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逃——我竭力感覺身後鈴繪藏在黑暗中的神情,不知為何,又憶起這話。二十年前,在那強風吹得落葉狂舞的堤防上,我想對幸子喊的就是「姊姊快逃」。想喊,卻沒喊出口。即使放聲大喊,幸子也只會笑著揮手吧。
而那朵桔梗——握在白皙手裡的花,正是福村曾造訪鈴繪房間最好的證據。
「感覺好哀傷,在工廠大夥也會唱這首歌。」
見鈴繪抿起的唇顯得比上次一錢松命案時更緊張,我也贊同菱田刑警的看法。
蠟燭的火光下,鈴繪嬌小的身軀浮現薄墨般淡淡的輪廓。分明在眼前,卻宛若伸手一碰就消失的幻影。落在榻榻米上的影子反而較濃。
然而,最後我站起時,鈴繪伸出那隻手,抓住我的褲角。
不知是火災後遲遲未復原,抑或又發生意外事故,六軒端一帶盡皆停電,一片漆黑。
當時我根本沒料到,那將成為我留給鈴繪的最後聲音。
原來是上次她提過的,福村留下的煙火。仙女棒宛如開在黑暗細枝頭的光之花,憑風搖曳般隨鈴繪的指尖起舞。然而,不消多久,最後的光芒恍若斷氣消散,又僅僅餘下黑暗。
我有些緊張,點點頭。鈴繪一向滿不在乎的嗓音,明顯變得非常認真。
菱田刑警推測,福村是在梢風館遇害的。當晚,由於那場火災,除了福村沒別的客人多半是實情,而命案是三個女人中的某人幹的。
她和-圖-書又喃喃自語。無論在工廠,還是在這家妓院,鈴繪想必都如同人偶,無法擁有自我意志吧。但鈴繪不完全是人偶,即使被關在籠中,仍試圖告訴我真相。
是我殺的——空有這句話,命案依舊充滿謎團。嬌小的鈴繪如何能夠勒死福村?而她讓屍體握著桔梗又有什麼用意?
鈴繪彷彿嫌我礙事,甩開我的手,以袖子遮著臉跌坐在榻榻米上。她沒出聲,但也許在哭。無論我怎麼問,她都不回答。
「本來打算啥也不講的,可我決定道出真相。」
她遣詞突然恭謹起來,是意識到我刑警身分的口吻。
接著,她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從櫃子裡取出一樣東西。因太昏暗,還看不清楚,鈴繪便倏地吹熄蠟燭。房內陷入一團漆黑後,光就像塵屑般從鈴繪的指間迸落。
就連燭光為我刻印在紙門上的影子,都顯得悲哀。
鈴繪像是馬上注意到摘下眼鏡的我。她以窗代鏡,正在補妝的小指頭驀地停住。
鈴繪低喃著,與我意外靠近。不曉得她是自言自語,還是在發問,我沒作聲。何況,根本不可能聽見鐘聲。我踏進六軒端大門之際,陵雲寺才響起八點的報時鐘聲。究竟是鈴繪聽錯,抑或是我錯聽鈴繪的話?當時,我耳裡只縈繞著路口傳來的〈籠中鳥〉小提琴旋律。
當中有明顯的意圖,絕非巧合。這朵花確實將兩件命案的某一和-圖-書處連結起來。
「您肯答應嗎?」
和上次一樣,在友人巧妙的誘導下,我和鈴繪順利上樓進房。
「請您出去。」
「嗯。」我大大點頭。
快逃——或許,驀然記起過往的我,是想對二十年前的幸子,而非鈴繪這麼說。反正,鈴繪一樣也只能笑。逃有什麼用呢?她多半會微笑如此低語。
「不了,今晚我是想問妳……問小鈴實話才來的。小鈴曉得謹爺為什會被殺卻沒說,對不對?前晚,謹爺來過這裡吧?」
「妳這是幹什麼……」
即使如此,沒有任何一家妓院休息。每家門前窗上都點了蠟燭,燭光照常映出成排姑娘的臉龐。但上門的客人稀稀落落,姑娘們朦朧浮現的面孔及拉客聲,也了無生氣。風帶著腐臭與燒焦的煤味吹撫而過,那些燭火好似被黝暗河水送走的送靈之火,又好似荒野墳場中飄蕩的鬼火。
「真有趣,每個人都一樣。」
一回頭,鈴繪使出大得不像孩子的力氣,卻和平常一樣別過臉,迴避我的視線。
老闆娘、阿昌和鈴繪都稱當晚福村沒到梢風館,但我們並不相信。福村睽違許久重訪六軒端,便是要與梢風館的鈴繪見面。由於上一起命案,我們已知福村不會到梢風館以外的妓院,而三個女人異口同聲回答「不知道」的樣子,也與一錢松那時不同,令人感到有些不盡不實。
任男人玩弄,還未盛開就和圖書淪為散發腐臭的死花,最終悲痛地大喊著殺了一名男子的十六歲女孩,哪裡還有路可逃?
