樣子好像突然老了好幾歲,心裡難免不願;但有枴杖撐著,走起路來安心得多。所幸,梅雨暫歇、青空露臉,既不必撐傘且地面也乾了。
「大額頭?」
「沒什麼好說的。」平四郎拖著哈欠尾說道。「房客各有各的情由,都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恰巧碰在一起,顯眼些罷了,那雜院啥事都沒有。」
「不過,現在已經能吃飯了,這就教人放心得多。大爺你的腰呢?」
小平次應聲走過來。吆喝一聲讓身體轉向時,平四郎問道:
茂七的手下不下於十人,總不可能全部住這裡。但光是有這麼多人進出,便夠熱鬧了。
「什麼事?」
正說著,平四郎腦內一隅卻突然想道。
「那麼,大爺當真什麼都不知道?」
他從未因此而困擾過。況且如果真的有萬一,
「啊?」這個圓臉中間像狗般朝半空抽了抽鼻子。「梅雨時節嘛,想來是茅廁的味道吧。」
「是,牽扯得可多了。」
「自佐賀町整個往南,到佃町那一帶。不過,一查起案來,不好只顧自己這裡。深川一帶最北邊有茂七這位大頭子,但他年紀也大了;八幡神宮門前町那一帶由富藏負責,小的也經常幫忙。」
「如果捨不得這些錢呢?」仁平仍不肯讓步。「所以才設法讓房客自己離開。」
告訴長助他的親生父親善治郎人在鐵瓶雜院的,若是湊屋的人的話——
「好好好」平四郎安撫烏鴉。「可是我閃到腰了,動不了。」
「大爺,您在看些什麼?有蒼蠅嗎?」
官九郎的頭往另一個方向一歪,看向平四郎的目光更冷漠了。
來者是個小個頭的男人。
「很聰明吧。但是,後來我就後悔了,怕是自己太性急了。就算仁平頭子的風評再差,既然要到大爺那裡拜訪,應該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我大概是有些想歪了。」
原來是這件事啊。平四郎正要笑,一張嘴哈欠卻冒將上來。反正是笑是哈欠,同樣是對仁平那慎重其事的口吻潑冷水,便痛快地打了哈欠。
「也沒什麼,說來無聊得很。閃到腰了。」
「你和他有仇嗎?」
「辛苦你了。」
平四郎開始思考仁平對湊屋會有什麼舊恨。
這回換佐吉吃驚了。「您不知道嗎?」
即使如此,疑問仍在。一個比日本橋白木屋正月裡擺在店門口的那個鏡餅還大的疑問。
「不為別的,就是深川北町鐵瓶雜院的事。」
儘管為時不長,但政府會明令禁止岡引,想必是認定此等人的存在所衍生的流弊太大。其中的確有些品性端正的岡引,好比平四郎所知的那位回向院茂七,眾人尊為深川大頭子,奉行所也極其信任。但這位頭子算是例外,多數岡引自身都曾是罪犯,因此其中難免會出現一些不肖之徒,打著「我乃為公家做事」的名號欺負弱小,假公家之名行勒索敲詐之實。這種情況太過猖獗,乾脆全部禁止——於是便下了這道禁令。
「是的。」政五郎靈活站起,拉開唐紙門,向裡頭喊道:「喂——大額頭,你來一www.hetubook.com.com下。」
「所以閃到腰這種事,不會遇上的人一輩子都不必擔心,但只要遇過一次就完啦。就好像被一個要不得的壞女人愛上了,三番兩次地找上門來。」
這情況大出意料之外,平四郎張著口愣住了。
「阿德姊家的頂門棍。」
「知道什麼?」
「我這人不用岡引的。不過,若說那人風評不好,我也大致料得到。他那眼神哪,就是除了自己,巴不得把全天下的人全送進傳馬町才甘願。」
這次零嘴舖搬家,實則是為湊屋的人說服,答應供她們往後的住處的話——
「那麼,就不是錢的問題。他就是想把房客趕走。」仁平口沫橫飛地說道。「而且,不想讓一般人知道湊屋想趕走房客。肯定是這樣的,大爺,錯不了。」
他說的那傢伙,應該就是湊屋總右衛門吧。就算本人不在當場,這種叫法也相當大膽。
「可是當著公家的人,又不能隨便趕人。」
分明敢當得很,嘴上卻總愛說這種話。說謊的不知是仁平還是仁平的嘴。
「你好像很討厭湊屋啊。」
「反正我有『黑豆』。」
「對,所以要暗地裡搞鬼。」
