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真相——誰來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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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深深地歎了口氣。
「什麼事?」
「山倉先生。」他終於開口了:「我必須告訴你一件非常遺憾的事情,請你冷靜地聽我說。」法月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剛剛我們終於查明了,夫人就是殺死那兩個人的凶手。」
「——奧迪的行李箱中?」我的心臟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
已經瞞不了他了。
「對三浦而言,夫人在成為你的妻子山倉和美之前,是次美的姐姐。意思是,在他的感覺裡,門脅和美這個名字的印象強過山倉和美。此外,他對夫人的名字還有一點點誤解。尊夫人的名字是和美,但是他卻一直以為是一美,兩個字的發音是一樣的,一美是長女的意思,所以妹妹的名字叫次美。三浦臨終前為了留下『門脅一美』這個名字,才讓死亡的現場變成密室的狀態。」
「你完全誤會了,她還需要我的保護。」
原諒我這個愚蠢的丈夫。
「綁架事件是九日的早上開始的。就像之前我們已經說過的那樣,這個綁錯人的綁架事件並不是偶發的情形,而是兇手原本的計畫。也就是說,兇手早就知道九日早上茂會獨自從這個房子走出去。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這個計畫——刻意綁錯人的綁架事件,就不能成立了。因為如果像平常一樣,是茂和隆史一起從這個家門出去的話,就無法製造綁錯人的情況了。硬是假裝綁錯人,只帶走茂,而放走了隆史,這樣顯得太不自然,反而容易被人看出真相。所以,隆史在發生綁架案的那一天因病請假沒有去學校,不是單純的偶發|情形,而是兇手犯罪計畫的必要條件。我們可以認為隆史請假沒有去上學,是兇手有意的行為。可是,能夠操作這個條件的人物,是誰呢?毫無疑問地,那個人應該就是隆史的母親——和美。對母親而言,佯稱孩子得了感冒不能去上學,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就是因為太簡單了,所以才被我們忽略了,我們應該更早注意到這點才對。十一月九日早上,茂在這個房子的玄關被綁架了。兇手——也就是夫人說茂獨自離開這個家門的證詞,是捏造的。」
我被打擊到體無完膚,完全找不到可以反駁的字眼。我譴責自己的愚蠢,竟讓和美深陷黑暗面,讓她在黑暗中發抖。我的上半身向前傾,趴在自己的膝蓋上,強自壓抑自己的啜泣聲。
「隆史。」
三浦的調查報告書上是否有和美的名字呢?岳父在聽取那份報告時誤解了他們兩個人見面的理由,所以嚴禁本間萬穗說出調查的內容。而他之所以硬要將殺人綁架的罪行栽贓到我身上的原因,一定是前天他和*圖*書知道綁架事件的真相後,發現了三浦的真正共犯。岳父確實還在保護著和美。
可是,豆大的淚珠已經從他的眼眶滾出來了。
「把你的無稽之談收回去,現在就帶我去見我的妻子。」
和美,原諒我。
「另外,我還要說明為什麼和美可以輕易說服三浦的理由。因為三浦從和美身上看到了次美的影子,如果不這麼想,就無法理解三浦的行動。或許一開始他就有被殺的覺悟了。從這一點看來,對三浦而言,或許和美才是他的宿命之女。」
「我要和媽媽說晚安才去睡覺。」
走廊上好像有人。法月站起來,打開門,進來的人是隆史。
隆史點點頭。
「和美!」我叫道。
「請讓我見和美。她現在孤孤單單一個人太可憐了,我要在她的身邊陪她。立刻帶我去警察局吧!」
「我繞路到妻子的娘家帶回兒子。和美怎麼了嗎?」
「我也曾那麼認為。」法月說:「可是,兇手其實是尊夫人,三浦的『遺言』指的是和美。」
「睡不著嗎?」我問。
「晚安。」
「不用離開家一步,也有可能辦到的。我來試著說明她是怎麼辦到的吧!首先,她打了110的電話報警,把警察叫到家裡來。這通電話的目的,就是為了讓第三者——杉並署刑警們,證明她一步也沒有離開家門。而且,警察應該做夢也沒有想到人質就在這間屋子裡。晚上八點到九點之間,夫人找了一個借口離開位子,在車庫裡殺害了茂,然後將屍體與書包裝進塑膠袋,藏在你奧迪的行李箱中。這些事情大概不用五分鐘的時間就可以完成了。當她若無其事地回到客廳時,應該沒有人會發現她有什麼可疑之處吧!因為當時客廳裡的人都在等待綁匪的聯絡,誰也沒有多餘的精神去注意她的舉動。」
「也就是說,看起來像是交取贖金的行動,其實是為了移動屍體的行為。假裝綁架勒索的目的,為的就是不讓警察跟蹤三浦。不管怎麼說,趕走跟蹤的車子是絕對必要的事情。如果被警車跟蹤到狹山公園的停車場,那麼,移動屍體的行動一定會被發現,一切就化為烏有了。不過,萬一杉並署的刑警並沒有命令停止跟蹤的行動,那麼一步也沒有離開家中的夫人一定還有什麼變更計畫的手段,因為警方的一舉一動,完全在她的視線範圍內。」
「今天已經很晚了,明天早上再說吧!」
「胡說八道!」我忍不住打斷法月的發言。「讓自己處在不在場證明的情況下?在這間房子裡殺人?那是不可能的事。茂的屍體是在青梅市發現的,離這裡有好幾公里遠。而且,那天晚上和美一步也沒有離開家門,杉並署的刑警們可以證明這一點。既然如此,她是怎麼將屍體運到青梅市呢?」
我恐怕承受不了呀!
