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歐洲
他鄉遇故知

離開國門兩年半,流浪了近三個月,這回踏上了中國的流動國土,見到童年的好友,住高級艙間,和船員一道吃四菜一湯,除了早晨有服務生替我舖床,吃飯時有服務生替我添飯有點叫我受寵若驚之外,可說是通體舒泰,把一路上的酸甜苦辣都拋過船舷去了。
到了漢堡,先去比利時領事館辦了過境簽證(以便去盧森堡搭飛機),然後找到了青年旅館,等了一個多鐘頭,等到一句「二十五歲以下優先」。我這個二十五加一歲的,要等到晚上八點鐘看有沒有空位。我原打算先住下來再去找「亦雲號」的,這下住不成了,恰好碼頭就在附近,也就不去另一家青年旅館了,和圖書也不再找露營區了,先把我的老友容榮燊找到再說。
碼頭上人都知道「亦雲號」泊處,坐渡船到六十四號碼頭就到了。由於過去在臺灣的經驗,我提心吊膽地向那龐然大船走去,準備什麼地方會殺出個警衛將我攔住。結果沒有,待走到船邊,抬頭看那寫著兩個大字「亦雲」的船舷上,有黃種人(想來是中國船員)和白種人(想來是德國碼頭工人)來往,但沒人理會我。我猶疑了一下,踏上梯子上船,還是沒人理我,就不再客氣,直往船頭走。沒人攔我,我只好攔人問路,這才找到二副的艙間,把容榮燊從床上給拖起來。
穿過一道寫著「十m.hetubook.com.com八歲以下的不准入內」的門,就見到小巷子兩邊,在彩色的燈光下,一個個艷裝的女人坐在玻璃櫥窗裡。她們,就跟其他的商店的陳列品一樣,待買而沽。一個方石砌地的天井裡,女人四散站著、坐著、走著,雜在穿梭的「觀光客」裡。沒有人喊:「來坐啦!」也沒有人上來拉扯,女人都木著臉,大有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的氣味。再轉過一個街角,是一串一串的戲院、酒吧。銀幕上、舞台上表演的,先在門口以大幅奶|子、屁股、大腿的圖片展示。門邊站個人。穿著四條金線的船長制服,招徠客人,見到船員模樣的就叫「開普登」(船長),見黃https://m.hetubook.com.com種人就呀呀學日本話。
這個「動物園」裡應該是很安全的,想來不至於有當街扒搶的事,否則不會有這麼多人跑來逛。但是在玻璃櫥窗的背後是否窩藏著種種罪行,就不得而知了。但妓|女之為社會之癌、瘤、瘡,不待學者專家之冗長討論,也不論其是否為「自願」或是有「拐賣人口、迫良為娼」的情事,更不在於其價格之昂廉、容貌之美醜、或才藝之高下。叫它「青樓」也好,叫它「窰子」也罷,是能彈能唱、會詩會文也好,是「公共廁所」式的「春風一度」也罷,娼妓問題的本質是大同小異的,其黑暗、其悲慘,不是騷人墨客筆下的青樓艷事能美化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不是「發展觀光」的口號所能辯白的。在這個號稱戰後經濟奇蹟的國家裡,這種人肉市場公然存在,難道也是資本主義所標榜的自由企業精神嗎?
也就因為環境的舒適,我幾乎懶得下船,因而沒有在漢堡觀什麼光,只跟榮燊去看了海京伯動物園,和出名的聖保里區「人類動物園」。
夜裡兩點鐘,在一座加油站等車時,有個年輕人過來招呼,說他喝杯咖啡就走,可以帶我去漢堡。可是,我們到小吃店面對面坐下,他點上一根烟,卻談起政治來;當時葡萄牙正在非洲動武,用高壓對付殖民地的動亂,而西德卻賣軍火給葡萄牙,引起不少西德人的不滿和抗議。這位先生就是反對者https://m.hetubook•com.com之一。他噴出幾團烟,劈裡扒拉一下子就從西德賣軍火扯到社會主義的革命理論。一聽我是從臺灣來的,更加緊評臺灣之不是,讚中共之偉大。我並不怕跟人談政治,尤其不怕抬槓,但是十分討厭推銷員式的獨白。尤其此人的英語還不夠應付普通會話,遑論辯論。我討厭他的氣燄,但不完全聽得懂他的意思,他顯然也不懂我的反擊。這樣的談話,當然不會有結果,更不會愉快。但我沒有料到,他抽足了烟,喝光了咖啡,起身走出門外時,竟對我說:「我還是一個人走的好,你居然認為在臺灣有自由。」因此,我又在加油站等了兩個鐘點才得上車。
離開吳次堡,又是一夜無眠,最後坐了趟火車,才到了漢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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