平四郎不識政五郎,對方卻認得八丁堀的每一位大爺,客氣地讓進屋裡。那是幢有院子而不小的房子,面朝大路的一樓開著一家蕎麥麵舖,由政五郎的老婆掌管。據小平次說,深川就數這家舖子的醬汁用料最捨得。
政五郎切入正題。平四郎嗯的沉吟了聲。「有件事想請教大頭子。」
「那麼,這位大額頭老弟要做什麼?」平四郎問道。
「啊?」
「企圖?」
平四郎撐著久米遞過來的棒子走了幾步,果然正合適。不過,這棒子有幾分眼熟。
正面凝視那不倒翁,不倒翁也回望觀者。這麼對看上一會兒,心下便漸漸感覺不快,彷彿那回望觀者的兩顆眼珠子只是個幌子,不倒翁真正的第三顆眼睛藏在它臉上某處。它看準了這方瞧不見,毫不掩飾赤|裸裸的惡意,冷冷瞅著觀者,令人背脊直發涼。
「不知道。」
好,平四郎應著眼睛立時睜開。不是自誇,若說到要在醒來時彷彿從未打過瞌睡,平四郎可是天下第一。
茂七所信任的人,奉行所裡亦無人反對。他的風評平四郎向來有所耳聞,都說他像金座的大秤一樣規矩。既然是那位大頭子培育的後繼者,同等視之應該無妨吧。他決定開誠佈公。
只不過,額頭很寬,異樣地寬。
「難道不是嗎?叫那種乳臭未乾的人來當管理人,房客自然會住不下去而搬家,這點事情身為地主的人不用想都知道。換句話說,大爺,那傢伙打一開始的目的就在這裡。」
平四郎想挖耳朵的手舉了一半停下。「鐵瓶雜院?」
「這個怎麼樣,這根比較好吧?」
「是,有的。」
「地主想趕走房客,這種事我也不會說一定沒有。的確有可能,好比說想把那片土地上的窮酸雜院,改建成能收更多房租的房子。」
同樣的道理,也可以套用在其他房客身上吧。可憐的阿律與負債纍纍的父親權吉,拉權吉沉迷賭博的,若是湊屋的人的話——
一聽這話,仁平那兩片薄薄的嘴唇便動個不停,不住口地說著某處的膏藥靈、某人的指壓好、閃到腰的因頭又是如何云云,話多得不得了。幸虧這當中來奉茶的小平次驚嘆於他那源源不絕的話匣子,便留下來頻頻應和,平四郎樂得只在一旁作勢傾聽。
嗯,啥事?平四郎隨口應道。
「是啊,怨苦掉進茅坑裡發爛,臭得鼻子都快掉了。」
平四郎看看自己的腰,就是才不久前官九郎停的位置。因為他心想:我可能是中邪了,搞不好妖狐附在我腰上。在面前和我說話的這個人,我以為他是仁平,莫非其實是尊石頭地藏?
「您請看吧。」
「那麼我可得小心才是。」小平次當真了。「啊,糟糕。頭子,您是有急事才特地趕來,我卻在這兒礙事。」
可以想見,這個名叫仁平的岡引,雖不知有何事,已經先到過鐵瓶雜院了,且在那裡見過佐吉。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們的對話大約是如此吧——一個問井筒大爺今天會不會往這裡來巡視,一個回道大爺今天因病無法過來。接著,問的人說道,既然如此,我有急事,要前往大爺府邸拜訪,於是佐吉便通知平四郎:仁平頭子要過去了,請留意防範。沒有像平常那樣差豆腐舖的孩子帶信過來,想必是料想由那些小豆子們咚咚咚地跑,不如讓官九郎飛一趟比較快。佐吉便是如此急於通知平四郎——岡引仁平就要過去了。
平四郎在臉上堆出笑容。
「但是,也有像久米那樣搬進來的人啊。」
「依阿德姊的性子應該不必擔心,一定有些積蓄以備不時之需吧。」
「是嗎是嗎。」平四郎弓身側躺著,只轉動眼珠,對停在腰間的官九郎說道:
諄諄教誨了一番。實則父親也討厭岡引——應是不知如何應付才是——終究沒有找到一個親信。終其一生在身邊服侍的,只有身為中間的小平次之父。
井筒平四郎本就討厭岡引。無論任職何處,都極盡所能不與岡引來往。身邊的人也都深知這一點。
「那麼你是說,鐵瓶雜院出事了?」
「那麼,小的恭敬不如從命。」仁平便在緣廊坐了。「不過,大爺是怎麼啦?」
關於這方面的情形,平四郎是自父親嘴裡聽到的。不是父親親自告訴他,是在說給被視為後繼者的大哥聽時,稍微聽到幾句。父親對大哥是這麼說的:
