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描寫記敘
海濱拾貝殼

說良心話,我對於錢,穿的,吃的,用的,一點自私心和佔有觀念都沒有;但我愛書,愛小玩藝兒,至今在我那金黃色的小盒子裏,我還保存著三十多年前自己玩過的小魚,小蝦蟆。長沙大火那一次,燒去了我幾箱子書和一滿玻璃櫃小玩藝,我感到非常傷心,一連幾晚都夢見大火,在烈火中我流著淚去搶那些小花瓶,洋娃娃和玉葡萄,醒來,我傷心極了!
「媽,回到臺北我們開一個貝殼珊瑚展覽會,請許多小朋友來參觀。」
我沒有理他們,只換了一個方向獨個兒去尋找貝殼。
「媽媽是自私的,老是把小玩藝兒鎖在箱子裏不給我們玩。」湘兒也翻出舊賬來算。
「好,我全都贊成。」
蘇東坡的前赤壁賦上說過:「寄蜉蝣於天地,hetubook.com.com渺滄海之一粟」。真的,一個人,只有來到海邊或者站在高高的山上,才感覺自己的渺小。海是偉大的,它能夠容納一切的骯髒,但絲毫也不被骯髒東西所沾汙;它能夠容納無數萬萬千千的山澗溪流,儘管它們的顏色有黑的也有黃的;可是一旦流到了海的懷抱,便立刻變成了碧綠的顏色;有許多從山上滾下來的石頭,一經過海浪的沖激洗滌,它成了上面有許多洞,形狀奇特像珊瑚似的小玩藝;還有些變成圓的,橢圓的,很滑很美的石子。我愛在海邊拾貝殼;不知為什麼,我對於它們有一種特別的嗜好,不論我心裏有多大的憂愁,多大的煩惱,只要一走到海濱,看見這些可愛的小貝殼,小珊瑚,和www.hetubook.com•com各種顏色不同的小石頭,我便蹲在那裏很高興地去拾它們,而且喜歡向沙裏很深很深的地方去挖掘,有時手指碰著貝殼弄出血來也不後悔,因為我知道最美的貝殼,常常是藏在石頭下面或者沙子的最深處的。
最調皮的蓉兒首先向我進攻了。
我這麼愛小玩藝兒,許多朋友都覺得奇怪,連我自己也有點覺得奇怪,本來兒女是我最心痛的,假使他們丟了我一件小玩藝兒,我寧可打他一頓,絕不姑息;因此我最愛的小玩藝,老是把它鎖在箱子裏,怕孩子弄丟了。煩悶的時候,就翻出來看一看,好像我又回到了童年時代,心裏怪舒服的。我想,將來到我死的那一天,和我陪葬的應該是:我的日記、書籍和小玩藝兒吧hetubook.com.com
這麼一來,情形更嚴重了。
湘兒首先提議。
正在這個時候,我拾到了一個粉紅色的小貝殼,而且是活的,裏面的腳鬚正在一伸一伸地動,孩子們都向我要,我正言厲色地拒絕他們,並且說:
是一個細雨霏霏的黃昏,我帶著湘、蓉、渝生三個孩子去拾貝殼,渝生只有四歲,沒有鑑別美醜的能力,他只要見到貝殼和珊瑚,什麼都拾在漱口杯裏,盛不下了,又去拿一隻來,雖是小孩,他卻有貪心,恨不得把整個海濱的貝殼都搬回家去;湘蓉兩人,一面拾,一面計劃著這個送誰,那個送誰。
「海是可愛的!」我想誰也不會否認這句話。初次坐海船的人,有些因為受不住海浪的顛簸,而大嘔特嘔,甚至有一連暈船好幾天不能起床的,當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他們也許會討厭海,詛咒海;但當他的嘔吐停止,偶而由空氣惡濁的房間裏出來,跑到甲板上去散步,一眼瞥見那碧綠的無邊無際的海水,那被船頭激起的雪白的浪花,那自由地一忽兒翱翔在天空,一忽兒翱翔在海底的海燕,精神不覺振作起來,對於宇宙發生一種神秘的感覺,對於海,發生一種偉大崇高的敬仰。
「不怕難為情,媽媽這麼大了,還和我們爭玩藝兒。」
「誰有本事,誰拾到美麗的,絕不准向別人索取,更不准搶奪。」
記得在廈門教書的時候,那是民國二十一年的夏天,每天吃完晚飯,總要約幾個同事或者女學生和我一同到海濱去散步。我們踏在那柔軟的細沙上,眼望著滾滾而來的海浪,遠遠地望見燈塔上的光亮,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hetubook.com.com寧靜。我常常拾了許多貝殼和同事學生們去比賽,看誰的最多最好,不用說,那得著頭獎的一定是我。
「還要請老師。」蓉兒又補充了一點意見。
來到臺灣,我又拾了一千種以上的貝殼,兩次在基隆海邊拾貝殼的結果,我意外地發現許多淺灰色和純白色的小珊瑚。說起來真髒,那些可愛的小玩藝,竟被許多汙穢不堪的渣滓所埋沒了,幸虧我了解好人不容易在這世界上生存的道理,同樣我也了解那些貝殼和珊瑚的精華也一定很小,而且不容易露在外面,一定被許多骯髒的東西所掩沒;但沒有關係,只要我有和骯髒奮鬥的勇氣,我能用棍子撬開它們,(有時候,需要用自己乾淨的手,去揭去那些殘餘的魚肉骨頭和橘子香蕉皮之類。)我便可以得到這些常常被一般人忽略了的小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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