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我經常開小差,幹的單位多,紅、黃、藍、白、黑的領章全戴過(步騎砲工輜五兵種),雖沒正式幹過騎兵,但抗戰勝利後,我們砲兵配備馬匹,天天騎馬,也可冒充半個騎兵了。
我是安徽皖南一個偏僻小縣份的人——涇縣后山鄉。這個縣在安徽省的地圖上,只有綠豆那麼小小一點,很難找,是在宣城、南陵、旌德、太平的中間,這裡的人活到八十歲沒見過火車汽車和輪船的多得很,偏僻可以想見。
不錯,沈甸是一個男子漢,所以屢遭病魔襲擊,他都沒有倒下。我欽佩他倔強、固執的與病魔周旋的勇氣,對他的豪邁、爽直也十分欣賞。如果不是病魔的一再糾纏,他在軍隊中好好幹下去,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弄個將軍做做。然而一則由於病魔糾纏,一則由於愛上寫詩,他沒能在軍隊中求發展。
訪問
謝謝你的訪問,給了這個機會表明我自己。
我姓張,譜名叫時雄,後來當兵時為了開小差方便,時常改名換姓,最後這個名字——拓蕪,是在高雄要塞時,一位讀過四書的特務長翻辭海翻出來的。當時只翻出一個拓字,後來我自己想想,我家也算是半農,人丁又單薄,田園將蕪沒人耕紜,也不管它通不通,自己就加上一個蕪字,以後便固定了。
我的文學校的最高學歷是中心小學四年級肄業,另外讀了二年私塾,這倒很管用。以後我能寫封家書,打個報告,全靠這點根基。
我祖父在宣城開油坊,宏泰油坊在宣城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字號,他老人家還當過宣城油坊同業公會理事長。民國廿六年,日本鬼子十幾架飛機連番轟炸蕪湖、宣城,宏泰油坊夷成一堆瓦礫,最傷心的是收來的原料都沒給錢,而原料又全在炸彈下化為灰燼。商人要講信用,只有回家賣掉所有的田地還債(只有那兩座山賣不掉),我家便從此開始式微下去,所以我的童年並不快樂。
那是我生平最難過的一件事,「五月狩」是我第一本,也是我唯一的,最後的一本詩集。我難過的是我在香港的朋友慕容羽軍先生和雲碧琳小姐,他們為這本小冊子賠了不少錢。這本詩集在臺灣沒有發售,我也不想發售,如今書也絕版了,唉,不提也罷!
我在民國六十二年三月三日退役,足足當了二十九年多的兵,同時我職位低,大部份時間在班裡,算得上是個老「兵」。
請對你的家鄉、身世作一番描述。
最後,請談談你的家庭生活?
我生平只寫過三、四篇小說,因為頗有自知之明,所以連最親近的朋友都不敢透露,三、四篇小說用了三、四個筆名,原因只為了寫得不好。老實說,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小說究竟是什麼?我為此曾請教過舒暢(他是我最欽佩的極少數小說家之一www.hetubook.com.com),他說目前文壇上的小說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在編故事,可憐的是那些編故事的人還不知道自己不會寫小說,我連編故事的能力都沒有,還談得上什麼經驗?
心腸好,樂於助人,並且不喜歡沽名釣譽,沈甸是個正直的人。但是,他很不走運,以致在兩年前,不幸突患中風,至今雖已慢慢好轉,但是他的心情卻已不如往昔。所幸的是,這一年來他的眉宇間又漸漸映現往日的豪邁氣概,並且再度握起筆桿,這是我深深感佩的。在此,除了感謝他接受這次訪問,更祝福他體能情況日益好轉,繼傳誦一時的「代馬輸卒手記」之後,寫出更動人的詩篇。
我雖已多年不寫詩,但卻無日不讀詩,對詩壇的發展仍極關心,尤其是讀到老友們的作品,更是高興。特別是讀到一首力作,必定忍不住的走告很多朋友,並提出自己的看法。老友當中,幾位有使命感的詩人如洛夫、羊令野、大荒、辛鬱、張默、菩提、碧果等,我非常崇敬。他們有才氣有抱負,創作精神令人可佩,我相信中國的新詩能如此繼續不斷發展下去,必定有它的前途,但願我能多活幾年,多讀些好詩。
你已有一段時日不寫詩,是否計劃再寫?
