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萩殉情

所謂的殉情,是指在現世難以相守的男女,將夢想寄於來世引發的事件。因種種情由而無法結合的兩人,以死作為最後的紅線,將彼此的心緊緊繫在一起。
翌晨,雖查出有村人曾看見一男一女結伴前往芒草原,但要搜索廣大的芒草原困難重重。
比起人影,倒更像亡靈,但奇怪的是,我連害怕都忘了,目送那雙背影良久。終於,芒草搖曳中,兩人的影子猶如沉沒在黑暗浪濤間消失,我便靠著燈籠的燭火在通往村子的路上奔跑。
夕萩殉情的發生,是無法結合的一對男女為成全愛情,別無選擇地步上死路,深具代表性。然而,此處必須著眼的是,御萩慎之介與但馬夕愛情形成的過程,及御萩出入人心社只有短短數月的事實。御萩生性善良,多半是對自由思想中尊重生命與平等的基調有所共鳴,可惜,很快地他便無法適應人心社偏激的思想,早在殉情前幾個月退社。此時,御萩與但馬夕已有生死之約,因此就御萩而言,他是選擇了愛情,放棄了思想。
一望無垠的芒草原,彷彿浸在暮色中暗暗沉入大地。即使如此,偶爾一陣風起,芒草的白花穗便又甦醒,夜裡看來,宛若乘著浪頭翻滾,在一片漆黑裡開出一條小徑,蜿蜒而流,不見盡頭。

從村中一隅折下萩枝,沿途將花灑落……
然而,當時社會上議論紛紛,私下流傳著高見內務大臣其實是自殺、被告的供詞全盤正確的說法,認為賊子事件是政府利用高見大臣偶然的死,為強制鎮壓無政府主義,硬編派出人心社的暗殺計畫,根本是一場冤獄。
夕萩殉情發生的明治末期,可謂日本社會主義思想史上最大的受難期。明治中期因日中、日俄兩戰爭而萌芽的社會主義思想,邊力抗政府多方打壓,邊潛伏地下,蓄備戰力,而將之一舉殲滅的大事件,正好就發生於這個時期。
於是,女子低喃:
然而,十數載後夕萩殉情仍為人傳頌,及御萩慎之介的日記至今依然感人,純粹是由於寧死換得結合的淒美愛情,無關乎這等歷史意義吧。
語畢,她忽然想起般又加了一句:
或許是一路從村子那邊跑來,他喘著氣問我:

但馬憲文初聞御萩曾短暫受社會主義洗禮,是在御萩退出人心社數月後的十月五日。身為鎮壓社會主義的中心人物,可以想見,但馬視家中的書生出入人心社為嚴重的背信。只是,事情不僅如此。但馬發覺該事實後,兩人加速尋死的腳步,翌日即啟程。於是,但馬又因殉情事件才得知御萩與妻子夕私通長達一年,形同相繼獲知御萩的雙重背信。御萩出入人心社,首先背叛了身為政府要人的但馬,而與其妻通姦,又背叛了身為人夫的但馬,不難想像但馬對御萩慎之介有多痛恨。hetubook.com.com
「反正,我們的路終歸是暗的……」
到東京求學,益發加深我與夕萩殉情的關係,其中一個原因便是認識了半田,聽他談起夕萩殉情與賊子事件的關聯。
「有沒有看到同行的一男一女?」
殉情事件大為轟動,部分原因是當事人為大人物之妻,然而,但馬憲文事後仍身居要職,直至我來到東京的前一年,才罹患痢疾身亡。
妙武岳從山腰到山腳是一整片鋪天蓋地的芒草,父母告訴我,即使是大人,一旦在裡面迷失方向便出不來,處處是化為白骨的死屍。每當一陣風吹過,撞上我肩頭的芒草花穗,都讓我以為是死人的頭顱。
秋夕萩花開

如今回想,那些花瓣是他倆對赴死途中偶遇的我留下的遺言。然而,當時年幼的我自然沒察覺,只記得透過那花看到如夢似幻、難以言喻的美,我出神地凝望良久,甚至忘了要站起身。
女子從男子手中取過燈籠,想交給我,男子卻略見躊躇,似乎是擔心他們沒了燈火。
夕萩殉情如此轟動,原因之一便是這部日記。兩人死後不久,日記便公開,將一個年輕人為不見容世俗的愛戀飽受煎熬的心情娓娓道來。這段純粹淒美的愛情,在婦女之間也傳誦不已。