「你說的沒錯,是走了這麼些人。」
仁平陰陰一笑,斜眼看了平四郎一眼,益發像大哥死前所畫的那個不倒翁了。
「井筒大爺,您開始學杖法了嗎?」
「這是啥?」
是啊,佐吉應著,驀地臉色暗了下來。「那位頭子,年輕時好像也吃了很多苦,卻沒有吃過苦的人那種寬容厚道,就是很刻薄……。稍稍犯了一點小錯,或是幾近於促狹之類的壞事,一旦發現絕不寬待。別說寬待了,簡直就像在雞蛋裡找骨頭,硬是要拿人當罪犯,風評極差。」
「還問你是不是湊屋交代你,故意這麼做的?」
「這個嘛,說是小的的地盤實在不敢當……」
在政五郎示意下,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還請大爺多關照。」
那是個年約十二歲左右,臉龐光滑可愛的男孩。五官面貌與身形均如伶人般端正秀美。
平四郎看向囉嗦插話的仁平,發現他靈活的眼睛正如刺般盯著自己。這仁平果然是仁平,不是地藏。要是有這種地藏菩薩,只怕早就被人拿繩子捆起來扔進河裡了。
平四郎並非期待一個七尺大丈夫大剌剌登堂入室,然而事先收到了那樣的通知,不免以為這不速之客會是個難應付的傢伙。老實說,此時真是洩了氣。
「我可不認識什麼叫仁平的岡引。」
「我說大爺,你那枴杖好短呀。」
「那太好了。傷了腰,男人哪,該挺的都挺不起來了。」
因此,他與岡引幾乎無緣。只通知一句「仁平即刻前往」,完全不知所謂。佐吉那傢伙真要寫,就該連仁平要來做什麼一併寫上,紙上空白處多的是。
平四郎提起仁平的事,佐吉開口就先道歉。
平四郎再怎麼勸,仁平也不肯進房。慇勤有禮地說那樣太失禮,還想跪在庭前的緣石上,平四郎忙笑著阻止。

「但大額頭好叫得多。」
平四郎背對著小平次,瞧不見他的臉,但小平次聲音都變調了:「大爺怎麼知道的?」
平四郎拔了鼻毛,打了個噴涕。心想大哥畫的那張不倒翁收到哪裡去了,真想拿出來瞧瞧。啊,真是像極了。
「應該就是這樣吧?」
這下,平四郎總算拿到紙筒了。官九郎一副「你這人真難伺候」的模樣,左右搖了搖頭,從窗戶飛走了。待烏鴉離開視線範圍,全然不見蹤影后,平四郎朝牠消失的方向使勁扮了一個鬼臉。他老是這樣,才會被細君當成小孩。
水墨畫脫不了一些固定的題材,若畫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也沒人欣賞。其中,大哥很喜歡畫不倒翁,從瞪大了眼睛的不倒翁,乃至於笑瞇瞇的女娃不倒翁,千姿百態無所不有。每張臉都與井筒家相關的某人神似,雖無法指名道姓,卻總令人感到世上確有其人。許多作品都相當優秀,讓人不禁憶起大哥的繪畫長才。
平四郎吃了一驚。「仁平風評很差?」
平四郎在佐吉家等的當兒,長助泡上茶來,手勢相當平穩。平四郎喝著茶,在一旁看小平次幫著長助習字。修理屋頂這事,看來是由暫時沒工作的丈夫們,以及一些力氣不小的主婦們一起動手。想和*圖*書到佐吉其實也挺有人望的,平四郎便心情愉快。遇到修理修繕這類活兒,比起只會坐鎮指揮的老頭子,率先動手的年輕管理人理應更得房客信賴。

「大額頭,大爺在問,大頭子有沒有提過佐賀町的仁平和築地的湊屋老爺間的牽扯?」
「你太過慮了。」
小的可不這麼想——仁平說得斬釘截鐵,像折斷枯枝一樣又乾又脆。「小的也四處打探了不少消息,對這件事很清楚。」
平四郎盯著仁平直看。由於自仁平進門以來便沒換過姿勢,有些累了。
仁平微微點頭,一副無所不知貌。「從上一個管理人久兵衛逃走之後,已經四個月了。來接替他的卻是一個沒有用的年輕小伙子。」
「這可就不太好了。」
這樣便與剛才平四郎腦袋裡設想的腳本不合。無論是公開付錢,還是背地裡運作,要說服八助等人和零嘴舖搬家,同樣都必須花錢吧。
「可不是嗎?」
「是嗎。你的地盤在哪兒?」
官九郎又「嘎」地叫了。
千方百計趕走了房客,對湊屋有什麼好處?目的何在?