請介紹一下你自己。
雖然學院派的人很鄙視草莽派,但我對學院派的人不但沒有成見,而且內心還無限羨慕,他們能按部就班的讀書進修,真是萬世修來的福氣。我很少交往學院派的作家、詩人,一來沒有機會認識,二則和他們在一起,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觸:「這人是博士,這人是教授」,使我不自禁的退避三舍!
三個字:很不好。
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如何?
因為我是個矮子,國軍連長當初不肯收容,我說盡好話,才補了個二等兵,這才正式穿上二尺半。
我當兵並不是抱著什麼宏志大願,只是一不願當順民,二是受不了老闆的毒打。我那時在宣城縣孫家埠宏昇油坊當學徒,受不了那種苦和氣,天天想出走,恰好有個朝奉先生在游擊隊裡當分隊長,慫恿我去,我就這麼出走了。以後,游擊隊的大隊長病故,領導無人,就慢慢散伙了,我才跑到寧國正式投效國軍,那時抗日戰爭已近尾聲。
你何時開始寫詩,當年的抱負如何?
談談你出版的詩集吧。
請問你對所謂學院派與草莽派的分別有什麼看法?
是朋友們鼓勵下寫的,其中尤其是司馬中原、鄧文來、羊令野、黃俊濤、夏楚諸兄,用激將法激出來的。這些東西完完全全是我的經歷,沒有摻一滴水!
我https://m.hetubook.com.com家有十幾畝水田,八、九畝旱地,還有兩座山,山上全是杉木,普通都是兩人合抱那麼粗。可是在我家鄉,連檜木也砍來搭茅房,杉木更賤得很,家家只嫌它是個累贅,從沒人拿它當作財富。如果把那兩座山搬到臺灣來,今天的我可以和王永慶先生平起平坐了。
素描
你何時從軍,何時退役,並請回顧一下軍中生活。
可否談談你對詩壇的看法?
沒有希望,也沒有失望,有一陣子有人喊團結,我卻不以為然,寫文章純粹個人的事,團結個什麼勁兒!代有才人,各領風騷,有學養、有遠見、有潛力的人遲早會脫穎而出,用不著自吹自捧,現在來肯定自己,真是無恥至極。我覺得文章影響深遠,要承受歷史的批判,而不是一時的好評,所以一個作家總得耐住寂寞。文壇上最耐得住的寂寞的人是舒暢,我佩服得很,但我學不到他的一丁點,這是境界問題,他硬是高。
訪問完畢,他遞給我一支香煙,並為我點燃,我們默默相對而坐,這時我忽然想起他的詩句:「你將何往?去億萬里碧落,去億萬噚黃泉。」人生雖無常,但我深願他永遠作一個強者,因為他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個依然豪邁、依然堅強的「不殘的老兵」。
未來的寫作計劃如何?
這段日子,我要特別感謝好友們的支援與慰問,尤其趙一夫、羊令野、姚曉天、鄧文來、夏楚、菩提、王怡、何坦諸兄,他們不但在精神上予以鼓勵,並且在經濟上長期的支援,至今未斷。病發很久,人才清醒過來,但仍印象模糊,常錯把張三看作李四,去探過我的或支援過我的,都不能一一記憶,真是罪過。
後記
我這間房子,八坪大一點,是違建,今年七月底向臺北地方法院標來的,花了八萬多元,加上補繳稅捐,整修費用,已近十萬元。這筆錢是我病中長官、同事、朋友們三百五百捐助的,我很感激。最近聽區公所一位先生說要拆,嚇得我魂飛魄散,如果這事真的發生,我要買瓶硝酸喝了它;雖然這種抗議無濟於事,除此卻也無更好的辦法。所幸第一期還拆不到這兒,所以還能苟延殘喘一段日子,我抱有一個原則,不到萬不得已,絕不用自己的手結束生命。同時,我為此事希望得到一個合理的處置。
「代馬輸卒手記」正引起普遍好評,你計劃寫多少字?
聽說你有了宗教信仰,能否談談?
