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我是個傻子嗎?城寨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我帶來的東西。」火兒把袋子抓開:「這些都是我的寶物。」
蒸水蛋、馬蹄蒸肉餅、炒白菜,平凡得可以的餸菜(下飯菜),火兒吃在口中卻是萬般滋味。
「過來坐下,讓我盲公陳贈妳幾句。」
家的味道!
星仔喜道:「是《叮噹》啊!」
「我想有十七、八年。」火兒把一瓶生力啤酒遞給震威,續道:「我和你總算有緣,小時候住在同一屋邨、同一幢大廈,更讀同一所中學。」
「呵呵,天機不可洩漏,妳的姻緣……呵呵……」
不過自從一九七四年香港廉政公署成立,反貪污及掃毒行動雷厲風行,城寨內大部分的非法檔口亦因無人包庇而結業。
人在變、事在變,我也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伙子,變為炙手可熱的大紅人,唯一沒有變的,就是每次重臨故居,您總會為我準備好一道小菜——
好不應景的無心睡眠。
「什麼也在變,黑道要在八〇年代求生,也不得不轉型了。」
火兒也當真不客氣,夾起一箸白菜:「嗯。」
滷水雞翼。
一盞茶後,雯雯拿著兩碟小菜走出廳來。「吃飯了!」
火兒語重心長地說:「錢沒有了可以再去賺,萬一你的債主盯上嫂子和星仔便麻煩了。」
「看妳的樣子,今年有桃花啊。」
一間二百多呎的屋子,廳裡擺放了一張生鏽的兩層床架,四周滿布凌亂雜物,內衣褲、廉價玩具、過期報章隨處可見。
火兒踏進九龍城寨的第一個晚上,就聽著這首歌曲度過。
震https://www.hetubook.com.com
威:「火兒,嚐嚐我老婆的廚藝。」
「不過就算怎麼變,城寨也變不了在人們眼中的印象。」震威道:「記得有一次,星仔放學帶了一位同學來玩,他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兒子入了城寨,竟然驚動校方,勒令我們將他兒子交還出來。之後星仔在學校受盡冷言冷語,說什麼他是黑幫的兒子,又說只有壞人才會住進城寨。遭到排斥和歧視,有段日子他更害怕面對班上的同學,怕得不願上學。小小年紀就受到這種對待,就只因為我窮!」
這時我想起剛剛跟AV對打的火兒。
火兒來到震威的家,兩人正坐在一張鋪滿報紙的木枱前方,一名年約六、七歲的男孩,拿著一部紅色的迷你雙層巴士,撞向震威胸口。
最初的半年,每月總會回家一至兩次,慢慢變成數月一次。
震威的老婆雯雯正在廚房埋首做飯,發現鹽罐空空如也,便對著窗戶大聲地說:「李太太,我的食鹽剛用完了,可否借一點給我?」
星仔用盡力氣想拉動那個黑色的大袋子,可是任他如何使力,袋子都如磐石動也不動。
硬漢,也有軟弱的時候。
原來世上最美好的事物早已在我身邊,我好後悔從前沒有好好珍惜。
「何以那家賭館獲得赦免?」
「火兒,我離開幫會不久,你也轉會到『暴力團』,而且混得不錯,為何會避走城寨?」
那一夜,火兒睡在震威家雙層床架的上層,震威三口子則睡在下層。
「對了,」我蹲下來,看著小白,「你不喜歡那個人嗎?為什麼想要咬他?」
看見這些書籍,震威亦對火兒的進取態度深感佩服。
開放式的廚房積滿油煙,鍋具殘舊不堪,肥大的蟑螂肆無忌憚地在洗手盆上橫行,屋內更有一陣酸臭異味。即使有窗,但也給對面的另一幢樓迫著打不開。如此狗窩,對某些人來說卻是一個五星級的家。
吃過晚飯,火兒和震威走到插滿「魚骨天線」的唐樓天台,坐在破和_圖_書舊藤椅上,促膝詳談。
「十六、七歲便為人父,真令人羨慕。」
五〇年代,大量難民從大陸湧入香港聚居城寨。來到這裡大多都是膽正命平之徒,他們和本地黑幫勾結,利用當時貪污風氣猖獗,於此進行各種非法勾當。
火兒口嚼著肉餅:「阿嫂,妳煮的菜味道真棒!」
星仔:「好重啊!」
「嗯……啥?」
男孩當然不知,他父親今天真的死過翻生。
火兒的慷慨就義,叫震威真正體會到一個人生真理:「走運時朋友認出我們,倒楣時我們卻認出朋友!」
「嗯。」其實不算是。
兩幢不相連的大廈,距離卻是這麼近。這種「握手樓」也是城寨的一大特色。
直至近兩年,只有您的生日我才回家一次。
火兒將啤酒直灌喉嚨:「所以你就脫離幫會,疏遠我,因為你怕成為我的羈絆?」
袋子裡藏著數十本書籍,種類繁多,包括:經典文學、中國歷史、西方哲學、武俠小說、英語會話、世界名著、心理學、漫畫;涉獵的作家有:金庸、古龍、李碧華、錢鍾書、劉以鬯、羅貫中、魯迅、村上春樹、尼采、佛洛伊德、馬奎斯、喬斯坦.賈德、鳥山明、藤子.F.不二雄、黃玉郎等等。
震威怎會不知沒錢償還的最壞後果,只是他又怎能白白接受火兒的好意?