法月又是搖搖頭。他以充滿同情卻生硬的口氣,像在頒和圖書布什麼訓示般地說:
「——我不哭。」
「胡扯!」我身體向前,好像要抓住法月般說:「你在胡扯什麼!」
「夫人就是殺死茂與三浦靖史的兇手。」
沒有聽到和美的回應。
不過倒是聽到有人下樓梯的沉重腳步聲。出現在我眼前的是法月綸太郎。室內原本就陰暗,但他的眼神更加暗淡,加深了我心中的不安。
「莫非和美——」
「對照殺死茂的周全犯罪計畫,第二樁命案——三浦的命案可以說是大膽的臨時起意殺人事件。因為你不相信三浦的不在場證明,執意要去三浦家搜索證據,迫使夫人非馬上殺人滅口不可。你要求她幫忙把三浦叫出去,好讓你搜索三浦家,對她來說,這正好是下手殺死三浦的好機會。你在三浦的家裡尋找證據時,為什麼三浦那麼快就回去了?因為夫人把你的行動告訴了三浦。而夫人又尾隨三浦回到中野新屋,在三浦把你打昏之後,刺殺了沒有防備之心的三浦。這應該不是太困難的事情,不需要一分鐘就可以解決了吧?她用和服的袖子抓著菜刀,所以沒有留下指紋。最後,她讓已經昏迷的你繼續留在浴室裡,迅速離開殺人現場。」
不管隆史願不願意,我硬是把他帶到二樓。「睡吧!」
法月的聲音好像來自空洞的深處,慢慢地飄到我完全聽不到的地方。我的腦子裡已經沒有了自己,一心只想回憶起和美的臉、和美的聲音、和美的體溫——
我想抗議,但是法月搖頭制止我,並且繼續說下去:
「為什麼?和美為什麼要那麼做?」
「以牙還牙,這就是夫人展開的報復。所以夫人當著擔心自己兒子安危的母親眼前,在這個房子裡殺死了那個母親的孩子——茂。就像七年前自己的孩子在肚子裡被殺死那樣。」
難道那個時候你已經死了嗎?
