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燈》便是我在三十年前,即昭和三年(一九二八),所發表的描繪苑田一生的小說。然而,這部《殘燈》只發表到他與桂木文緒在京都殉情未遂,並未完結。不及刊載苑田畢生最重要的最後一部分,即《蘇生》吟詠的菖蒲殉情,便告終了。
「對了,」談話告一段落後,折原武夫忽然想起似地問:「老師,您為何讓《殘燈》在未完成的情況下結束?」
所以,我決定不公開原稿。因《蘇生》裡的五十六首歌,隱藏著無人知曉——也不能讓任何人知曉的意外事實。
「桂木文緒的家人提出抗議。我的寫法,像是桂木文緒愛得比苑田熾烈,且一般大眾也這麼認為,但家人覺得她是上苑田的當。」
大正元年(一九一二)於雜誌《徒然》發表第一首和歌後,以十四年的光陰寫下多達五千首和歌,大正末年,彷彿與一個時代的殞落同生共死般,結束三十四歲的年輕生命。就此而言,苑田岳葉可謂大正時期的代表歌人。
桂木文緒為銀行家的次女,父親在芝擁有廣大的豪宅。文緒當年二十歲,是楚楚動人的典型名門閨秀。讀過苑田的歌集後,深受感動的文緒寫信給苑田,兩人於是開始交往。但注重門第的雙親,自然不同意女兒與有妻室的歌人有所牽扯,文緒形同遭到軟禁。
「老師對菖蒲殉情的真相有什麼看法?」
大正十四年四月,就讀音樂學校的文緒前往京都公演,兩人趁機相約私奔,在嵐山的旅館殉情。因旅館女侍及早發現而獲救的兩人,從此被完全隔離。文緒被帶回東京,受到更嚴密的監視。https://m•hetubook•com•com
苑田岳葉是近代的天才歌人之一。
「您是指?」
折原離去後,我從久已不碰、當初逃難帶出的行李內,取出三十年前的原稿。標記〈蘇生之章〉的,正是我憑苑田的遺集《蘇生》寫下的菖蒲殉情來龍去脈,也就是未發表的結局部分。完稿後,我曾造訪菖蒲殉情的現場千代浦,釐清苑田與依田朱子赴死的真正情由。
撰述這段介紹前,折原武夫當然來找過我。
苑田膚色白皙,容貌端正,宛如畫片中的人物,年輕時便花名在外,婚後更是徹底放蕩。彷彿想逃離惡妻,苑田與形形色|色的女子發|生|關|系,荒唐的影子逐漸侵蝕他的人格。這樣的生活不免投影在和歌中,往後四年所刊行的歌集《砂塵》、《蒼光》、《喪炎》,每一首都脫離不了人類靈魂的陰影。
「很難吧……菖蒲殉情發生時,我和苑田早無往來。況且,那次殉情的經緯,我也不甚清楚。」
然而,在這樣的泥沼中,苑田遇見畢生摯愛,桂木文緒。他在與文緒的戀愛之中尋求靈魂的救贖,最後創作出一生中最精彩的傑作《桂川情歌》。
苑田岳葉(本名岳夫),明治二十五年(一八九二)出生,為神奈川縣一家小船務搬運行的三男。明治四十四年十九歲時,拜村上秋峰為師。隔年,大正元年,在秋峰主持的《徒然》雜誌上發表第一首和歌「夕月雲間藏,春去嬌羞默默送,為伊獨留花一枝」。翌年四月,刊載百首連作《百花餘情》,頗受注目。然而,初期作品拘泥於表面的物象,過度著重技巧,現今評價不高,此乃當時其歌均受秋峰強烈影響的緣故。村上秋峰活躍於明治中期的貴族與上流社會,對歌壇新浪潮嗤之以鼻,直斥「俗世的瞎起鬨」,遭部分人士批評為「御用歌人」。《百花餘情》模仿秋峰視為理想的《古今和歌集》世界,花鳥風月之美固然令人驚歎,但與數年後的作品相比,顯然文字堆砌、感情匱乏,實屬淺薄。https://www.hetubook.com.com
「可是,事情已過三十年,如今文緒的家人應該不至於有怨言吧。您沒有完結的意思嗎?」
「苑田的妻子染上結核,長期住院療養。依田朱子同樣是為長期罹患結核的丈夫,才會到咖啡廳工作。相似處境造成的灰暗,讓他倆產生共鳴——加上時值大正末年,社會萬象也暮氣沉沉。」
苑田的變化,有人認為是受到當時稱霸歌壇的詩刊《阿羅羅木》影響,但一般認為最大的原因,在於他與妻子阿嶺不幸的婚姻生活。苑田離開秋峰門下不久,便與阿嶺結縭。阿嶺是靜岡富農家三女,生性平庸,不願了解苑田的歌,兩人間爭執不斷。
有人說,若苑田是畫家,想必會偏愛描繪凋零的花朵,且令失去生命力的花比盛開之際更美。事實上,苑田的人生恰似黑暗時代通www.hetubook.com.com
往另一個黑暗時代的一座短橋,猶如在「大正」黯黲的歷史一頁中一朵稍縱即逝的花,只為枯萎而盛開。