她頭上覆著銀鼠披肩,彷彿要遮住半張臉般,纖細的手指在嘴畔拉住披肩,只露出兩道細眉和長長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我。燭光暈染,紫色飾領中露出白皙的頸項,那樣雪白的肌膚是村裡婦女所沒有的。她的年紀大約與我母親相當。
我微微點頭,朝身後的路指了指。男子也沒道謝,便朝我指的方向奔去,或許在追方才那兩人吧,顯得十分匆促。男子似乎也不是村裡的人,因為他穿著罕見的洋服。可能是燈籠由下往上照的關係,他的鼻子和老鷹一樣尖,長得好像妖怪。由於害怕他隨時會回頭攻擊,我不禁加快腳步。
但馬夕與御萩慎之介也不例外。身為有夫之婦的夕與寄居書生慎之介,將此生無緣的情感寄託來生,踏上芒草原的黃泉路。
芒草的沙沙聲,隨著白色穗浪在暮色中搖曳。
女子叮囑般講完站起身,男子則一句話都沒說。由於學生帽拉得低低的,根本看不見表情和長相,帽緣似黑色面具般罩住他的臉。這麼一提,在燈籠燭光下的女子,也裹著雪白肌膚,活像戴著面具。那是一張毫無血色、冷冰冰的臉。
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甚至不願意讓年幼的我看見長相,想必是提防著村人的眼光,行經我剛才跑過的路,前往芒草原。
賊子事件中政府方面的主要人物,其實便是但馬憲文。
在我遙遠記憶中的但馬夕與御萩慎之介,他們的背影沒留下腳步聲。
每一搖,八歲的我便怕得哭聲更響。
這番論調或許相當極端,但若以此角度,將夕萩殉情視為賊子事件的主因,那麼,夕萩殉情便不單是男女間淒美的愛情故事,更具有歷史意義。
「沿著我們來的這條路折返,就能回到村子。」
男方的外套不時被夜風翻起衣角,拍打芒草。每一拍,芒草花穗都像煙一般四散,抹去女人白茫茫的背影。
將燈籠交給我時,她問。我答八歲。
那天,我到隔著一個山頭的鄰村跑腿,回程不小心迷了路。我在山丘頂附近看到紅蜻蜓,追著便偏離道路,只好四處徘徊,最後闖進這片芒草原。飢餓和腳痛,都比不上吞噬我矮小身軀的芒草恐怖。
《夕萩記》結束於十月五日的記述,即兩人殉情之旅出發的前一晚,但御萩慎之介在最後餘白處,還寫下在兩人的愛情故事中扮演一角的一首《萬葉集》和歌。
每回想起這一幕,我總帶著一絲悔恨目送那兩人的背影。
我後悔的是,當晚回到村子後,未將遇見他倆的事告訴家人。誤闖芒草原若是被父母知道一定會挨罵,因此我連燈籠也是一到村子就丟掉,扯了個謊,說是在村邊河畔躺著,不小心就睡著了。
我家是貧窮的佃農,那晚十點,我進家門不久,地主宅邸有東京的客人搭乘火車抵達,我們便是從那位客人口中得知殉情者來到村裡。地主立即號召村民出動尋人,幾乎搜遍附近一帶。父親也提著燈籠外出,我握著母親的手,站在門口看著村中燈火搖晃。我馬上明白他們談論的殉情者就是那對男女,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年幼的我一心害怕會遭斥責,無暇顧及兩人的性命。
萩花在一片漆黑中凋零。
比起燈籠的燭光,那毋寧是更為確切的路燈。
不知御萩慎之介當初寫日記時,是否便已預知兩人的愛將終結於死亡?一如在那芒草原遠去的腳步,日記以踏過黑暗般的靜謐韻律描寫兩人相愛的經過,曾幾何時,成為大眾熟悉的《夕萩記》。
小巧的花瓣吸收燈籠的火光,猶如以光鑲嵌一道細細的邊。
從他們的服裝和用詞看來,似乎是外地人。多半是乘傍晚的火車抵達村邊的車站,避人耳目穿過村子,步上這坡道。
這麼一問,我才發覺她拉著披肩的手裡,有幾柄細細的和圖書花。女子將花移至另一手,伸向我提著的燈籠。
我認為,但馬不惜將偶然同時發生的高見內務大臣自殺扭曲為他殺,藉以舉發社會主義人士,其中便牽扯到與御萩慎之介的私人恩怨。在但馬眼裡,恐怕所有賊子事件的被告都和同為社會主義者的御萩重疊在一起。但馬是否把無法向已死的御萩發洩的怒火,轉而發洩在數十名被告身上?那場賊子審訊,難道不是但馬對死去的御萩洩恨的場所?