「等一下!」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心裡升起一絲希望,立刻打斷法月的話。「你沒有忘記佈置成密室狀態的三浦『遺言』吧?他的『遺言』就是門閂的『閂』這個字。門和一,也就是說,三浦其實在說,殺死他的人是和美的父親。」
我怒視著法月警視,敵視的情緒從我的心底湧出。但是,他回看我的眼神卻與他的兒子一樣,是黯然而痛苦的神色。我忍不住懷疑,剛才在警視廳的偵訊室質問我的男人,真的是眼前這個法月警視嗎?我憤怒的情緒因此萎縮了。
幾小時以前,我的妻子還在我的懷抱裡,但我的手現在卻已經不記得那個感覺了。我想要想起那個感覺,但是那個感覺已經抽離我的身體,不知逃到哪裡去了。
「——什麼?你說什麼?」
我伸出手緊緊抱著隆史,以全副的精神抱著他小小的身體。
我緊緊抓著西裝褲下不停地發抖的膝蓋。我不相信,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法月毫不留情地打碎了我的希望。
「山倉先生hetubook.com.com呢?你怎麼會現在才回來?」
客廳裡只剩下我和法月綸太郎。我們面對面坐下來。法月綸太郎似乎還不知道要怎麼開口,但是我已經等不及了,便迫不及待地開口問:「和美發生了什麼事嗎?」
「以上就是最初事件的來龍去脈。」
法月警視好像想說什麼,但是搖搖頭後便把要說出口的話吞了回去。他轉頭看自己的兒子,父子之間好像做了無言的溝通。接著,他走過去輕拍了一下法月綸太郎的肩膀,什麼也沒說便駝著背走出客廳。
我的反駁意見被一一駁回,法月的主張反而顯得更有說服力。我覺得很恐怖,好像身上的肉被一片片剝下來似的。剛才岳父說的話像漩渦一樣在我的腦子裡盤旋,並且有了新的定義。
「我很難說出口——」他欲言又止,把視線移到隆史身上,說:「可以的話,就先讓這個孩子去睡覺吧!」
法月面向我,輕輕地點點頭後,沉默地離開客廳。客廳裡只剩下我和隆史了。
「夫人將失去意識的茂抱回家中之後,就把他藏在屋子裡的某個地方——大概是關在車庫裡吧!接下來就是等待三浦打電話來。早上十一點,三浦利用保險公司的業務員把我引開,按照事先計畫好的,從我家打出第一通電話。不過,這只是為了防備警方事後調查通聯紀錄所做的煙霧彈,其實三浦根本沒有說那些內容,所以三浦不必準備小孩子的聲音,因為這通電話的內容是夫人捏造的。」
法月猶豫了一下後,緩緩地搖了搖頭,他的表情中隱含著哀痛。
我看著這個和我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的兒子,一股暖流湧上了心頭。隆史呀!你現在還那麼小,我一定會好好地照顧你,讓你成為不會讓死者感到遺憾的、頂天立地的男人。這是活著的我的責任。有一天我會清清楚楚地讓你知道這件事的始末,到時,我會接受你代替已經死去的人給我的懲罰。
玄關的門是開著的。我感覺到空氣中有奇怪的氣氛,因而停下腳步。屋子裡的氣氛很詭異,連隆史也敏感地察覺到了,他緊拉著我上衣的下襬不放。
不對,已經死的人是我。像我這種為人丈夫者,才是虛偽的幻影。失去靈魂的人是我不是你,我才是沒有靈魂的人。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沒有立足之地的人應該是我才對。我是被詛咒的人,所有被我碰觸過的東西都會腐爛,都變得骯髒,都被染上失德的色彩。我是帶來不幸的瘟神。
好像要重新整理想法一樣,法月暫時停止說明,隔了一會兒後,才再度開口:
「沒錯。這就是夫人計畫的巧妙之處。到這裡可以理解嗎?山倉先生,那天晚上,你被叫去狹山公園的真正理由,不是要將六千萬的贖金交給綁匪,而是把富澤茂的屍體載去給三浦靖史。在開車時,心情極度激動的你,根本不會注意到行李箱裡裝著一個小孩子。而三浦www.hetubook.com.com則是在那個時間開著他的GOLF車,比你先抵達狹山公園,並且在石階上設下陷阱。這個陷阱的目的,就是讓你停下腳步,好爭取時間。設好陷阱後,他便到西武遊園地車站旁邊,等待你的到來,然後以電話指示你,要你帶著贖金去冰川神社。在指定的時間之前,他一直在那裡等著,當他看不到手電筒的信號時,就表示設下的陷阱奏效了。
然後,我帶著不安的心情回到客廳。到處都看不到和美的身影,只見法月警視獨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一副茫然、無精打采的模樣。看到我們後,法月警視慢慢站起來。