不喜歡狗的人,或狗不喜歡的人,會是好人嗎?
星仔高舉著《叮噹》,狂喜得活蹦亂跳,然後坐在一角,靜靜地品嚐這本經典到不得了的漫畫。
我沒好氣,眼前這老頭就愛這樣叫我。
一看星仔手中的東西,連震威也嚇了一跳。
小孩子就是如此,無緣無故也可樂上半天。
「嗯。」
你根本就是因為沒人光顧,才想找人聊天吧。
火兒笑道:「不要緊,小孩子好奇,由他吧。」
一架大鐵鳥,劃破長空,掩蓋了九龍城的月亮。
「二萬八千元。」
「多謝。」震威感動得聲也顫了。
震威看著天上明月:「火兒,我們認識了多久?」
「也有七年了和-圖-書,當年雯雯大著肚子,我收入又少,唯有搬進這裡。」震威道:「起初我也很抗拒這個地方,覺得治安很差,不過住下來又沒想像中的可怕。聽一些老街坊說,五〇、六〇年代是城寨的全盛期,那時連警察也不敢進城,黃賭毒樣樣齊,又有食狗肉的三六店,簡直無法無天。」
我,真的好後悔啊!
火兒:「是了,為何你會參與那些地下拳賽?」
「沒錯,我倆的友情一直很好,甚至離開校園,你我也加入了同一幫會,你有勇有謀,天生是黑道的材料,很快便得到幫會的高層賞識。而我卻是個膽小鬼,根本沒有前途可言。」震威接過啤酒:「我知你夠義氣,一心顧及我的感受才放棄擢升機會。」
火兒出身寒微,學歷不高,但他知道知識的重要,所以縱然加入了黑幫,也有閱讀的習慣。
這裡就是震威一家三口的安樂窩。
他正是與五億探長雷老虎齊名,油尖旺區華探長顏同。
「火兒,你避走城寨,帶著這麼大的袋子,裡面不會全是《叮噹》吧?」
聽了火兒的經歷,震威大感欷歔,原來任你如何強悍了得,在江湖上所得到的所有東西,都可以一夜消逝。
火兒從身上拿出一疊鈔票遞給震威:「這裡有三萬元,收下它。」
震威一愕:「啊?」
看見昔日好友如此窮愁潦倒,火兒好不難過,但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對震威的處境也愛莫能助。
「AV又連勝啊?」
我有多久沒嚐過您煲的湯水?
星仔並沒理會父親喝令,逕自打開袋子,當他看到內裡的東西,雙目立即放大,如發現了稀世寶物一樣。
天資聰敏的他,總能無師自通,不但吸收能力強,而且過目不忘,一般的武俠小說看了兩三遍便背誦如流。
但我很敬老,沒關係。
當火兒合起雙目準備入睡時,腦海總想起藍男,令他輾轉反側、無法成眠。
「喂,少女跟狗。」
所以做人不需要大富大貴,但絕不可以窮!