大哥的畫筆相當出色。過世之後,他那些存放在家裡的畫作,諸如綠竹麻雀、福神釣鯛圖、竹林賢人等,甚至有人歡歡喜喜地要走。平四郎完全沒有繪畫的慧根,也沒有賞畫的眼光,但他素知大哥自磨墨那一刻起便樂在其中。因此每看到他的遺作,總免不了會心痛一陣,哀悼一陣。
「佐吉絕不是沒有用的人。」
平四郎對於那一帶不熟,說聲「噢,那真是辛苦你了」,拔了鼻毛。
他倒不是信口開河。打久兵衛不得不出逃走的情由起,孝女阿律的事、找上雜院來的長助與通勤掌櫃善治郎一家的關聯、拜壺的八助一家出走的緣由,以及最近本在阿德隔鄰的零嘴舖一家人遷居,這些仁平都知之甚詳。真行,對沒半點好處的事竟如此用心調查。
大額頭三太郎雙眼兜在一起,想了會兒。接著,臉色忽地一亮。
「讓我猜猜來客是誰吧。是岡引仁平?」
「現在就在這裡?」
就只這麼一句。平四郎反覆看了兩次,心裡只有兩個感想:一是佐吉懂的漢字真不少,另一是就男人而言,他的字很圓潤。
「你能不能再靠過來些?」平四郎向烏鴉招手。「來,到我的頭這邊來,那就方便多了。」
官九郎叫了聲「啊厚(笨蛋)」,一飛而起。雖只是被烏鴉蹬了一腳,也痛得令人一時難以動彈,平四郎連叫都叫不出聲。官九郎先飛上天花板,轉了向,再落到平四郎的臉旁。
仁平的臉,和那討人厭的不倒翁一個樣。
也虧得如此,少做了不少做白工。平四郎能夠借給同僚的人便只小平次一人,而出借的狀況,多半是臨時幫忙煮飯、汲水、看小孩。小平次比平四郎更加不善於調查。
「你就是老愛說這些,阿德才討厭你。」
佐吉聳聳肩。「問我房客一直留不住是怎麼回事。」
平四郎笑了。「湊屋錢多是,與其花工夫搞鬼,不如包紅包給房客,幫他們找房子,事情自然就解決了。」
久米說的沒錯,這把枴杖是短了那麼點。
「要用岡引很難。一有什麼事,那些人的眼光比你厲害得多,市面上的消息也靈通,若不格外小心在意,冷不防便會遭暗算。能夠真心信賴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你聽清楚了,千萬不能對岡引掉以輕心。」
「當然沒有。老天爺不會允許的。」
然而,江戶這個地方人口實在增加太多,光靠南北兩處總共不到數百人的與力同心來保護,也實在太大了。雖有町役人制度,但總不能每每要調查問話或逮捕犯人便將管理人或門衛一一找來。況且,有前科在身的岡引若驅使得當,甚至比良善的公役還管用。於是禁令有名無實,目明實質上依然存在。如此一來,禁令便毫無意義,最後反而是禁令消解,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原處。
「即使如此,還是不夠老道,小的剛才也去見過了。好吧,就算人不錯,但小的實在不認為他是當管理人的料。」
「可是大爺——」
「你是說阿德吧。那裡的東西很好吃。」平四郎說道。「而且,她很會照應街坊,就像鐵瓶雜院的女管理人。」
「就算我們大頭子再健朗,終究不是神仙,總有壽終正寢的一刻。所以在那之前,趁腦筋還清楚,把該讓後人知道的事故緣由、人名、發生過的案件等,全要他記住。」
官九郎頭一偏,漆黑的眼睛望著平四郎。也許多心了,那視線像是瞧不起人。即使烏鴉在鳥類裡算是聰明的,也沒有腰這個部位和*圖*書,不能怪牠不懂閃到腰的痛苦,不能生牠的氣。
「已經沒事了。」
「大爺,您要知道這類過往,有個最恰當的好幫手。」
「好了。阿德怎麼樣?」
「那真是太好了。不過,老是不做生意,日子過得下去嗎?」
「反正,」平四郎抓抓下顎,「待會兒本人一到就知道了。」
「那個賤貨。」仁平不屑地說道。「大爺,那種人不算數的。」
「我是這副德性,還想歪著聽你說話呢。你這麼拘禮,我反倒過意不去。何況你又不是我的手下而是客人,至少坐在緣廊吧。」
