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蕩蕩的孤村

「別喊!」
這些旅行者並不瞭解這個村子面臨的嚴重事態。而且也沒有必要瞭解。城市的生活他們已經厭倦,只要能在清新的大自然中浸潤一下身心,就已心滿意足了。
山坡過於陡峭,不從下面埋上樁子支撐住,梯田的土就會朝下流。耕種這種斜坡地需要熟練地使用鎬頭,要擺出一種獨特的姿勢,攥著短鎬頭的把兒,彎下腰。這看上去似乎算不了什麼,可是,讓不熟練的人去幹,土就會全部坍落下來。在這裡,只有會在梯田上掄鎬頭,才被看作是個夠格的農民。
只要不死守著這塊貧瘠的上地,而是跑到城裡去,就能輕而易舉地賺到錢。在城市裡,可以得到物質文明的享受,還有女人、美酒,以及其他形形色|色包裝精美的、陳列在櫥窗裡可以滿足慾望的商品。
「來人哪!救命呀!」
順著聲音望去,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正彎腰站在那裡。她背上背著柴禾,拄著拐杖,勉強站著,那腰彎得就像要跟下身疊在一起,讓人感到似乎柴禾的重量直接由拐杖支撐著。看樣子她是上山撿柴回來的,連這麼大年紀的老太婆都得上山工作,這表明村子的實際情況是多麼糟糕。
路,沿著一條緩坡兒一點點地高上去,使人覺得天空有些狹窄了,這大概是由於已來到了溪谷的盡頭,兩側山嶺齊上齊下地夾著的緣故。沿著這條路再走上一段,不久就來到一個小山包上。
原來那怪物是個人,不過跟她以前在山裡見過的所有的人都不同,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殘暴的殺氣,聽那怪物說出了人話,女旅行者身上恐怖的緊箍才鬆脫開,恢復了活動能力,只是恐怖還在持續著。
高原上一大片清一色的白樺樹,山坡上落葉松林蒙著一層淡淡的https://m•hetubook.com•com紫色。峽谷間現出一個小小的村落,有五、六戶人家。這裡,平坦的耕地極少,都是在山坡上開出的梯田,種著稗子、豆子。梯田越往上越陡,直到山頂才算是有了很小的一塊平地。
老年人幾乎都有病,不是高血壓,就是半身不遂、心臟病、腸胃病、肝炎等等。長年累月地過度勞累,以及惡劣的飲食條件,從內部摧殘著他們那成天土裡滾、太陽裡曬的軀體。
楓樹葉大都落了,從山谷各處的樹林中,徐徐升起燒炭的淡紫色煙霧。這時,村裡來了一個年輕的單身女旅行者。
老婆婆滿頭的白髮顫動起來,可是,她那悲哀的神情,卻被久經風霜的皺紋掩蓋住了。不很分明。
怪物搖搖晃晃地朝她這邊走來,一邊走一邊伸出手來說:
剛剛路過的村莊已經在望了。然而,在她眼裡卻是一段絕望的距離。怪物已經追上來了,甚至後脊梁上都感到了那怪物急促的喘息……
「這是怎麼搞的?」
一直到中午,天氣依然晴朗朗的,絲毫不必擔心變天。高空中飄著的幾片雲,像刷子刷出來似的,預示著好天氣將持續下去。
「軟腐病!得上這個病,圓白菜就全這麼爛掉!」
那看上去富於詩情畫意的風景也好,爬山越嶺擔肥上山的種田人的辛苦也好,對於過路人來說,都無非是一種觸景生情的想像罷了。
「軟腐病?那是什麼病呀?」
她身上冒出汗來,稍微有點喘,心裡很暢快。一個青年女子單獨在這樣的山裡旅行,絲毫也沒有不安的感覺。
她年齡在二十二、三歲,又像職員又像學生,是個城市派頭的女子。她用竹筒從溪流裡舀起水潤潤喉嚨。然後愜意地觀察起這幽靜的山村景https://m.hetubook.com.com象,在晴朗的秋陽照射下,這座山村內在的煩惱都淹沒在陰影之中了,沒有什麼明顯的荒涼感。毋寧說,在燦爛的陽光下,大自然的美反倒更突出了。
一條小溪從屋旁穿過,以這條溪流為動力的水動搗穀機啪嗒、啪嗒地重複著單調的聲音。
出了村,沿著小溪是一片亂樹林。四周一片寂靜,空中似乎有點風,吹得林梢沙沙作響,流水的聲音讓風一吹,有時聽起來像是人在談笑。
可是,女旅行者只關心老太婆說的話。
讓它抓住就沒命了!恐怖和拚死保命的本能。給她兩腿增添了平時想像不到的速度。沿著溪水,穿過亂樹林就是村子!
