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獄

「有期限的?什麼事值得你特地從松山趕來?」
純一喝光飲料,走到街上。
「是嗎?」南鄉喜形於色,望著純一道:「會操作這機器的人,真是了不起呀!」
純一為了早點知道他的來意,只好先把那機器的功能解釋一番:「南鄉長官,不,南鄉先生,我來說明好了。譬如說,若把你的臉部造型資料輸入電腦,那麼這機器就會自動做出一個和你的臉一模一樣的樹脂模型來。」
「對了,關於和解書的內容,你是否已經履行?」落合問。
友里默默將車停到路邊。
純一大失所望,忍不住別過頭去。
純一仍不解其意。
「你說的那案子,是何時發生的?」
檢察官手持其中的結論部分,往椅背上一靠,仔細思索是否尚有遺漏未寫的。在此之前,他已核對過很多遍了。
「一千萬?」
「賠償方面,想必苦了令尊令堂吧?」
那是最先進的作業裝置,上有玻璃,下有嵌板,跟這間又小又破的廠房極不搭調。
「好,到時我也去。」
擦身而過的一剎那,純一見到了她的表情。那是一種恐懼與厭惡交織而成的神情。
純一很感激南鄉,故而解除戒心,老實說:「其實我也還未使用過,因為這是案發當天我訂購的。」
純一被拉回現實,回頭一看,只見門口站著一名頭戴寬邊黑帽的中年男子。
純一深感痛苦與屈辱,心想:在世人眼中,我已經是那種惡人了。若無媒體興風作浪、落井下石,弟弟明男應該就能順利唸完高中吧?
「不只是錢,還有……令尊和令堂沒說嗎?」
他終於打出最後一行字:
純一望著那熟悉的街道,憶起自己高中時的情景:每天清晨他都在幽靜的住宅區街上慢跑,一直跑到友里的家才折返。那時友里家的鐵門尚未打開,但他並不介意,他覺得只要望那屋子一眼,就已經很幸福了。當時跑一趟約需二十分鐘,如今坐車卻花不到五分鐘。真是光陰似箭,青春不再。

只有友里例外。純一想到這裡,心中稍覺溫暖。世上唯有友里一人了解他,知道他的心從未改變。方才那段車程雖短,卻已令他終生難忘。
純一腦海中浮出父母的影像。父親現在必須親自整理帳單,那原本該是年輕女職員的工作。母親終日以淚洗面,迅速衰老憔悴……開庭時,雙親以「情況證人」的身分出庭作證,哭著哀求法官饒恕兒子,那情景……
「豈只新聞,還做了專題報導呢!什麼『小時做壞事,長大就殺人』……那個一副豬臉的主播還漫天撒謊,無中生有,造謠抹黑,好像非把你塑造成大壞蛋不可!」
純一心想:如果任務成功,賠償費就可還掉一半了。為人洗冤,還可以美譽傳世,污名盡消,父母也將以我為榮……要不要做,就在一念之間。那鬼地方雖然討厭,只要我鼓起勇氣,不顧一切……
純一上去後,車子立即開動。
他很想大叫,很想用力打破路旁車輛的車窗,但他hetubook.com.com勉強忍住了,因為他知道自己如今正站在危險的路口。要墜崖很簡單,難的是走向平坦的康莊大道,因為那條路的兩旁有很多不懷好意的人,這些人都視他為十惡不赦的壞人,他們正在摩拳擦掌,準備群起圍攻,落井下石。
友里望著他,語帶悲悽道:「阿純,我們之間已完了,以後別再見面了。」
這份草案共有一百七十頁,厚厚的一本,在檔案櫃中佔用了整整一格。那是審查案件紀錄之後寫成的結論。
落合見他臉色發白,便改口說:「也許你很不想去,但你要知道,這是一種義務,無論在法律上或道德上,都是你的義務!」
「沒有好一點嗎?」
第二天一大早,純一便趕往霞關的官廳街,因為他必須去「監護所」報到,並會見「監護官」和「保護人」。
「這機器是做什麼的?」突然有人發問。
那小貨車並未熄火,可能是因為待會兒還要開去停車場的緣故。
綜上所述,本案實無理由停止行刑、再審或非常上訴。因罪大惡極,亦無獲大赦特赦之可能。
兩人暫未交談。友里將車駛離站前道路,上了大馬路。
十三名?