但是,小的不能不管,一有什麼線索,我會再來打擾——仁平留下這句話,總算走了。平四郎發了會兒呆,才喊小平次。
「在哪裡?」
當時平四郎認為,那是大哥的病透過畫筆躍然紙上。那不倒翁的表情便是如此令人厭惡,非比尋常。
小平次當真又驚又怕地叫了一聲嗚嘿。平素他雖不敢看輕平四郎,卻也不怎麼尊敬。因此讓他敬畏的感覺真不錯。
「舖子暫時不做生意,不過身體似乎已經好多了。現在由久米姊照顧。」
「是。」少年笑著點頭。
「啊,原來如此。」平四郎不由得說道。
哦——政五郎發出心領神會的聲音,碰地捶了一下手。
他對抹著茶几的佐吉背影說了這句話,便來到屋外。繞到阿德那裡,只見房門緊閉,久米看到平四郎便迎出來,告訴他阿德睡了。她雙手滿懷都是待洗衣物。
不知是否是平四郎多心,佐吉看來似乎整個人都僵了,沒有馬上回答。
攤開紙筒,尺寸如同神社裡的紙籤。上面寫著小巧工整的字,應該是佐吉的字吧。
「是。大爺應該很熟吧?聽說您經常到滷菜舖那女人那裡去。」
「對了,大爺」仁平單膝向前,移動一下位子。「小的不顧您身體不適,趕上門來,其實是有點急事。」
不一會兒便傳來啪躂啪躂的腳步聲。聽見有人道擾之後,唐紙門滑開。一瞧,果真有個大額頭在那裡。
平四郎自己也疑惑,閃了腰歪在榻上、耳邊響著岡引仁平絮絮不休的話聲,此時此刻何以會想起亡兄所繪的不倒翁?但眨了兩、三次眼,抬頭望望連綿不絕的雨勢,又將視線移回仁平沒停過的嘴唇。驀地,就像清掉了掉進眼裡的髒東西,視野一片清明。
「把鐵瓶雜院的房客趕走啊。」
「不過,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湊屋沒那麼閒。你也一樣,不是閒著沒事幹,就別亂追查了吧。」
「阿德姊好會流汗呢。」
「就是,大爺。」仁平附和。當然,他全然不知平四郎的內心,而是順著自己的話題,回應平四郎的話。
「大爺,您的腰都好了?」
這豈不是合情合理?
然而,被通知的這一方卻仍老神在在。從頭到尾就一「愣」字。哎,真是抱歉得很。
「你不知道嗎?我是千里眼。」
官九郎一仰脖,「嘎」地叫了一聲。
「他對我倒是這麼說的:湊屋定是基於某種目的,想把房客趕出去。揚言一定要查出原因來。」
按理,小平次是平四郎的中間,而仁平既非平四郎的手下也非親非故,兩者無尊卑可言,小平次毋需自貶身份。但這男人好像就喜歡別人矮他一截,小平次行禮退下似乎讓他心情大好。哎,這也罷。
「湊屋會捨不得這一點錢嗎?」
「所以說,深川北町本來不在小的地盤裡,但身為深川岡引,小的不能不管。」
政五郎回原位正坐笑道:
「真是不巧。頭子上個月便到箱根湯療去了,因為頭子的腳力已經大不如前了。」
對於這句出乎意料的話,仁平著實睜大了雙眼。「沒有,沒這回事。」
「官九郎倒是隻挺有本事的烏鴉。」
「大爺,有客人。」
因為這根棍子,平四郎所到之處都遭遇奇異的眼光。
「我說井筒,你能不能派個手下,幫我查查這個?」
然而,大哥臨死前所畫的不倒翁,表情卻相當猙獰。那幅畫,大概是在畫一個不倒翁滾動的模樣,計有六個不倒翁東倒西歪,面這向那,時正時反,個個眼神不善。
仁平斜坐在緣廊,恨恨地瞪著自屋簷低落的雨滴。「小的實在放心不下。」
「小平次,你不覺得臭嗎?」
「有嗎?」平四郎傾身向前。
啊,對嘛!平四郎往額頭一拍。仁平也說他不明白。然而,即使在道理上說得通,相對於平四郎認為湊屋不可能做出如此目的不明之事,仁平卻認為既然是湊屋幹的,裡頭肯定有企圖。
於是,大額頭開始講述。
岡引 仁平頭子 即刻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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