「怎麼啦,神棍?」
踏著腳在懷念 昨天的妳和_圖_書
深宵時分,大氣電波傳來當時紅到發紫的殿堂級偶像——張國榮的夜半歌聲。
火兒若有所思地想起了她。
火兒:「那我就不客氣了。」
星仔手中的東西,是一本翻版漫畫書。
星仔一跳一跳的走到火兒身旁,蹲下來用細小的雙手觸踫火兒的行李。
震威大喝:「星仔!」
看起來有點眼熟,也似乎是個有趣的人。
從此,城寨裡的所有經營非法生意的黑幫大哥,皆要定時支付「片數」給警方,其生意才能營運下去。
話語剛落,便見一隻拿著鹽罐的手從對面大廈的窗戶伸過來。
橫街
夜是滲著前事 全揮不去
火兒笑道:「《叮噹》的魅力真厲害!」
震威裝痛:「星仔,你饒了我吧!」
男孩天真地大笑著:「撞死你!撞死你!爸爸,我要撞死你!哈哈哈!」
「剛剛又去看拳賽啊?」
whoo-oh-o無心睡眠whoo-oh-o腦交戰
「不要說我啦。」火兒笑笑:「你搬來城寨有多少日子?」
「在城寨長大的人,很多也有黑道背景,趕絕他們只會令犯罪率增加,所以怎樣也要留點生路給他們。就是不知城寨清拆後,他們會何去何從。」
火兒遂把這段日子發生的一切,簡略地告訴了震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星仔笑得合不攏嘴。
「妳發|情啊?」
震威喝道:「星仔,不要碰火兒哥哥的袋子。」
震威將啤酒飲盡:「時代變了,城寨已經沒以前那麼混亂,脫衣舞場、狗肉店、鴉片煙館、白粉檔等統統沒了,只有一間地下賭館可以營運下去。」
「藍男……」
「你欠他們多少錢?」
它會令人自卑,也會令人失去自信。
「爸爸……」星仔張大了口,從袋子取出一物:「你看!」
好話誰都愛聽,婦人對丈和圖書夫的這個朋友很有好感:「喜歡的話,多吃一點。」
可是以後,我再也沒機會嚐到那種味道了。
「嗯!自己不濟,也不想拖累兄弟。」震威苦笑:「後來我加入了另一幫會,沒多久便認識了現在的老婆雯雯,三個月後便有了星仔。」
火兒把鈔票放在震威的掌心:「除非你不當我是兄弟,否則不要拒絕。」
讀的書愈多,人便變得更加沉著睿智,在江湖上短短日子,其智慧及成就早已超越同儕,成為一個能文能武的黑道狀元。
所以今趟逃亡城寨,火兒亦帶備大量書籍,不讓自己停留。當然,那些漫畫只作消遣之用。
那一首歌曲叫作〈無心睡眠〉。
這幾年來,火兒晚晚大魚大肉,食盡珍饈百味,天九翅、吉品鮑魚、佛跳牆,極盡奢華的一級佳餚,卻不如眼前的廉價小菜,只因從前的美食都欠缺了一種味道。
魔窟龍蛇混雜,警察也無權治理,故令罪案頻生、仇殺不斷。直至六〇年代中期的某月某日,一個人物運用他在警界的勢力及膽識,成功為警方奪取城寨的管治權力。
震威錯愕:「怎可以?」
震威黯然地說:「我也想搬出這裡,但我真的沒有這本事。現在唯有寄望城寨清拆後,政府會安排我們入住一些環境較好的地方。」
拉它不動,星仔索性拉開袋上鍊子,看個究竟。
小時候,我總愛吃您親手炮製的滷水雞翼,到了我長大後搬離老家,已經很少機會嚐得到您的手藝。
火兒看著星仔,露出一張慈祥的笑臉。
「嗯。」
我有多久沒嚐過您煮的飯菜?
「還不是為了錢!我因為好賭而欠下一屁股的債,那筆債項明天便到期,若沒有錢償還,便又被加利息,到時兩萬變四萬,四萬變八萬,這樣下去哪還得了?」震威面有難色:「所以我參與地下拳賽,只要在完場前仍然站著,便得到好幾千元。」
舌頭的味蕾,觸動了火兒的神經。這一頓晚飯,火兒點滴滋味在心頭,想到往昔一切,鼻頭酸了又酸。
窮,的確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