純一原本要問「是誰」,但話到嘴邊又吞回去,因為他突然瞧見了一台不尋常的機器。
純一心想:如此說法,可見他認為我確已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了……他如此照顧我,一定是對我頗有好感……
「哦!」
「阿純」是她對純一的暱稱。
「啊,對了,剛才有人打電話找你。」

純一瞠目結舌,原本對南鄉所提任務還有些興趣,現在全沒了。他忍不住問:
那人微微一笑,摘下帽子。純一見到他的臉孔,差點就自動立正站好,報上牢中編號。
「我明白了。」純一口中這麼說,心中卻只想著「要立刻去找心愛的她」。
純一仔細觀察對方。監牢外的南鄉似乎兼具粗俗與瀟灑兩種氣質,他短髮細眉,雖已屆中年,說話時仍喜歡擠眉弄眼,表現出一種奇妙的親切感。穿不|穿制服竟有如此大的差別,這令純一深感訝異。
「這是『光塑形系統機』。」純一站在那裝置前說:「旁邊連著電腦,輸入指令,即可做出立體圖像。」
純一光想到必須回到那地方,就覺得背脊發涼。
室內有一張辦公桌,四十多歲的監護官落合就坐在桌子後面。
南鄉卻面帶微笑東張西望,然後又問:「那台機器是做什麼用的?」
友里立刻花容失色,泫然欲泣。她頓了一下,又瞥了店裡的母親一眼,便跳進車內。
「哦,那真是不巧。」南鄉說完又轉向俊男道:「令公子借用一下行不行?我有很多話要對他說。」
這裡是東京「霞關」中央政府聯合辦公廳的六號大樓,法務部刑事局就在這棟樓上。
「真對不起,讓你千里迢迢來到這裡。」俊男低頭賠罪。
「去查明真相,好為一名死囚平反罪名,和_圖_書你的意思是這樣嗎?」
「刑務官經常被輪調,真受不了。」南鄉搔著頭說:「言歸正傳,此事期限是三個月,也就是在你的監護期結束之前必須完成。你的任務是:去幫一家律師事務所做事。」
「那也就是說,可以把我的相片變成我的雕像囉?」
他看到這個數字,立刻皺起眉頭。從判決到行刑,恰巧也有十三道手續。於是他自然而然想起了「絞架」(絞刑台)的替代語:十三級階梯。
純一應了一聲,便跟著他走進監護官辦公室。
「不錯。你若答應,就是我的助手。」
純一沒料到堂堂一個刑務官竟會向他道歉,所以再度吃了一驚,急忙說:「南鄉長官,不知有何吩咐?」
南鄉向女侍點了兩人份的冰咖啡,然後向純一說:「是否不解我的來意?」
「友里,妳過得怎樣?」純一問:「跟以前一樣嗎?」
「你就去千葉縣中湊郡,向佐村光男先生賠罪吧!」落合說:「你高中時曾和女友私奔到那地方去,應該不會陌生吧?」
純一下車後說:「再見。」
他只好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往前走。
前科紀錄是他心頭的重擔,重新做人比想像中困難得多。他是前科犯,他的姓名和罪狀會出現在許多地方,像區公所和檢察廳的罪犯名冊、警方的電腦檔案等等。
「咦?」南鄉好像還聽不懂。
南鄉壓低嗓門道:「就是替人雪冤啦!跟我合作,大展身手,如何?」
話雖如此,象徵性的「十三級階梯」依舊存在。譬如說,現在這位檢察官正在做的事,便相當於「第五級階梯」,再走八級就要行刑。那死刑犯樹原亮正一級一級在登上絞架,只是他自己不曉得罷了。大概在三個月後,他便要走完所有階梯。

落合皮膚黝黑,身材勻稱,乍看之下有點傲慢,交談後才知道他其實是個直爽的人。他要純一恪遵假釋規定,並叮嚀說:「不要常換職業。若要去離家兩百公里以上的地方,須獲准才行。要到外地旅行三天以上,也必須先申請。」
監護所休息室的地板上鋪著瓷磚,旁邊有一排椅子,純一入內後就坐下來。前面已坐了十名男子。片刻後,純一才發覺這些人全都是假釋中的前科犯。
「沒有。」
那是文具店的老闆娘。純一小時候常去向她買文具,平常都稱她為「阿姨」。
「純一!」俊男抬頭,訝然說:「你怎麼來了?」
純一深感不安,心想:莫非假釋業已取消,我又要重回牢獄了?