女子蹲下身,湊近那盞燈籠柔聲說:
白色的花帶著我的罪惡感,永無止境地墜落。
天際已然瀰漫夜的氣息。月亮還未露臉,但不知何時,天空將晚霞一掃而淨,刷上一層墨色。不久,或許是月亮升起的預兆,透出幾許光,照得夜色蒼蒼。
明治四十X年,妙武岳山麓發生的殉情案以「夕萩殉情」之稱流傳後世。死者女方為但馬夕,男方為御萩慎之介,事件分別取雙方一字為名。雖不知最初是誰起的頭,但這命名倒是巧妙地說中我幼時偶然感應到的氣氛。
芒草原無邊無際,朝西方天空滑落。原本照得最前端一帶有如火海的晚霞,也將逐漸隱含夜色的雲趕到天空盡頭,轉變為朱墨暗色。
我佇立在小路旁,不知在風中哭了多久。
三、四柄萩枝上,葉子三五成群,上面小花點點,猶如白露。由於花葉稀疏,隔著花仍看得到女子的臉龐。
這本書在我來到東京時出版,隨即成為禁書,但我身邊就有個持同樣想法的人。
只顧看著燭光照亮的腳邊一個勁地跑,我連什麼時候衝出芒草原都不知道,一回過神,已抵達村外的下坡。
「你家裡的人一定很擔心,快走吧。」
就這樣走到某處了吧。他倆在黑暗中撥開芒草前進,究竟要上哪去?
女子輕抖一下,小花悄然離枝,墜落路面,靜得令人不敢相信那花原本還長在枝頭。小花畫出一絲絲影子,沿女子臉頰經頸項流洩而下。
「你認得這花嗎?」
「要是又迷路就糟了,你邊走邊找掉在路上的花吧。」
另一人,也就是那名看似追趕兩人的男子,也令我在意。他不是村裡的人,村民是我返家後才展開搜索的。他究竟是什麼人?那兩人成為遺體回到村子,但他後來到哪去了?
那兩人究竟是誰?
「反正,我們的路終歸是暗的,有沒有燈都一樣……」
我點點頭。那是萩花,每到這個時節,家裡土倉的石牆上都會開滿此種花。
殉情者的丈夫竟是但馬憲文,為夕萩殉情增添引人遐想的一面。
此人名叫半田彌二郎,是我的大學同學。半田告訴我高見內務大臣之死,因某個理由必定是自殺無疑,想法與前述的西村寬相同。
記憶中的芒草原小徑上,萩花落下,微白之色幾乎被暮色抹消,如幻燈片中的雪般淡淡飛舞,一對男m.hetubook.com.com女的背影便在其中遠去。
無數個夢中,我看著兩人的背影從芒草原的黑暗小徑遠去。
該年十月十日,社會主義者集結的「人心社」數十名要員遭到舉發。審訊的結果,其中多達二十餘名遭判死刑,稱為賊子事件。
賊子事件審訊期間,但馬憲文發表「應將被告全體處以死刑」的強硬言論。彼時,無政府主義運動日益活躍,加強鎮壓或許是必然的趨勢,可政府在賊子事件中表現出的強硬態度太過反常。考慮到該事件的判決大幅受但馬憲文意見影響的事實,我認為著名的夕萩殉情,即但馬之妻夕與書生御萩慎之介的殉情事件,暗地對賊子事件投下極大的陰影。
這話同樣不是對我,也不是對男子說的。
來到東京,首先令我驚訝的是,村裡大夥未曾提及的那樁疑案,至今東京人仍稱之為「夕萩殉情」,不時掛在嘴上。此案不僅聞名東京,甚至轟動全國。
我坐著拾起掉落膝前的白萩花瓣。儘管我氣喘噓噓,掌心的幾枚花瓣仍不為所動,靜靜讚頌自己的雪白。
遇見人的喜悅,比不上目睹世間不應有的東西的恐懼,我抖得甚至不敢哭出聲。
她微微瞇起眼,瞬間露出懷念的眼神,卻只叮嚀:
之後,途中我幾次又差點要迷路,每回都是路邊結了小小光露的白萩,為我指引通往村子的正確道路。
女子隱沒於黑暗芒草間的白色背影,在花中浮現又消失。
歲月流逝,我也日漸成長,但當時的後悔不僅沒消失,反倒益發沉重。
夕萩殉情廣為人知的另一個原因,多半是但馬夕的丈夫為當時的高官。夕的丈夫但馬憲文是薩摩藩士後裔,自明治中期起,名字便與政府高級職位連在一起,殉情事件發生之際出任大臣。