除了行動不便,不能洗衣洗澡之外,其他一切均正常,血壓一三〇/九〇,每天吃降壓藥,有空還去榮總作物理治療。就是睡眠不大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食量也少。
生活上的困窘倒是小事,主要是太太不大懂事,整天嘀嘀咕咕。我也奇怪在整天耳根不靜淨的情形下居然還能寫點東西,這要感謝上帝。現在我一個人生活,自己燒飯買菜,有時,我真想出家,可是孩子丟不掉,我只希望我能把孩子帶到國中畢業,然後學得一技之長,於願已足。
有心無力,這輩子恐怕就這麼繳白卷了。
對於電視劇,說句良心話,我很看不起,差不多編劇本的人都是胸無點墨,有學養的編劇家卻又有力使不上勁,因為他要寫的並不是老闆所要的,他只為了那幾文錢在做電視公司老闆的奴才。剛好我家的電視機也壞了,想花個一、二百元修一修,但修好了卻無夠水準的節目可看,乾脆隨它壞去!年來我所看的節目只有臺視的錦繡河山和中視的芬芳寶島,但是每週僅一次,很不過癮。最下等的莫過於閩南語連續劇,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裝聾作啞扮傻瓜,看了叫人作嘔,卻偏偏佔住黃金時間。中視播過的「大地風雷」,編劇先生猛摻水,看了倒胃,不如讀朱羽的原著來得痛快。至於我以前寫的劇本,也是騙錢的玩意。
十幾畝水田離家很遠,大約二十華里,都租給人家種,每年收點佃租,不管怎麼荒歉,總有碗稀飯喝。旱地種些雜糧,祖父總叫家裡多吃雜糧,少吃米飯。
說實在的,我當初學習寫詩,完全在於稿費,談不上什麼抱負。我書讀得少,又沒有名師指點,完全是自己在瞎摸索,摸到那兒算那兒,這些年來走了不少冤枉路,鬼打牆一樣的亂兜圈子,至今仍是一事無成,提起來就汗顏。
你對整個文壇有什麼看法?
我學寫詩真是偶然得又偶然。民國卅九年左右,國防部總政治部有一份四開的「戰友報」,一週一次,圖片多,文字少,水準不高,發行到班。報一到班我就用刮鬍子刀片挖、割,我專挖風景圖片,挖著挖著貼了兩大本,我的班長錢雲霓比我有見識,教我讀文章,光挖圖片沒意思,但我對文章不感興趣,同時生字太多,意思又難懂,只有讀詩。那時的詩很淺顯,像兒歌,讀著讀著就讀出興趣來了。以後又有一本軍中文摘,上面有詩有散文,都是當時名家大作,我站衛兵為免打瞌睡就死啃猛背。那時任何一個作家都是我心目中的神,我對他們崇拜得五體投地。以後讀多了些,在認識上也深刻了些,我就自動淘汰一些作家,專讀李莎、鄭愁予、胡楚卿、紀弦等人的作品,自覺有些進步。
文章很差勁,不過真實而已,我只是為二十到三十年代的大兵生活作一真實紀錄,因為有很多顧慮和忌諱,祇能摘要而寫,大概寫到十幾二十萬字也該作結束了。一般人寫回憶錄,都是寫他光彩的一面,不光彩的避而不提,我則專寫窩囊的一面,因為我生和-圖-書活在下層,沒有什麼光彩,只有窩囊。這多少有一點「自侮」在內,朋友們謬獎是因為我腦中風居然還能寫作,值得同情而已!
我吃生活補助費,半年可領一萬二千元,勉強可資溫飽。目前我還能在光華電臺寫幾篇廣播稿,給兒子積些學費。
是的,我以前沒有;但以前也不是無神論者。我心目中有一個萬能的神,是耶穌,是釋迦,是觀音菩薩,是土地山神的綜合體。但我信的神並不是和尚道士唸經的那種神,也不是傳教士所說的那種神,照他們那麼說,那麼唸,神的權威性、神秘性就貶低了,就不成其為上帝了。
我在民國三十三年十月十日正式當兵,在這之前,我已幹過七、八個月的游擊隊,實際上就是地方保安團隊。我那時才十四、五歲,扛不動一支步槍,只成天揹著一個扁扁的洋鐵皮公文箱跟著部隊到處跑。我們那時游擊隊可真忙,要保鄉、保糧,要打日本鬼子,要打二鬼子(汪精衛的偽軍),要打新四軍,還得防著國軍繳我們的械。我當了將近一年游擊隊,從沒打過一次正正式式的仗。我們沒有薪餉,一個月一斗糧,糧食沒法變賣,窮得連雙草鞋也穿不起,只有打赤腳。