「對了,你是否已向死者家屬賠過罪了?」南鄉又說。
一位檢察官正在刑事局辦公室內製作「死刑執行草案」。他是從檢察廳來的。
純一抬起頭來,心想:此人藉職務之便,將我家的狀況查得一清二楚,我必須提高警覺……南鄉面露愧色,低頭說:「對不起,有hetubook.com.com些事不得不說清楚。這件工作非比尋常,因此酬勞也不低。這三個月,我們兩個每人可領三百萬圓,也就是每月有一百萬的薪水。此外尚有三百萬圓的必要經費。若能洗清罪名,平反冤獄,還可領到酬金一千萬圓哩!」
他閉上眼睛,回憶兩年前的往事。
「但……為何找上我?」
「昨天才回到家嘛!」久保幫腔道。
「哦。」落合望著桌上的文件,沉吟一下又說:「令尊令堂已為你擔下債務,你可要跟他們好好相處。另外,你還必須早日去向受害者的家人道歉賠罪。」
「我不想用『贖罪』這字眼,只是要提醒你,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這工作還有巨額酬勞可拿,應該好好考慮。」
「那田崎呢?他也是呀!」純一提起那位殺死未婚妻的牢友。
當天他遇見了「濱松町」的批發商佐村恭介。
「久保先生!」純一起立相迎。
「別再叫長官啦!」南鄉似乎不喜歡獄中規定的稱呼。「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呀!」
純一心生恐懼,又望向久保。久保再度含笑點頭。
她就是木下友里。純一覺得她比以前更加瘦弱,和媽媽一般憔悴。
「替一名死囚洗雪冤情,平反罪狀。」
久保是純一的保護人,為「豐島區保護人公會」的會員,曾盡心照顧純一,常不遠千里跑到松山監獄探監,因此純一很感激他。
檢察官開始在電腦上打字。
純一仍猶豫不決。南鄉似乎有點納悶,停了一下便改變話題道:
「哦?」
純一很驚訝。南鄉雙手按桌,探身向前說:「那死囚所涉及的案件,便是發生在千葉縣的中湊郡。這地方,你該不陌生吧?以前你離家出走,就是跑到此地;被你打死的那個人,老家也在那裡。」
「進來吧。」久保以和藹的語氣說。
「三上工廠」的外觀一如往昔。他走進去,只見父親正在桌旁算帳。兩年前,算帳是女職員的工作。
純一犯案被捕後,阿姨曾為他寫了一封「減刑請願書」。
「好。」純一終於說:「我接下了。」
他不忘恩威並施,又說:「有時警方對一些有前科的人會特別兇,但若他們太過蠻橫無理,你不妨來告訴我,我一定盡一切力量來維護你的人權!」
原來此人正是松山監獄的首席「矯正處理官」。他走進來,對著俊男說:「敝姓南鄉,在松山曾和純一君相處過,剛才打電話的人就是我。」
突然轉移話題,純一有些迷惘,只好說:「還沒。我想,兩、三天後再去。」
友里就在此時走出來,她似乎一眼就瞧見了純一。
純一聞言,只覺得心中一陣絞痛。
「我在電視上看到了。」友里終於開口道:「起先我不相信……阿純,我不信你會那麼做。」
此案中的死刑犯名叫樹原亮,年齡是三十二歲,和這位檢察官相同。
「行,行。」俊男笑逐顏開。「請你多多賜教,犬子必定受益匪淺。」
檢察官擁有公訴權,同時負有督促行刑的責任,尤其是死刑的案子https://m.hetubook.com.com,審查時必須特別嚴格。譬如現在這份草案,接下來還必須經過五個部門、十三名官吏的審核,才能執行。
「十年前的八月二十九日,也就是你和女友被人找到並送進警局訓誡一頓那一天。」
純一終於了解了南鄉的用意。原來他拐彎抹角問東問西,就是為了要稱讚純一。
「松山只是我目前上班的地點,鄰近的川崎才是我的故鄉哩!」
「我回來了。」純一說。
片刻後,一輛小貨車在對街停下,從駕駛座下車的人正是「她」。
「不過,也要注意……」落合繼續說:「你若不慎又違規犯法,那我也就愛莫能助,你只好重回囹圄了。」
「正是!而且要趕在此人被行刑之前。」
她曾在那請願書上寫:「再也沒有比純一更善良的年輕人了……若他真的涉案,那必定是一件不幸的意外事故……」
「哦!」南鄉雙目異采連閃,猶如見到玩具的幼童。「連鼻毛都可以做出來嗎?」

純一強顏一笑,說:「一個殺人犯若要浴火重生,這工作倒很適合做。」
南鄉望著目泛淚光的純一,似乎大惑不解,停頓片刻後又說:
「因為你剛獲假釋。」
「哦!」俊男說著,望向門外。
「用三次元的資料比較好。」純一答道:「不過,即使是平面資料,只要在電腦上設定好凹凸情形,也是沒問題的。裡面的雷射光會依指令將那些液態樹脂雕塑成需要的形狀。」