再也見不到文緒的苑田,轉而埋首和歌,為這分無可發洩的熱情尋找出口。兩個月後,苑田發表《桂川情歌》,以百首和歌吟詠與文緒相遇乃至殉情的經過。苑田失去摯愛,諷刺的是,身為歌人的他卻因此大放異彩。讀過《桂川情歌》,便不難發現異性關係放蕩的苑田,唯獨與文緒沒有肌膚之親。他帶著玉潔冰清的文緒婦同奔赴黃泉,在世俗的眼裡,文緒是他畢生唯一的真愛。疲於人生的歌人,在豪門千金的純潔無邪中,覓得靈魂的平靜。這樣一樁戀愛情事感動了世人,甚至引發年輕男女相繼到嵐山殉情的社會問題。
不過,稱苑田代表大正時期真正的意義,恐怕是因他的和歌無不呈現為毀滅而生的時代灰暗之色,在在散發出虛無的氣息與空寂的音韻。於短促一生中可劃為晚年的日子,苑田以兩次殉情未遂為題材,創作出歌集《情歌》與《蘇生》兩大傑作。這兩次殉情未死,讓苑田的和歌更加出名,卻逼得兩名女子走上絕路。苑田雖保住性命,但第二次殉情未遂後,也隨即自殺身亡。苑田的人生,正與那注定走上毀滅一途的短暫時代相似。
《桂川情歌》至高無上的幸福境界,更於翌年苑田自殺前夕完成的《蘇生》五十六首天鵝之歌開花結果。
待大正八年,二十七歲發表《夢之跡》時起,苑田的歌才真正綻放光彩。前一年,苑田因私人恩怨離開師門。《夢之跡》為苑田獨立後的第一部歌集,亦是苑田岳葉這名歌人真正的出發點。儘管同樣是吟詠花鳥風月,卻羅織了凡人心情的轉折。原本對在秋峰羽翼下的苑田不屑一顧的人們,開始對他投以關注。和-圖-書
戰後——苑田離世三十多年後,折原武夫在著作《日本歌壇史》內,以下文介紹其生涯與成就。
至今,菖蒲殉情的真相仍是謎團深鎖。只知殉情前一個月,苑田頻繁前往朱子工作的咖啡廳,而唯一的線索,即《蘇生》的五十六首歌,幾乎未提及兩人決定殉情的心路歷程。
嵐山殉情未遂後,苑田一度沉潛,翌年六月,又於茨城縣千代浦殉情,震驚社會。此次的對象為咖啡廳女服務生依田朱子,兩人由知名水鄉千代浦乘小舟入河,雙雙服藥。依田朱子香消玉殞,撿回一命的苑田,三天後在安身的旅館裡割喉自盡。期間,苑田將與朱子赴死的經過,及自己單獨復甦的生命吟成五十六首和歌。這五十六首和歌的遺稿,或說是一介歌人的遺言,被題為死後《蘇生》,加以發表。五十六首中,有十一首提到花菖蒲,因此這本最後的歌集又名《菖蒲歌集》,案件本身亦被稱為「菖蒲殉情」,大大出名。
我說的是謊話。桂木文緒的家人提出抗議是事實,但我沒發表《殘燈》的最後一章,則另有真相——只是,我認為不應公諸於世。菖蒲殉情的真相,必須暗藏在我一個人的心底,與苑田岳葉這個歌人寄託了生命的最後花朵,一同埋葬在歷史的黑暗中。
「www.hetubook.com.com如同世人所說,我認為是苑田在咖啡廳女服務生依田朱子身上,追尋桂木文緒的影子導致的悲劇。若看過《蘇生》,就知道苑田確實將其他女子的幻影與朱子重疊——不過,這大概不是唯一的原因。」
但此次殉情當晚,桂木文緒也於家中自我了斷,加上《蘇生》中有首歌描寫苑田在朱子身上追尋某個女人的幻影,因此苑田與文緒極可能事先約定,各自完成桂川未竟的心願。然而,此番意見遭桂木文緒親人否定。他們聲稱被軟禁在住家一室的文緒,自桂川殉情未遂後,就無任何與苑田聯繫的跡象。如此一來,苑田之死與文緒自裁發生於同一晚,便純屬巧合。
不過,不難想像文緒的自殺,是由於切不斷對無緣再見的苑田的思慕,而苑田的殉情,則是因在朱子身上尋求文緒的影子。那麼,同樣不難想像,菖蒲殉情是桂川殉情未遂的第二幕。無論真相如何,《蘇生》將《情歌》中天堂般的境界一度拉回現實,再次正視人的生命,以及生命本身,是一部不朽的傑作,此乃不變的事實。這部作品替歌人吐露臨終的心聲,不僅較《情歌》提供更多理解苑田岳葉的線索,也是一名歌人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在日本文學史上占據不容忽視的位置。
東京大地震那年,妻子阿嶺因肺病進入療養院,苑田卻過著形同廢人的生活,夜夜在咖啡廳或公娼街流連,也不再寫歌。
說當然,是因外界皆知我是極度孤癖的苑田少數的友人之一,而苑田逝世後,我又曾將他的一生寫成小說,在某雜誌上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