大概是瞧見村裡的燈光安了心,我當場坐倒,頭一次回望身後。當然,芒草原已在遙遠彼方,剛剛跑過的路也籠罩在黑暗中,什麼也看不清。即使如此,想起沿途點點在地的萩花,就覺得黑暗中好似淡淡浮現白色的幻影之路。
這對年紀相差如姊弟的戀人,相愛乃至決心赴死的過程,都詳細記載於御萩慎之介留下的日記。
風攫走我的哭聲,在芒草上播送,好似滿地的芒草一齊彎腰啜泣,讓我更是放聲大哭。
分明沒有燈火,他倆仍走過夜色已深的路,靜靜遠去。踩著黑暗的腳步聲也無一絲凌亂。
終於,燈光後出現兩道人影。肩披黑斗篷作學生打扮的男子,與穿白和服的女子,在燈籠的火光中朦朧浮現,看起來不像人,倒像芒草的幽靈。
驀地,我抬起淚汪汪的雙眼,看到一盞燈籠意外就在不遠處。由於一直哭泣,沒有立刻發覺,但彼端的燈籠確實在高低起伏的芒草花穗中時隱時現,慢慢朝我靠近。
「這樣啊……」
歷史學者西村寬由此著眼和-圖-書,於其著作《明治史內幕》中,做了一番別開生面的考察,將夕萩殉情與賊子事件連結起來。
兩人挨著肩,無言邁步。
兩人的影子,在仍舊起伏不定的芒草黑色波浪中,緩緩遠離。
直到兩天後的傍晚,兩人的遺體才在芒草原深處發現。濃濁如熟柿的晚霞下,我躲在神社鳥居後面,目送擔在薄木板上的遺體經由村路運走。遺體雖有草蓆覆蓋,但我從露出草蓆的斗篷與和服衣袖,認出確實是那兩人沒錯。女子自袖中垂落的手已發灰,那無疑便是交給我燈籠的好心人的手。
「你幾歲了?」
年幼的我不禁感到心痛如絞。倘若那天晚上我向父親坦白一切,或許能在最後關頭搶救兩人的性命。他們將燈火讓給迷路的我,是我的救命恩人。為保全自己的謊言而對恩人見死不救的內疚,深深刻在我心頭。
只不過,賊子事件至今仍是明治史上的大謎團。人心社內部確實有人持激進意見,主張發動暗殺,但人數既少,又無任何具體計畫,與高見內務大臣之死毫無關聯——被告方面如此供稱,卻完全不被採納。法院根據檢方所提的人證與物證,於該年年底,將二十多名嫌犯處決。免於死刑者,亦處以無期徒刑等重刑。
當時,但馬夕三十四歲,御萩慎之介小她八歲,二十六歲。
透過這份雪白,我彷彿聽到女子的低喃:
人心社涉嫌密謀暗殺皇室及政府要員,而事實上,四天前的十月六日晚間,業已展開第一步,殺害內務大臣高見桂太郎。當晚,高見桂太郎確實橫死自家茶室。警方認定此乃人心社所為,於是加以舉發。
約莫經過半個鐘頭,我來到一分為二的岔路口。在此之前,即使偶遇歧徑,我都跟隨著萩花,但眼下四周不見任何落花。我試著走其中一條路,但小路很快就被芒草吞沒。我折回原路,重新尋找萩花,好不容易找到猶如藏在芒草根部的落枝,便走上那條路。然而,剛邁開腳步,燈籠便撞上從村子方向跑來的人影。一個年約四十五、六的男子,忽然在燈籠的燭光中浮現。我嚇一跳,男子似乎也吃了一驚。
黑暗中的芒草益發窸窣有聲,兩人的背影卻靜得連窸窣聲都不敢靠近。
隨著年紀漸長,我試圖多了解那兩人,卻不敢問父母。不僅家裡的人,整個村子都對那樁殉情事件守口如瓶。儘管從大人們的隻字片語,猜得出女方是地主的女兒,村民也顧忌地主而絕口不提,但我所知僅止於此,甚至連死去兩人的姓名都不清楚。
「迷路啦。」
即俗稱的賊子事件。
院中睹花勿忘我
直到我承蒙地主相助,到東京上大學後,才得知詳情。距事發十多年過去,這時已是大正末年。
無聲靠近的女方影子開口,但既不是對我,也不是對男伴發話。男方略略舉起燈籠,照亮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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