他忽然停止打字,腦海中閃過一絲疑念。可惜這「結論」中已表明「依法論處死刑」,他雖有所懷疑,卻苦無證據翻案,實在莫可奈何。
「對不起……我想,無論怎樣,我都不能再變回以前那個我了。」
車子來到工業區附近的街角時,純一說:「到這裡就好。」
「真的?」南鄉微笑道。
「是。」
「別擔心,是福不是禍。我要託你做一件事,而且要限期完成。」
案發當天,純一到展示會去訂購的,就是這部機器。
南鄉道:「你若接受此任務,便要在那地方待三個月,保護人那邊就交給我處理。在律師事務所當助手是正當職業,並不違反假釋規定。」
「你自己也要去嗎?」
「嗯,我好像永遠都停留在以前那一刻。」友里面帶哀悽,說:「我一直活在十年前那一刻。」
「你一定能浴火重生的!」南鄉肅容正色道:「我敢保證!」
純一無言以對。他想:道歉的人應該是我才對,光道歉還不夠……但他已說不出話來了。
「我這身打扮,你大概很驚訝吧?其實,刑務官當久了,難免染上一身殺氣,所以我下班之後都盡量穿帥一點。」
一家三口吃完早餐。俊男前往工廠上班,純一目送他離去後,便換好衣服出門。
純一心想:法官錯了,完全弄錯了,那樣的判決,根本就沒有讓罪犯受到該有的懲罰……這麼想也於事無補,眼前的場面,他就不知該如何應付。
原來那些和*圖*書話都是言不由衷的,是虛應故事的!但是法官在審判時卻採信了!
純一受寵若驚,忍不住望向久保。久保微笑頷首,好像在表示此言不假。
因此,行刑方式有賴高等法院之裁決。
那間雜貨舖一如往昔,絲毫未變。淡紫色的屋簷下有塊招牌,寫著「百合精品店」。
南鄉卻轉頭向純一說:「害你嚇了一跳,是我不好,真抱歉。」
當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住宅區和工業區的交接處時,忽然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不久,一名穿著灰色西裝的中年男子走進來,見到他便說:「三上君!」
純一想起此事,便走上前,想向她道謝。不料對方一見到他,竟露出驚懼錯愕的表情,怔立當場。純一見狀,原本要說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純一沒看到「她」,只好先到對街的一家咖啡廳坐下來,叫了一杯香甜的咖啡牛奶。
「電視新聞有提到我嗎?」
「不錯!每人一千萬。」
「我想要來上工。」
純一心想:可能是還沒準備好。有前科的兒子要在此上班,一定要事先告知鄰居才好。
他內心百感交集。在明治時期以後的「日本死刑制度史」上,並無「設有十三級階梯的死刑台」。據說古時絞架有十九級階梯,但因囚犯上去時經常出事,因而屢加改良。目前採用的叫做「地下絞架式」:首先將犯人矇住雙眼,讓他站到絞架上,再以繩索套住他的頸部,隨即地板一分為二,犯人便往地下墜落,一命歸陰。
純一吃了一驚,抬頭道:「是說錢嗎?」
純一以為她想溜走,不料她竟向他招手,示意他坐進助手席。
他不想再見到老家,因為那屋子充滿了太多回憶。
「只要不小於一百微米的都可以。」
純一和南鄉在咖啡廳相對而坐。南鄉脫帽笑道:
純一目瞪口呆,只覺得自己彷彿掉入了一個虛幻的空間。他說:
前一晚他輾轉難眠,直到天明才迷迷糊糊入睡,但今早七點就醒來了,而且精神充沛。這是拜鐵窗生活極其規律所賜。因為不必早點名,所以他覺得心情舒暢。明男告訴他的那件事,他決定不主動向父母提起。
「沒有。」
這兒是旗台車站前的商店街。
結論
「具體內容是什麼?」
此時他已抵達父親的工廠。
友里似乎想把車開到純一以前的家去,她可能不曉得三上家早就搬走了。
「那傢伙並未洗心革面。」這位擁有二十八年資歷的老練刑務官說:「他只是依法獲釋罷了,日後一旦發怒,保證再度犯案。」
友里把車上的紙箱搬進店內,然後和櫃台後的母親交談。
純一聞言,一陣暈眩,心想:這是報應!
阿姨臉上慢慢浮出笑容,但只說了一句「純一君,好久不見」就走了,頭也不回。
她穿著襯衫和牛仔褲,前面還有圍裙,秀髮剪得很短,走路時額上的髮絲會左右搖晃,嬌靨白皙粉|嫩,但雙眼無神,宛若癡呆。這一切都跟以前相同。
純一往前走了約五分鐘。他心情低落,但性|欲高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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