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不落之鄉
啤酒與原子物理

「五千年歷史文化」是很多中國人愛掛在口頭上的。我雖然不太愛聽這句口號,也少讀經史,卻喜歡逛博物館看古董。也許是由於受了西方實證科學的訓練,我總覺得從古代留下的器物中要比從經過無數道手竄改過的文獻中更能看出歷史與文化。然而,也許是由於個人的偏好,我對「五千年歷史文化」的興趣集中於青銅時代,延伸到漢唐,再以後的就不大能看得下去了。商周的青銅,是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朵爛開的花,獨步全球,漢唐盛世,工藝品也充滿豪放風味。從臺北看到芝加哥、紐約、舊金山,不如塞耳,以迄哥本哈根。每一件漢墓石刻、銅馬、唐代三彩的駱駝、騎士,都能吸引住我老半天,我愛那馬昂首而嘶的氣魄,愛那人粗壯的體格。哥本哈根有一座裝飾和-圖-書藝術博物館,其中有一塊漢磚。刻的是一個武人,左手持弓,右手執劍。這人隆鼻大眼,留絡顋鬍子,手臂上刻著一道道汗毛。看樣子不似現代華人。假如當年的漢家兒郎確有這股粗獷豪邁的氣質,而當年的藝術家也能用如此簡單的幾筆刻劃出這種氣質,則無怪乎漢人能稱雄一時。只可惜後輩不肖,曾幾何時,中國人的藝術品裡只剩下輕飄飄的書生和拄棍兒的老頭了。臺北故宮所藏的明清珍玩,不論多工、多巧,總缺乏飛揚的神采,「雕蟲小技」之譏並非無由。「玩物喪志」之論也不見得落空。當中國文化逐漸衰老、停頓時,怎會有積極而豪放的藝術品出現!要為中國藝術史再開一朵奇葩,還有待今日的中國人去努力。
就因為它和量子物理的m.hetubook.com.com這點淵源,我以一個不喝酒的人,走進了卡爾斯堡啤酒廠,在導遊的帶領下做了一個多小時的參觀。那一連串自動化的釀造、貯存、裝瓶等等的過程,就是外行看來也很動人。只是我總想不通,這個廠年產量達十四億瓶,人們怎麼把這麼多黃湯灌下肚去。參觀完了有各色啤酒招待,好在桌上也有汽水,我才不至於光看人家一瓶接一瓶地灌啤酒。
離開奧斯陸後,花了三天兩夜的時間,經過瑞典到哥本哈根:第一夜在路上過,第二夜還是在路上過。天黑了,也晴了,星星出來了,一顆、兩顆、三顆……。找到了北斗,也找到了高高在上的北極星。上回看到星星,是一個月前,在斯德哥爾摩。
這段故事,是從原籍俄國的物理學家喬治.甘和*圖*書莫夫的自傳「我的世界線」(My World Line)摘譯出來的。時為一九二八年,正當量子力學初初問世,物理學面臨著無窮的難題與無限的希望的時代。波爾是量子論的開山祖之一,當時已是一代宗師,他主持下的理論物理研究所,是世界物理學的中心之一。甘莫夫那年二十歲,剛露頭角,受到大師的垂青挽留,其高興可想而知。至於這卡爾斯堡研究金,卻是來自一個和理論物理不大拉得上關係的機構——卡爾斯堡啤酒廠。
這個廠創設於一八四七年。老板雅各生先生因此發了大財,於是成立了一個基金會,支持各種科學研究和藝術創作。雅各生原來在廠裡有個美術館,陳列他收集的藝品,後來他捐了個新美術館給政府,絕大多數的收藏都搬到新館去,廠裡的和_圖_書美術館就闢為接待室,但還是用好幾件精緻的大理石像點綴得與眾不同。卡爾斯堡賺的錢資助了無數文化的活動:除了一座美術館外,還有一座設在古堡中的丹麥歷史博物館、海邊的「小人魚」銅像等等。理論物理研究所也不斷受卡爾斯堡的資助。在一九二幾年三幾年的時代,不比今天,理論物理的研究拿不到多少政府的津貼,因為原子電子那些玩意兒,與富國強兵距離太遠,誰料得到原子物理後來結出的果實?而一家酒廠卻能拿出錢支助人家做此「不急之務」,雖然不見得就是有先見之明,至少也是一種尊重學術的精神的表現。而尊重看來一無用處的學術研究,往往基於「說不定哪天會有什麼用處」的信心。
七月十九號下午,由黑爾辛波坐渡船到黑爾辛果。(我那張來回票居然還在。hetubook.com.com)不久就攔到車到哥本哈根。青年旅館客滿。露營。燒飯時和兩個英國人聊,他們告訴我幾個好玩的地方。洗過澡進營帳,就手電筒的光讀地圖,眼皮漸漸睜不開……。
「波爾問我最近的工作,我說了有關用量子力學解釋阿爾發衰變的現象;我的論文已付印,但還沒出版。波爾很有興趣地聽完說:『我的秘書說你的錢只夠在這待一天。如果我給你弄個卡爾斯堡研究金,你願不願意留一年?』『啊哈!當然,謝謝你!……』」
「於是,我來到哥本哈根,……身上已沒幾個錢。找了一間便宜房子住下,就步行到布列格丹斯街的理論物理研究所。波爾的秘書貝蒂.修次小姐說:教授先生很忙,我恐怕要等幾天。不過當她聽我說,我的錢只夠在這裡停留一天,明天就得回家去,就替我安排了下午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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