詩人菩提有回到病床前跟我說:「神還是寬大的,祂留給你一隻右手」。除此,神還留給我一個清晰的腦子,雖然我的右腦出血,癱了左邊半個身子,但祂給我一隻右手,讓我能寫字,讓我能說話,讓我神智清明,這不都是神的寬大嗎?從榮民總醫院第九病房到臺北街頭再到竹東榮民醫院,我所見到的像患我這種病的人不下一千個,殘右邊的佔一半,另外有些手足能動,頭腦卻不清醒。在竹東碰到一位病友,原在公路局基隆站開金馬號,醫生問他姓什麼,他瞠目以對;問他幾歲,他說十九,而女兒年已十三。面對這樣的病友,我慶幸自己還保有一個清醒的頭腦。
軍中生活去掉我大半輩子,覺得很有意思,最有趣的還是當康樂隊員和當駕駛兵的那一段。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犯過法,賣過汽油,不過運氣還算好,沒被憲兵警察逮著;那段生活很夠刺|激。
沒有什麼計劃。我這種病最怕復發,一翻就等於死人多一口氣,能吃能拉不能動但還不容易死。我在竹東榮民醫院住過十天,看到這種病人有四五百個,看了叫人寒心。我不知道自己能拖多久,有時候想想,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我有寫長篇小說的能耐,這倒是最好的題材。
數年以前,沈甸與我都穿二尺半,我們同在一個單位,加上小說家尼洛、曹抄,畫家李奇茂、姜宗望、吳道文、鄧國清、宋建業、許中晴,詩人一夫、楚戈、依穗等,我們這個單位真可說是「濟濟多士」。沈甸在這幫人當中,是最具特色的,這是因為他長得方臉大耳,一派福相,同時,他的豪邁性格,也十分吸引人。想當年,我們在一起時,我對他那雙幾和*圖*書幾乎垂肩的耳朵,總是十分羨慕,但他卻並不以那雙在相書上具有「大富大貴」之徵的耳朵為榮,總說:「有什麼用?幸虧我生在民國,若是生在帝王時代,這付耳朵恐怕還會招來殺身之禍。」
他不是一個樂天派,不能滿足於眼前的一切,所以他才寫詩,在詩中尋求完美。他也不是一個消極者,所以他很會探尋生活的樂趣。譬如他能唱一口道地的揚州小調,尤其擅長哼一段「一輪明月……」,並且對黑頭戲更為專精。在朋友當中,他曾自稱是「平克勞斯寶」、「馬里奧蘭土」(因為有平克勞斯貝、馬里奧蘭沙,所以才有「平克勞斯寶」、「馬里奧蘭土」)。他有一肚子人生閱歷,天南地北的一聊起來,準保你聽上三天三夜,也不會厭倦。他的笑話說得好,特別是「葷」笑話。成家以前,他是個「浪子」,有了錢如果不去逛逛「那種地方」,心裡就不舒服,你若問他怎麼又把錢花在「那種地方」,他的答覆是:「男人嘛……」。
上帝是存在的,但祂是太忙,照顧不過來,所以我就不能埋怨祂了。祂給我留下一隻右手,雖無大用,卻能跟朋友們寫寫信,自己寫點什麼;祂給我留下清晰的腦子,使我能記憶三十年前的往事,清晰猶如昨日。所以,我感謝祂。
不久新生報創刊了「戰士園地」,每週五見報,水準不高,全是當兵的寫的,我自己也嘗試著投稿,第一篇刊出來了,得稿費十五元,這很過癮,當時我當上等兵,一個月薪餉僅有十二元。沒想到一首小詩竟超過一個月所得,真是太刺|激人了!這筆錢,班長命我拿出來給全班加菜,自己雖沒享用,也大大的過癮。以後再寫再投,則十投十不中,退稿成了我日常生活的要事。幸而班長給我打氣,鼓勵我、批評我,我在沉默一陣以後,他鼓勵我向「野風」月刊進軍。投稿「野風」是我當時的最大願望,班長並為我取了個筆名:張揚(那時電影明星張揚還沒有出道)。作品發表了,得到稿費三十元,這筆收入可不小,我拿它買了鄧禹平的「藍色小夜曲」和一本學生字典,還請班上弟兄小吃一頓。
你病後所寫的「代馬輸卒手記」,是在什麼情形下寫的?
民國卅七年開小差來到臺灣,先後在高雄要塞和基隆要塞幹過七、八個單位。以後部隊改編,在宜蘭參加了康樂隊,專演話劇,我在劇中不是當匪兵甲乙丙丁,就是當游擊隊隊ABCD,一則我的老母雞國語不靈光,同時也不會演戲,不過我扛佈景倒很乾淨俐落,以後隊長專叫我幹這一行,不然就拉大幕。我的幾位老鄉喜歡看話劇,卻老是看不到我,演員表上也沒我的大名,但我確確實實是在隊上當下士隊員,我只能解釋我是幕後英雄。
對啦,你曾寫小說,也曾寫劇本,這兩方面的經驗,可否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