這裡是個窮山窩,就連高度發達的現代物質文明也單單地繞開了這個地方。就因為這一點,城裡人倒覺得此地很珍貴,因此,除了冬天交通斷絕的時期以外,時常有些旅行者,借「尋找日本原來的樣子」這股風,從城市闖到這裡來。
她驚詫地自言自語著,沒想到從不遠的地方傳來了話音。
她拚命朝村裡呼救,然而,村裡連個人影也沒有。這個村子,好像壓根兒就沒有人,在秋天明淨的陽光下與人間的喧鬧隔絕開來,自成一個安穩的世外桃源。
可是,這也未曾使她感到不安。
鄉村中美麗的大自然、遼闊的曠野、新鮮的空氣,以及未被公害汙染的水,這一切的一切,都沒有挽留青年人的力量。
不管買得起買不起,總歸可以看看花樣,聞聞味道。於是他們就從那即將沉沒、空蕩蕩的廢船上,換乘到不知開往何處、擁擠不堪的「城市」這趟列車上去。
她只覺得腳下一軟,噗哧一聲,心裡感到一驚,忙朝腳下看去,原來是棵圓白菜扔在路上,菜葉子成了褐色,根部已快爛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股惡臭撲鼻而來,看樣子不像是自然腐爛。而是得了什麼病。她抬頭一看,周圍田裡種的圓白菜也都爛了,顏色顯得髒乎乎的,全部塌成一團。
「救命啊——」
到山裡來一趟,人的本性當然不會改變。她到山裡來。是為了清洗一下在城市裡汙染了的身心。她認為,任何人一來到山裡就能夠沖刷掉身心上的汙垢,哪怕是片刻功夫也好。
溪流上哼著單調曲子的打穀機,杉樹皮屋頂的農舍。層層的梯田,夜晚的油燈生活,這一切對他們來說,並不是嚴酷生活的寫照,而是被當作日本山村的優美田園詩來裝點這些旅行者的相簿。
村子太荒涼、太閉塞了,以至對它不能再抱幻想,也看不出有任何前途。實際上,一年之中,它有大半年埋在雪裡,既沒有電,也沒有姑狼嫁到這兒來。這樣的村子實際上已經不可救藥了。
過去,她從來沒有經歷過危險和不安,這也助長了她的樂觀情緒。偶爾樹梢、草叢刷拉一響,她也感到驚嚇,不過,大都是些山鳩或別的小動物;有時也遇到過樵夫、炭夫、獵人,這些人都很熱情,愛跟她打招呼。倒是跟她一樣的那些旅行者,在瞭解到她只是單獨一人時,就會用毫無禮貌的好奇目光看著她。
這個女旅行者似乎是獨身一人,沒有旅伴。她很像個慣於獨身旅行的人,那副肩背旅行袋、徒步旅行者的打扮,更說明了這一點。
她和死神之間殊死的競賽相持了一陣,萬幸的是,那怪物動作遲緩。似乎身上什麼地方受了傷。
只要跑到那裡,只要堅持到那裡就會得救……
從生活優裕的大城市來的這位女旅行者,對老太婆的話儘管同情,卻沒有深切的感受。飢餓這類字眼兒,在她的詞彙中恐怕是沒有的。
她瞇起眼和-圖-書來,看著杉樹皮頂的房屋上漂蕩著的淡淡的輕煙,把背著的旅行袋朝上顛了顛。照地圖來看,這個村子正好是在她旅行路線的中間地段。村子裡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女旅行者穿越村子時,一腳踩上一個軟綿綿的東西。
「有什麼吃的。給我點兒!」
從全國來說,這一帶也是人口密度最低、人煙極其稀少的地區。年輕人對這麼個連電都沒有的村子,再也不抱什麼希望,不斷地離開這裡,因而人口過稀的趨勢一年年地嚴重下去。
