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雜感隨筆
鴿子的愛

過了大約四個多月,我們的花鴿子和鄰家的黑鴿子結婚了,剩下公主孤單單地真有說不出的淒涼,於是又買了一隻花的來;初招駙馬的時候,牠們打得很厲害,一連打了三天,每次都是駙馬得勝,公主終於投降了。
為了想要打死那隻咬死鴿子的貓,我下課回來便在後面走廊上等著,一天兩天過去了,還是不見野貓的影子;眼看著公主不吃也不喝,整天獨自一個在屋頂上徘徊,有時像在仰天長嘆,有時像在低聲哀鳴,牠的身子越來越瘦,我真替牠的健康耽心。在牠房子的下面,黑鴿子和花鴿子卻一天到晚忙著餵牠們的兒女,我第一次看見兩張小嘴插|進公鴿或母鴿的嘴裏去啜乳,一面吃,一面擺動著牠們的小翅膀,十分有趣。翅膀上面初生的嫩毛,像蠶絲那麼細,顏色有金黃的,也有淺黃的,美麗極了!雛鴿長得比任何動物都快,一個月之後,完全和牠們的母親一般漂亮;只是有一件事,真是豈有此理,父母茹苦含辛地把牠們撫養大了,牠不但不反哺報恩,反而拼命欺負牠們的父母,不許牠們進窩,害得湘兒氣得發抖,對著牠們大罵:「和圖書兒子打老子,你們簡直和共產黨一樣,我要把你們趕走了!」
又是湘兒在為白雪公主求情了。這孩子生來就愛小動物,為了滿足他的慾望,為了安慰公主,我只好再去買一隻來,還不到一個月,又被野貓啣走了,連一根羽毛也沒有留下,從此我們的公主又是形單影隻,再度睡在橫樑上,不肯進自己的窩了。
只差兩三天就可以孵出小鴿子來的蛋,如今只好任牠犧牲了!公主孵了一夜,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應該是駙馬接班的時候,一直到黃昏還不見來,於是牠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意外,再也不敢繼續孵下去了,白白地犧牲了這兩條小生命,我一直到今天還在難受。
白鴿子的祖籍是美洲,前年春天,由師院吳錦裳君從臺南帶來送我的。牠的個性很強,有點驕傲,平時不大理睬牠的夥伴,遇到黑鴿子調戲牠時,牠就毫不客氣地奮力抵抗,牠的身體很結實,一身純白的羽毛,沒有一根雜色。一雙腳趾像映山紅一般美,兩隻眼睛外面一圈黃的,中間一圈紅的,一圈白的,最裏層是一顆亮晶晶的黑珠子。走起路來,步履輕和*圖*書盈,雍容大方,頗有大家閨秀的風度;翱翔的時候,牠的姿態更美了!活潑的翅膀,拍那一聲,翩翩地飛入了雲端,一眨眼,牠的倩影便消失在白雲深處。晚上,牠常常天黑了還不回來,起初我們著急的了不得,以為牠一定迷了路,或者跑到別人家裏去了,等到八點鐘以後,我們再檢查鴿籠,仍是空空如也,忽然抬頭一看,原來已棲息在屋簷下那根短樑上打盹了。
每次當他對鴿子講話的時候,我就站在一邊哈哈大笑,孩子究竟是孩子,鴿子那裏會懂得語言呢?