幽暗的後巷有零星人影移動。其中一道影子來到窗下時,鈴繪拋下煙火。光之花一晃,畫出一條如夢似幻的弧線,往黑暗深處墜落。
鈴繪沒立刻點亮蠟燭,靜靜躲在黑暗中。我剛想開口,水粉的味道猝然竄進鼻尖。
他認為,福村隔一陣子返回六軒端,荷包裡的五百圓幾乎原封不動,而知曉此事的人,貪圖這筆錢殺害福村。因福村的屍體上也沒找到一毛錢。
「您答應過的。我已說出真話,所以請靜靜離開。」
我不假思索地抓著鈴繪的手一把拉開,兩人頓時倒在榻榻米上。對於襲來的痛楚,鈴繪僅喉嚨微微抽搐,便神智失常般空洞地望著火焰。
人影不由得駐足,抬頭往上看。
「小鈴,昨天早上妳從這扇窗丟下花,對不對?那是為什麼?」
當晚,鈴繪還瞬間以某種行為吐露真相。
「聽到鐘聲了嗎?」
「您答應過我的。儘管是在這種房間,往這麼髒、這麼亂、只有謊言的房間,答應過的就要算數。請出去!」
鈴繪突然激動地吼道。
平日各色霓虹燈融匯,如煙霧般滾滾而出,將夜幕下方高高抬起,當晚卻黑暗深垂,直達地面。燈火一消失便不復存在的市區,令人感到無限虛幻。
對話中斷片刻。
我不由自主地想回頭。
「hetubook.com•com我……和這人偶一樣。」
我如遭五雷轟頂,呆立當場。不論是鈴繪的告白,或那形同尖叫的話聲,都太過突然。我既無法回頭,也無法邁步向前。
「請背對我站著。無論我說什麼,聽完都別多問,只管走出房間。您肯答應嗎?」
「要睡嗎?」
但,當時的我根本顧不了這些。我只曉得,那句告白是鈴繪真實的吶喊。
一離開窗口,鈴繪便揚起唇角,笑了笑。我不明白鈴繪想說什麼,只隱約覺得,她可能將無法宣之於口的線索,透過這些話語傳達給我。如今回想,鈴繪告訴我的不僅是線索,而是真相本身。但是,當晚一切就和房間一樣,被覆蓋在昏暗底下,我分毫也看不清。
和一個月前一樣的嗓音。
此刻,我是面對兇手自白的警官,卻也是滿懷傷感的二十五歲小夥子,一心希望能遵守女孩拚命請託的諾言。
鈴繪重複的請求彷彿推著我的背,我不由得邁開腳步,反手關起紙門。我唯一能做的,僅有盡可能拖延拉上紙門的時間。
我想坐下,她卻出聲阻止:
鈴繪點亮蠟燭。微光中,不知何時,鈴繪已抱起那個淨琉璃人偶。
鈴繪沉默著點燃煙火,忽地起身走近窗戶。我也站到窗邊。
「前天的火災真是不得了,妳怕不怕?」
菱田刑警的看法沒變,斷定一錢松命案的兇手就是福村。
鈴繪手移到燭火旁。原以為她想取暖,不料那手和-圖-書
竟覆上燭火。火焰從指間一分為二。
鈴繪又搖頭。「好漂亮。從這裡的窗戶能瞧見火焰熊熊燃燒,連天空都染紅——火星像煙花一樣濺起……故鄉看不到那麼漂亮的景象。」
只是,老闆娘與阿昌不知如何處理屍體,便搬到上次一錢松的命案現場——這一點還說得通,但為什麼也讓屍體握著桔梗花?
即使如此,我仍想回頭。
「那麼,我說了。殺死一錢松的,是謹爺。那晚,謹爺偷聽到阿昌姊姊房裡的對話,告訴我,要是有五百圓,就能讓我自由……又補上一句,一個月後會把那筆錢送來給我,便拿著我的腰帶出去。前天晚上,謹爺上門,剛好發生火災……於是,我殺了謹爺。」
隔天晚上,我再度約友人到梢風館作客,想問出鈴繪丟給我的白色話語。
不過,光憑一個女人的力氣,要勒死一個大男人並不容易。大概是老闆娘和阿昌為五百圓共謀,而一切在鈴繪的房間進行,鈴繪因此全程目擊。不,福村若拚命抵抗,掙扎起來,恐怕兩個女人也無法對付,所以老闆娘要鈴繪幫忙,並交代絕不能洩密。然後,她與阿昌趁火災騷亂時,將屍體搬到後面的溝邊。
紙門在門檻上頓了三次,發出小小的嘰嘎聲。
鈴繪直視我,默默搖頭。起初,我以為她在否認我的提問,但那對睜大的眼睛瞅著我,不斷重複同樣的動作。知情卻不敢明說,她是在無言地告訴我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