「從現在起,我說的話純粹是我的想像。」法月像在朗讀一樣,不帶感情地說:「我認為夫人早已經知道你和富澤太太的關係了。不過,應該是富澤家搬到府上附近才發現的。大概是她發現逐漸長大的茂越來越像你吧!而且,再度見到富澤路子以後,你的態度一定出現了微妙的變化。這些細微的事情讓夫人產生了疑問。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產生這種疑問的,但是從某個時間開始,她心中確實有了疑問,心情也因此產生了變化。從那個時候開始,夫人變了。我想是從發生了某件奇怪的事情而開始的。夫人因為七年前的流產而無法再度懷孕,可是,她內心的母愛並沒有因此消失,收養了隆史後,她的母愛得到抒解,心情也因此平靜。然而那只是表面上的平靜,她內心裡的怒火,在知道你曾經背叛過她時爆發了。」
「什麼?」
「你是爸爸和媽媽的兒子。」
「是——爸爸。」
法月別有用意地說。我點點頭,轉頭對隆史說:「你該去睡了。」
法月帶著悲憐的眼神更黯然了。他好像要避開我的視線似的開始說明。
我沒有擦掉從眼角掉出來的東西,直接抬頭問:
「嗯。」
計程車抵達久我山的時候,已經是子夜零時三十分。我叫醒隆史,下了計程車,一下車就看到家門口前的道路上停著陌生的車輛,是警車。他們還沒有懲罰夠嗎?還沒有煩夠我嗎?回到家的喜悅,被人狠狠潑了一盆冷水。我堅定抗議到底的決心,踏入家門。
「過來。」
「於是她可能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丈夫一定是在我流產以前,就和富澤路子有不尋常的關係;而路子因為嫉妒我,便利用她的護士身份,讓我流產了。也就是說,她認為自己腹中的孩子是路子害死的,而且路子還懷了丈夫的孩子。既然路子搶走了原本屬於自己丈夫的孩子,那麼自己也有權利奪走屬於路子丈夫的孩子——」
「當然,她的想法顯然是一種錯誤的推論。因為你和富澤太太的關係,是夫人流產後,你為了逃避夫人不穩定的情緒才開始的。還有,她把流產的責任推到護士身上,基本上就是不正確的想法。太無奈了!總之都是命運的作弄。」
「請你冷靜。」法月以痛和_圖_書苦的表情說:「總之,請你耐心聽我說,我會一步一步慢慢說明,讓你瞭解的。」
在他認真的眼神下,我暫且屈服,身體也往後傾。可是我並不是相信了他的話,只是要聽他怎麼說。
「媽媽死了嗎?」他偷聽到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不是『嗯』。」
「爸爸?」隆史抬起頭說。
我因為不祥的預感而發抖了。但是,我仍然在發抖中丟出無法挽回的最後疑問。
「你沒事吧?」法月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人質被監禁在這間房子裡,是夫人計畫裡的重點,因為她要在這間房子裡進行殺害人質的行為。從結論說起,因為夫人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可以保護自己,所以她絕對不會被懷疑。這也是她為什麼計畫佯裝成綁架案的理由。她的目的就是在隱瞞真正動機的同時,又能讓自己處在不在場證明的情況下。沒有比這個更周全的計畫犯罪了。」
不,不要原諒我。恨我,詛咒你對我的愛吧!我是個罪孽深重的男人,是一個愚蠢至極的男人。我說我愛你,卻沒能感覺到你的痛苦;我讓你痛苦,卻裝作一副不知道你痛苦的模樣,還看著你走上最後的絕路。我一輩子也償還不了對你的愧疚。既然如此,我就接受你對我的恨吧!不只你,所有因為我而遭受不幸或死亡的人的所有怨恨,我也必須統統接受。
又是好一陣子的沉默。我動也不動地等待他說話。
「接下來的經過就像你已經知道的,她也沒有再進行任何計謀。因為她相信她的丈夫會挺身保護她,而你果然不負她所望。結果就是,你當然不會懷疑自己的妻子,而別人也懷疑不到她。」
難道那只是我的幻覺嗎?
我感到一股強大的打擊。
「嗯。」
霎時我忘了說話,只是盯著法月的臉看。
和美,你是對我含恨而死的吧?
未來的日子裡,我必須永遠背負著你對我的憎恨嗎?
「為什麼?」
「你離開車子,在石階上摔倒而失去意識。在那段時間裡,三浦把他的GOLF開到停車場,打開你的奧迪行李箱,將屍體抱出來,移到自己的車子裡。因為夫人給他你的車子的備用鑰匙,所以他能打開你的車。接著,他回到石階的地方,撤掉之前設下的陷阱,再回到自己的車上,開車離開狹山公園,去青梅市棄屍。」
「我應該早一點注意到的。」法月說。「我是大約一個小時前得到結論的。得到結論後,我立刻打電話到府上,可是一直沒有人來接電話,這讓我覺得很不安,於是我立刻趕來這裡。那時這裡的玄關是開著的,但是室內很暗,並沒有開燈。夫人在車庫裡上吊了,應該是一時想不開而自殺的吧!她以為你被逮捕,不會回來了!獨自一個人在這間屋子裡,不知道如何是好,於是乾脆一走了之——」
我呆呆地聽著法月的說明。因為找不出法月綸太郎論證裡的弱點,所以我根本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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