「唉!眼睛都瞎了!」
聽到孩子最後的請求,我只好允許我們的公主絕對自由了。
說起白雪公主的戀愛史來是非常悲慘的!牠的第一個異性朋友,不知是被頑皮的孩子用彈弓打傷了,還是被貓咬傷的,至今不明白;只知道牠受傷以後,被一位同院的太太拾起來丟進我們的後園,牠自己慢慢地爬到公主的身邊,公主用嘴吸乾牠羽毛上的鮮血,熱烈地吻牠,嘴裏還唱著聲調悽慘的歌曲。我用紅藥水擦在牠受傷的頸上,臉上,腿上,幸虧眼睛沒有瞎,牠還能吃米,我www.hetubook.com•com以為不久就會好的,誰知一星期以後,牠終於因傷勢過重,無法醫治而與世長辭了。這時不但我們一家人難過,所有小朋友只要看見過牠的英姿的,誰也替牠嘆息;至於公主的傷心自然更不待言了。
「牠一定為了太傷心,一個人太寂寞,所以不肯回到牠的窩裏去,媽,你就讓牠在樑上睡覺吧,我求求你。」
「媽媽!公主太可憐,再給牠招一個駙馬吧!」
「白鴿子最愛自由,我們不要關牠吧。」湘兒有次這樣向我求情,我不同意,原因是牠從樑上大便下來,把走廊弄得骯髒不堪,實在太不像樣了。
是我和湘兒同時患急性腸炎的第六天,忽然聽到鴿子急促地拍著翅膀的聲音,我耽心野貓來吃牠;這時我的病很重,又不能起床,只能空著急。我叫達明趕快去看,不久,他握著一隻滿身是血的鴿子回來,想必是正在駙馬孵蛋的時候,一隻野貓竄進去,咬破了牠的脖子。
我們的白雪公主,自從喪失了牠的第三位駙馬以後,更顯得鬱鬱寡歡了。牠每天在籠子裏跳來跳去,有時把鐵絲網弄得咚咚作響;有時展開雙翅拍拍地打著木籠hetubook.com.com;有時從鐵絲網的小洞裏伸出頭來,好像一下就要衝出來的樣子。我看著牠這樣暴躁、著急,心裏也有點難過。我不忍整天關著牠,於是關了門,讓牠飛到屋頂上去呼吸新鮮空氣,接受溫暖的陽光;可是,奇怪得很,門打開了,牠不像往日一般,拍那一聲霎時飛上天去;牠站在門口,左顧右盼地用視線掃射了一遍,彷彿在尋找牠的愛人,然後再低下頭來看看自己的一雙紅腳趾,再用嘴啄一啄羽毛,用翅膀扇了兩下,才拍的一聲飛上屋頂,這時那只老奸巨滑的黑鴿子,早已和牠的愛人在情話喁喁了。牠看見白雪公主飛來,立刻走過去向牠打招呼,咕嚕咕咕,咕嚕咕咕地叫個不住,聳動牠那又光又滑的黑毛,老是圍著白雪公主打圓圈;然而白雪公主只管孤芳自賞,不但對黑鴿子沒有好感,反而覺得討厭,牠一點也不理睬地走開了;黑鴿子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似的,牠老羞成怒,一嘴啄去,咬下了白雪公主脖子上幾根嫩毛,白雪公主也並不示弱,牠也聳起翅膀,啄下了黑鴿子一根長羽毛,黑鴿子打了敗仗,又咕嚕咕咕地走近花鴿子的身旁去訴苦去了。
m.hetubook.com.com是前天晚上,我又為白雪公主找到了一位完全和牠一模一樣的純白駙馬了,牠們倆兒,一見傾心,絲毫也不打架,彼此點頭招呼,同時聳起羽毛,豎起尾巴,咕嚕咕咕地說著情話,我們也都歡喜若狂,希望牠們伉儷情深,永不分離;也許一個月以後,就可看見牠們的愛之結晶了,謹以此文為牠們祝賀。
就在當天晚上,我們的第二位駙馬,又做了壯烈的犧牲。
這是多麼可喜的消息呵,繼花鴿子孵蛋之後,我們的白雪公主也在坐月子了,我們想一次得著四隻小鴿,真是從來未有的快樂。公主的脾氣還是那麼暴躁,牠老是喜歡在天上玩,不喜歡孵蛋;駙馬比黑鴿子更負責,有時日夜地孵蛋,我擔心牠太辛苦;可是又沒有方法告訴公主,因為牠們不懂我的語言,又無法教牠識字。
平時不大喜歡動物的他,這時居然也嘆息起來。我的淚珠,立刻滾滾而下。我不忍看牠這副可憐的樣子;而視線又不能從鴿子的身上收回,我望著牠全身發抖,兩條腿仍然挺立著,我真恨不得把牠送進醫院去治療,一想到牠是為了繁殖種族而犧牲的,我心裏更加難過,也更欽佩牠為愛犧牲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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