年輕人沒有那種熱情——憑自己的力氣,把眼看就要荒廢了的故鄉維護一下,把它變成一個新村。
女旅行者的腳不時在落葉堆裡踩空。這一帶樹上還有楓葉,在午後陽光的暉映下,紅黃相間的樹葉襯著背後的藍天浮現在眼前,光彩奪目。由於她在林中穿行,渾身上下沾滿了落葉。
「啊!那太可惜了!不能撒點農藥預防一下嗎?」
聲帶的功能也恢復了,她本能地尖叫了一聲。這意外的反應,使怪物吃了一驚。
「是圓白菜、大蔥、白菜得的病。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禍害的。好不容易種的菜,一得這個病,村裡就沒得吃了!」
她想跑,可是由於恐怖,全身就像套上了緊箍,動彈不得,連喊都喊不出來了。那怪物猛然看見她,似乎也吃了一驚。
水聲一下子聽得清楚起來,因為風突然止住了。水聲使四周更顯得沉寂。就在這時,前面樹林裡「刷拉」響了一下,可能是兔子或猴子跳動發出的聲音吧,她這麼想著,朝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不由得心裡猛然一驚,彷彿心臟被猝然抓住似的:林子裡竟站出一個奇形怪物來。
「等一發現就晚了。」
那怪物全身發綠,烏黑的臉上兩隻白眼像刀劍一樣閃閃發光。手裡好像拿著一條大棒,兩眼直勾勾地死盯和-圖-書著她。雙方正好打個照面,躲也躲不及了。
「站住!」身後,怪物在喊。她覺得好像追上來了。
朝陽的好地都開成了田,住房全被擠到低窪背陰、或擺弄不好的賴地上去了。房屋幾乎全都是杉樹皮鋪頂,小窗戶。這樣開窗戶,似乎根本就沒有考慮到採光。
耕種的面積,已經減到只能糊口的程度。為了節省燈油,天一黑,人們就早早入睡。
村裡就像沒有人住似的了無聲息。不過,從杉樹皮屋頂上升起的一縷縷淡淡的輕煙來看,村裡似乎還是有人的。可是,村子四周看不到哪裡拉著電線。
年輕人流入了城市,村裡只剩下老人、孩子。這些孩子長大成人以後,也都會拋棄這個村莊。
老太婆似乎覺得跟一個過路的遊客講這些話毫無意義。就把柴禾朝上顛了顛,走進最靠近路邊的一所棚子似的房子裡去了。兩人只交談了這麼幾句便分了手,這位女旅行者心裡想的已不是村子裡圓白菜、大白菜的病害,而是自己的後半部旅程了。
她身邊的許多人都勸過她說:太危險,還是不要自個兒去徒步旅行吧!可是她相信山裡人。她很樂觀,認為城裡人就是跑到山裡來,山裡人也不會起歹心。
儘管村裡人減少了,但只要這個村子還在,就得維持。修整堤壩、渠道、橋樑、道路,打掃公共建築上的積雪,在村道上耙雪開路等等,當地的這些官差全都落在留下人的肩上,多走一個,就得多攤一份。
「多美的村子!」
即使是拖著衰老多病的身子來勉強維持,也終歸有限,村子眼瞧著荒廢下去。
怪物遲緩地朝她撲過來。她扭頭就跑,心想能跑到剛才穿過的村莊就會得救。
眼前一片美麗景色,四面群峰聳立,海拔都在一千公尺以上。峽谷深邃,群山疊嶂,秀麗的林木遮掩著重巒,清湛的流水穿林繞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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